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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张爱玲文学的与众不同之处|草地·张爱玲诞辰百年

止庵 新华每日电讯 2021-01-16

首发:“新华每日电讯”微信公号(ID:xhmrdxwx)

作者:特约撰稿止庵

 

我们喜欢一位作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喜欢这位作家的作品。即使人不在世了,但作品还活着,仍然为我们所阅读。可是为什么会喜欢这位作家的作品呢。我想这是因为它们与众不同,所以我们才不会舍此去读别的作家的作品,或者在读了别的作品之后,还要来读这些作品。具体说到张爱玲,也是这个道理,虽然读者甚至研究者往往未必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题目相当大,姑且限定在小说这一形式上,即便如此,所能说的无非只是概要而已。我想到了几点,它们未必同等重要,尤其是对今天的读者来说;但对于张爱玲可能一概都很重要。

 

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


先要说明一下,这里“与众不同”的“众”,指的是与张爱玲同时代的多数作家,她之前一两代,以及之后一直到现在还在写作的多数作家。张爱玲与他们的第一个不同之处,体现于作品的题材。


我因为对张爱玲感兴趣,读过与她同属沦陷区、且同为女作家的作品,包括北方的梅娘、雷妍等,发现她们同样明显受到时代影响。然而张爱玲却在开始写作不久便说:“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自己的文章》)她的《封锁》《倾城之恋》虽然发生在战争的大背景下,但作者更关注的是裹挟其中的那些个人的命运,彼此之间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张爱玲一直遭受贬损,譬如我曾读到的一篇文章就说,题材上的这种特点使她的小说类似于鸳鸯蝴蝶派。现在我们大概明白了,一部文学作品,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不在乎题材大小,关键是针对题材的深入开掘以及相应的写法。

 

关注“单个的人”的境遇


张爱玲文学的第二个与众不同之处,体现于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很多作家设计人物,都是从阶级意识出发,先赋予人物一个身份,即属于什么阶级,而后他的立场、行为,乃至性格,就是阶级性的体现。他或她首先是一个富人或穷人,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工人、贫农、资本家或地主之类,然后才是他或她个人。前面提到的梅娘、雷妍,也都这么写。


张爱玲作品中的人物,无论《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还是《留情》里的淳于敦凤,《色,戒》里的王佳芝,如细加考察当然各自有其所从属的阶级,但她们却与此毫无关系,她们都是单个的人,所作所为都以自己当下的境遇为出发点。

 

体会中文之美


张爱玲文学的第三个与众不同之处,是写作所使用的语言。五四新文学运动发生,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白话文,作家都用这种白话文写作。但这并不真的是“我手写我口”,而是由新文学作家创造出来的一种文体。当时周氏兄弟等人翻译外国文学采用“直译”方法,尽量保留原文的句式,旨在供建立现代意义上的白话文作参考,此种意愿无可厚非,但作家们却直接模仿这种语言写作,写出一种非常别扭的文体。


张爱玲的语言则来自另外一路——从古代的《金瓶梅》《红楼梦》等白话小说,直到民国的鸳鸯蝴蝶派如张恨水的作品,这是中国原本就有的语言系统,已经是成熟、流畅、很具表现力的白话文,而她在此基础上又予以发展变化。虽然在她也有过一段探索的过程,譬如《连环套》,即如其自己所说:“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分了。”(《自己的文章》)在那之后,她的文字才真正达到炉火纯青。


张爱玲能为今天的读者所喜爱,恐怕首先就在于语言上不仅毫无障碍,而且非常亲切,更重要的是,能令人充分体会到中文之美。

 

人生“安稳”的一面


张爱玲文学的第四个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有一个特殊的关注点。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还说:“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旧是永恒的。”又说:“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自己的文章》)她所说的“安稳”,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人如何为自己找到一块赖以生存的立足之地,从《沉香屑:第一炉香》起,她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了。


张爱玲《传奇》三版封面


在《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前夫去世,却导致她在娘家住不得了,“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范柳原喜欢她,但只想让她当情妇,而她要求的却是正经婚姻。只凭自己努力实现不了,不料港战突然发生,这居然成全了她。对于白流苏来说,婚姻就是她的立足之地。——附带说一句,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批评这小说:“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账;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是完全会错了作者的意。


在《金锁记》中,曹七巧嫁入姜家,丈夫是个病人,毫无快乐可言,但最后好歹分得一份家产。“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爱慕七巧的姜季泽,她儿子长白娶的妻、妾,女儿长安,长安想找的对象,都在其列。对于曹七巧来说,财产是她的立足之地。


在《留情》中,米晶尧已经分居的妻子病重,他去探望,惹得姨太太淳于敦凤不高兴了。“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是留住与敦凤那远远谈不上深厚的情,彼此相依为命,就成了他的立足之地,而这也是她的立足之地。


《同学少年都不贱》书影


最后,在《同学少年都不贱》中,已经移居美国的两位旧日同学赵珏和恩娟见面时,赵珏刚与丈夫分手不久,相当落魄。她们上中学时各有一个同性恋的对象,这本是人格发展某一阶段的现象,对赵珏来说,“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然而闲谈间赵珏发现恩娟对自己当年的同性恋对象一往情深, “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虽然她看似活得比自己好得多;相比之下,赵珏的人生倒是一直真实地向前发展着。正是在这里,她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小说写道:“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迺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甘迺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张爱玲一直念兹在兹的这件事情,别的作家似乎根本不曾留意。这可以说是张爱玲的人生观。张爱玲文学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后面有这个哲学在支持。而且将上面谈到的这几篇小说视为一个序列的话,可以看到她的人物的立足点变得越来越小,似乎对自己和这世界的要求越来越低,而这要求却越来越不容易实现。

 

“人的视角”和“天的视角”


张爱玲文学的第五个与众不同之处,体现于她怎么看这世界,看整个人类,包括她自己。鲁迅写过一篇《立论》,其中讲了个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然后说:“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这实际上代表着完全不同的两类作家:一类是对这世界说好话的,一类是对这世界说真话的。


说好话与说真话这两类小说,可以说来自两个视点:其一是生活中的每个人的视点,可以称为人的视点,形容起来就是《论语》里孔子说的“仁者爱人”;在此之上还存在着一个视点,是天的视点,或者说是自然的视点,形容起来就是《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人与天这两个视点交替存在。


所以一方面距离人物很切近,写出他们当下的真实感受;另一方面又拉开距离,冷冷地观察他们,置之于无法自拔的境地,绝不施以援手。前面谈到人要为自己找到一块立足之地,就是人的视点的集中体现,但能否找到这一立足之地,那要取决于天的视点了。


这里且举三例,看看她是如何呈现这两种视点的,一是《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处。”


《倾城之恋》书影


二是《同学少年都不贱》,赵珏尽管因觉得自己比恩娟情感生活更真实而找到点心理平衡,接下来写道:“但是后来有一次,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以上两处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使人物——其实是读者对于她们的印象——有些许自我膨胀之嫌。


再就是《花凋》: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然后写道(这也是小说的结尾):“她死在三星期后。”无论人的视点是否意识到天的视点,自然都是按其自身规律运行的,并不顾及对于具体某个人来说是福是祸。这正是作者的深刻之处。

 

张爱玲的自我变革


张爱玲文学还有第六个与众不同之处——这时这个“众”是她自己,是被大家所肯定,所喜欢,所念念不忘的过去的那个张爱玲。论家赞不绝口的所谓“兀自燃烧的句子”,不少出自张爱玲早期的小说集《传奇》,这是她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很多模仿张爱玲写作的作家,所谓“张派传人”,所学的也都是这部《传奇》。但是我们看《传奇》中写得最晚的《年青的时候》《花凋》,内容和写法已经较之此前包括《倾城之恋》和《金锁记》——尽管这两篇口碑甚好——在内的作品多有变化;后来出版的《传奇增订本》补收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鸿鸾禧》《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和《留情》,在《年轻的时候》《花凋》的方向上继续发展,总的来说,是放弃了“传奇”,无论在主题上,情节上,还是人物设计上,都是如此。


张爱玲《流言》《传奇》封面


及至她写《秧歌》,在寄给胡适时特地说,希望这本书有点像他评《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这就与《传奇》时代的风格大相径庭。以后她将《金锁记》改写为《怨女》,显然也是不喜欢原先那种写法。晚年写《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小团圆》和《同学少年都不贱》,风格又有变化,她曾说:“《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惘然记》)《小团圆》写得更为“散漫”。张爱玲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包括此种自我变革在内,说来她在这方面是非常决绝的。


话说至此,有一点需要提到,就是1955年她从香港去美国,到1966年在香港《星岛日报》连载《怨女》,其间的十几年几乎都荒废了。张爱玲改用英文写作实属无奈之举,但也没有成功,原因之一在于她拒绝迎合美国出版商的“中国想象”,即如其所说:“我一向有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1964年11月21日致夏志清)


以上说的张爱玲文学的与众不同之处,其实大部分也可以移过来形容她的散文,虽然这分属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性质不同的文体。她的散文里同样没有阶级之见,但也不故作超阶级之见;事件大小,在己而不在人;用的都是纯熟上好的文字;无论写自己还是写别人都关注他的根;仍然以上帝之眼看自己;从来也不故步自封,晚期的散文无论内容还是写法都与早期大相径庭。相对而言,张爱玲的散文世界比她的小说世界更广大,也更贴近普通生活。张爱玲是个毕生关注、热爱普通生活的人。


她也留心民间风俗、底层艺术、地方物产,到了如数家珍的程度。总而言之,越素朴,越接近生活本身,越是没有经过文明的矫饰,就越为她所喜爱。这不仅对她的文学创作有很大助益,譬如细节的描写,意象的采用;甚至关乎她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张爱玲把根扎在最低处,从这里长高,高到俯视人类的悲哀,却并不高高在上,她与一切同在。


张爱玲的与众不同之处,归纳起来,就是她与当时很多作家写的都不一样,她与后来所有学她的作家写的都不一样,她与曾经那么写的自己也不一样。她就是这样一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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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姜锦铭 | 责编:刘小草、李牧鸣 | 校对:饶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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