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
第456片树叶儿
1
那一年她20出头，年纪轻轻却只是喜欢穿黑白灰的衣裳，家里人跟朋友们都笑她老气横秋的，叫她去花城路上或者人医对过的丽人街看看。
她去是去了，可回来还是那一身黑白灰。
好在她年轻啊，稍稍显圆的小脸，白白净净的，往人跟前一站，像是刚从冬天早晨的雾气里小跑过来的，有点儿气喘吁吁，有点儿小小的寒意。
从小到大，家里是把她当洋娃娃养着的，虽说她是姐姐，可是倒一直是妹妹护着她的。
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很多次妹妹的同学朋友来玩了，对方跟她打招呼，问你是小艳的妹妹么？
她笑笑点了头，回一声：嗯呢。要出门了，一本正经地回头关照说：姐姐你们好好玩啊，我出去一下。
妹妹就笑，粗声大气了说，好的好的，妹子你也开心哎。
她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妹妹和同学的笑声就跟了出来。
2
第一份工作是在电子仪器厂的销售科里，说是销售科也不用她出去跑销售，无非就是在厂里厂外跑跑打打，领个样品买个材料。要是开会了，让她拿个会议纪要本作记录什么的。
才开始她遇上谁，没说话就红了脸，雪白的面颊上仿佛缀了两颗红樱桃。
慢慢都熟识了，也还是不多话，厂里的叔叔阿姨都喊她白雪公主，她听了就更难为情了，脸上腾起一片红云。
回家说给妹妹听，妹妹不以为然，说本来就是嘛，你是白雪公主，我是小矮人，不对不对，我还是当灰姑娘吧！
她说我才不要当什么公主呢，我就想一直做个小孩，你做灰姑娘好耶，哪天遇见你的白马王子，赶紧带给我们看看。
妹妹说哪块这么容易撒，我不晓得要吻过多少只青蛙，才能碰见我的王子呢。
她想了想，小声了讲，我才不要左谈右谈多少的，我就想遇上死心塌地对我好的，我就嫁给他。
3
上班没满三个月，她惹了个祸。
去买小电机的，自行车上不好放，就喊了三轮车送了，结果跟丢了。
一头大汗骑回到厂里，看见科长就委屈地哭了，科长问你怎么会跟丢了？
她说发卡松了，路过工农路看见一家新开的饰品店，就过去看看的，回来那个人就骑走了。
她泪汪汪地问科长怎么办呀？科长没好气地说，凉拌！只好你自己赔了。
她伸了下舌头，委屈死了地说，好吧，我赔，这个小电机贵呢。
科长说是哎，你就骂那个师傅吧！她说不骂不骂，丢都丢了，骂又骂不回头，随它去吧。我恐怕那个人也是蛮困难的。
科长很吃惊地看了看她，你这个是什么逻辑撒！他这种行为跟偷抢没区别的好吧！
正说着呢，门卫的小阿姨跑过来报喜似的问，是不是你去买电机了？有个师傅在门口呢，我看他说的像你，说是跟你跑散掉了，自己送过来的。
回去说给妹妹听，妹妹笑话她，就是个奇葩，反问了她，要是人家不送回来呢？你不就倒霉了。
她说我看那个人也蛮可怜的，那么大的年纪不在家养老，做这种苦力活，就当是赞助他的吧。
4
厂里的效益望住望住就滑坡了，销售科里的几个销售员成天不出差了。反正也谈不到业务，还给厂里省些出差补助的。
很快工资也开始打折扣了，发放下来的时间一个月比一个月晚。
对厂子的前途和各自的明天的担心和恐惧，就像叶挺路上梧桐树的宽宽大大的叶子，风一吹瑟瑟地响，弄得兵荒马乱的。
几个神气一点的小老爹前后脚跳槽了，去了几家私人老板的公司，只有一个倒是有事没事还跑回来转转，每次都拎了零食水果，笑吟吟地分给大家。
他老是回来干什么？你猜对了，是冲着她来的。
嗯，他就是在追求她了。
那时候她其实成天也没什么事可做，闲得无聊，就跟财务科的一位大姐学了折叠千纸鹤，折了要有满满一大玻璃罐。
有一次他兴冲冲地跑进来，一眼看见了，凑上来很夸张地赞叹她的手真巧，问她可不可以送几只给他。
这样没半年，厂子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终点，说关门就大吉了，如同一条被钓上岸来的大鱼，在桶里扑腾了半天，终于慢慢地没有了喘息。
他却说关门好呢，因为再找她，只好去她家了。
他送她回去，憨皮厚脸地央求了说，这都小半年了，我的表现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的吧？你对我到底还有哪儿不满意的？你直接说出来，我改！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对哪个姑娘动心了，我就是喜欢你。
他想不通，她怎么就是不同意带她去家里。
她就笑了，认真地解释说，我主要是怕邻居们笑话，也是考验考验你嘛。这一点耐心都没有的话，将来我还怎么指望你跟我好一辈子？
5
后来他就猜，之所以迟迟不肯带他回去见见她爸妈，她家的房子老旧不堪了，可能也是一个原因。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撒？买猪不买圈，何况将来又不会住在她家里的。
她家在北门外大街后面的老居民区，弯弯绕绕的几个巷子，长的叫人灰心，短的叫人意外。她家就在最长的那条巷子的最里面，小小的一个院子，都谈不上是院子，很奇怪地长了一棵粗大的银杏，枝叶泼皮，披披洒洒，挡住了三间小屋，四口人已经很挤了，再来一个差不多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仿佛喘一口气，就要扑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去。
有了头一次就不怕没有第二次第三次了，有时候他出差回来，连自己家都不拢边，提锣拐鼓地直奔她家里来。
她的父母倒是蛮满意的，这小子你不要看他见的世面多，一点儿都没有嫌弃我们家的意思呢，嗯，不丑，真的不丑。
跟她的妹妹也很熟了，妹妹呢，也早就姐夫长姐夫短地叫了闹了，还时不时地起个哄撒个娇，缠着他俩一起去看场电影逛趟亚细亚商场。
团一转的邻居们，都以为最多明年的五一吧，就要喝上他们的喜酒了。问她是不是的啊？她就抿着嘴笑，逼急了回一句，到时候不就晓得了。
6
年底的时候，架不住他和他的父母早也说晚也劝，让她搬到他家先住着，院子大呢，假三层的楼房，到处都是空房间。
她犹豫了，看着父母也不是很反感，问了妹妹，妹妹说当然搬了，反正那一幢楼早晚都是你当女主人！
她想了要有两个月，很郑重地跟他来了个约法三章，说要不然她肯定会再搬回来的，我真的不是吓唬你。你要是乱来，我肯定是会跟你翻脸的！
那天她忽然想起来，要回去找件旧裙子，看看那件的款式，主要是袖口的招边滚的什么花型式样。
顺着华联商厦，经过新潮书店，文化馆，大众电影院，新华书店，拐进了鱼市口再向北，她自己都好笑，这大冬天的，自己真的是发神经了呢，反正来都来了，不管它了。
老远她就看见老屋前的银杏树上，挂着零星的枯叶，风一吹说掉就要掉下来，叫人看得心里悬悬的。
她开了院子门，家里静悄悄的，大门敞了一半，掩了一半。
地上全是枯黄发黑的银杏叶，和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枝，一处小水汪里，趴着几片蜷缩起来的叶子，仿佛烧糊了的纸钱。
两边的窗子后面，是一层天蓝色的窗帘，和一道千纸鹤穿连起来的珠帘，大概窗户没有关严实了，风吹着那些早已经褪了色的千纸鹤，上下左右地晃动，仿佛在暮色里振翅飞舞。
她推开东屋的房门，地上墙上跟着亮起了一大块，一脚岔进去，她呆住了。
7
他半坐半躺在靠东墙的竹躺椅子上，妹妹坐在他左手边上，半个身子靠在他肩上，手里捧着她前几年买回来的浅口的大玻璃烟灰缸。
他手指间夹着半支烟，猩红的烟头正冒着青蓝的烟气。
妹妹先看见的她，腾地一下站起来，烟缸打翻在地上哐当一声，他像是被触了一下，随即站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妹妹，推了个空。
她看了他们一眼，打量了一圈房间，他们站着没怎么挪步，妹妹说姐啊，你不要瞎想哎，真的我们什么也没做，你把人还要急死来呢。
她涨红了的脸，泛起隐隐的青紫，盯了妹妹看，妹妹想再说什么话，还是突然地忍住了咽下去。
他呢？她已经听不清他到底在嘟噜些什么了。
8
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在这里的？你们到底做什么的？这样有意思嘛？丑不丑撒？
她还问了妹妹，爸妈呢？爸妈去哪儿了？尽干这么晚了还没家来的？
天一黑，巷子里的风就猛起来了，撞在墙上柱子上，发出呜呜的回声，闷闷地响了散落开去。银杏树上的叶子，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就会都落光了。
她就想，明天还是回来吧，回来把这些落叶清扫干净，明年的春天，又会是满树的新叶了。
巷子里的路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坏的，四周漆黑一片；
冬天晚上的冷雨打在脸上，一直不肯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泪水。
她忽然想起，刚刚进门时看见的那一片枯叶底下，好像有一只黄色的千纸鹤，当时应该把它拾起来的，这一夜的风雨泡了，到明天一早肯定烂得不成个样子了。
201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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