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没能为你做到的事（3）
第455片树叶儿
1
我记忆里，爷爷好像只打过我一次。
是小学里的一个暑假，我喊了几个小伙伴来家里玩，吵吵闹闹了一个下午。
爷爷可能是高血压犯了，躺在他的小房间里闭目养神呢。
中间我们的动静大了，他就在窗子里面高声喊几句，你们几个能不能安生些个啊？
他还走出来一次，到小院子里拉开正在楸架的我们几个。
天要黑的时候，他嘀咕了奶奶怎么还不回来，不晓得在外面磨的什么洋工，肚子饿了也不得个人问。
我们在院子里疯了，分成了敌我双方，拿院子里晒的什么东西互相投掷抛洒了，当做武器和子弹。
爷爷忽然又出来了，一只手扶在院墙上，一只手按住心口，长喘了几口气，突然小跑到院子心里，几下就抓住我们中的两个，拿麻绳绑在了竹椅背上，转身找了几根小树条子，作势抽打我们的屁股和腿脚，他气愤地说：
叫你们不要闹，就是不听！真的要把规矩把你们的！要不然到老都不成才！
我们吓住了，旋即夸张地鬼哭狼嚎起来，其他几个家伙一窝蜂地跑掉了，像门口小河边草丛里的田鸡歪子，眼一眨，没了。
当天晚上，奶奶回来给爷爷炒了蛋炒饭，爷爷把饭吃了，把大一点儿的金晃晃的鸡蛋挑在碗里，端过来给我吃。
我哼了一声睬都不睬。我感觉得出来他这是在哄我呢，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他的，最起码要给我一个整鸡蛋撒！
弟弟在边上嘟囔了，爷爷不给，冲他挤眉弄眼的，被我发现了，我就更加来气，我赌气了说：
请你不要这个瘆样子！我肯定不吃！打死我也不会吃的！
2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是这种样子，油条拣大的粗的，鸡蛋挑蛋黄有油的，都给我，煮个锅巴都要多盛几颗淡菜藏我碗里。
我坚持了两天，后来想想不吃白不吃的，我被他打过了，需要补一补的嘛，我就放开来吃了。
想想被他抽了那么多下，腿上的黄瓜印子还没消呢，不过好像也是值得的了。
成年以后，有时候跟爷爷闲聊，我会说起这个事，他就显得局促难为情起来，呵呵地笑，说乖啊，你不要记仇撒，要记得爷爷对你们的好。
嗯，爷爷，我哪里是记仇撒，肯定是因为您就打过我那么一次，想不记住也很难啊！
爷爷对我们的好，也都记住呢，哪里就会忘记了呢？
我有时候想啊，其实我们深爱的人，是有两次生命的：
一次是他们的自然死亡，但是他们还是那么鲜活地，活在我们的回忆里；
一次就要等到哪天我们也不在了，他们才会再死一次，跟着我们的回忆消失。
这一次，才算是彻底地死了。
但是呢，好像也不能这么说的吧，因为我还有孩子啊，我的孩子还会记得我，记得我跟他说起过的我的爷爷奶奶，他的太爷太太。
为什么人总是希望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子孙？
也许就是不甘心自己从此就没有了，能够活在子孙的记忆里，何尝不是一种永生？
3
爷爷去世后，安葬在老家氾水的灌溉河东边，很奇怪的是，那几年我一直不怎么想去给他上坟。
我总是觉得爷爷其实还没死呢，他一定是去那家亲戚家住一段时日了，说不定哪一天早晨或者晚上就会回来的。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在宝应县人医住过好长一段时间，爷爷每天都要从氾水步行了赶到人医看我，连夜再跑回去，风雨无阻，一天不空。
我听父亲说，后来我出院回去了，有一次爷爷不知道在哪里听人说起的一个偏方，就冒着大雨撑了家里的油布伞，赶到几十里的另外一个乡下去尾根，后半夜回来以后，浑身又潮又脏，全是泥浆，天亮时开始发高烧，两条腿肿得像青淤了的长条冬瓜。
嗯，也许他就是去找什么东西去了吧？就算是迷了路，也还是会自己找回来的，因为他晓得我们在等他的。
但是我要是往他的坟头上一站，心里马上就凉了。
爷爷就是一捧骨灰，在面前的土墩底下待着呢。
爷爷啊，你怎么好喘一口气啊？那么黑，你能看见什么呢？你起来吧，你出来撒，我让你再打一顿就是了！
4
那几年清明节前后，我的父母看我不怎么想去，也都不怎么勉强我；
每次回来会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飘几句扬个腔：
三子代你磕过头了，求你爷爷保佑你；今年的草长得凶呢，我们拔了小半天；五老太跟七姨奶奶追住屁股问，小二子尽干又没家来的撒？
倒是奶奶每次都把脸丢的实头头的，没好气地说，你老是不去，我恐怕死老头子已经认不得你了。
有时候家里来了她的老姊妹，她们在聊天，奶奶把干瘦的双腿翘在小凳子上，俯身掸掸烟灰，故意把嗓门抬高些个，阴阳怪气地，还瞥我几眼，说：
对子孙好有个倒头用！将来我一把老骨头打鼓，还不晓得有不得个人去听呢！想买个东西也不得人烧纸钱把我！
5
那一年家里终于决定，要去氾水把爷爷的坟迁上来，将来好跟奶奶的合葬了。
临行前，父亲和奶奶都跟我说，你是长子长孙，最后一趟了，还是去吧！
老远就望见爷爷的坟前，长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篙草和灌木，翠绿可喜，迎风摇曳。
奶奶爬上爬下的，不住嘴地说，哎呀，真是可惜了，这两棵树长的！
这两棵大树是当年爷爷去世时，我和父亲手里拿的哭丧棒，插在坟头上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来过去的，当初的两支缠着白纸须的细棍子，竟然长成了这么粗壮的大树。
一家人都欢喜的了不得，说这是好兆头呢，预示了我们家兴旺吉祥。
奶奶忽然想起来了，很担心地扭头问我，公墓里是不是不许长树啊？
我说人家是统一管理，肯定的。奶奶马上苦了脸说，什么狗屁规定撒，那怎么办呢？
她一脸凝重地朝我喊，小洪子，你办法多，到时候帮奶奶想想办法撒！
6
嗯，爷爷和奶奶啊，对不住了，孙子也没有办法的。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搬进公墓10多年了，你们不是还在我心里活得好好的嘛。
在我一次一次的回忆里，你们就像两棵绿荫如盖的大树，带给我们如许的清凉和希望，慰藉与温暖。
生生不息，百转千回，永不枯萎，永志难忘。
2017-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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