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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黄摩崖:素乐团,我倔强的兄弟(三)

湘西头条 2019-12-22




文/黄摩崖


在特定关系里,有些分歧是日常的,有助于稳定的,也就是必须的。缺了,反会酿出更大的矛盾。


词人林秋离曾说他骂歌手林俊杰,你以为你是什么,把我的词拿掉,你什么都不是。我每想到那画面,精神便为之一振,这就是制作人该有的气概呀。制作人肯定有个人英雄主义或者独断专制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是“自私”的,这也是我和罗卿不断产生摩擦的原因。一首作品只有一个制作人,本无分歧一说,好也是他,歹也是他。但两个制作人的合作,是两具肉身两个灵魂对话后产生的结论,结论几行字,过程千行泪,而泪是不那么容易阐明的。


我和罗卿不是简单的一半一半的关系,我们脑海中的图式犬牙交错,且必然越过边界,我不可能对交出去的词不管不问,他也从不会照单全收。


他可能会枪毙我的某一首词,可能会在录音前临时叫我加一段词,或改几个字以合音律,对原作肯定会造成破坏,但同时也是建设。而我要观察词曲唱的匹配度,参与设计,这里要加念白,这里要躁起来,那里唱得要收一点,别轻佻,基于词的走向,我给出建议,无论他听不听。特别是某些大作品,几乎是当做策划来做,思想内核、题材创意、形式嫁接、娱乐噱头,我一并考虑进去。我觉得这种互动非常好,通过不断的磨合,罗卿应该理解我,我们不是在干涉彼此的领域,更不是凌驾伙伴,而是为了确保思想表达的完整,不走形,不变样。至于整个作品的饱满成熟,还需要乐手们共同的参详。


《梦里唐朝》解决了写不写中国风的浅层次问题,但深层的暗礁随着合作的深入一个个浮出水面。首先,坚守摇滚本位,要还是不要,这几乎是一个无法逃避也无法妥协的问题。


我向来知道,因合作闹翻的人不少,这时候,我和罗卿还不存在这个问题,我愿意写就写,不愿写就不写。我还是选择他这个伙计连带他的坚持。我沉静下来,再次思考他执着的原因。我开始系统地去了解摇滚乐六十多年的历史,去领略一位位摇滚巨星的风采与无数支摇滚乐队发展的历程,原来,摇滚乐的世界比我知道的还要大得多,罗卿有他的神谱与坐标系,他所推崇的光束也可以普照大地,包括湘西。


是啊,我们湘西人的土地上遍布着自由发声的山水与少数民族,我们湘西人的历史中充斥着合作与不合作的反复、压迫与反压迫的抗争,我们湘西人的文化性格里蕴涵着“犟”与“躁”的基因,那粗砺的口头表达,脏字的高频使用,连“杠精”一词都是此处的家常语,这明明白白地宣告世界:湘西人是有故事有经历的、会唱歌能跳舞的、蹈过火浴过血的、千凿万击而成的倔强生灵。湘西何止是可以接纳摇滚乐,她还得天独厚,契合着摇滚乐系统包罗万象不平则鸣的气质,甚至,这里足以成为某种摇滚主张的首倡地与策源地。


看来,摇滚乐在湘西立不立得住这一文化背景问题,本不是障碍,自我认知问题,又成了关键。


苦心经营歌词,乐趣是有了,但究竟有没有出息,有没有艺术性,这是颇费思量的,并且必须自我说服。所幸,我的实践告诉我,歌词比诗更加强调“我”的独白,或者“我唱给你听”的表意。而且中国诗歌强大的抒情传统并不能满足所有的念头,只有摇滚乐体系才能令我放开手脚,最大限度地发挥才智,全面调动所学,其他的音乐类型很难提供这么优渥的空间。


之前讲到商业产品和艺术作品之间的生产差别,我看过一些著名作词人的访谈,惊讶于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以及歌词文体的评价不高,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公司的生产机制中浸淫太久,所作的词很多是外在于内心的所感所思,是造作出来的,是束手束脚平衡出来的,是词林“病梅”,而发自心声的词只占很少的比例。林夕讲,他有意为之的是让流行歌曲有素质、有养分、有哲学性、有深刻的地方,宁可无人问津,也必须为流行文化留下一些东西。你看,面对流行音乐工业的滚滚洪流,这种宣言颇有壮烈牺牲的意味,但在摇滚乐的系统中,艺术追求本不是什么难事,相反,没有思想文化,摇滚世界才不成立呢。


另一方面,罗卿三令五申,要我把书袋收起来,不许我脱离音乐专攻文字,不许歌词艰深晦涩,我也在不断调试平衡点,同时规避的还有过分浅俗的词风。词是曲的待诏,曲是词的霓裳,歌词要与音乐联姻才能孕育歌曲。然而,这是就歌曲而言歌词,歌在词前,乃先存一目的,再做分工,继而标功,本不妨碍词作为独立文本而呈现自足性,正如汉字的听觉效果并不能抹煞视觉效果。词体的优劣固然不能完全套用诗体的标准,便该因词而异,不可一律颂扬或一概斩杀。既然诗性、文学性、思想性可以在歌词中经营,我这个作家,与罗卿那音乐人,便相安了。


不过,分歧还没完呢,接下来是作品的呈现问题,关乎音乐乃至艺术的终极意义。





一个乐队的主要实践,是把作品拿到台上表演出来,还是为演出而定制一系列的作品?二者虽不矛盾,也可统一起来,但确实有取向上的不同。


我和罗卿一致的地方是,演出费绝不是目的,否则,素乐团就形同服务于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队伍了,如果只是获取台上演出的满足感,台下的原创也不再是必须的了。我们的目的是,表达自我的同时影响他人。乐队一定是有感而发、不平则鸣,一定在输出些什么,例如旋律、情感及歌词所蕴涵的立场、观点与各种价值。


我和罗卿的分歧在,如何对待录音室和现场演出之间歌曲呈现的出入。录音室制作的规范严谨之外,还有现场演出的自由即兴,这是乐队演绎时对音乐成品的自然增删,大棚蔬菜摆上市场,正常得很,但在编曲配器的制作阶段,是否就要完全以乐手的编制来设计构思呢,比如一首歌很适合用二胡来烘托渲染,但考虑到演出时乐队并没有人拉二胡,索性就不加入二胡了,古筝、竹笛、口琴、中国大鼓等等,都会遇到这种情况。这并不只是缺少一件乐器那么简单,而是为将就演出而牺牲整个作品的艺术表现力,违背了形式服务于内容的原则,我觉得是得不偿失的,毕竟,发行录音室专辑,不就是给听众一个标准版本甚至理想版本嘛,那么这个版本就应该以艺术效果为重,哪怕演不了,也是一时的,如果以后有条件可以演了呢,所以我还是倾向于就高不就低。这个分歧在乐队成员捉襟见肘之时十分突出,罗卿本是一个对音乐品质极其苛刻的制作人,他当然希望室内与室外的作品表现出入尽量小一些,我也明白这是他一时的无奈保守。


由这个分歧延伸而来的问题是,其他的艺术养分要不要吸收进音乐创作。


罗卿对音乐非常专注,他可以长时间泡在工作室,练琴、写歌、录音、编曲,寸步不离,又升级软件,护理设备,乐此不疲。因为对品质的考究,他把网易云音乐上的乐队歌曲总是删了又传,导致歌迷留言,我们之前的评论上哪儿了。有时我微信找他,若没什么要紧事,他往往会用“正忙”回复我,我看到这两字,便不再打扰。休闲时,他除了和家人一起,就是同几个烂熟人形影不离。


纯粹绝对不是坏事,但相应的,罗卿又只专注于音乐,他虔诚地匍匐于这个行当,生怕皈依了异教,基本不与音乐圈外人来往,甚至音乐圈内也要细分,更不用说其他门类的艺术家。他的身上也就生出了孤高乃至排他的气质,看上去很难亲近,大有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幻觉。而我以为,艺术家应该终身孤独,特定阶段的闭门造车也有必要,热血热肠皆须在冷板凳上凉一凉,但艺术相通的基本认识必须高悬头顶,不能够丧失对其他艺术的敏感,更加不能视若无睹。艺术家过分挑食,则营养不良,按照旧俗,身体差的孩子,得吃百家饭。独立音乐人,尤其应该深植土地,仰望天空。


我个人的感悟是:我们的作品不能决定一切,但我们的一切必然决定作品。人有多大,作品就有多大,甚至可能更大。


你看,音乐公司以短短周期直接包装推出的艺人,一亮相便光鲜、闪亮、精致、不凡,石头里蹦出来似的,高高在上,不可亵玩,却也紧绷着,提线木偶式的端着,看不到那份源自民间的平实淡泊,如此偶像,略去了文化背景、市井血脉,是外在于生活的,他们也就只适合于万人场地、LED大屏幕和修图海报,仅供远观罢了。所谓的真人秀节目,仍然得照剧本来演。其实,艺术家的强大,绝非从天而降,必然是能量由内而外积满自溢的,虽然其人可能表现得居高临下超然物外,但实际上就是从生活里自下到上拔地而起的。大千世界,为我所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乐不为呢。这便是我经常劝谏罗卿的地方,我的想法也很单纯:如果我不设法说服他,我的创意就可能被他毙掉。


最后一个矛盾,直接与性格关联,也是最现实的,即需不需要和地方上打交道。我和罗卿一致认为,素乐团首先面向的是全中国,受众主要不在本地,带一带氛围可以,没必要投入过多的精力在本地进行宣传和演出,而乐手们都可以做到在外地干活在本地隐身。但素乐团真的不需要被乡亲们认可和接纳吗,不需要得到本土的赞许和支持吗,我和欧阳俊二人,与罗卿有不同看法。一个人想不想周边的认同,至少我是想的,推己及人嘛。这个问题换个角度看,就是我们敢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敢不敢承认自己的欲望。摇滚精神讲的也就是一个真实。

素乐团当然不需要恭维任何人,但就事论事,单就摇滚乐在湘西生根这件事上,既要感谢自己的努力,也要铭记他人的善举。


部分州委领导、宣传部领导的赞许,田应明先生在电视台的大力推介,刘世树先生在党报上对话摇滚乐,田茂军老师、刘泰然老师、陈文敏老师、邱亮老师、谭良田老师等教授与学者给予的学术支持,阳明明先生、岳跃强先生等本土新媒体掌舵人的策应,彭业忠先生、祝勇先生在省级媒体上的报道,黄青松先生、章小萍女士等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保护部门负责人与非遗传承人的鼎力配合,以及一批作家、诗人、音乐人、书法家、画家、摄影家、书店老板的响应,……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大气象与大团结。


罗列以上,只为证明五线城市每一项事业的艰辛,一个领域的进展可能是多个领域协作的结果。正是这些人和广大听众一道,为摇滚乐在湘西营造出空前的舆论环境与生长空间。我相信,十年后,二十年后,一个世纪以后,这些点点滴滴都将被后来人视为了不得的事情,他们会感叹,当年的人,也这么有情怀。其实,哪个时代没有呢!同时,尺度的跨越也应了摇滚乐的基本特征,他不只是一门音乐,还是一种社会因素。摇滚乐,不在白云天上,而就在江湖之中。


我和罗卿讲,本土温床是存在的,而发展问题还出在我们身上。我一开始不可能像欧阳俊那样了解和适应罗卿的脾性,罗卿亦然。我们在某个阶段似乎一起患上了沟通困难症,火药味十足的争执不断地消耗着年份尚浅的情义,互相认可竟有变为各不相让的倾向。


因为以上的种种歧见,短时间很难化解,乐队内部也人心不齐,加之罗卿在筹备个人民谣专辑,焦点转移,我和罗卿渐行渐远,一度两三个月无片语寒暄。我那时甚至感觉到,罗卿已经在准备应对我的变脸走人了,而我也已经放下了与乐队并肩打江山的斗志,打定主意,玩玩罢了。


2016年8月16日,湖南卫视的《午间新闻》与《湖南新闻联播》报道了一首在网络走红的摇滚歌曲,第二天,湖南都市频道的《都市一时间》也对这首歌进行了报道。这首歌曲便是出自我和罗卿之手、堪称素乐团代表作的《子》。《子》的出现,使一系列积压的矛盾得到极大的缓解,这首歌更标志着素乐团创作特色的成形与乐队重建的开始。(未完待续)







来源|湘西网

作者|黄摩崖

编辑|黄谆

监制|龙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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