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丰富的思想中,最打动我的是他对于二十世纪全球化时代降临的预言。虽然德日进并没有系统地论述过“全球化”,但他从古生物学出发对人类“融合”本性的揭示,确实是“二战”以后全球化运动的精神支柱。我佩服德日进的洞见,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人类相互残杀之际,看到了战后大团结的前景。受他思想的激发,我写过一篇论文《从德日进的“共同精神”到“宗教共同体”》(收入卓新平、王晓朝、安伦主编:《从宗教和谐到世界和谐》,上海学林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当时所持的是一种乐观的论述。如今,经过二〇一六年、二〇二〇年两次美国选战,以及在西、东亚洲各地的多种冲突,现在的世界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逆全球化”时代。应该承认,“二战”以来七八十年的全球化确实生出了很多弊端,人类社会自觉不自觉地都会加以调整和限制。但是,再次阅读德日进的著作,发现他的全球化预言并未过时,他并不需要为当今的全球化挫折承担过多的责任。深入理解他的思想还会发现,他有很多相关的“预言”仍然在实现中,他的一些告诫和警示我们并未好好讨论,在上一波的“全球化”运动中被忽视了。 德日进对人类一体化的估计是基于二十世纪将有“超人类”“超生命”的出现,人类的智力将进一步聚合,连为一体。地球“智慧圈”里的“人的现象”,今天不但没有消失,而且正在加剧。互联网、大数据、AI把各个角落的人类连接起来的趋势愈演愈烈。按目前技术的发展,行政权力其实无从控制数据流通;而某一平台或网红形成一个群体,倒是会拥有声张其自我中心的权力。二十一世纪科学发展,如此既“聚合”又“分歧”的趋势和方向,都没有出乎德日进《人的现象》(一九三八年完稿,一九五五年出版,中文版为新星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出版,李弘祺译)之所料。德日进在他的著作中一直使用“反思”(reflexion)一词来描述人类面临困境而超越自身的努力。他的“反思”,和黑格尔的“精神反观自身”哲学观念有关系,但却有着他在生物学上的独创想法。他说:“让我们离得远一点,站得高一点。为此,让我们从一个正在自卷的宇宙角度来看问题。”“我们对‘去人性化的全球化’的恐惧是被夸大了,因为我们惧怕的全球化,从其效果来判断,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只是作为真实的和直接的进化过程之继续。”(德日进:《人在自然界的位置》,汪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版,124页)正是从这个“反思”的意义来说,我们与其说这是“反全球化”的时代,不如说是一个“反思全球化”时期。采用“反思全球化”,而不是简单的“反全球化”,是因为我认为“二战”以后的全球化实践确实需要反思,而人类大团结的进程不会停止。
德日进照片 (图片来源:ncronline.org)
在这个时候,重温当年德日进在人类最为悲观的时刻,乐观地提出“全球化”的理想主义,对我们当今“反思全球化”有着启发意义。一九四五年,英、法、美、中同盟国士兵在欧洲和太平洋战场上与德、日、意轴心国联盟激烈交战。三月十日,应法国驻北平领事馆的邀请,德日进发表演讲。在这次不著名的演讲中,他提出了一个“全球化”的概念:“人类目前的位置:全球化阶段。”他解释说:“人类意识的全球总合,这个想法(以及不可避免的必然结果,即凡是宇宙中有生命的行星,都会像地球一样,笼罩在某种具体形式的全球化精神中),初听起来可能会显得疯狂,可是,它难道不是恰恰概括了一切事实,而且严格推论出分子化的宇宙发展线吗?它显得疯狂,但在明显的事实面前,现代大生物学家,比如朱利安•赫胥黎和J.哈尔丹,不都开始科学地研究人类,像分析所有的大脑那样(一切事物本来平等),来分析人类的未来吗?”(德日进:《生命与行星》,载《德日进集》,王海燕编选,黄晓敏译,上海远东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188页)德日进在战乱中看到了和平,在分裂中看到了团结性的“总合”,一如既往地对人类前途抱有信心。战前,德日进是“全球化”的预言者;战后,德日进影响了“全球化”的实践者。他以深刻的思想,推动着联合国体系的建设。同代人中,赫胥黎、汤因比、史怀哲、李约瑟等人都是他的思想拥趸。一九八三年,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Javier Perez de Cuellar, 1920-2020)在联合国大学举办的德日进纪念大会上,回顾德日进对联合国的思想影响,他说:“我之前的两位杰出的前任联合国秘书长,达格•哈马舍尔德(Dag Hammarskjod,1905-1961)和吴丹(U Thant,1909-1974)曾经表示说:德日进是当代能够对人们施加巨大影响的思想家之一。我同意他们对这位哲学家的普世、人道,以及灵性思想,还有他对和平之远见的基本评价。……今天,我们缺乏一种对于和平、友爱和普世合作的新的、全球的、人道精神的视野。所以,德日进视野中的分析和配置,对我来说就有极大的重要性。在一个刚刚开始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新的全球化时代,这个视野有益于丰富我们的讨论。”遗憾的是,德日进曾经寄予厚望的联合国,在八十年代以后就陷入了困境,如今更是濒临“一战”后国联面临的绝境。
《人的现象》(The Phenomenon of Man,Harper Perennial,1976)
每次读德日进,都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这种震撼来自把人作为类(Sapiens),拉开距离,将它推向历史深处后产生的巨大空间感。如同在太空看地球是一个整体,从两百万年的人类演化历史看个人、城市、民族、国家,人更是一个整体现象,随之就获得了一种泰然自若的大局观。德日进认为,生命从细菌、细胞到人类、“超人类”的演化过程,最基本的方式是“配合”(Conjugation,《人的现象》,58页)。低等级生物的无性生殖,高等级生物雌雄相配,都是生命要扩展自己规模的“联结”方式。人类的繁殖、配合、联结,受生命本性的驱动,始于大爆炸(阿尔法点),更是先于人类发生,因而人类自身对于这种聚集的趋势并不能加以遏制,也就必定会走向“融合”(Convergences,《人在自然界的位置》,128页)。如果我们把“配合”“融合”看作“人性善”的一部分,那当前的全球化被德日进承认的那四种“恶”给暂时摧毁了。“二战”以后,随着一系列全球治理机构的建立,各种跨“民族—国家”组织方式的运作,人们对“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充满信心,德日进的乐观主义成为UNESCO、WHO等国际人道组织的基本精神。作为古生物学家,德日进一直认为世界不同地区发现的古人类化石遗址,属于同一来源,也都在同一时期出现了心智现象,即“智人”现代人。智人的出现,是一个本体论现象,它把人类自身从“生物圈”(Biosphere)提升起来,形成了“智慧圈”(Noosphere)。最主要的是,人类心智的高级形式,如思想、文明、民族、人种都处在同一个向“奥米茄点”竞奔的过程中。德日进最早提出“超人类”的预见,他认为二十世纪人类智能的全球联网,人类会形成更高的统一性。如今,埃隆•马斯克说德日进的“奇点(Singularity)是一个蛮正确的词”,人已经是“超人”(superhuman)。但是,爱因斯坦警告了可怕的原子弹,霍金、马斯克又警告了AI比原子弹更可怕,华大基因CEO也在视频中说现代科技掌握在怀有“恶意”的人手中,会极端危险。一个想要摧毁人类文明的单个分子,已经比前来阻止他的大国总统更有权力。更糟糕的是,我们不断争执,而其实又不太明白当今全球化的挫折,到底是民族—国家、技术垄断寡头、超级金融集团,抑或是一些具有分离意向的“多元化”群体意识造成的。演化的现象杂乱无章,演化的力量包括了人和人类的“恶”,一时间令演化无目的,无方向。德日进“奥米茄点”理论,是一个神学目的论,他认为在最艰难的阶段,生命仍然会找到一个合理的方向,给人类以最后的信心。 我不是研究德日进的专家,只是喜欢他那些精辟而有灵光的思想,常常阅读。从一九九一年在旧金山大学做访问研究到现在,我收集他的著作,赞叹他的传奇,佩服他对人类历史的预言,长达三十年,算是一个“德粉”。更早的时候,是在一九八九年五月,我在徐家汇的一次会议上,从与天主教上海教区助理主教,一位博学而经历坎坷的耶稣会士金鲁贤(Aloysius Jin Luxian,1916-2013)神父的谈话中获知,“北京猿人”的发现者德日进还是一位重要的神学家。此后,在旧金山大学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担任访问学者的时候,我从马爱德(Rev. Edward Malatesta,S. J. 1931-1998)所长那里又详细知道了德日进在巴黎、天津、北平、纽约的生活经历,马神父还答应带我去纽约找他的墓地,去巴黎看德日进协会。对我这样一个中国学者来说,遇到德日进,是人生中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