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教育,或许从中年开始
最好的教育,或许从中年开始
董桥说“中年最是尴尬”,在他看来,中年只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茶”。张爱玲说,中年男人都孤独,因为“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姜文说“狗日的中年”,“是个卖笑的年龄,既要讨得老人的欢心,也要做好儿女的榜样,还要时刻关注老婆的脸色,不停迎合上司的心思”。冯唐则干脆以“油腻”、“猥琐”一言以蔽之,光看这两词的长相,就知道中年该是多么不堪。
其实,“中年”这词本身,就已足够尴尬——说是年龄段,却又无具体所指,最权威的说法,也只能模糊得从45岁到59岁。但“倚老卖老”仿佛人类天性,通常,人到四十,就算迈进了中年的大门,然后一路感叹:人到四十天过午,人到中年万事休……
有关中年的电影,对《男人四十》印象最深,因为事关教师。虽然子曾经曰过“四十而不惑”,但对中学语文教师林耀国来说,四十依然一大堆惑;那种平淡,琐碎,迷惘,不甘,隐忍与辛酸,被张学友演绎得淋漓尽致——可以说,我的中年启蒙课,就是这部电影。
只是,我天生愚钝,中年后才真正开始思考教育,研究教育。用我最先的说法,搞教育,也被教育搞,未免悲催,甚至不乏“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造作;现在,我更喜欢说,做教育,也和教育做——两个动词,都生猛,但有区分:前者,显然是被迫,后者,多少有着自愿,或者半推半就。这或许意味着,我已从“中年前期”,进入“中年后期”。
对教育,半推半就,或许是中年教师的普遍状态。
教到中年,人生的格局和气象,几乎已成定数。“路径依赖”也好,“成本沉没”也罢,对教育,好歹做了十多二十年,再不喜欢,多半也只能“将就”,继续做着。跟青年教师讲课,我喜欢说:若要爱,请深爱,若不爱,请离开。但教到中年,再不爱,可能也难“离开”,不是每个人都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所以我会说:若要做,用心做。
道理很简单:教育是需要用心的事业;人到中年,教育也是值得敬重、敬畏的事业,属于自己的事业。虽然已经做了十多二十年,但是想想,还要再做十多二十年,倘若一直心不在焉,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势必陷入“灵与肉的分离”——就像,明明只能躺在自家床上,却要想着“李家溜溜的大姐”,或“张家溜溜的大哥”,那“分明是一种痛苦”。
敬重或敬畏事业,简称“敬业”。常言的“爱岗敬业”,其实有顺序问题:得先敬业,才会爱岗,否则,只能敷衍。就像“半推半就”,“半推”只是形式,“半就”才是实质——我以为,既然“就”是必然,与其“将就”,不如“深就”。唯有“深就”,才能咂摸出教育的真味。而一旦“咂摸”到了,至少脸上会少些失落感、沮丧感和挫败感。
毕竟,人到中年,并非“船到码头车到站”——前边的路还长呢。既然来到这世间,谁都没打算活着回去,何不让自己过得更精彩些?何必让自己“四十岁就死了,八十岁才埋”?
张文质先生曾说,“教育是中年人的事业”。他说的“中年”,显然不单指年龄。以我的理解,人到中年,会更深刻觉知生命的意义,教育的价值——中年教师,多已为人父母,养过儿,育过女,对成长的艰辛与不易,有深切的感受。生理稳健,心理成熟,更富智慧,更多从容。以此心态和状态从事教育,自然会融入自己的经验和情怀,以“亦师亦长”的平和、悲悯与怜爱,去理解和体谅学生,对学生更多容忍和宽怀。
没有人是天生的父母,也没有人是天生的教师。很多时候,我们是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才学会了真正的爱,我们是在当教师的过程中,才明白了真正的教育。
我的同事胥晓芸老师曾经说过,她在作了母亲后,再次面对学生时的感觉:“看到撒谎的孩子,我就会想,是不是父母没有给予他足够的信任,而让他今天不敢说实话?看到字写得差的孩子,就会想,是不是小时候妈妈让他活动的时间太少,手指的发育晚了?看到没有完成作业的孩子,就会想,昨晚的作业是不是太多了,家长是不是没在身边,他究竟是哪里觉得做起来很困难呢?”
她还说:“再也舍不得给孩子布置太多作业,因为担心他们的眼睛,担心他们的身体;舍不得批评嘲笑上课答问结结巴巴、错误百出的孩子,因为,我知道她和我女儿一样,非常想展现出最好的自己;也不会再因为孩子的小错就请来家长,训完孩子又数落大人,因为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珍宝,每个父母也和我一样,恨不得做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说这番话时,胥老师其实还年轻,远未到所谓的“中年之境”,但这种将心比心,这种“不忍”和“不舍得”,很容易让人感觉到“中年的况味”,感觉到中年教师特有的温和、柔软、仁爱、慈悲——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所谓的“懂得”,只会来自于自身的经历和体验,来自于生活馈赠的感受力、理解力、包容力;所谓的“慈悲”,也只会建立在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的基础上,建立在对生命的敬畏、同情和悲悯中。
人在年轻时,往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多热情、激情,而少温情、深情。作教师,固然需要热情和激情,但更需要温情和深情。教育需要适宜的温度,更需要持续的温度,唯其深情,才能持久。如《礼记》所谓:“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就像初恋时不懂爱情,人在年轻时,也很难有和气、愉色和婉容。
所以我说,教到四十,最好的教育,或许刚刚开始。
勿庸讳言,中年也最容易消磨锐气、泯灭激情。所谓的斗志消退,所谓的职业倦怠,多半发生于此。教到中年,职称该上的,已经上了,工资能涨的,也都涨了;不能上、不能涨的,也一大把年纪和资历了。往前,似乎再没什么盼头和奔头,迷茫和松弛,懈怠和停滞,往往像“更年期综合症”一样,如影随形。此即所谓的中年危机。
但,教到中年,正如“危机”一词所示,有“危险”,也会有“机遇”。倘能转危为安,不仅能化险为夷,而且能焕发生机,让自己的生命进入“第二春”。
我认识一个老师,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乡村教书,从村小,到中心校,18年教学生涯,几乎都在“沉睡”,如她所说“一潭死水般”,“被动而麻木地执行各项命令”。但是在接触我10年前创办的“知行社”后,她仿佛重新恢复了“知觉”。她有篇文章,叫“四十岁,刚发芽”,我的感觉,这些年里,她真的发芽了,长叶了,甚至含苞绽放了。看她的博客,看她的课堂,看她对教育的理解,几乎年年都有新变化,真正的转“危机”而为“生机”。
我的朋友高原石头,原为重庆特级教师,引进我区时,真正的“人到中年”。但每次见面,谈到学生,她都眉飞色舞,如数家珍。她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她所带班级,从未考过年级第一,她说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不愿让学生把时间花在考第一上,而愿意带他们体会语文的美,美文的趣,她觉得,这才是真正有用的。二是,她50岁后才开博客,在网上发文章,但很快就成了高手,不到两年时间,她的博客,就有了数千篇文章,还得了新浪网的大奖。退休后也没闲着,一忽儿山东,一忽儿贵州,当指导教师,做驻校专家,60多岁的年龄,依然风风火火,给人感觉,她的生命,仿佛是“从中年开始”的。
近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只要想出发,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就是表扬一个“从中年开始”的教师的。这些年来,随着对教育的观察和考量,我越发觉得,教育,或许最适合中年人做,因为,教到中年,往往最能尊重生命成长节律、最能依循教育发展规律的。
教育是慢的艺术,成长,更是快不得、急不得的事情。人到中年,步伐往往更沉稳,心态往往更平稳,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急躁、浮躁,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紧张、匆忙。教到中年,往往更懂得生命的艰辛和困窘,也更清楚自己的边际和局限,更容易以相对豁达、舒缓、优雅的姿势面对教育,更容易以“我行我素”、“相对任性”的方式“做教育”,更接近我们的“本心”,也更接近教育的“本性”。
当然,真要达到这种境界,中年教师首先得自己醒来。职业倦怠也好,审美疲劳也罢,甚至包括人生迷茫,情绪消极,大多是自己身陷迷境,心志迷糊。周濂说“你永远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零点乐队则唱道“唤醒自己也就不再难过”,以我的感觉,的确如此——教到中年,倘能真正唤醒自己,就会对自己的事业,更专注,更深情,更着迷。
我曾对中年教师开玩笑说:多工作可以延缓衰老进程,多思考可以防止老年痴呆。现在看,其实并非纯然的玩笑。那些积极工作的教师,那些不断进取的教师,往往能凭着丰厚的积淀,凭着坚定的意念,不断重建自己的生命,不断点燃生命的热情,始终保持心灵和精神的“年轻态”,使得中年这一尴尬时段,成为他们生命中的“黄金时间”。
梁实秋曾说:“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对此,他先生有一个妙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教到中年,其实也是如此:“真懂得”,才能真正享受到教育的“妙趣”。
(《今日教育》专题约稿,感谢蒙石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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