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的活法 / 往事抄（6）

第746片树叶儿

大和尚不是真和尚，是个诨名。

我们小时候，他就是个厨师；我们长大了，他还是个厨师。

除了厨师，他好像也没干过别的事。

大和尚望着就像尊弥勒佛，满脸堆着笑意和喜气，认识他那么多年，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他不开心过。

只不过进入老年的大和尚，整个人好像瘦了两圈，脸上冒出来好多条皱纹，长的长短的短，我有一回写文章发在市报的副刊上，说大和尚的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他见证了小镇的变迁，也见证了我们的成长。

我念给我的奶奶听，我的奶奶肚子笑疼了，说孙子，你就是胡大咧嚼，他那是报应，杀了那么多生，老了老了火焰低了，就在脸上显出来啦！

这叫什么话撒！当然我也不奇怪我的奶奶会这么说他，我记得几年前有过一回，我奶奶不晓得为什么事，当街跟大和尚吵架的，说吵也不准确，就是我的奶奶在数落他，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过高声恶言，唯唯诺诺的应付着。

围观的人纷纷指责我的奶奶不对。估计她也是瞎说他的。

县城里的摄影爱好者来我们镇里采风，很多人都推荐他们去拍一下大和尚，有特色呢。

结果平时喜欢说说笑笑的大和尚，在镜头前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紧张的手脚都不晓得往哪儿放了，仿佛被一帮食客堵在后厨，怪他哪盘菜炒砸了，他心虚的不作辩解，兀自满头满脸的汗，局促而慌张。

摄影爱好者们就笑了劝他，老爷子，您尽量放松撒！就当我们不存在的！大和尚看他们放下了相机，顿时原地复活似的，朝他们说，不可能的哎！你们不是都在我跟前晃着呢嘛。

如此反复了，拍出来的照片还是紧绷着个脸，仿佛如临大敌有事发生一样。大和尚被折腾的满脸是汗，不住的掀起衣摆擦脸揩手，最后还是拱手作揖了，央求摄影爱好者们去拍拍镇上的，那些标致的姑娘和小大妈妈们吧，盯住个老头子，有什么拍头撒。

小时候我们就问过他，好好的人家怎么喊你叫大和尚的撒？他俯身过来伸手捏我们的嘴巴，佯装生气了，说大和尚是你们喊的？！犯上！

他的嘴角和眼角其实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我们当然不害怕他了，转身逃脱开去，还一蹦一跳的拍手唱起来：大和尚好，死得早！大和尚坏，死得快！

大和尚可从来没跟我们生过气，不管我们再怎么跟他胡闹，下一回碰见我们，他照样还是招手喊我们到他跟前去，问问我们吃过了，哪天放假啊之类的闲话，还从肥大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个小塑料袋，往我们手心里倒些焦盐花生米，有时候也会是五香芽蚕豆。

等到我们的嘴唇上，窜出了一茬青黑细密的胡须，他会跟我们开玩笑说，小老堆发育了嘛，好找对象了，赶紧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北大清华，讨个城里的姑娘做老婆！

大和尚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很多人背后也叫他老光棍，也有人当面跟他谈论女人啊老婆啊的话题，他也不忌讳，总是乐呵呵的跟人家说一气，任谁拿他开玩笑，总也不翻脸。

我听长辈们说起过，大和尚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女人，好了几年，问题是对方是有老公的，只不过正在句容那边坐牢服刑呢，大和尚家里条件不好，女人又有两个孩子，他家里死活不同意，大和尚还是明里暗里跟她保持了来往。

几年后女人的老公刑满回来，女人又老老实实的跟她老公过日子了，看见大和尚就跟不认识似的。但是就算这样了，我们谁都没听到过，大和尚说过人家，哪怕一句不好的话。

有人当面说，大和尚啊，那个女人骗走你不少钱吧？他就笑笑说，没有没有，人家也是老实厚道人，命苦，不过现在她男将家来了，能替他分担分担的，好事！

再后来大和尚做厨师的酒店的老板娘，给他介绍了自家的一个亲戚，两个人倒也投缘，女方也不计较大和尚的家寒，更不在意他之前的那些事。

两个人欢欢喜喜筹办婚事了，结果出事了。

当时是夏天，女人跟大和尚去邻乡的一个村里帮人家办酒席，路上下暴雨，他们搭乘的马自达撞上了迎面冲过来的卡车，女人拼命推了大和尚一把，大和尚是活下来了，可是女人却当场没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大和尚不肯再找人了，每年的清明和除夕，还有女人的生日当天，他都会去城郊的墓地去，郑重其事的给女人烧纸磕头。

女人的墓地上立了块碑，落款是写着：倪祥福，也就是大和尚。

再后来大和尚的父母也走了，就剩大和尚一个人生活，他把女人的老父亲接到他家来，一起过了好几年，直到最后给他送了终。

大和尚60多岁后忽然改变了主意，跟镇上的一个老太婆拼起来过了，镇上的人倒也没说什么，知道他也是服了老了，两个人彼此有个照应吧。

可是没两年，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两个人突然又分开了，老太婆收拾了包裹，一声不吭的回了自己的老家，不管他了。

倒是他的大侄子开始跟他走动的勤快起来，镇上人都说大和尚把自己的积蓄都交给了大侄子，指望他将来给他养老送终呢。

谁知道大侄子也不靠谱，没多久就跟大和尚闹翻了，据说是因为春节时，大和尚摔了一跤，不能自己走路了，叫大侄子带他去城郊给女人磕头上坟，大侄子嫌麻烦不肯去，他说我欠人家一条命，烧个纸是应当的啊！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结果大和尚花了一百块钱，喊人带他去了一趟，回来跟大侄子赌气，好几天没睬他，大侄子也气他又瞎花钱，索性就此一歪，扎起板子不露面了。

正月半过后社区的干部来家访，了解到这些情况，公家出面找大侄子好好谈了，连哄带吓的，逼着他把大和尚存在他那里的钱还给了他。

大和尚要请社区干部们吃饭喝酒，人家不肯，他就买了几笼包子，一瘸一拐的拎到社区办公室里去，看着他们一个个的吃完了才放心，乐呵呵的说，要是放在早些年啊，肯定是要亲手烧一桌好饭好菜招呼大家的，现在不行了，弄不动了。

今天老家镇上的亲戚来玩，闲聊中我问到大和尚的近况，他们告诉我说，大和尚今年春节时小中风，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请了个跟他年纪相仿的老护工照应他的三餐起居，精神好的时候，他就穿戴整齐了，坐到门口晒太阳，还是笑眯眯的样儿。

大侄子背后咒他早走早好，有人传话到他耳朵里，他也不恼，笑嘻嘻的说，我但凡有一口气在，就要开开心心的活好咯，不然对不住人家救我一命哎！

我有时候想啊，大和尚这样的一个人，说起来也是经历了磕磕碰碰，换了别人肯定又是一种活法了，也许就是成天抱抱怨怨恨天恨地，可他就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他的那些笑容，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就像他对别人的感激，也是实在的，不虚妄的。

每个人的经历，总归是不一样，每个人的活法，也自然是不尽相同，大和尚这样的一生，未尝不是让人敬佩的。

2018-3-19

感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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