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在梦幻泡影中与巴尔干肌肤相亲
看完《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2016)后吐槽女神莫尼卡·贝鲁奇已经老、导演太自恋的观众应该注意到,自从《给我承诺》(2007)后,塞尔维亚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已经9年没有拍摄剧情片了。这些年,他写小说,加入东正教、当巴尔干“无烟地带”朋克乐队贝斯手和塞尔维亚国际电影节的发起人,建立民俗村石头村,而电影似乎变成他的业余爱好。不管怎么说,52岁的莫尼卡·贝鲁奇和62岁的库斯图里卡要共同主演一部爱情电影,这种选择本身就很巴尔干魔幻现实主义。2016年,距离南斯拉夫解体已经24年了,可是在这部视觉奇观极致、绝美的影片中,库斯图里卡仍未放弃他的银幕复国梦,这一次他用马戏团美学、爱情至上和宗教苦行,继续在银幕上与故国肌肤相亲。
塞尔维亚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1992年,库斯图里卡的父亲去世了,不久后,南斯拉夫这个国家在地图上消失,在总统铁托的铁腕下奇迹般和平了近半个世纪的巴尔干地区再次陷入战争。当时,库斯图里卡正在巴黎为他的电影《亚利桑那之梦》做后期。他买好了回到故乡萨拉热窝的机票,但他再也没能回去过。不久后的一天,法国工商业巨头布伊格集团的创始人弗朗西斯·布伊格找到库斯图里卡,要资助他拍一部电影,并告诉他“想拍多少就拍多少”。库斯图里卡于是用法国亿万富翁的钱,将父亲二战时游击队员的经历、南斯拉夫总统铁托的传奇、在血泊中建立又在血泊中消失的南斯拉夫国族历史,拍摄成了旷世奇作《地下》(Underground,1995)。为了纪念消失的祖国、回不去的故乡,库斯图里卡以野性而疯狂的斯拉夫影像,在银幕上与巴尔干相爱相亲。
《地下》
巴尔干在土耳其语里是蜜和血的意思。近千年来,巴尔干半岛因为地处于西欧(天主教)、东欧(东正教)、西亚(伊斯兰教)三大势力的夹缝之中,一直是三者争夺的对象和厮杀的战场,因此“火药桶”之名久已有之。在这里,“战争的艺术”被进行到极致,但巴尔干的痛苦却难以为世人所知。
在他的电影里,战争是常态,和平是意外,战争就如同波斯尼亚地区最常见的宴饮交际一样,是一场集体的醉酒狂欢。《地下》影片一开始就是一幕酒神般的战争与性爱蒙太奇:1941年被德军占领的南斯拉夫,当德军炸弹从天而降之时,游击队员马高正在嫖妓,他的好朋友黑仔的妻子即将临产,而在马高的弟弟伊万管理的动物园里,动物们比人类更先嗅到了战争的气味。马高性高潮的呻吟,动物在血泊中的哀鸣,再加上炮火声和《莉莉玛莲》的歌声,形成了一首战争狂欢曲。战火中的动物园,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战争表述:狮子在街上散步,大象偷鞋子吃,猩猩在血泊中死去,鸭啄虎须,虎食鸭肉,这是比诺亚方舟还要令人绝望的末日景象。
接下来这一段是狼狈为奸的爱情和不存在的战争之间的蒙太奇。马高将好友黑仔、弟弟伊万他们一同转移到了地窖里,一待就是20年。二战已经结束,但黑仔等一群人仍被关在地下,马高用虚假信息令他们相信战争仍在继续,为的是让他们继续制造军火卖钱。而在地上,马高窃取了本该属于黑仔的一切:英雄事迹、权力、女人、金钱。在这个与《美国往事》同构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中,库斯图里卡加入了意识形态的尖锐思考,马高用谎言为巴尔干带来和平,又用销售军火的方式让南斯拉夫获得了财富,但靠谎言维系的和平注定不能长久。
影片中最荒诞的一幕莫过于黑仔重返地上的“片场奇遇”。当黑仔在地下兵工厂待了20年后重回地上,误入一个电影拍摄现场,这个电影讲的正是黑仔抵抗纳粹德国的英雄故事。于是黑仔误以为二战还在继续,他杀死了“德军”,扫荡了片场,赞扬了正在就义的“自己”。
媒体是谎言,艺术也是谎言,谎言说了太久,真相也变得可疑,谎言那么动听,以至于真相显得如此的荒诞,但是什么都比不过一场美丽的日出。在地下生活了20年的儿子,第一次看见了太阳和月亮,他将月亮认作太阳,将鹿认做马。在这悲喜交际的境遇中,我们跟随男孩的视角,仿佛第一次看到这美不胜收的世界:日出、月落、飞鸟、多瑙河。
库斯图里卡善长以幽默与喜感的死亡奇观,来增加悲剧的维度和深度。新娘投井、伊万自挂于教堂钟绳、儿子溺亡、黑仔投水。当然,最震撼人心的死亡是马高之死。马高死去的身体在轮椅上燃烧着、旋转着,绕着一个残破的十字架。这时,做了游击队长的黑仔出现了,发现自己下令处死的正是好友马高和他们共同的爱人娜塔莉亚,他呼唤着火中的兄弟和爱人,这一刻,悲伤达到人类的极限。军火商人马高热爱战争,因为这是人类历史长河中创造出的最赚钱的事业,因为陌生人在战场上死去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只有当父亲害死儿子,弟弟杀死哥哥,朋友处死朋友时,我们才能体会到:这是战争。
影片中并没有所谓的好人和坏人,有的只是些疯癫的南斯拉夫人;马高是欺弟坑友的“无耻混蛋”,黑仔是头脑不清的“无辜混蛋”,他们共同的爱人娜塔莉亚是迷人的巴尔干贱人。影片中唯一的“人”就是动物园管理园伊万了,但在巴尔干,诚实善良的人不是死去就是在精神病院。应该说影片中最有人性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只大猩猩,它是地下兵工厂终结者,也是影片唯一的幸存者,永不背叛的亲人和朋友。 “虽然猩猩无法象人一样表达悲剧的情感,但它让我们感受到了人性的缺失,它比人类还要有人性。” 以动物的智慧和仁义,反衬人类的邪恶和愚蠢,是库斯图里卡标志性的电影语言,被称为马戏团美学。
在《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中,马戏团美学被发挥到了极致,片中出现了更多的动物:报恩之蛇,浴血之鹅,镜舞的鸡,聪慧的鹰,忠诚的驴,救命的蜂、蝶、羊等。但这一次当喜剧将变成悲剧,就连魔幻现实主义也未能力挽狂澜。《地下》的结尾他用飞翔的新娘与不散的婚宴来安抚我们的绝望,是因为“死亡是未经证实的谣言”。但在《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的结尾,会飞的新娘不可避免地死去,他化身为僧侣,用石头为爱情立碑,与焦土相濡以沫。
《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
文 | 一红
北上广“996”不相信眼泪,难道娱乐圈“007”就可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