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的两枚“客印”以及一段惊心动魄的逃
展览:张大千艺术展
时间:2018/1/16 - 3/4
地点:国家博物馆
一幅真正的中国画,诗、书、画、印,缺一不可。画者以笔墨阐释心境,以题款抒发人生感悟,以钤印弥补画面不足之处。朱红的印章,往往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使观者为之一振,有所感悟。张大千一生用印无数,忠实地记录下他的人生足迹,而且是其艺术于精微处见精神的最好写照。
张大千
南唐后主李煜,最为著名的一首《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中才能暂时忘掉自己是羁旅之客,回到家乡亲人的身边。中国人喜欢以“客”字为母题,借此道尽人生的百转千回,抒发复杂的离愁别恨。张大千留有多方以“客”字为主题的印章,由此可推知他在不同时期的心绪。他一生中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江南度过:他到上海学习诗词、绘画、书法,在松江出家百日。在苏州时,与二哥一起借寓网师园,在此园中生子育女、侍奉老母,更是在这里广交师友,收纳弟子。1933年,经吴湖帆提议,张大千与众人组织成立“正社书画会”,网师园成了大家最常聚会之地。1979年,已然80岁的张大千所绘《吴中水竹居》,似可见网师园外南园景象,图上自题“十载吴趋老网师,故交零落各天涯”,思念朋友之深情跃然纸上。
网师园客(1933年)
一方“青城客”,刻于1939年9月,此前一年,张大千经历了一场人生的重大考验,能携家眷安顿于四川青城山上,实属劫后余生。事情的原由要从张大千二哥张善孖说起。张家兄弟十个,大千先生排第八,他与二哥最为亲善,这位兄长是他艺术上的引路人。张大千18岁时东渡日本学习染织,也受到了二哥无微不至的照料。1934年,二哥北上,张大千一同前往,结交了京城的书画名流,对其画艺又是一番提振。出于对故宫古代书画的钦慕,张大千经常逗留在北平,借以观赏古画,用以体悟。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当时正在北平的张大千被困,无奈之下临时应故宫博物院文物陈列所之聘任国画研究班导师,因与旧王孙溥心畲交好,张大千得以暂居颐和园听鹂馆。转过年来,张大千居住北平的消息为驻北平日军司令部所获,多次派汉奸劝张大千出任伪职,都被张大千以种种理由推卸。他自知此为权宜之计,日久生变,借日本军部准许他到上海提取自己所藏古画出京之机,终于逃离虎口,从上海经香港,再转道桂林入川,于1938年底登上青城山,入住上清宫。因张大千带领全家来此,承蒙观中道长好意,专门安排了独居之处。张大千在上清宫寓居期间共做国画1000余幅。
《青城客》
有北平一难,张大千的印章大多遗失,他特地致信身在广东的好友方介堪,刻印数方,留作此时书画钤盖之用,“青城客”白文印便是其中一方。篆刻家方介堪在边款中特地记下:“己卯重九介堪为大千八兄作,时大千客居蜀西青城第一峰。”据张大千之子张心智回忆,父亲重新获得自由,感慨上天保佑,为此,他在青城山带领学生、子侄潜心习画。青城山的自然景色,为他提供了描绘不尽的素材,更激发了他的艺术创作热情,“父亲喜爱梅花,闲时亲手在上清宫院内和登主峰的石板路旁边,栽种了不少红梅和绿梅。”“幽甲天下”的青城山,给予经历了种种磨难的张大千极大的慰藉和丰富的创作灵感。饱经颠沛之苦和国土沦丧之痛的张大千,身处净山静土百感交集,写下一首《上清借居》,藉以抒怀:“自诩名山足此生,携家犹得住青城。小儿捕蝶知宜画,中妇调琴与辩声。食粟不谋腰脚健,酿梨长令肺肝清。归来百事都堪慰,待挽天河洗甲兵。”
《蜀客》
1899年5月10日出生于四川省内江一个书香门第家庭的张大千,对蜀中山水怀有最深的情谊,一生中多次请人篆刻“蜀客”二字,以示对家乡的无比留恋。他的一生,注定在漂泊中度过。他最别致的一方印章“别时容易”,特为钤盖自己珍藏的古代书画作品所备,其实在无意之中,也点明了他本人与故乡的关系:常有别离,不知何日再来。无可奈何花落去,生于乱世,不免常逢此景,唯以一枚“蜀客”,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身份。自1949年张大千离开祖国大陆,辗转世界各地,虽于1976年举家移居台北,但终究没有再次踏上祖国大陆,回归最令他魂牵梦萦的故乡。无限情思,唯凭书画,聊以寄托;唯以一颗朱红的钤印,铭记一段心路历程。
佳作赏析
《宝积寺山水图轴》 绘于1945年的《宝积寺山水图轴》,承载了张大千的一段回忆。画中人物被安排最底部。眼前瀑流挡路,两人四处张望,寻找上山之路径。庙宇高高在上,瀑流迂回垂下。虚实对比,情趣顿生。最上部的山峦纯以水墨绘就,题款置于峰顶,张大千记述十五年前与三哥之子心铭同游广东罗浮山宝积寺的情景。往日历历在目,抗战胜利之际,侄儿兄长可安在否?
《赤壁后游图》 借由四川博物馆藏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作品赴国博展出之际,使我们得以细细观赏青城山时期及敦煌之行后创作的山水画精品。其中一幅《赤壁后游图》见证了张大千对苏东坡的喜爱之情。他一生多次绘制东坡夜游赤壁之情景。此图创作于1940年11月,画中霜露已降,木叶尽脱,在风清月白之夜,苏轼与友人复游赤壁。黄泥旧坡,枯木歪斜,昔日古战场,今日黄木落叶缤纷,令后来者情思万千。这一年,张大千下定决心赴敦煌临摹壁画,不料途中惊闻兄长张善孖在重庆病故,急忙返回治丧,中断了行程。
《看山图》 这样一份“归来百事都堪慰”的心境,在他这一时期的创作中多有体现。1938年6月,来青城山之前,所作《看山图》已有此意。此图款署“戊寅六月画于瓯湘馆中”,瓯湘馆是张大千上海挚友李秋君斋名,说明此图是在上海画成。1938年5月,张大千逃出北平转道上海,借住友人李秋君家中。此画构图与笔墨皆得自石涛,心境却与张大千当下的遭遇紧密相关。经历北平之难后侥幸得以化险为夷,张大千特别题诗于画上,予以点明:“踏破千万山,两脚犹未茧。清白自分明,保我看山眼。”画中白衣高士登高望山的心境,颇为复杂。眼前青山,是那么亲切、慈祥。左下方舟楫之上的侍从也在看山,他的心境恐怕与崖上高士不同。他眼中的山还是山,高士眼中的山是家山,是转了一大圈之后归家的无限安逸之情。面对挺拔葱郁的山峰,他想到的是得来不易的自由。这里的“清白”,寓意自己刚刚经历了人生的巨大考验,没有去当汉奸,自毁人格。“保我看山眼”保持了品格,保有了心灵上的纯洁与自由。此后十年间,除了敦煌时期,青城山成了他的主要居住地。
《越山图轴》 另一幅《越山图轴》,创作于1942年秋,此时张大千已远赴敦煌,白天于千佛洞之中临摹壁画,夜晚回石室内油灯下作画,待积攒够一定数量,寄回成都托人卖出,以维持敦煌临画的开销和家人的生活费用。身处沙漠地带,张大千想到的是水、河流、江南的春色。一重重的山水,一层层的心绪。在寒冷孤寂的敦煌石室中,张大千时不时回想起过往的人与事。
文|王建南
本文刊载于20180209《北京青年报》B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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