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密室九天——日本宪法的诞生（1）
密室九天
——日本宪法的诞生
铃木昭典
翻译 老狼是也
前 言
众所周知，日本宪法的草案是战后不久的1946年2月4日到12日，在短短九天中由联合国军总司令部（GHQ）民政局组成二十五人的小组拟就的。朝日电视于1993年2月5日放送了描写这九天奋斗的电视专题节目，可喜的是它获得好评，并荣获了“放送文化基金奖・表彰奖”。我就是根据当时收集的资料写下本书《日本宪法的诞生—密室九天》。
在制作电视专题所做的事先调查阶段，我们确认到，当时参与草拟宪法案的25人中，包括宪法小组负责人、并且亲自执笔拟就放弃战争条款的、以查尔斯・路易斯・凯迪斯（Charles Louis Kades）大校为首的还有七人健在。
我们没有什么基础知识，就这样在1992年春从访问华盛顿开始，直到秋天不断请教美方的学者专家，并且从波士顿郊外到佛罗里达州，为取得同意对他们进行采访而奔走。拜见他们时，他们都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我们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当时甚至感到隐约的焦虑。
我们请神户大学的五百旗头真教授（编者注：译者老狼是也即为五百旗头真教授的学生）参与，开始用摄像器材收录这些内容时是1992年的11月1日。对于中心人物的凯迪斯，以详细记载密室九天的《艾拉曼笔记》（译注：艾拉曼女士时为宪法小组的文秘，她以笔记形式对制宪过程做了详细记载。这份笔记名为《Ellerman notebook》）为主，将所收取的资料一份一份给他看，并刨根问底地进行了采访。我们以同样的问题，还对参与制宪的六位成员（除了疾病缠身的里佐）进行了相同的采访，并采访了包括美国的日本宪法研究第一人西奥多・马克奈利教授（译注：Theodore McNerry，马里兰大学名誉教授。名誉教授一般指退休年龄后仍然在职执教的教授，下同）。采访对象共计九人，耗时三周时间，录像达上百盒，超过了50小时。
编制成的专题节目播放后的1993年5月，受到朝日新闻社的援助，以宪法纪念日（译注：日本宪法于1947年5月3日正式实施，因此5月3日成为宪法纪念日）为中心的两周内，邀请了凯蒂斯和斯罗塔・高顿（译注：Beate Sirota Gordon,以上二人均参与了日本宪法案的制定）访日，对他们进行电视采访的同时，还召集了东京大学、神户大学、SANTORY财团以及女性团体一起参与录制节目。
但是，GHQ究竟为何在完全保密的状态下，如此紧急地为他国制定宪法呢？其原因也有日本方面存在的应对问题。
联合国驻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元帅在进驻日本不久就要求日本政府尽快研究修改宪法。但是，币原内阁设立了以松本烝治国务大臣为首的宪法问题调查委员会，工作进展迟缓，完成被称为日方草案的A案和B案已经是1946年1月了。
1946年月1日方案之一被每日新闻曝光，一如本文中也将提及的，该内容极为保守。读到这一报道的麦克阿瑟大概就在当晚决定由GHQ来草拟宪法案，并向GHQ的民政局长惠特尼（Courtney Whitney）准将下达了命令（但在这次调查中也有种说法称，命令确实出自麦克阿瑟，而提出这一建议并推进该项具体工作的是惠特尼准将）。
在九天这样短时间内完成这一草案的背景，还有即将成立的联合国远东委员会预计在二月末启动，而该委员会是主张将天皇当作战犯的。
这个密室工作在极密状态下进行，但为何GHQ仅仅三年后就在《日本政治的重组（Political Reorientation of Japan）》之中就加以公开了，尽管世界各国已经从宪法内容中有所觉察，但公开仍令人感受到巨大震动。
在密室中完成的草案资料现在仍在以美国国家档案馆（ 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为主，以及马里兰大学、密歇根大学等处保存，其中参与成员中的哈希中校、拉威尔中校所留下的文件也碾转到日本，高柳贤三、大友一郎和田中英夫三位博士耗费了七年时间对其中《拉威尔文档》进行了翻译，由“有裴阁”出版了《日本国宪法制定的过程》，这成为研究日本宪法的经典。本书中部分草案原文和内部文件的译文也多采自这些书。
此外，作为详实记录了“密室九天”的重要资料，就是前面提及的民政局工作人员艾拉曼女士留下的三种“艾拉曼笔记”。本书就是对照这些资料，通过对参与宪法草案执笔者的采访，试图如实地反映最初的草案起草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开始，以及此后如何展开和变化的。
委任担当这一专题取材监督的五百旗头真教授在对节目收录后作总结，认为：“明治宪法以伊藤博文为首，拥有当时大名鼎鼎的成员，耗时多年才予以完成，但留下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即便和松本案的内容比较看，这个九天所做成的草案，我们却不能因其时间短暂来进行批判。”我们对此完全赞同。
因此，在本书中我们对看似只有九天的时间，但为了了解其背景却必须上溯到1942年美国国务院制定对日占领政策所开始的历史，为此我们特地用了相当的篇幅做了回顾（第三章）。同时若想更为详细地了解这一背景，我们也极力推荐阅读五百旗头真教授的名著《美国的对日占领政策》（中央公论社出版）。
这些属于美国最顶尖知识分子的二十五位执笔者，尽管拥有占领者的立场，但正是他们，抱着纯粹的世界和平的理想主义，试图使人权概念扎根于宪法之中。
东京大学法学部的樋口阳一教授在节目中评论这密室中的九天称：“密室中的空气是清澈的”，确实如此。这些人获得了一般情况下难以想象的机会，于是他们抓住天赐良机竭力试图拟就一份理想的民主主义国家宪法。
本书、本电视节目原本是和法律相距甚远的电视专题，但当我们对宪法这一重大问题持有兴趣并毅然闯入这一领域，就试图将修宪案的发端和起草过程如实地描绘出来。我们意识到各种缺陷和不足在所难免，如蒙读者不吝赐教当深感荣幸。
本书中对各宪法条文以及公共性文件将不一一注明出处，但在书末将附上有关参考文献。对于迄今为止作出深入研究的专家们，我们谨致深切的谢意。
目 录
第一章 前日—1946年2月3日
第二章 2月4日（第一天）
第三章 到麦克阿瑟草案诞生的漫长前奏曲--（1942～1945年）
第四章 2月5日（第二天）
第五章 麦克阿瑟的日本改造程序（1945年9月～1946年2月）
第六章 2月6日（第三天）
第七章 2月7日（第四天）
第八章 2月8日（第五天）
第九章 2月9日（第六天）
第十章 2月10日（第七天）
第十一章 2月11日、12日（第八天、第九天）
第十二章 1小时10分钟的会议—1946年2月13日
第十三章 终章
参考文献
年表
资料篇
麦克阿瑟元帅与天皇裕仁
第一章 前一天—1946年2月3日
“2月3日，记得那是星期天的上午11点之前，与我同在民政局工作的哈希中校打来电话，告诉我民政局长惠特尼将军要我们马上去他那儿。
“我们知道紧急召见就是因为自上个星期五（2月1日）开始，关于宪法问题开始有各种动向。但尽管有所预感，事态的发展却未曾料到。
“总之，匆匆忙忙从作为宿舍的第一饭店跑出去，尽然忘了穿大衣，而那天天气很冷。”
在笔者的印象中，凯蒂斯叙事的口吻有如电影的开场白。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2月3日，凯蒂斯大校走出位处新桥的第一饭店，紧急赶往日比谷的第一生命大厦的联合国军总司令部。皇宫方向吹来的大风，还夹带着路上残迹中的焦味。背阴处还残留着两天前2月1日下的雪，路面湿滑。
根据气象台的记录，当日天晴，平均气温1.6度。残雪粘在靴子上，他撵开擦皮鞋的流浪儿，赶到日比谷交叉口时，应该能够清晰看到富士山近如眼前。
高级将领频繁出入的麦克阿瑟司令部的门口，此刻只有伫立着的卫兵。
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所在的第一生命大厦是麦克阿瑟亲自视察决定的。前一年的昭和二十年（1945年）9月8日，美军拟从横滨的临时占领军指挥部进驻东京。这天大使馆特意从华盛顿调取了当年初次到访日本下田的舰队司令佩里（译注：这里指1853年美国佩里率舰队“黑船”来访，这是叩开闭关锁国的日本的象征性事件）曾经使用过的星条旗，将它升起在幸免于大轰炸的美国驻日大使馆的旗杆上。然而麦克阿瑟亲自驱车寻找合适地点，却看中了第一生命大厦。
作为麦克阿瑟的城堡，这座拥有花岗岩廊柱的希腊风格建筑威风堂堂。这座建筑能够俯瞰皇居，对于君临日本的麦克阿瑟，显然没有比这场所更理想的了。建筑内部更有意大利大理石拼花地板，具有贵族趣向的麦克阿瑟对这一建筑可谓一见钟情。
联合国军总司令部（麦帅司令部）
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在6楼的西南角，同一层的北侧是大宴会厅，成为了民政局的办公室。
麦克阿瑟元帅的办公室
房间里是日本政府派人从东京都内收集的办工作桌椅排列在内，通常有民政局和朝鲜部的三十多名办公人员在这里办公。当时的照片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威廉姆斯保存的，有UNDERWOOD牌的打字机和一盏荧光灯，墙壁残留着被大轰炸的烟尘熏黑的模样，感觉不出这里曾是华丽装裱的宴会和舞厅了。
凯蒂斯大校环顾着星期天空无一人的大厅，从中央自己的办公桌取了笔记本就走向惠特尼准将的办公室。准将的办公室紧邻大厅的西侧，窗外可见皇居的护城河。
办公室里除了惠特尼准将外，还有面带紧张神色的哈希中校和拉威尔中校。
“最高司令官……”，在凯蒂斯一进办公室，惠特尼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最高司令官已经下达命令要我们民政局起草日本国宪法草案。如诸位已经知道的，根据每日新闻曝光的日本政府宪法修正案（2月1日）极其保守，对于天皇的地位实质上未做任何变动。天皇仍然保持所有的统治大权。因为这一原因，新闻报纸和舆论对于修正案的评价很不好。
“松本（国务大臣，当时日本政府宪法修改的负责人）对新闻记者也说，天皇的地位实质上和从来一样，只是文字上略作变更。
“因为这些原因，外务省的联络官向我们提出原定于星期二（2月5日）为讨论松本案举行的与吉田（茂）外相的非正式会谈希望延期到星期四（2月7日）。但我们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各方面的考虑，决定将会谈再推迟一个星期（至2月12日）。
“这是因为掌握着宪法修改主导权的反动派别的意见，与最高司令官可接受的程度相距太远，这也是预料中事。
“我的意见是，如果他们提出了不可接受的方案再强制令其修改，不如在正式提出宪法修改案之前，事先提示修改方针的要点，从战术角度看这样更为有利。我向司令官提出这一意见，所以今天司令官下达了命令。”
惠特尼从容地取出一张黄色带有绿线的草稿纸，说：“为了我们制作草案，最高司令官写下三条原则，就是这页纸！最高司令官对我们民政局有很高的评价，我们绝对不能辜负了这一期待！”
此刻，头发稀疏、圆脸的惠特尼将军的嘴绷紧了。
麦克阿瑟和惠特尼将这些重点特意书写下来的理由，是因为对于此后的作业，高度的政治判断不可或缺。
在这一关键的黄色用纸上，是手写的三项条目，这就是被称为“麦克阿瑟手令”的东西。
因为这是一份基本资料，为了展开以下的叙述，所以在此将其全文展示如下：
天皇位处国家的head（历来翻译为“元首”）的地位。
皇位世袭。
天皇的职位和职能依据宪法规定，须遵循宪法所示的国民的基本意志。
废除以国家权力发动战争。日本既放弃作为解决争端的战争手段，也放弃作为维护自身安全的战争手段。日本的防卫和安全维护，寄望于日渐主导世界的崇高的和平理想。
将来也不允许日本拥有陆海空军，不给予日本军队有交战权。
废除日本的封建制度。
除了皇族，贵族的权利仅限于现存的一代，而不及于一代以上。
华族的地位不再附有任何国民的或市民的政治权利（译注：日本战前设有贵族院，公侯爵为终身制，伯子男爵互选7年一任）。
预算的形式，效仿英国的制度。
（以上）
惠特尼就“麦克阿瑟手令”的解释向大家做了相当时间的说明后，凯蒂斯大校等三人尽管是星期日，也立即着手开始了准备工作。
“当向惠特尼将军问起起草工作截止日期时，他答称应该在本周内吧。我们大吃一惊。他说明的理由是，麦克阿瑟和他自己还要过目。
“惠特尼将军还说，下周星期二的12日，将与日本方面举行会谈。日本方面以为我们会提出对松本草案批判的备忘录，这时，我们不是递交备忘录，而是交给他们我们所主张的宪法草案。
“又是大吃一惊，记得当时感到事情竟然如此紧迫……”
凯蒂斯大校终于明白了被紧急召来的原因。其他二人，同样感受到震动，连什么问题也没能提出。
但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在军队组织中，接受命令后，由最高位者承担全部责任是不言自喻的。民政局行政部负责人凯蒂斯大校就这样以作战命令的形式受命，立即为完成任务开始进行组织工作。
幸好法规科长拉威尔中校作为修改宪法的担当，从一年前秋天开始就和日本民间的宪法研究组织不断进行接触。此外哈希中校等人都是律师出生，也令人感到几分信心。
凯蒂斯说：“这是件非常重大的工作，但未曾觉得这是件无法完成的事。民政局为受到高度信赖而骄傲，同时因为这是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而感到振奋。完全没考虑从华盛顿邀请专家来参与。”年近九十的凯蒂斯回忆往事时记忆非凡，但当天是否吃了午餐却不记得了。总之，凯蒂斯、拉威尔、哈希三人受命后急匆匆赶回了第一饭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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