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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铸剑》以及“精致而深刻的鸡毛蒜皮”

林克欢 北青艺评 2019-06-18

今冬苦寒,懒得出去蹭戏。偶尔观看一两出如《铸剑》这类未演先红的演出,倒也觉得别有意思。不是说戏导得、演得多么有意思,而是说它所引起的精神活动别有意思。

《铸剑》剧照

鲁迅先生的《铸剑》,是现代小说中一篇少有的奇诡之文,神思妙想又藏锋不露。批评家说三道四,歧义丛出。有人说上一世纪三十年代,蒋介石发动清党,残酷屠杀共产党人和进步青年,激发了先生的复仇主义精神,《铸剑》便是其复仇精神的艺术化。有人认定《铸剑》主要写的是人自身的内在争战,是人向自身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仇。这类将小说与历史现实相等同或去历史化的高论,我总觉得过分牵强、偏颇,难中肯綮。

鲁迅先生1936年3月28日,在回复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写道:“《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但出处忘记了,因为是取材于幼时读过的书,我想也许是在《吴越春秋》或《越绝书》里面。”实际情况可能是以《列异传》中的“三王冢”为主线,兼采《吴越春秋》《越绝书》等古籍中有关干将莫邪的神异传说。

《列异传》所记极为简略:(眉间尺)“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葬之,名曰三王冢。”

将小说与原始素材相比较,足见《铸剑》虽有所本,却是全新的艺术创造。重心放在侠义之士伟丽雄奇的复仇壮举与暴力复仇的道德困境。在《铸剑》中,无论是眉间尺之母亲或雌剑,鲁迅均没有用“莫邪”之名。而从“头三日三夜跳不烂”到“三头悉烂”之间,则浓墨重彩地铺排出一场三头在金鼎沸水中撕咬争战的精彩大戏。更为重要的是,“客”(黑色人)是在眉间尺复仇无望的困顿中,挺身而出,成为全篇小说最重要的主角,并成为这场三头在水中死战的真正导演。


我们常说《野草》是散文诗。其实《故事新编》中的不少篇什,也是诗一般的小说。《铸剑》的精妙之处,正在于它像优秀诗篇一般,意蕴玄远,处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但这并不意味对《铸剑》的改编,随意装点,皆是佳作。

至于说到波兰版舞台剧《铸剑》的演出,清冷的舞台,大胆的用色,肢体的律动,场面的组接,以及全息摄影技术在舞台演出中的应用……都是其惹眼之处。本文无意全面评析波兰版舞台剧《铸剑》的得失成败。对同一场演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对这样一台难说精彩的演出,却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实是一件颇堪思索的事情。只因我们自己的戏剧演出,无论是主流戏剧抑或所谓原创戏剧,都不足以引起广大群众的兴趣,不少人既懒得去观赏,更懒得发表评说。固化的思维定势与单一的阐释体系,使得创作与批评毫无新意。

其实,波兰版《铸剑》的演出,只是赚足观众的眼球而已。所谓“一个关于人类的故事”和“永恒轮回中众人的平等”,只不外是将西方宗教布道中最通俗的惯用说词,张冠李戴地套在一篇深邃的中国小说的头上而已。


至于舞台呈现方面:在音乐(如琴声)中,演员由姿势和动作所构成的默剧式表演;用灯光颜色(诸如桔红色)暗示整场戏的气氛;将光棒穿在身上、戴在头上横穿舞台……这些都是上一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美国知名导演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的意象剧场(Theatre of Images)採用过并被众多模仿者用滥了的手法。

用强光(一排强光、两排强光、三排强光……)直射观众,曾经被当作沟通舞台与观众席的有效方法。此后更被先锋戏剧当作冒犯观众的惯用手段。

用多名演员(两名演员、三名演员、四名演员……)扮演同一个角色,是苏俄导演梅耶荷德的天才创造。半个多世纪以来,模仿者多,创造者少,渐成俗套。在我们自己的舞台上,二十八年前,林兆华在《哈姆雷特》中,以多位演员与多位角色的轮替互换,一洗前习,别创新意,将“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题旨,演绎得技惊四座。

舞台演出不可能经常独创新的语汇。不是说他人用过的技巧和方法,就不能再运用,而是要看你是否用得恰当、巧妙和别有意趣。不管存在什么思虑,或有什么别的原因,导演一味沉迷于外在形式,只顾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在炫技中挤干作品的思想内涵,再神乎其技,也不值得提倡。


歌颂母亲,歌颂女性,可以编排无数多的戏剧作品,但与《铸剑》无关。无论是在三王坟的原始故事,还是在鲁迅再创造的《铸剑》中,黑色人、眉间尺、王,才是真正的主角。作品的价值与意义,深蕴于三者人格、思想、行为的差异、对立与辩证中:黑色人对眉间尺头颅的热吻与冷笑;黑色人以为众人复仇为己任与对复仇暴力的憎恶;金鼎沸水中头颅的三分与混一……以及王的游山与大出丧热闹与哀戚的前后呼应;人性与狼性的并列与不动声色的嘲讽……都与情啊、爱啊,无关。


改编本无定法。然而,只有没有能力依据作品的内在逻辑去讲清楚故事,才求助于魔幻;只有一头雾水无法解读者,才任意任引申。

舞台呈现如此,戏剧评论亦然。不是外来和尚会念经,而是越看不懂越心生崇拜。于是只好强作解人,引经据典,“说说些精致而深刻的鸡毛蒜皮”(借用韩少功语)。

文| 林克欢

摄影| 陈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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