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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遥想洋桥今夜月 | 草地·百家谭

肖复兴 新华每日电讯 2021-04-15

想起曾经读过的前辈沈祖棻教授写的一联诗:“遥想詹桥今夜月,梦中归路几人同。”四十多年过去了,真成了遥想,遥想着这块花布垂挂在大衣柜上的样子,特别是在有微风有月亮的夜晚,随风摇曳的样子,月光打在它上面暗影浮动的样子,辉映着黄波椤木的大衣柜,辉映着整个洋桥小屋,是那样的明丽、生动,又有几丝温馨。青春虽然在这里消逝,儿子却在这里长大,我在这里复习功课,“二进宫”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艰苦的日子,月光如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首发:3月26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肖复兴


从北大荒回北京的时候,我带回不少木料。同学从农场木材厂特意为我找来的黄波椤木,这样好的黄波椤,在木材厂不多,都已经用电锯切割成木板。木质微黄,纹路清晰,一圈圈的年轮,好看得像线条流畅能唱歌的水面,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些木板有两米多长,我怕火车不好托运,便请队上的木匠帮我一锯两截。他看了看那一堆木板,对我说:好木料呀,锯断了多可惜,回家就没法子打大衣柜了,你还得结婚呢。


他说得我心头一热。是啊,我还要结婚,结婚都讲究打大衣柜。那时候,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儿:抽烟不顶事儿,冒沫儿(指喝啤酒)顶一阵儿,要想办点事儿,还得大衣柜儿。他想得很周全。


于是,他没有帮我锯断木头,而是找来木板,帮我打了两个硕大无比的木箱子。然后,他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对我说:“装一个箱子太沉,到了北京,你一个人搬不动。”地上积雪没有融化,散落着被斧头削砍下的木屑,新鲜得如同从雪中滋生出来柠檬黄的碎花。


这是1974年开春的事情。


无人机拍摄的大兴安岭地区呼玛县的画山景区一角(2017年8月3日摄)。新华社记者王建威摄


我回到北京,1975年夏天,从前门老屋搬家到洋桥。以前,这里是一片农田。为什么叫洋桥?因为此地有一个村子叫马家堡,清末西风东渐,建起北京的铁路,最早的火车站就在这里,附近的凉水河上自然也得建起能通火车的水泥桥梁,便把这块地方取名叫了洋桥。就像当初把火柴叫作“洋火”一样,这个有点儿维新味儿的地名,带有时代的色彩。


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逃离北京,从皇宫跑到这里坐火车;而后返回北京坐火车,还得从这里下车,再坐轿子回金銮殿,一路颠簸太远,故1903年将火车站从这里移至前门。


20世纪60年代,铁道兵在北京修建地铁后,集体转业留北京,在这片农田建起他们的住所,取名叫地铁宿舍,这里开始了从乡村到城市化进程的最初起步。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三环以里的闹市,一个多世纪的变化,洋桥是一个活标本。


市民在马家堡附近的城市休闲公园里游玩(2018年10月11日摄)。新华社记者张晨霖摄


当时,我就是连同那些黄波椤木板一起搬到了这片地铁宿舍的。安定下来之后,并没有准备打大衣柜,因为我的女朋友还在天津大学上学,得等她毕业。第二年,又赶上唐山大地震,打大衣柜的事,便拖到了1977年的开春。反正木料在家里放着,“做饭不怕没柴烧”。


那时候,北京有走街串巷的木匠,背着工具,吆喝着招揽生意。我便把他请进屋门,请他打大衣柜。这是个从河北农村来北京找活儿干的木匠。他看看木料,惊讶地叫一声,问我:你这都从哪里找来的?我告诉他是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他叹了口气说:怪不得呢,只有北大荒的老林子有这么好的木料,北京城,难找了!


最后,他问我:这么多木料,你就打一个大衣柜?不可惜了?我便对他说:再打个写字台,木料够吗?“没问题!”他答道,便开始在我家干活儿。那时,洋桥的地铁宿舍每户都有一个小院,他干活儿的场地足够宽敞,很容易耍手艺。中午饭在我这里吃,一早一晚,他都回住地自己吃。他不挑食,我母亲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住得不算远,来往还算方便。每天小院里多了锯刨木头的声音,纷纷落地的锯末和刨花,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下班后,有时我会帮他打打下手,彼此熟络起来,他曾经对我说:这可都是好木料,这样的黄波椤,现在是军用材料,做枪托用呢,又坚实又软,有韧性。他还对我说:我做了这么多年木匠,第一次用黄波椤打家具,我可得好好给你打个大衣柜,对得起这黄波椤!


他说得很认真。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黄波椤很珍贵,但北大荒的老林子里有不少。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红木做的大衣柜才是最珍贵的。


伊春汤旺河林海奇石景区的森林(2019年5月15日摄)。新华社记者王建威摄


最后,他帮我打好了一个单开门的大衣柜,一个两头沉的写字台。剩余的边角料,他又打了一个小小的储物柜和一个床头柜。最后,他帮我把这两大两小的四件家具用油漆油好。他还特意强调说:“别用乱七八糟的颜料,就用清漆,黄波椤本身的木纹就好看!”他说得那么认真,对待这四件家具,像对待自己要出嫁的闺女一样。


为表示感谢,完工后的那天晚上,我留下他吃饭,陪他喝了点儿北大荒酒。他连说这酒好喝,比二锅头好喝!然后,他指着大衣柜和写字台,对我说:“我敢保证,满北京城也难找到这样一个用黄波椤做的大衣柜和写字台。你就可劲儿地使吧,一辈子也使不坏!”


大衣柜做好了,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配上镜子。那时的大衣柜一般讲究的是双开门和单开门。单开门,一边下面是几个抽屉,上面是一个柜子;另一边的门上则要有顶天立地的一整面镜子。这是那时大衣柜的标准样式,就像当时流行的蓝布中山服或绿军装一样。


没有配上镜子,不怪木匠,那时,买镜子,要票。在票证的年代里,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要票,买棉花买布买家具,也都需要票。没有想到,买镜子,还需要票。我没处找镜子票,只好让它虚席以待。大衣柜的一扇门上,没有镜子,空荡荡的,像张大豁牙子的嘴巴,不好看。新婚的妻子,便用一块花布挂在上面,暂且李代桃僵,替代镜子,虽照不见人影,花布上的花枝招展,也算是聊胜于无。


原想,不就是一块大衣柜的镜子吗?还能那么难买?不就是要一张镜子票吗?不见得那么难淘换吧?谁想到,就是那么难,一年多下来,竟然就是无法买到一块大衣柜的镜子。


家住天津的陈嘉荣老人将自己收藏的粮票、布票等各种票证制作成展板,用来记录那段难忘的岁月。(新华社资料片,2014年9月19日摄)。


这一年的冬天,春节前的一次北大荒荒友聚会。一个同在北大荒的北京知青,刚回北京,怎么那么巧,街道知青办分配工作,她被分在花市的一家玻璃店。聊天中,她听说我想买大衣柜的镜子,对我说:你找我呀!我说:你刚去上班,能行?我可是没镜子票呀!她笑道:不行,想办法呗!你听我的信儿吧!


我便开始等信儿。



1977年春天做好了大衣柜,1978年春节结婚。一年之后,又一个春节过完了,又过了夏天和秋天,到了冬天,日子轮回,又快要过年了。还没有信儿,我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我大衣柜的镜子还有戏没戏了?她说:怎么没戏了?等着你来买呢!我说:你不是让我等你的信儿吗?敢情我这是“傻老婆等苶汉”呢!她说:你可真够实诚的,你就不会主动找我来问问。说罢,她呵呵笑了起来。


挂上电话,我有点儿生气。说好了,有信儿,她告诉我,我这足足等了有一年。看来不是自己的事,别人不会那么上心。心里暗想,还是跟她的关系一般,要是当年在北大荒搞过对象,哪怕只是悄悄的短暂一瞬的暗恋呢,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不能说是“世味年来薄似纱”,人情世故的亲疏远近,本来就是这样。“北大荒荒友”这种身份认同,不过如当今随处乱发的名片一样,只是文字书写的符号,有些缥缈,不那么牢靠。



1984年,我搬离洋桥,房子留给弟弟一家住。一直到1990年初,洋桥地区拆迁,代之而起一片高楼大厦。新房子在一街之隔的新楼区,这里的平房,这么快就没有了踪影,像电影里的空镜头切换。场景突变,犹如童话一般,阳光璀璨,鲜花盛开,音乐漫天响起。变革的时代,百废待兴,城市化进程的速度和幅度,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马家堡附近的高楼和城市休闲公园(2018年10月11日摄)。新华社记者张晨霖摄


搬家的时候,大衣柜、写字台和那小小的储物柜、床头柜,统统没有要。曾经那么珍视的黄波椤,就这样被我弃之如履,换上了一套进口的罗马尼亚板式家具,那时候正流行。


自以为紧跟上了潮流,现在回想,发现在那个瞬息万变的年代,很多东西随着人们的价值系统在变,而变化之快之大,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潮流裹挟着人们,不由自主地在获得一些新东西的同时,失去一些旧东西,老北京话说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仅那时候,即便现在,不少人也还是会以为旧的没有新的好,所谓唯新是举。我便是这样的人,潮流涌起的时候,泛起的泡沫,却自以为是雪浪花。


日子过得飞快。从20世纪90年代初,转眼到了2021年,过去了30年。如果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做那个大衣柜的时候算起,已经过去了44年。我从尚未结婚,一下子变成两鬓苍苍。


在黑龙江垦区一块稻田中,农机在进行收获作业(2011年9月23日摄)。新华社记者王建威摄


一年多前的夏天,在龙潭湖公园里,遇见一帮北大荒的荒友正在湖边翩翩起舞,准备知青聚会表演的节目。在那一群荒友中,见到了当年在花市玻璃店卖玻璃的女知青,聊起天来,我说到当年买大衣柜玻璃的往事,对大家开玩笑说:“我们家大衣柜的镜子,一直等着她卖我呢,她可倒好,一直也没理我。我们家的大衣柜就一直没有装上玻璃!”


她笑着反唇相讥:“你倒怪我了!玻璃就在那儿放着,你不来买,那么大一块玻璃,还让我给你扛回去怎么着?哪有这么求人办事的,倒像我欠你的了!大衣柜的玻璃,落下话把儿了!”大家听了都呵呵笑起来。


其实,我就是拿她打镲。她说的没错,这事不能怪她。我早想明白了,也是我懒,大衣柜两米多高,镜子最起码得用一米五六长,到她那儿去买容易,买了扛回家难,便让我一拖再拖。等这块大衣柜的镜子,像“等待戈多”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情,苦痛也成了今天的欢乐回忆;彼此的隔膜,当时系成的疙瘩,现在也像是系上的蝴蝶结了。


位于小兴安岭北麓的黑龙江省伊春红星火山地质公园内雨中盛开的兴安杜鹃(2019年5月13日摄)。新华社记者王建威摄


有意思的是,曾经大衣柜玻璃的替身——那块花布还在。年前收拾旧物时,看见它成了一块包袱皮,包裹着几件早就不穿又没有丢掉的旧衣服。花布上曾经鲜艳的花色已经掉色,如同花枝干枯的标本,花样年华只留在记忆里。


看见这块褪色的旧花布,想起了它多年前替代大衣柜玻璃的同时,也想起了当年北大荒劝我没有锯断黄波椤的木匠,想起用黄波椤为我打大衣柜的木匠,当然,也想起了玻璃店这位好心的荒友。


忽然,想起曾经读过的前辈沈祖棻教授写的一联诗:“遥想詹桥今夜月,梦中归路几人同。”四十多年过去了,真成了遥想,遥想着这块花布垂挂在大衣柜上的样子,特别是在有微风有月亮的夜晚,随风摇曳的样子,月光打在它上面暗影浮动的样子,辉映着黄波椤木的大衣柜,辉映着整个洋桥小屋,是那样的明丽、生动,又有几丝温馨。青春虽然在这里消逝,儿子却在这里长大,我在这里复习功课,“二进宫”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艰苦的日子,月光如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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