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 | 何日君再来
今年清明回老家时,于野外看见一株半人高的栀子树,绿叶青葱的枝头里,已然有淡绿色花苞孕育间。过不了多久,想必是满树繁花,芳香四溢。栀子花确实教人难忘,但它成熟后的果子一样叫我难以忘怀。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栀子果成熟的时候。我们将成熟栀子果实称作黄栀子,它让我难忘的不是它头上那圈始终精神抖擞的绿胡须(宿存萼片),也不是那几道使它摸起来有棱有角的翅状纵棱条,而是它倒卵形果身上那些温暖动人的黄色。但它不是耀眼的金黄,而是非常舒适明快的橙黄,再加上细腻的光泽和饱满的果身,伫立在绿色枝头的黄栀子就像初冬里那缕最感人的阳光,温暖而不张扬。特别是那种没有熟透的果子,橙黄里往往夹杂着黄色、青绿色,这一道那一抹的,互相交融在一起,像一幅色彩鲜明层次丰富的水彩画,让人百看不厌。
黄栀子本是它的大名,但我家乡却不知怎么读着读着就变成了“黄君子”。虽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但我却极爱这美丽的错误。此果子非常招惹动物。有时入深山望见一树栀子黄橙橙地立满枝头,正欣喜不已,走近一看才发现大多已是残缺之躯。因为早有昆虫和鸟儿捷足先登,把里面黄色的果肉掏空大半,仅余一个黑黑圆圆的大洞。
对此我一直深感遗憾和不解。后来妈妈说:“如果入深山看见一棵挂满果子的栀子,千万不能用手去指,也不要大声说:‘哎呀,好多黄君子啊!’,因为黄君子非常小气,你要是对它说三道四,它就会喊来很多虫子把肚肠吃光也不愿被人摘回去。”妈妈说得绘声绘色,我内心却起了怀疑:果真如此吗?
汪曾祺在《人间草木》里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这位山中佳人,它的花芬芳中带着豪放、细腻中不乏粗狂;它常绿的叶子从容应对四季经风霜而不凋。所以我坚信,它结出的果子必然也一脉相承,拥有栀子家族沉稳大气的品格。而绝非如故事所言是一个小肚鸡肠,心胸狭隘,脾气暴烈之人。于是我总不能同意这个故事,也总想给黄栀子伸冤。你看,黄栀子尽管遭遇重大变故,但它并没有陡然失色跌落枝头,也没有突然枯黄萎靡不振,除了伤口周围的颜色稍微起点变化,黄栀子依然挺直腰板不慌不忙地在枝头绿着黄着,似乎丝毫不在意虫子的噬咬。
不知为何,黄栀子这种宽宏从容的雅量总让我想起魏晋时期那些处变不惊,神色自若的风流名士。《世说新语.》记载了谢安的一则雅事: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王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面对桓温的鸿门宴和埋伏室内的刀斧手,王坦之神色恐惧,谢安则面不改色,从容应对。桓温被谢安的旷达风度和自若本色镇住了,连忙传令撤走兵士。黄栀子面对虫咬不动声色的从容,是不是与谢安的名士风流有几分相像呢?所以,我很愿意听人叫它做“黄君子”,感觉一语道出了它的品格。
↑最右为干栀子果实
每年秋天,爸爸都要摘一些上好的黄栀子回来。他从装得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抓几把出来,随意放在灶头上让它们自然风干。黄栀子味苦寒,直接泡水喝有清热排毒的功效,算得上是一剂药材。但我印象中从来没有喝过它,因为上火时路边有碧绿的麦冬消疾;发烧了篱笆墙下的金银花可以解忧;或者干脆按住鬼哭狼嚎的我们,用一只粗大的老瓷碗把背刮满红色的热痧。所以,黄栀子虽有一颗药材的初心,一年到头也不见它的用场,难道英雄就无用武之地了吗?
当然不。每到初冬,奶奶都要用染了颜色的糯米做一种名为“散饭”的食品,而主角就是我们的黄栀子。因为它身上富含一种番红花色素苷基,可做食品添加剂和天然的黄色染料。所以,在灶头沉默良久的黄栀子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当碾碎的黄栀子与盆里的凉开水相遇时,色素的魔盒迅速打开,不仅白色的糯米被染上了黄色,连奶奶的指头也被染得黄黄的。
架柴生火,锅里的木饭甑雾气蒸腾,里面是即将被蒸熟的糯米饭。揭开盖子,一股浓郁清纯的香味马上钻入鼻尖;饱满的饭粒散发着黄珍珠般半透明的诱人光泽,真是又好闻又好看。饭团微凉了,奶奶就把糯米饭倒进去一个用竹篾圈成的圆箍里,压实,定型,一个碗口大小圆圆扁扁的黄色“散饭”便做成了。奶奶总是说:散饭做好了,一年也就圆圆满满了。做好的“散饭”要晒几天才能硬实,于是一簸箕一簸箕的“散饭”就摆开阵势来,在冬阳下开出一朵朵黄色的圆圆的花。有时奶奶也会把被子摊在竹瓦上晒,这样我就躺在软软的被子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会儿眯缝着眼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一会儿就近摘几粒半干的饭粒扔进嘴里懒洋洋地嚼着。妇女们则坐在不远的廊檐下织毛衣,做鞋面,说闲话。。。。。。好一个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农家午后!无论岁月如何改变,每当想起这样安详的午后,内心都会泛起一阵温暖。
↑用花红粉染色的散饭
现如今,没有人住的老家日渐衰颓,也不再有人用黄栀子做“散饭”
晒硬实的“散饭”放到滋滋响的油锅里一炸,香气四溢,又酥又香。这吃下去的可是阳光的味道,自然的味道,一年圆圆满满的味道啊!而那些没有派上用场的黄栀子,就默默地躺在灶头一角,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如此平静。
现如今,没有人住的老家日渐衰颓,也不再有人用黄栀子做“散饭”。偶尔回去看到空空的灶头,心头也跟着空荡起来。仿佛一个温暖厚重的老朋友被丢弃在了时间深处。
黄栀子,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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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生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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