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这篇只有666字的课文,32年间让孩子们懂得每一粒粮食来之不易|草地·百家谭
首发:4月2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梁衡
夏日风景成永忆
课文忆写之五:《夏感》
《夏感》(又名《夏》)发表于1984年,1985年5月入选北师大版初中语文第二册,其他还有人民教育、山东教育、世界知识、华语教学等出版社的各种教材选本,先后共使用了32年。这篇文章的入选大约是沾了题材的光,因为无论是文人写景还是学生作文都离不了春夏秋冬四季。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历史上的诗文写春秋的最多,冬季次之,而写夏的寥寥无几。现代散文中知名的如朱自清的《春》、老舍的《济南的秋天》、夏丏尊的《白马湖之冬》。而写夏的还真找不出几篇,为凑成四扇屏,我这篇就被拉来充数。
文章很短只有666个字,正好六六大顺,但实际上纸墨背后是艰辛。或许选家和读者把它看作是一篇风景散文,但美景后面更多是苦涩的汗水,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很难体会个中滋味。从这个角度出发,这篇课文让孩子们知道一粒粮食来之不易,还是很有意义的。
文章说:
夏天的旋律是紧张的,人们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绷紧。你看田间那些挥镰的农民,弯着腰,流着汗,只是想着快割,快割。麦子上场了,又想着快打,快打。他们早起晚睡已够苦了,麦子打完了,该松一口气了,又得赶快去给秋苗追肥浇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他们的肩上挑着夏秋两季。
夏季是一年中劳动量最集中,劳动强度最大,气候灾害最严重的季节。俗称为“三夏”:夏收,麦子要收、要打;夏管,秋苗要锄、要浇;夏种,晚秋作物要种。都是急活,所以又叫作“三抢”。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正是说的夏天。前几天一大学教授在电视上把这两句诗解释为春天锄地,引起笑话。春风拂面,怎会“汗滴禾下土”。农谚“锄头下面三分水”,愈到炎夏愈要锄地,以切断土壤中水分的毛细蒸发。烈日下的人汗流如洗,连锄把子都烫手。
文章中有一句:“半夜醒来还要听听窗纸,可是起了风;看看窗外,天空可是遮上了云。”小时睡在农村的土炕上,到麦季大人们都睡不踏实,半夜风吹窗纸响,一个机灵翻身起来听风声,又披衣出门去看天。城里人可能不懂,为什么要听风看天?麦收这几天叫“龙口夺食”,一年辛苦,就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最怕的是下雨,一场雨下来一年收成就打了水漂。麦子一淋雨就生芽,粮库不收购,做成馒头、面条都粘牙。再说这风,它就是天然的鼓风机。那时还没有联合收割机,麦子要一把一把地弯腰割倒,一捆一捆地背、挑回场上,再套上牲口一圈一圈地碾压。虽然暑热伤人,人们还是希望阳光强一点,麦干好脱粒。为求一粒麦,宁愿晒脱三层皮。
麦子碾过后,秆、壳、粒就三者分离了。先将麦秆堆成垛,备作冬季的牲口饲料。下一步的工序叫“扬场”,用一把大木锹,连壳带粒铲起,奋力一锹扬向空中,借着风力壳飞粒落,就可以归仓了。风要不大不小正好,太大了麦粒会被刮跑;太小了麦壳又吹不走。最好是炊烟升起后微微飘斜的那种风力,大约二三级吧。有时候麦与壳混堆在场上干等着来风,硬是一两天不见动静,空气沉闷得怕人,天与人在暗暗地较劲。打麦场在半山上,村子在山下,累了一天的人不敢下山回家,谁知道山风这个妖精什么时候出现呢?真是又爱又恨。天黑了先打发老人妇女们回家去,留下几个会扬场的把式在山上过夜,干什么?等午夜来风。一般孩子们很愿意选择留下,可以在野外吃用篮子送的黄馍(白面馍暂时还舍不得,要等到过年才能吃),喝用瓦罐熬的新麦汤,席地而坐,山野清香,远胜现在吃盒饭。入夜爬在麦垛上,看山下村子里明灭的灯火,仰望头上黑洞洞的天空,空中的星星就对着你眨眼睛,那才叫“诗与远方”呢。而这时大人们早已经累得歪在麦垛上呼呼睡着了。天若有情,一定会在黑暗中“嘿嘿”地偷笑,笑人类在它面前是这样的无奈。后半夜突然起风了,人们抓起木锹,挑灯扬场,直到东方既白。
关于麦子的记忆还有几次。人民公社时代,城里人都要支援“三夏”。在北京,大学生也下乡帮农民割麦子。所以我就记住了北京每年麦收的时间是在6月中旬,比我的家乡晚半个多月。而真正见到麦海、麦浪的雄奇壮阔是毕业后在内蒙古的河套平原,那才叫浩浩乎麦海无垠。过去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它从青海、甘肃一路奔腾而来,在这里形成大片冲积平原,人少地多,自流灌溉,肥得流油。民歌里唱的穷人走西口就是从山西往这里走。想不到我这个山西人今又重新走西口。河套种的是春小麦,比北京晚熟一个月。到7月中旬时一条公路横穿800里平原,两边麦田如海,真有“沉沉一线穿南北”的气势。《夏感》中描写的激动人心的场面主要取自这里:
好像炉子上的一锅冷水在逐渐泛泡、冒气而终于沸腾一样,山坡上的芊芊细草渐渐成一片密密的厚发,林带上的淡淡绿烟也凝成了一堵黛色的长墙。轻飞漫舞的蜂蝶不见了,却换来烦人的蝉儿,潜在树叶间一声声地长鸣。火红的太阳烘烤着金黄的大地,麦浪翻滚着,扑打着远处的山、天上的云,扑打着公路上的汽车,像海浪涌着一艘艘的船。金色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热风浮动着,飘过田野,吹送着已熟透了的麦香。那春天的灵秀之气经过半年的积蓄,这时已酿成一种磅礴之势,在田野上滚动,在天地间升腾。夏天到了。
河套人称内地为口里,口里口外的麦收风光大有不同。这里冬季长,地里没活,有的是打发不完的时间。麦子收回来后先不急着打,而是连穗带秆高高垛起。到冬闲了,想起吃麦子,就先杀上一只羊,再抽出几捆麦子,驾上牲口去碾场。没有烈日,没有汗水,那种悠闲真让我这个吃过炎夏之苦的口里人羡慕。但各有各的难处,北地气候变幻不定,夏天常有冰雹,这比下雨还可怕。正当麦子在地里干得唰唰响,单等开镰时,突然一朵乌云,乒乒乓乓,杏核大的冰雹如雨点似地砸下来,那真是祸从天降。我采访过一个灾后的生产队,一块茂盛的麦田就像瞬间经过千万把刀子一阵乱剁,都成了寸寸的麦秸,麦粒落地搅成了一团泥。北方不像南方有两季、三季,一年就这一茬麦子,全村的人吃什么?虎背熊腰的生产队长全身都软瘫了,趴在田垄上放声大哭,拉都拉不起来。人生多艰辛,尽在夏感中。
但是,河套的麦浪实在壮观。可惜上世纪70年代还没有兴起旅游,否则的话,河套的麦季就会像现在人们看油菜花一样热闹。当时我20多岁,正是少年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白天采访在麦浪里穿行,晚上就趴在灯下写诗,一个夏季写了一首六百多行的长诗。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也没有地方发表,但是那种激情已经压缩在心底。十多年后这600多行诗早已忘光,却转化成一篇666字的散文。60年后我重回故乡,小院土炕,忆当年最忆还是麦收时,就随手写了一首小诗:“何处是乡愁,云在霍山头。童年常入梦,杏黄麦子熟。”回首大半生,豪情、汗水、成就、乡愁,都荡漾在金色的麦田里。
《夏感》入选课本后,家乡发展旅游,把这篇文章和诗都刻在村头,常有师生前来参观,顺便也就成了教学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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