脱贫路上脱单梦:没有“天价彩礼”的贫困地区,更易出现“光棍聚集”现象
这两年脱贫攻坚下,水泥路正通往东兰县一个个村屯。
【导读】随着人口的巨大流动, 女青年大量外出,传统通婚圈被突破,最弱势最边缘的 地区娶媳妇就很困难,出现了“光棍聚集”效应。这一现象存在于中西部不少贫困地区。“脱贫”路上如何“脱 单”?是当前一些贫困地区正试图破解的难题
“脱贫”路上“脱单”梦
首发:4月28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夏军、李坤晟
今年元旦,31岁侄子罗勇结婚的前几天,61岁的罗荣山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看着侄子不会再当“剩男”,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罗荣山住在广西东兰县东兰镇弄华村,这个位于云贵高原南麓的小山村是广西“十三五”贫困村,也是出了名的“光棍村”。
两年前,这里道路难行,遍地透风漏雨的木瓦房,30岁以上的光棍达到50人。连续两年脱贫攻坚下,村子里面貌大为改变,楼房次第建起,10多个“光棍”顺利“脱单”。但是,村子里还剩下30多个“光棍”。
事实上,不仅是弄华村,“光棍聚集”现象存在于中西部不少贫困地区。“脱贫”路上如何“脱单”?是当前一些贫困地区正试图破解的难题。
自然条件恶劣,弄华村女性”净流出“现象很突出。
“脱单”希望
弄华村一共700多人,分散在28个山坳里,本地人管山坳叫作“弄”。罗安华家所在的台中屯就是其中之一,大约一个半足球场大小,四周都是高山,站在坳口抬眼望,如同碗底一般。
瘦小的罗荣山是台中屯的老组长,身形瘦小的她一生未育,三个侄子的父母离世后,她开始抚养侄子们。侄子们慢慢长大,却一直“单”了下去,老大33岁,老二31岁,都没结婚,这成了罗荣山的“心病”。
“孩子健康得很,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媳妇。”这些年来,罗荣山四处托人介绍,却一直没有回音。“可不仅是他们家,两年前,全村30岁以上没成家的男子达50人,如果按22岁算,则有87人。”曾在弄华村扶贫的干部思拥军说。
台中屯这个小山坳,几年前还没通路,人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近两个小时才能到公路边,再坐车到县城。两年前,台中屯11户农户中只有1栋楼房和1间砖瓦房,其余全是透风漏雨的木瓦房。
今年4月,再访弄华村时,台中屯只有1间木瓦房,其他全变成了楼房。“村里变化大着哩,水泥路直接通到屯里,从县城开车进来只需半个多小时。”弄华村党支部书记兰英说,2015年,县委书记来弄华村调研后,水泥路直接修到许多村民家门口。
除了一户木瓦房以外,如今,其它台中屯的农户全部建起楼房。
扶贫送来的不仅是水泥路和楼房,还给一些光棍“送”来了媳妇。
在瑶寨,罗勇过了30岁年纪,十有八九得“打光棍”。姑妈罗荣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到谁都央求着给他侄子介绍媳妇,包括县里来的扶贫干部。这些年,在扶贫干部和大家的鼓励下,腼腆的罗勇更多地与外界接触,并认识了附近乡镇的一名“90后”女孩。
“他年纪比女孩大了一轮,女孩妈妈反对,可女孩喜欢。女孩来我们家,这里既通了路又建起楼房。去年两人结了婚。”说起老二罗勇,罗荣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两年,起码10个没讨到老婆的光棍们都成家了。”兰英掰手指数着说,路通了,生活条件好了不少,村民们思想终于活络起来,不再“死脑筋”,出去打工的也多了。
41岁的兰胜勇也“脱单”了,他带着老婆去了广东,可村民们常讲起他“脱光”的往事:兰胜勇以前在广西南丹县讨了媳妇,生了两个儿子,可家里太穷,一家人长期住在危房,媳妇跑了。
“村里帮他争取了危房改造的指标,扶贫干部也来给他做‘思想工作’,劝他建房子,他建起一层砖瓦房后,前年他在附近大化县娶回了一个22岁的女孩。”这个“脱单”的故事,让村里的“剩男们”艳羡不已。
兰英说,在咱们瑶寨,许多人刚满22岁就成家,30岁还没讨老婆,“光杆子”概率会很高,超过40岁没结婚就几乎铁板钉钉,如今好些个超过三四十岁的汉子都讨来老婆,在瑶寨里“火”了好一阵。
“心病”依旧
虽然变化很大,但弄华村偏远、贫困的面貌并没有彻底改变。自然条件恶劣、资源匮乏,村民们的生活与外界差距仍然很大。
村子里“光棍聚集”的现象也没有完全改变:全村30岁以上没结婚的男人还剩34人。
45岁的村民罗安华也是其中之一。
两年前,罗安华家还没起新楼房,他和70多岁的老母亲住在旁边简易木瓦房里:灰色的竹篾片作墙,四面漏风,10多平方米的房里摆放2张床,锅、盆、缸、灶凌乱摆在地上。房子5米之外是3间猪舍,粪臭味随风飘来。
罗安华一共三兄弟,他是老大,两个弟弟都在广东打工,至今都没成家。
2年前,记者见到罗安华(左一)和他二弟时,他们正在木瓦房里过活。如今二弟已经外出务工。
7年前,老三离家前往广东。“老三说也想妈妈,可家里太穷,他不会回来了。”说起幺弟,罗安华只知道他也没讨到老婆。
罗安华这些年基本没外出打工,伺候着山坡上几分贫瘠的玉米地。他说不清自己年轻时怎么错过娶媳妇这件事,待他明白过来时,已经过40岁。罗安华很灰心,每每有人提起,他总是重复:“年纪大了,找不到了。”
为帮助罗安华改变生活,村委会为他争取危房改造补助指标,加上2万元积蓄、征地拆迁补偿款2.5万元以及三弟打工寄回的2万元,罗安华起了新楼房。
“黄铜色大门和铝合金门窗都是我亲自挑的。”罗安华说,新房建好后,幺弟专门回来了一次。
表面上看,新房很上档次,走进房子一楼,除了各种参差不齐的旧木板和四处堆放的玉米梗,以及一台电视机以外,没有其他物什。
只会说瑶话的老母亲腿脚不便,仍然独自住在木瓦房里。她平日里戴着黑毛线织的帽子,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但村民翻译起罗安华讨老婆的事,老人突然有了精神,央求来客帮儿子们介绍媳妇。
罗安华家新建起一栋2层高的楼房。
“陀螺”爱酒
无论是否讨到了老婆,脸上刻着皱纹的罗安华每天都忙得像个陀螺:6点起床,煮猪食、喂鸡、喂猪、护玉米苗、砍柴……如果不是雨天,这样的生活会重复占满罗安华一整天,直到天黑。
台中屯四面都是山,在这里无论养猪、养鸡,或种玉米都很难换钱,能满足日常生活已是好光景。
但罗安华好酒。他经常在外买了米酒用三轮车拉回来。即便是早晨,只要有村民邀请喝酒,罗安华必到。“喝上1斤半米酒,再去干活。”喝了酒的罗安华依旧沉默寡言,腿脚不停干活。
附近弄水屯53岁的罗建明也“打光棍”。他已经10多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偏远的山坳了。事实上,这辈子他去得最远的地方,只是附近巴马县的林场,当伐木工。这是个不需与人太多打交道的工种,也难接触异性。
罗建明唯一的爱好也是喝酒。早晨,他喝上1斤本地低度米酒,很快醉了,睡上一整天。日子在米酒里一天天流逝。在这个小山坳里,醉酒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反而能让对方认为更真心。
直到过了娶媳妇的“黄金年龄”,身形瘦小的罗建明开始觉得“讨老婆”希望有些渺茫。“不想那事了,隔壁那对堂兄弟还有希望,他们才33岁哩。”罗建明说。
罗安华听说山外很多男人讨不到老婆,是因为承担不起昂贵的“彩礼”。他觉得不可思议。多数情况下,山里人讨老婆并不需要特别昂贵的“彩礼”,能相得中就一起过日子。
当着罗安华的面,村民们说,年轻时,也曾有姑娘来到罗安华家,可罗安华觉得羞得抬不起头,两三天后,他强行让这个姑娘回去。后来再没有姑娘来到他家。
无论是否能讨到媳妇,山里人总是看起来很乐观。罗安华和罗建明都不忌讳被称为“光棍”,他们乐呵呵笑着。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很少主动向他人提出介绍对象的要求。
台中屯许多“光棍”爱喝酒,路口堆满了酒瓶。
光棍危机
“光棍聚集”现象并非仅存在于广西弄华村。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和他的团队,曾对这一现象进行研究。“现在中西部农村,尤其是贫困地区农村,‘剩男’聚集现象很普遍。”贺雪峰说。
“中国男性人口比女性人口多出3000万人,这是根据最近两次人口普查数据以及相关分析得出的数据,在人口学上已成为不少专家的观点。”团队成员之一博士生刘成良说。
贺雪峰说,总体上呈现出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女性资源的梯度转移,是从乡村向城市流动,从条件差的地区向条件好的地区流动,从山区向平原的流动。
“传统社会流动性不强,人们有固定通婚圈,在固定通婚圈里,多数人都能找到对象。如今,人口发生巨大流动,突破了传统通婚圈,最后在最弱势的地区产生了聚集,最边缘的地区娶媳妇就很困难,出现了光棍聚集效应,形成了一个个‘光棍村’。”贺雪峰说。
有的地方由此出现“天价彩礼”。贺雪峰和他的团队走过全国许多省区,他们说,江西、湖北、河南、安徽等中部地区,以及西北地区和华北地区,生态环境相对差的、位置偏远的地方,彩礼非常高,男性结婚压力更大,出现“光棍”现象的可能性大。
“我们在西北一个地方调研,有的农民彩礼达到了10多万,他们婚配压力非常大。当地流传了一句话,‘有本事的拐一个,没本事的就干受着’。”刘成良说。
刘成良发现,部分没有出现“天价彩礼”的贫困地区,比出现“天价彩礼”的地区更容易出现“光棍聚集”现象。
“高昂的彩礼算是一种‘市场手段’,这类地区的婚配往往会考虑更多家庭因素,而没有高昂彩礼的地区婚配相对自由,一旦外出务工者多,女性净流出现象就会更突出,也容易出现更多‘光棍聚集’。”刘成良说。
脱贫攻坚下,村民们条件在改善,“光棍“罗建明正和弟弟一起建新房。
围桌夜话
夜幕降临。山里人很难说得出“光棍”问题的大道理,也难讲透彻。
围着台中屯组长罗荣山的饭桌前,兰英和村民们正闲话,他们想搞清楚这些年村子里“光棍”聚集的原因,以及怎样帮助这群汉子。
村里的扶贫干部说,他们长期找不到对象,失去追求,整日浑浑噩噩、以酒度日,是脱贫攻坚最难啃的“硬骨头”,脱贫路上如何“脱单”是个应该重视的问题。
满脸胡须的老人摆着手说,他们这辈子没经历过这情况。“我爸爸、爷爷这一辈人也没遇到过,以前不缺嫁娶的女人,别个山弄的女人们会嫁过来。”兰英摇摇头,“只能说没缘分。”
“一大原因是,现在女人们都外嫁,很少人回嫁到偏远山坳里。”罗荣山说,这些年,台中屯只有一个姑娘嫁在本村,嫁给小学老师,别的全嫁去外地,却没有一个姑娘嫁进村来。
“哪个愿意嫁进村呢?这么穷,只要出去打工的,都嫁去外地了。”
兰英觉得这些“光棍”自己也有“问题”。兰英43岁的二弟和38岁的四弟,都还单身。兰英“恨铁不成钢”。“讨不上老婆,跟他们自己有关,整天喝酒,有时喝醉了动手打人,以前隔壁县有两个女人来过村里,待一段时间就走了,你说他们自己有原因不?”兰英眉眼里满是责怪。
罗安华坐在她对面,默不吭声,早晨喝下一斤半白酒,味道还没散去。
“婚姻和别的不一样,现在女人们都要看各方面条件,你整天喝酒谁跟你?”兰英说,要改变“光棍”扎堆的现象,关键还是要发展,要出去打工,村子里发展了,生活变好了,女人们就愿来过日子了。
夜渐渐深了,台中屯只剩下零星的犬吠和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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