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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行“拆穿家”的勇猛,有人存“不说破”的悲心

孙小宁 北青艺评 2019-06-16

世上让人愿意说道的作品,有一部分是行拆穿家的勇猛,有一部分存不说破的悲心。年龄渐增,喜欢后者多一些,但也接纳前一种,因为前者正好做后一种的镜鉴,借此衡量一下,后者是否借不说破,滑向某种狡慧。带着对细节与某种东西的确认,我前后看了两遍《地久天长》。影片结束时,我发现,不同影院的两拨观众——尽管两场上座率都不多——都是相顾无言,默然离去。但三个小时的放映当中,既无人中途退场,也无交头接耳。我从他们起身离席的表情知道,他们看懂了这个故事,愿意领受其间的悲苦,但也没有意绪难平。观影所能达成的某种稳稳的泊岸,我以为,是影片那种内敛而沉稳的气度所致——这个故事,的确表面悲苦,内里透彻,因此就还带出一种纾解的意味。这让我再次确认,它不是在说时代遭际,也不是在做“说出了就好了”的救赎与宽宥,而是在表达人生更令人感怀的东西:顾念。原谅与宽恕让人释怀,却可以自此做个了断。顾念却是越过它们,成为彼此一生的牵绊。只不过这种顾念要能眼明心净地照见,需要各自消受很长时间。


我由此也领会了片名在电影最后才出现的用意。常例自然是打在故事的开端,而它却是在大结局的老友聚中,让刘耀军起身去接远方继子的电话,一声亲切的“老爸”,尽释前嫌,“地久天长”四字就在此时,映在了身后银白色的纱窗上,进而转成纯净的一排书写体汉字,底下“SO LONG ,MY SON”的英文名,既像是某种意味的加强,又好像对观众的心,又熨平一道。



这是经了事儿、有了阅历的人,做出的平衡表达。王小帅,终于从他经营多年的大三线叙事中,走出了贵州高高低低的山地小路,开始尝试用镜头面对一条大河——岁月之河,亦同时是人心的深河。此前,我一直认为,这个导演留给国人最宝贵的记忆遗存,是打上了他人生印记的那个群体。他们因特定命运而遭迁徙,渐渐被历史遗忘。王小帅揭示他们友谊的挚纯,也对准他们心中的怨念。《我11》《青红》《闯入者》三部片子,大致涵尽了老中青三代命运。但饶是年代感再逼真,我每次看完,总还有旁观别人一段生活的隔膜。这是否因为导演对故事的视角做了某种限定后所致?观看时我并不能得出答案。但是看《地久天长》,我却明显可以把自己置放进去,变成其中的某个人,或者是镜头本身,在来回切换的两个时空中,努力拼接出一种真相,既随主人公悲苦、委屈并叹息,但也不放弃设想人心解套的另一种可能。


事实上,解套的可能性,已经隐涵在闽江边上一对夫妻平静的生活中,只是它开始出现时,我们并不会觉察。看过两遍电影,我大抵能描绘出这一怪异的家居环境。底层为修配铺,也兼做厨房。上面为卧室兼生活间,但刷牙是在屋外所接的自来水管下进行。放眼就是闽江,周围是语言风俗习惯完全陌生的人群。坐在屋里吃饭,上来就有一场让人添堵的父子对峙戏。而与之成对比的,是又有一组另一空间的戏。那恰好也是这对夫妻在屋子里吃饭。空间在北方一座筒子楼的单元房中。夫妻加儿子——是刘星,而不是对峙戏中的养子——三人围坐一桌,彼此言语不多,却气氛融融。再加上同一栋楼不时就来一回的友聚,热腾腾的舞会,更反衬出,这样的日子叫生活,而闽江边的日子,只能算低维度的活着。有了那场对峙戏,养子绝然出走,三人再变回二人,更显得那个家居环境空空荡荡。



悲剧的大幕是在不同时空的转换中渐次释放,既牵引着观众往下追看,同时又小心阻隔着线性叙述给观众带来的那种悲剧性的浸润性体验。于是,我们也像水库边玩水的孩子一样,一点点在涉入造成两家人生悲剧的核心。


这悲剧的造成,固然有时代的因素——王小帅依旧没有放弃他年代感的事件氛围营造。但是,电影更能让人感知的,是人心的负累。刘耀军一家因儿子溺水所面临的失独之苦,首先起于孩子间的逞强怂恿,而好哥们儿沈英明之妻、担着计生责任的海燕,之前对朋友王丽云腹中二胎的“坚持原则”,使之雪上加霜。这都非故意之恶,却让两家难以面对。


不能言说的内伤,更因为影片一次次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而被渲染。“老朋友”这个字眼,在此让人想到写《纳尼亚传奇》的作家C.S.刘易斯写过的《四种爱》,他在里面区分人世之爱,有一种谓之“亲爱”,便指的是这类老朋友。和所谓的意趣相投的朋友不同,这种“亲爱”,只因为常在眼巴前,关系就浑然天成。天然得不知从何算起,也就自认为会地久天长。无意中便忽略,岁月的迁延与人事的无常。待有非常事件在彼此间发生,反而不如陌生人间容易面对。刘易斯说,皆因为这其中所实践的礼节,“其细腻、敏感与深微,公共礼节无法与之相比。”在公共场合,礼制就够。而在这种关系中,你还得有礼制所代表的“实存”。



所谓非常事件,大都无可逆转亦无可挽回,亦如生死一般容不得你推倒演练。也所以,就置人以无限的“这可如何是好”的愧疚与惶然。加害者(哪怕是无心)难以释怀时,就只能回到原始的解决方式,如沈英明那样提刀来见,说一句“你把那小子砍了,咱们一命抵一命”。而受害一方,即使心量还不够聚足不说破的悲心,却也可能自律于古人所说的“不为己甚”,对自我的悲苦只能逾加谨慎收敛,想释怀更难。


也所以,只有远离。远离的轨迹是由沈英明妹妹茉莉的一句台词道出:你们早先是在海南,后来到的这里。原以为你们只是暂居,没想一住就住了这么久。海南相对于北方,同样遥远,何以要一移再移?原因很可能是,他们另外的共同朋友新建、美玉,就在海南闯荡。而刘耀军夫妻要的是彻底的远离。这斩断一切外缘的孤绝,在别人眼中,或许更显出生命的悲苦,但当事人一旦接受了这无缘之境,人生的实相才真正裸露,如果能在其中找到另一种平衡,也自能活出另一番天地。这也是经历过生命之殇、又受困于人际僵局的人,所需要的生命转场。这不仅是给自己辟出一段疗愈的时间,同时,也是给对方留下生命吞吐的空间。


“人生不相见,动与参与商”。固然,在这隔绝中,两家人如何消受各自的煎熬,都各有省略。但是,放在一个相对长的时空,这省略又还算详略得当。观众如果是过来人,对此不仅能够感同身受,也多少能理解某些人,时隔多年突然闯入时的率意与莽撞。茉莉出国前对刘耀军生活的闯入,有个性使然一面,根底里,又有代偿意味。这固然对刘耀军夫妻的生活,是一种打破,但未尝不是一种检验与唤起——时间,真的可以在为对方而活的变老过程中停止吗?其实,人只要活着,还在感知当中,就还得时时调整内心的天平。



在得知老友海燕的病情已入膏肓,夫妻二人重返故地之时,我相信无论是王丽云的自杀未遂,还是更早的儿子溺亡,都不再成为彼此心意的阻隔。因为,他们是冲着这长久的顾念而去的。当然,已长大成人的浩浩,当着干爹干妈面道出当日实情,不仅是拔掉了自己生命中那棵固执生长的树,也完成了连接两家之间的人心之河最后的疏通工作。应该说,整部影片的后半段,这个障碍清理,就在沈家的不同成员中进行。只是,能让观众确切地从银幕上感知到,最终还是离不开王景春、咏梅两位演员的演技。王景春,在此前《我11》中,也和闫妮演过夫妻,但都没有像和咏梅演对手戏那样,在银幕上构成一种韵律,让人在其间体会,岁月中相携走过的老夫老妻所能带出的地久天长。


那被无数人称道的镜头中,自然不能不提儿子墓前那组戏。镜头先表现演员的正面。他们先是清除碑周围的杂草、为亡人摆盘,之后分坐两边,见妻子从包里掏出矿泉水瓶、丈夫便也从墓碑前抄起酒瓶,举瓶相碰,套一句所爱的歌词:“无言即是怀仙处”,这里真有一种面对天地的释然。另一组镜头是从他们身后打过去,能够看到前方,更加密集的墓碑。这无疑是对人生更深一层的注解。人只有把自己置放在这更广阔的天地岁月间,在更多的生死浮沉中走过,才会有彻底的放下。


藏在剧中最核心的秘密——刘星溺水的真相——最后浮出时,戏眼同样在这对夫妻身上。一起回到筒子楼那间单元房,浩浩的眼神刚落在桌上那张全家福,刘耀军便赶紧拿回收起。浩浩艰难讲述,夫妻俩端坐聆听,其间不打断、不追问,眼中有泪,却不做更多情绪流露。这令人想到佐藤忠男评价田中绢代《望乡》表演时的一段话:“这是阅历丰富的人对人的态度。



所谓最大的解脱与救赎,不仅是自己渡过生命的黑河,还包括把别人也渡过去。在这个对手戏中,他们给人感觉不仅是戏托住了,而且是人也渡过去了。由不得我不把佐藤忠男后面的话再引下去:“人与人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应该尽量忽略它去建立一种愉悦的人际关系,但即使真的成功也不要天真地认为这是必然的,不要忘记感激那些帮助你一起建立这种人际关系的人,一起努力跨越这道鸿沟的人。我们要一直提醒自己这种区别。这其中体现了阅历丰富之人表现出来的特有的精髓礼节,以及经受磨砺之人的高尚。


文 | 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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