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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彻夜难眠的夏夜 / 往事抄(8)

千叶树下 千叶树 2023-08-07

第860片树叶儿

那一年夏天,出差去徐州的拾屯煤矿,晚上捱过热情的饭局,煤矿的人送我去临时腾出来的,一间职工宿舍住下来。

刚睡下不一会儿,宿舍朝南的窗子上,忽然噼哩啪啦的乱响起来,像有人站在看不见的暗处,不住的扔过来,一把又一把细小的玻璃珠子,撞碎了,扬起沙沙的粉末。下雨了!

我躺在小床上,听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睡不着。又过去了一会儿,四周安静下来了,这夏夜的阵雨,真是猴急,来的快,走的更快,却叫人无端的生出些烦躁来。

我瞥见窗外的夜空,像铺展开来的一张硕大的蔚蓝色帷幔,上面缀满了闪烁的星子,使劲吸一口气,空气是潮湿的,还透着一股子煤屑味,混杂着泥土和青春的微香。

反正也睡不着,我索性起来开门去煤场上转悠了。

 

那是一片很大的堆煤场,远远的望过去,几个高高矮矮的煤堆,有着小山的轮廓。

走过去绕到一座小山后面,一眼看见煤堆边上坐着个人,袒露着白花花的上半身,板寸头发,一只手里捏着点燃的香烟,一只手里拿着一包烟,悬在自己的膝盖上,看上去有40向上的年纪了。

看见我过来,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犹豫着,主动跟我打了一声招呼,示意我也坐过去,伸过手臂问我要不要来一支?

见我凑过来正要一屁股坐下去,他赶紧从身边拎了件白色的棉布汗衫过来,顺势垫在地上,我说不用不用的,坐脏了洗费事呢。他说地上潮气大,垫着吧!

谈起来才知道,我们是宝应老乡。

他家原先在乡镇,后来搬到了县城的泰山东村,是煤矿统一安置分的房,不大,但好歹算是进城了。那时候就连宝应城里的人,都特别羡慕泰山东村呢,那是宝应最早的商品房了。

他20多岁就来徐州这边了,老家里就剩年迈的母亲和妻子留守,一个女儿也大了,去年考上了南通的一家职业技术学院。

聊过一些家常话和这边的工作后,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吞吞吐吐的说开了,叫我感到特别意外的一些事。

 

他常年在煤矿上,遇到生病扛不过去了,才回家。平常都是中秋春节几个重要的节刻,匆匆忙忙的回去一趟,板凳都焐不热。

前年老母亲忽然打电话来,絮絮叨叨话里有话的跟他说,他老婆肯定有人了。他横竖不信,之后老婆带女儿过来时,碍着孩子的面,也没好把话说透。

他其实也没说什么呢,老婆倒像个炮仗没点就炸了,骂骂咧咧的,恨老太婆乱嚼舌头根子,怪他软耳朵根子,赌咒发誓的闹腾了一夜,最后还哭上了,惹得工友第二天还拿他咂味,笑话他小别胜新婚,穷吼吼的了。

老婆赌气第二天饭都没吃,拉上女儿去汉城玩了一圈,直接回去了。

他开始疑心也许是老母亲误会了,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直到去年夏天,因为持续发高烧不退,临时请了假回去,也没像以前都要事先跟家里电话一声的,闷声不吭就一脚赶回去了。

那天是下午,下车就是劈头盖脸的大雨,淋的湿透透的,开门进去,跟老婆和那个油头粉面的老男人,撞了个正着。说是跳广场舞认识的,慢慢就好上了。

老男人腆着个丑脸凑上来敬他中华烟,他推了他一把,问到底你们是什么时候搞上的?他老婆说上个月,老男人望望她,又望望他,跟着说,兄弟,真的对不起,真的是第一次上门。他骂了一声,滚你妈的,谁是你兄弟撒!

老婆的事一直拖着,好一阵坏一阵的,他自己也没了主意。

 

今年更让他窝心恼火的是,女儿的烦心事又来了,不晓得怎么弄的,才19岁的女儿,好好的被一个小佬爹弄的神魂颠倒了。

有一回在他家里,居然当着他的面,两个20上下的小孩子,神头二鬼的,鬼叽叽的喊对方老公老婆,都不晓得害臊,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啊?

老婆也是,竟然还觉得好笑,这个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她哭的日子在后头。

更要命的是,他在女儿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了两盒避孕套,简直就是天打五雷轰,气的要吐血。

跟老婆说,赶紧找女儿好好谈谈,千万不能吃明亏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有些原则问题不能突破。

老婆倒好,一副见怪不怪的德性,仿佛女儿不是她亲生的,他一冲动跟她动了手。

女儿听出了个大划码,居然很不以为然的讥笑他,您就晓得埋头挖煤,都什么时代了,多大的事撒!

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他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哪怕白天再累,晚上打个盹,就横竖闭不上眼了。

煤矿上的医生说他是神经衰落,需要好好调养,怎么个调养法?要尽量保证充足的睡眠。

真是车轱辘话了,他说到这里自己笑起来了,我要是能睡着了,还找你医生干嘛?


陪他抽完了他的大半包相思鸟,又拆开了我的一包红梅,我的腿都有点麻酥酥的了,就站起来跺跺脚,问他,你的腿不酸啊?他嘿嘿笑了说,我不得感觉,可能适应了吧。

望望我们前面和头顶上的夜空,感觉它离我们很近,却又仿佛很远,那些一闪一闪的亮亮的小星,眼看就要掉下来似的。

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就又坐下来,递了一支烟给他,点上了,一口接一口的抽。稀白淡青的烟气,瞬间就散到清澈微寒的夜气中去了。

我说老哥哥,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好歹可以呼一觉的。他也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嗯呢,吃头大肥猪,不抵一觉呼,走!

第二天一早我睡过头了,在饭堂没能遇上他,说是早就下井了。

上午10点多钟,接待的人盛情邀请我们去徐州城里转转。

在汉城碰见一个摄制组,正在拍一部古装戏,一群打扮成宫女太监的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跑过去,导演喊咔——!他们马上欢呼雀跃的四散开去,像是聚拢在一起的缤纷的花瓣,雨水一冲刷,倏忽间就无影无踪了。

我无意中看见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裹着太监的服装,默默的一个人坐在宫殿后面,背阴的石阶上发呆。

我一下子想起,昨夜煤矿的那位老哥哥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小老乡,让他感到亲切和放心,还是说其实他已经憋很久了,只不过是希望,能有个人愿意好好听他说说。

又或者因为我反正是个陌生人,而且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让他觉得安全踏实。

又或者当时雨后夏夜的氛围,是很容易让人心软,也特别愿意放下戒备,敞开心扉的吧。

只是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能遇上他。

如今他一定退休在家养老了吧,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那些年里彻夜难眠的夏夜的?

 

2018/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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