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要写出时代和生命进程中不断滋生的新元素|草地•访谈
来源:11月13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萧海川
今年上半年,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先后出版两册新书。一本是他目前唯一的长篇非虚构作品《我的原野盛宴》,一本是他延续自身诗学研究的《斑斓志》。两本书的付梓,为国内出版业带来诸多看点,吸引了诸多关注目光。
两册新书,虽为同一人之作,但从作品类型到语言风格,整体风貌大相径庭。这也从侧面映照出作者对“我手写我心”的文字驾驭能力、对生活经验的打捞重塑能力以及对往圣先贤“通古今之变”的思辨能力。历经时光洗练、世事沉浮,方有斑斓多姿、丰富多彩的人生之境。
张炜先生2019年成为北京师范大学第12位驻校作家。图为张炜先生出席学校举行的入校仪式。山东省作协供图
人这一辈子啊,都会找到自己的地方
张炜成名已久。20世纪80年代一部长篇小说《古船》令他蜚声文坛,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带来一棵常青树。他的写作大河奔流至今,已沉淀超过1000万字的作品。多年来,这条大河的脉络不断延展交错,有的各自流淌挥手作别,有的逾越阻挡拥抱新知。
《古船》以来,他的小说作品蔚为大观。既有稀见的鸿篇巨制《你在高原》,也有为青少年而作的《寻找鱼王》,还有《九月寓言》《刺猬歌》《独药师》等作品种种。
这些作品或是现实主义小说,或是余味悠远的寓言小品,有的被誉为他巅峰之作、有的为他赢得文学大奖,但都一再标定着作者在现当代文学史的位置。
《我的原野盛宴》则是他在小说之河上,竖起了一副独具风格的船帆。一部小说,描绘了360多种动植物,堪称一部胶东半岛动植物志。在35个故事段落中,他写下了一个人的成长史和心灵史,完成了“记录一个时代、复活一段岁月”的工作。有评论家说,从这里可以感受到《诗经》《山海经》的悠远气息。
在字里行间,他埋下了闪烁着思索之光的“玉石”。譬如“我一遍遍想着外祖母的话:‘茅屋这儿是我和你爸爸妈妈找到的,人这一辈子啊,都会找到自己的地方,你也一样,你找到的应该更好。’”质朴之中,别有一番意味。
小说之外,张炜的诗学评论也是一条浪涛拍岸的干流。他的诗学专著,关注着中国古代文学的源头——《诗经》、楚辞,也关注着千百年来士大夫引以为标榜——陶渊明,盛唐诗歌“双子星”李白、杜甫也在他的视野之中。
以今日作家眼光关照昨日圣人文章,总会有比文学批评家不同的感受与收获。从超过10万字讲义、三十多小时讲座录音、20多万字初稿中析出的《斑斓志》,便是最新的代表。
斑斓,是指色彩错杂灿烂的模样。苏轼的“斑斓”来自人生的多维,其中既有“三苏”中的苏轼,也有新旧党争中的苏轼;既挥洒着“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睥睨豪迈,也徘徊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黯然神伤。璀璨的文化,常回溯至历史的褶皱处;个人的才华,常迸发自人生的起落时。
对苏轼人生的多维与才华的斑斓,张炜有自己的体会与认识,最终形成“苦思别悟,不落套语解东坡”的《斑斓志》。全书用7讲近130题的篇幅,还原了一位作家眼中的东坡先生。
“后来人……甚至对他那些呕心沥血的策论和奏议,也都选择了忽视和缄默。这也许表现了当代人不重理路,只求娱乐的特征。”“知识之教导,真理之指引,会从根上催发人的勇气。如果文明的培育不能给人以勇迈,那就只好求助于蒙昧和野蛮了。”诸如此类糅合贯通古今、遍览人生的机警语,总会带来文字背后的惊喜。
当然,在2020庚子年连续有新作问世,这本身就令人感到好奇。日前,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与张炜通过书面形式进行了交流。通过10个小问题,他阐释了对新作的期许与未来的打算。
写作的冲动要在业余中形成
草地:哪些因素激发了您创作《我的原野盛宴》?持续推动您写成这部小说的动力又是什么?
张炜: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与小说还有不同。是第一次写较长的非虚构文字。我每一次面对千疮百孔目不忍睹的东部半岛海滨平原,就有一种撕痛感。关于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回忆常常缠住我,让我耿耿难眠。记录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海边林野,成为一种责任,这种纪录一定是重要的。
草地:《我的原野盛宴》写成于2018年12月,出版于2020年1月。从成稿到出版,为何会相隔1年时间?您利用这一空档期对书稿做了哪些工作?
张炜:这部作品写好后就交给了出版社。他们出版较慢。现在只出版了成人文字版,原定的绘图版还在路上。看来好好出版一本书也是不易的。
草地:《我的原野盛宴》围绕一位少年的成长历程展开,穿插了交游、冒险、求学等内容。每一篇章由6个到8个小故事组成,由一个个潜在联系的片断,织就起作品框架。对这样的行文架构,您有哪些考虑?实际效果又是否达到您的预想?
张炜:因为是写实,就需要努力回忆。回忆中总是闪跳出一些画面和细节,它们就成为一个个片断、一个个故事。它们有前后,有内在联系,时间和情节上不能有冲突。这样的真实记录对我是重要的,因为在纸上记一遍,印象就深刻了,不会因为年纪更大而遗忘。
这用来与他人交流童年,也是一件乐事。不同的童年经验相互交换一下,有助于我们理解生活,理解我们自己。
草地:2015年出版的《寻找鱼王》与《我的原野盛宴》有一定相似性。您如何看待这两部作品的异同?
张炜:这两部作品属于不同的体裁,一部是小说,一部是非虚构;一部以山地为自然地理背景,一部写海边冲积平原。他们是极为不同的。相同处是都写了童年,都适合不同年龄段的人阅读。
草地:《寻找鱼王》被出版方称作您的“巅峰之作”,您对此如何评价?您认为《我的原野盛宴》在您的作品集中排在哪个位置?
张炜:这两部书都是以少年为主角的,都是单行本。一本是小说创作品,一本是回忆纪实。它们具有不可比性,但都是我全力以赴的书写。究竟能否经得住时间的检验,还要等一些年再看。
草地:从成名作《古船》到新作《我的原野盛宴》,乡土情结与成长阅历为您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在汲取与依赖之间,您如何走出写作的舒适区?
张炜:持续写作的难点在于不断地生长,要打破自己长期工作中形成的某些惯性。好的作家,一生往往只写自己那块“邮票大的地方”,这就是极有难度的事业了。但要迎难而上,不能讲套话,要写出时代和生命进程中不断滋生的新元素,这就是生长。
没有生长,没有新陈代谢,一个文学生命实际上也就完结了。
草地:山与海、自然与人、人与自身、求索与成长,您如何看待这些在作品中不断出现的元素?
张炜:这些主题类型都是大致的,古今中外许多作家和作品都在写。但是优秀的作家要写出自己,写出个人,这就与所有人都不会重复了。所有重复的意象、故事、气息,都是多余的,没有价值的,将来都要被剔掉的。
草地:除作家外,您还有一些社会职务。您如何处理事务性工作与文学作品创作在时间、精力分配上的冲突?
张炜:我认为一个作家要保持好的工作状态,最好多承担一些实务、一些社会任务。专门关起门来写作不是好现象,也不太自然。写作的冲动要在业余中形成,没有冲动硬写,就会很累,就会写糟。我平时多做社会调查,还做了很多教学工作、研究工作,只拿出一小部分时间用来写作,那是有创作冲动的时候。
草地:今年新冠肺炎疫情,会对您今后创作带来影响或调整吗?
张炜:疫情期间难免焦虑,也是思考和投入心力的一个阶段。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一个经历,都要接受和面对。有些问题会认识得更深一些。这样的经历不能假设。这个艰难的过程会强力地推进写作,其结果也许会在以后表现出来。
草地·访谈|假如城市变成人,广州会是什么样?
草地·观展|锅碗瓢盆,怎么也被请进了国家博物馆?
监制:姜锦铭 | 责编:李牧鸣、刘小草 | 校对:饶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