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石健：辛丑立夏乌宿行

小长假最后一天，恰逢立夏。

春天忽逝，夏天忽至。在告别辛丑春天的日子里，与灵芝美人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一

去乌宿与二酉山，一直以来为心中念想。

此地初印象，全凭青年时代读沈从文先生的《白河流域几个码头》所得：“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乌宿’，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滨水极多。”

二酉文化圣山——山不在高，有书则灵。

二

灵芝美人长发、清秀，爱读书、爱写作，典型女文艺青年，丝毫看不出是纪委的工作人员。

干着公务员的活儿、行走于官场之中，而没有那种声腔与气味，是可贵的、可爱的。男人的那种味道，我能理解接受，毕竟他们是泥巴捏成的，女人如果变成那样，便可惜了水的前身。

听我说要独自前往二酉山，美人说她开车陪我，于是二人成行。

二酉山下，酉水对岸，即是乌宿。

三

车行高速，自泸溪至沅陵路口拐出，往西北方向再行30里路，便至二酉山对岸。所隔之河为酉水。我一时糊涂，不知为何刚刚还在沅水之畔，而现在就身处酉水之滨了。

山脚下，是河流，河对岸，是村庄，村庄正是乌宿。如所有村庄一样，乌宿有平常人家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但也有与别的村庄殊异的历史与现场。比如，它就深藏着从文二哥家九妹的忧与愁、生与死。

隔了数十年的时光，河上烟波仍然遮挡不住一个女子沧桑的经历与幽怨的表情。尤其思及从文二哥文字记述的幼年九妹，集千般宠爱于一身，娇柔可爱，古灵精怪，又思及兄妹数人共同生活时的童年趣事以及沧桑世事、诡谲命运，心中升起剧烈的疼痛。

在波涛汹涌的家国经历中，人的命运随之漂浮起落。荒于原野，凋于寒冬，九妹命运多舛令人叹惋，但愿乌宿的美丽山水慰藉了她生前孤寂的心。

灵芝美人说，从文先生之所以感觉到“沅陵美得让人心痛”，可能正因为九妹被遗落在乌宿。也许这句文字诞生时，九妹还在沈二哥的身边，但灵芝美人的说法很是符合一位多愁善感、历经了一些人生波折的女文青的情感特点与思维逻辑。

二酉山脚，酉水码头，书有“德立天地，书贯古今”。

四

我极爱从文先生的《沅陵的人》。

我的一半根脉在沅陵——我的母亲正是一位沅陵女子。她是我见过最聪明、最灵巧、最能干的女子，与青年时代的我在《沅陵的人》里邂逅的那些系绣花围裙的女子，别无二致。

当年日本人打到沅陵，外婆举家从沅陵搬到了河溪，这才变成了吉首人。但我仍记得幼时听外婆、外公、母亲、舅姨们讲佤乡话的场景。外婆是最温婉慈祥的沅陵女子。她在古稀之年摇着蒲扇、提着鸡蛋糕来看我和哥哥的场景一世难忘。她去世时，我在灵堂她的遗像前长跪不起……

我觉得，从文先生把最好的文字和最大的慈悲都给了沅陵，不仅给了那里形形色色的人，还给了那里的草木、村庄，那里的一缕烟岚、一只乌鸦，尤其是给了柳林岔那个很年轻时就守寡且爱慕着和尚的寡妇。

沅陵和沅陵的人值得从文先生的文字与爱。

梦魂深处，沅陵是我的故园家乡。

“学富五车，书通二酉”源起二酉山。

五

远眺着这座山和这个村庄，下到码头，踏上渡船，行经河上。在这个三角地带，酉水与酉溪汇合，河面异常宽阔。

水边有山，叫二酉山；山上有洞，名二酉藏书洞。此地正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

二酉藏书洞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相传上古时黄帝曾于此山藏书。武陵人善卷因避舜帝禅让，隐于此山守护黄帝藏书，并以之教化当地百姓。周朝时，周穆王又在此山中收藏异书。秦始皇执政，焚书坑儒，博士官伏胜偷运禁书五车，藏于此山石洞，直至秦亡，才拿出来献给汉高祖刘邦，终使春秋诸子百家不致断绝，为延续中华五千年文明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

六

进得山门，我与灵芝美人在藏书大道上拍了很多照片。

灵芝美人坐于藏书大道上。夏已至，春未尽，一切刚刚好。

藏书大道自山脚直通山腰处的书天门，共345级，寓意“青云直上”，我理解为：人可依靠书本获得智慧，进而获得精神上的飞升，修得卓越超拔如天之高的智识的正果。眼前一切，正应了高尔基所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二酉山海拔并不高，但草木葳蕤，山径清幽，泉水奔流，山梁起伏，状如书页——这又名“万卷岩”的所在，无处不充溢着灵气。“德立天地，书贯古今”“藏书大道”“书天门”“藏书洞”“古藏书处”……山中匾额与景点名处处有“书”字，无处不弥散着书香气，昭示着其深远的历史来路和厚重的文化内涵。无疑，二酉山是一座富于精神气质的文化圣山。

二酉山上万卷岩。

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山水亦然。

不知道是二酉山选择了那舍命护书的伏胜，还是伏胜选择了钟灵毓秀的二酉山，无论如何，是历史的传承和文化的赓续共同选择了伏胜，选择了二酉山。

以书为阶梯，拾级而上可增智识；隐于洞穴，可以思索照见自己；山博大内敛饱含智慧，水源远流长传播文脉——游走二酉山，处处有隐喻，处处有收获。

如此想来，顿觉这山巍峨雄壮，这水浩瀚绵延。

立于山腰上的书天门。

七

古往今来，不断有文人墨客前来二酉山做文化朝圣，关于此方山水的笔墨诗词自然丰厚，山中立有石刻碑林专门记录。我和灵芝美人在碑林驻足流连许久，一边记诵，以诗对照山下河流、周遭山川，一边体悟二酉山旧时面貌与韵味，心中升腾起古今交织的奇妙意趣。仿若古人破空而来——来到今夕的二酉山，我亦凌云而去——去到往昔的二酉山，彼此都打破了时光的阻隔而融汇于一体。

特记录其中二首，作为此行纪念。一为宋代诗人、书法家黄庭坚的《朝拜二酉山》：

巴山楚水五溪蛮，

二酉波横绕龙蟠。

古洞寻书探奇字，

思怀空吟三千年。

一为毛泽东先生的老师、在湘西保靖葫芦寨出生成长的袁吉六先生的《临二酉》：

船过压伏滩，

横空出二酉。

燕子款款下，

落水吊金斗。

乌宿的老船夫为我们讲述村庄与河流的故事。

八

下得山来，和二酉乡乌宿村周家河组的船夫们聊了过往，九妹死后的一些故事以既非文学的又非正史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望着酉水河对面的乌宿，觉得一切近在咫尺，一切又那么遥远……除了叹惜，还是叹惜。

如果智识里存在着以上历史的、文学的、个体的诸多幽微的细节，那么，眼前的景象、现场的感受，便果如从文先生所说：“传说和当地景色极和谐，美丽而微带忧郁。”

2021年5月5日，辛丑年立夏

来源｜湘西网

作者｜石健

一审｜刘娜

二审｜黄谆

三审｜陈昊

精彩内容速览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