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祭第二天 | 站在高处看夕阳的人
电话接通的时候，阿天正在工作，他现在是一家物流的区域经理，每天在不同的供货商和客户之间忙碌。阿天的声音依旧爽朗中带着不羁，尽管他是一名退伍军人，但似乎五年的军旅生活并没能抹去他性格中的那一点小倔强。
小时候的阿天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因为家里是村民口中的“外地人”，阿天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太好过。或许是环境所致，或许是本身的性格问题，阿天说他年轻时候看问题有些偏激，“挺愤世嫉妒的吧那时候。”因为学校考核制度的原因，阿天没考上高中，跟着表舅去了洛阳，去一所技校学数控加工。提起那时候的生活，阿天说，逃课和看小说成了常态。“可是我不想睡觉，我觉得睡觉是在浪费时间，一觉醒来，又一天过去了，心里难受。”
遥不可及的天空
阿天在的那所技校管理并不十分严格，学生素质也参差不齐。因为交友不慎，阿天也被卷入校园暴力之中。有一次因为朋友和别人打架，阿天也被连着揍了一顿。正好和阿天一起的朋友随身带了把刀，被揍得急了，阿天就向朋友要刀，朋友没给。阿天现在回忆，如果当时拿到了那把刀，可能就不是现在就是另一番场景了。后来阿天毕业以后，听说下一届的学弟为了给新生一个下马威，把一个“刺头”新生打了一顿，那个新生当时没有出现问题，可回宿舍后躺下去就再也没起来。那几个人是被判了死刑还是有期徒刑，都是后来的事了，彼时阿天正在新兵营里挥洒汗水，也无暇关注。
阿天说，他那个时候会想，想以后过着怎样的生活。技校是3+1制的，三年课程学习，一年实习。实习的时候托家里的关系，阿天去了一家国企做学徒工。国企的工作很轻松，也很无聊，仿佛每天一睁眼就看得见尽头。每天八点半上班，不加班的话下午五点下班，中午有很长的时间，长到阿天会步行四十分钟回到住的地方吃个饭再步行四十分钟回到公司。阿天是这样形容那段时间的，“觉得整个城市就我一个人，就像游荡在城市一样。”后来有一天，阿天突发奇想，下班后买了半斤白酒，爬到租住的房子的顶楼喝完了它。阿天说那是他第一次喝醉，却也没敢再在顶楼多待，怕自己意识不清醒就掉下去了。阿天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酒醒了，却依旧不知道该去哪里。
阿天一直想去当兵，想去军队磨练自己。阿天骨子里是个喜欢刺激的人，他说他不希望等到以后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回家和父母妻儿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于是他选择了参军，希望军队能纠正身上不良的习气。家里本来是不同意的，老一辈有人参加过抗美援朝，知道当兵的不易，劝他不要去。阿天说他那时磨了他妈整整半年，他妈才松口说让他去试试。阿天应召的那年，正好是一个部队挑新兵的那年。那个部队四年才招一次新兵，一次不超过二十人。阿天被选中了，于是他就像书里画的那样，戴着大红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寂寥的交通牌
部队的日子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轰轰烈烈，也没有那么平淡无奇。阿天说他唯一一次发烧就是还是新兵的时候，在排长的带领下，一口气做了五百多个俯卧撑。那时候还是冬天，被冷风一吹，阿天发烧了。阿天发现自己发烧的时候，正在进行枪械练习。那天他觉得自己端不起来那杆枪了，向班长报告，班长说你可能发烧了吧，训练结束后去看看。训练结束后一量体温，39.7℃，开了药回宿舍休息，那一次阿天在床上休息了三天。
后来的生活顺其自然，阿天服了五年役，从新兵变成了一名老班长。决定转业的时候，阿天也和很多老兵聊过，他说觉得自己再在军队待下去就老了，成熟时成熟了，就没有那种拼劲了。和他一届的老兵也大多选择了转业。
转业后的日子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忙于找工作和面试。受兵种的限制，每一位退伍军人能选择的就业面都很窄，炮兵可能去做了一些后勤维修的工作，炊事兵可能做了厨师，更多的普通军人只带走了一身伤痛，而国家安排的工作多是些司机、保安之类的，并不尽如人意，因此大多数转业军人都选择买断然后自己找工作。
生活依然继续
阿天在部队里站岗值班的时候，经常会回想自己的前半生。他说这么多年的选择，他不曾后悔过，“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当时对你来说最正确的选择”。只有一件事让他感到遗憾，有关于他初中玩的非常好的一个女孩子。军队是不允许使用手机的，有一次机缘巧合外出出差，阿天有了使用手机的机会，他给初中玩得最好的女同学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女生跟他说，她想自杀，是有关感情的问题。阿天说他现在都后怕，如果当时没给她打那个电话，也许事情就完全不同。当时女孩子说想见见他，可是阿天说不行，他没办法出去，甚至没办法和女孩子固定时间通电话。现在女孩子和丈夫的生活很安稳，也很幸福。阿天说他有点遗憾，初中那时他不够勇敢，没迈出那一步，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性格很合的女孩子。
阿天现在的工作很好，得老板赏识，也成为了区域经理，可是他也不会特意向别人介绍说自己当过兵。阿天觉得当兵是他应尽的义务，没什么可炫耀的。“为什么要说呢？说了然后呢？有一些崇拜只不过是来自传统观念的教育，对军人能完成不可思议的任务的惊奇。而我已经脱下了那身军装。”阿天说入伍时部队曾让他们填过一份调查问卷，有一道题是问为什么要来当兵，有各种选项，锻炼自己，想做班长，为将来的发展铺路，想考军校等等，却没有为了别人的赞美这一项。而在部队里，阿天也完成了自己的转变，少年的意气棱角被磨平，多了几分成熟和内敛。
谈到现在群众对军人的态度，阿天有些无可奈何。近几年网络上的风气大有改观，网民在面对祖国、面对军人时大都满怀敬意，自发纪念革命先烈变得常见了些，可生活中并没有什么改变。生活中阿天遇到的，大部分还是对这些漠不关心甚至带着鄙夷眼光的人。有人一边说着柳大尉好帅一边抱怨为什么军属能优先购票。阿天说他们在部队的训练所流的每一滴汗水都为了祖国的和平稳定，为了人民能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或许只有那么一丝丝的贡献，但这就应当被漠视吗？
阿天说国家设立公祭日是件好事，这样强制性的设纪念日能提醒人民记得国耻，人民是草，需要星星之火来燎原。有些记忆，如果没有人为的构建便很难抵得住时间侵蚀。教育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文化水平就像基石，它会决定你看世界的高度，如果你站在山谷底，你只能看到身边的石头和水潭，但如果你站在更高的地方，你就会看到夕阳。”
阿天很忙，访谈的过程中他也不时接到工作上的电话，他大概没空抬头，可我知道他是站在山顶看夕阳的人。
我们在公祭日这一天，忙着转发祭拜英灵悼念亡魂，我们在网上总是英勇而充满责任感，这固然是好的。可现实生活中，我们也许也会在军人和军属优先购票时颇有微词，退伍的军人再就业也是个积存已久的问题，许多用人单位面对他们往往会说“谢谢你，但是很抱歉”。
今天是公祭日第二天，发出这篇采访的目的也并非批判什么，只是希望能给大家一点思考的空间。和平年代的祭奠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为了展现自己爱国赤子心生怕赶不上“时代潮流”的作秀吗？是为了社交媒体的那几个点赞？还是为了看似对社会有那么一些微小贡献的自我证明的满足？都不是，也不该是。我们公祭，意在构建民族共同记忆，是为了牢记那段惨痛的历史不再重蹈覆辙，是为了更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为了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而不断努力。和平年代的军人不是某些“键盘侠”口中的“废物”，他们仍然值得被尊敬。他们奋斗在我们很难看到的远方，但正是他们的默默无闻才彰显了此刻的和平安宁。他们每个人都在最青春的年华选择了一身军装，选择了祖国，选择了人民，选择了背负黑暗撑起光明。但当他们回归社会，我们对退伍军人仍旧缺少很高的接受度，追忆历史往昔的同时我们也需要呼唤当代的温情和敬意。退伍军人的社会地位、再就业的培训制度等等等等都需要我们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和实践。当精神被普遍接受，更重要的是贴近地面行走，而非在云端起舞。
公祭日的设立只是一个开始，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应被采访人要求文中名字为化名）
编辑|俄泽琛
文字|马一凡
责编|何沁莼
摄影|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