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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既是回望青春的“失乐园” 也是命运崩塌的“青春祭”

2017-12-19 连城 北青艺评


在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里,冯小刚讲述了他当年入伍加入战友文工团以及因为爱上一位女兵而被迫离开文工团的故事,讲述了他的女兵情结,并借导演张黎的话,袒露了自己“骨子里的古典主义浪漫情怀”。他这样描述一位沐浴后的女兵的自然之美:“因为是在8月里,天很热,她没有穿白衬衫,空堂穿着的确良夏装,光洁的颈部优美地立在军装的小翻领中,使脖子看上去更白,领章看上去更红。”这印象是如此深刻,他说如果他要拍一部反映女兵的电影,一定会将这些细节呈现。

改编自严歌苓文工团题材同名小说的《芳华》,正好可以让他的女兵情结在这种古典主义的浪漫色彩中倾泻,他以影像和声音雕镂出女兵的群像:练功房里健美的长腿,舞台上昂扬的舞姿,宿舍里如花的笑颜,泳池里坦陈的鲜媚肉体……在带滤光的温柔而深情的镜头注视之下,文工团少女的美丽几乎溢出银幕,观众甚至闻得到她们沐浴后随风吹拂过来的肥皂香。


冯小刚说《芳华》的主题是“美好”,就像这些影像呈现的,诚然是美好动人。但是,电影既然讲述的是特殊年代(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蔓延至90年代)的青春故事,原著既然是曾经写出《天浴》、《陆犯焉识》的严歌苓,它要讲的当然就不可能只有暖色的美好和光明,还会有更多凛冽的残酷和蚀骨的幽暗。

军队文工团这个封闭的环境看似是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净土”,事实上外面荒诞世界里充斥的谎言、欺骗、妒忌、孤立和背叛,在这里也同样上演,因家庭出身、生理特点乃至生活习惯或是情感认知的差异而产生的优越与卑微在这个特殊的集体里往往会扩大化,更显得触目惊心。何小萍就因为出身低微和爱出汗的生理特点,就被郝淑雯、林丁丁等人嘲笑、排挤和羞辱,并且蔓延至全团团员(刘峰除外),形成了集体式的对个人的暴力。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集体主义的价值观,一方面似乎在松散和式微,一方面却又仍然牢牢钳制着个体的生存和命运。

邓丽君的一曲《浓情万缕》就可以使这群天天唱颂歌的文工团员的情感和心灵受到无比震撼的冲击,甚至使一个学雷锋的模范——一个永远善良、正直、为他人无私奉献的刘峰,将他压抑多年的情感向心仪的对象林丁丁倾诉出来,并冲动拥抱了她,引发“触摸”事件,情欲和情感的自然表达却成为集体生活的“污点”和个人的耻辱。有意思的是,郝淑雯、林丁丁们一方面对组织树起的完美到没有瑕疵但也因此没有人味的榜样而心生厌倦,而当刘峰表现出了作为人的七情六欲的一面,这些同样也被《浓情万缕》感动的文工团团员们,却又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毫不留情地唾弃刘峰的集体一边,她们“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

《芳华》实际上表现了一种以集体取向为价值的社会秩序逐渐崩塌以及一种新的以消费经济为取向的社会秩序的形成的过程中,一代人在其间的挣扎、纠结和无所适从的巨大阵痛,这又体现于个人和集体的复杂依从关系上。刘峰是最早体味被集体排挤的痛苦的人,他试图回归集体,甚至在发生于西南边陲的那场战争中试图以主动求死的行为来验证自己对集体的“忠诚”。受到集体内部暴力伤害的何少萍选择了站在鸡蛋而不是墙的一边,她或许是最早对集体的世界感到幻灭的人,她以决绝的方式从文工团中自我放逐,却又始终脱不开集体对自己的“关怀”,在战场一次偶然的救护行为,却被组织树立为“英雄”,她无法解决自我和集体之间的矛盾,终于精神分裂了(整部小说中最核心的情节却在电影中被一笔带过,委实令人遗憾)。

郝淑雯、林丁丁甚至萧穗子等自认是天之骄子的其他成员,在集体的怀抱中如鱼得水的人,却成为对时势变化最为迟钝的人,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被集体抛弃的一天,所以她们的幻灭感来得尤其严重。然而,当领袖像为“请喝可口可乐”的广告牌所取代,随着一种新的秩序的建立,她们也将从集体世界被抛掷至时代的洪流,她们同样要面对刘峰和何小萍所要面对的命运:一个实用和功利的消费社会的到来,必会将他们信奉的浪漫、理想、激情弃之如敝履。

无论是被动和集体划清界线、主动和集体分手还是随波逐流,她们发现自己过去存在的整个世界、自己的信仰被连根拔起,面对新时代的到来,都是一派茫然,无论是刘峰在战场中等待死亡的空洞眼神,何小萍在月夜“更与何人说”的凄清独舞,还是他们在云南车站茫然的相对,文工团解散之夜团员们的痛哭流涕和难舍难离,都反映了一代人被时代的列车抛于身后的迷茫、疲惫、无奈和哀伤。

电影对文工团团员们的排练、表演甚至日常生活的场景,描绘得如油画般温暖、亮丽,甚至有人讥潮嘲为加了滤镜表现的浪漫青春,这固然是冯小刚古典主义浪漫情怀的过度体现,但不要忘记,电影是以作家萧穗子的旁白开始的,也就是说,整部电影中发生的故事,其实都只不过是记忆的呈现而已。对于被集体和时代抛弃的文工团员来说,除了过去和记忆,他们什么都没有了,而记忆又具有美化的效应,足以将他们想要保留的东西凝固、定格、放大,所以这仿佛像是滤镜表现的青春显得如斯纯美和浪漫,那只是因为她们愿意想象这就是她们最真实的青春,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换句话说,现实中的她们有多幻灭(刘峰上世纪90年代在海南做小生意的渗淡经历印证了这一点),记忆中她们的青春就有多亮丽多璀璨。 


萧穗子在旁白中甚至都不愿呈现她们的老态和不堪,而选择让过去的甜美回忆来代表自己这一代人的一生。讲故事的作家萧穗子,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本雅明笔下的天使,她的眼睛注视着,嘴巴张开着,翅膀伸展着,她的脸朝向过去,看到时代的变化将残骸一个一个地堆积起来,猛甩在她脚下。她想停下来,唤醒死者,将打碎的东西变成一个整体,但风暴从天上刮下,把她推往她背对的未来,她面前的碎片越积越大,高入云霄。这个碎片就是所谓的社会进步和发展的冰冷铁律。

时代的罡风不断吹袭,转眼将旧的东西瓦解为废墟。这个旧天使试图在废墟里打捞起一些残照,一些断片,一些花絮,并且愿意相信这些残照、断片、花絮就是他们拥有的“芳华”。对于片中的文工团成员们来说,“芳华”既是“失乐园”之前的美好岁月,是还没有变成荒凉冢的温柔乡;另一方面,“芳华”也是她们悲凉而无奈(特别是对于刘峰和何小萍而言)的“青春祭”,是对他们被集体放逐、被时代抛弃的命运,是对造化弄人的一曲悲歌。芳华既是美好,也是美好的陨落;芳华既是理想、激情的燃烧,也是理想、激情的成灰。最终而言,芳华是一代人过尽千帆苍凉回眸时的一个惨淡的姿势,一个被时代抛弃的悲凉和落寞的身影。

文| 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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