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元”朝鲜：核武器和贫困之外，这个封闭国家的另一面｜文娱地理

“不要做这个题目了，这个国家太特殊。”

作者 | 罗立璇

世界是平的，全球化时代下的文化娱乐产品也是一样。它们在全球范围内获得来自不同国家参与者的贡献——即使是世界上最隐秘和封闭的朝鲜。

从金正日时代开始，动画代工产业已经成为这个独裁国家赚取外汇的重要手段，而在中国“二次元”经济进入爆发期之后，朝鲜的动画代工业有了更为稳定和庞大的客户来源，而中国“二次元”市场也需要在更大范围内优化资源配置——包括朝鲜。

根据《三声》（微信公号tosansheng）了解，目前中国有相当一部分动画公司的中期制作工作，会选择发往朝鲜的代工基地，而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诸多国漫中，也有为数不少的作品中包含着朝鲜从业者的工作和贡献。

由朝鲜从业者所负责的环节具有低端重复和劳动力密集的特点。动画的中期制片包括勾线、上色、画中间帧，让画面“连贯地动起来”，是动画生产中技术含量最低的一部分，也是对劳动力需求最为密集的一部分。

一名动画公司从业者向我们表示，动画生产中最重要的是前期的设定、策划、原画和后期的特效、配音等工作，这才是做动画最难的地方。制作原创动画的公司，都必须在这两项工作上死磕。相比之下，中期工作则属于机械性工作，“谁做都一样”。

在全球范围内寻求资源配置的过程中，成本和质量是关键要素，显然朝鲜在前者更有优势。价格低廉和技艺娴熟的朝鲜代工，是中国新兴动画公司解决一部分产能需求的理想选择。根据业内人士的说法，朝鲜动画公司报出的价格是行业平均价格的一半。

由于朝鲜整体国家的教育水平和基础设施仍然极为落后，朝鲜动画代工行业依然有着较为明显的缺陷——标准化和稳定度较低。一位国产动画公司负责人这样说道，“由老师傅完成的作品，水平较高，由新人完成的就会差很多”，而另外一位不愿具名的从业者表示，朝鲜动画代工更适合写实风格较强的作品，风格特点单一。

探寻这样一个隐秘国家最活跃的对外产业并不容易，特别是在中朝关系发生剧烈动荡的今天：几乎所有被询问的对象都拒绝了《三声》（微信公号tosansheng）的正式采访请求。

一名对朝鲜动漫有研究的学者甚至劝阻道：“不要做这个题目了，这个国家太特殊。”

政治工具与外汇印钞机

金正恩在2014年视察426动画电影制片厂

探寻朝鲜动画，离不开朝鲜4·26动画电影制片厂，这里也被称为“朝鲜最开放的窗口”。

近年来，虽然市场经济主体正在朝鲜变得更为活跃，并且从地下黑市模式转入半公开的默认模式，但是能够承担正式对外服务贸易任务的，一定是有着足够政治信任的国营部门或者强力机构。

4·26动画电影制片厂对外时以SEK Studio（Success Engage Korea Studio）作为自己的名字。对于延续三代的朝鲜政权而言，SEK是一台外汇印钞机和合法生意入口，承接着极大量的海外动画代工订单，也是少数可以直接参与对外贸易和派遣海外代表的朝鲜企业。

这样的特殊地位，可以从其办公位置即可看出。从平壤市中心刚刚举行阅兵仪式的“金日成广场”出发，往胜利街方向走上一百步，就能看到一幢16层高的白色大楼，便是4·26制片厂的总部。

某种意义上，这栋建筑并没有明显的标志，然而守卫森严的威严建筑，见证了朝鲜现政权数十年的历史变迁。

在代工贸易发展之前，和冷战后的社会主义国家一样，朝鲜极为关注对内的政治思想宣传和意识形态教育，而青少年尤为重要。1957年，时任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日成在视察朝鲜国家电影制片厂时提议，应该为儿童的健康成长专门设立动画片制作单位。

“朝鲜儿童电影制片厂”很快成立，最重要的任务正是宣传职能。与此同时，朝鲜选派画师团队前往同属社会主义阵营的东欧学习，特别是有着良好动画传统的捷克斯洛伐克。至今都可以在朝鲜原声动画内容中看到强烈的写实风格。

在当时的作品中，“朝鲜儿童电影制片厂”始终以童话寓言来描绘“正邪较量”主题。比如，在70年代制作的《松鼠与刺猬》中，松鼠、刺猬、鸭子等角色代表了正直勇敢的朝鲜人民，老鼠、黄鼬等鬼祟的角色代表韩国人，狼和狐狸则代表“死敌”美国人。

基于政宣方面的优秀表现，“朝鲜儿童电影制片厂”受到最高层的赞许。1980年代，金正日参观该制片厂，而后者也以金正日首次参观日期更名为“4·26朝鲜儿童电影制片厂”。而在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在2015年的报道中也介绍道，金正日在世上时曾多次参观4·26厂，并亲自指导动画的生产工作。

这样的政治任务至今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是4·26厂能够获得信任的关键原因。2014年，金正恩在视察4·26厂时说道，“把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总书记亲自讲述的故事改编为电影等，制作数百部动画电影。从主体的角度出发树立好政策旗帜”。

即使在今天，绝大多数的朝鲜原产动画都以保家卫国作为最重要的主题，人物形象正反鲜明，多配以大义凌然、铿锵有力的音乐和配音。这种论调符合朝鲜政权对内所营造的氛围——祖国时刻处于危险中，总是民族叛徒和外来侵略者威胁着他们的安全。

在80年代中期，金正日认为朝鲜动画制作水平已经相对成熟，如果能够出口，将会带来大量的外汇收入。朝鲜第一部“走出去”的动画作品《伶俐的小狐狸》在当时卖到包括韩国在内的多个国家，吸引了国际市场的注意。

根据中国驻朝鲜大使馆文化处的调查，1985年，法国向朝鲜发出了第一批订单。在这之后，SEK Studio（4·26厂的对外名称）的名字为同行熟知，陆续接到了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的订单。在2000年以前，SEK Studio的外汇几乎收入全部来源于欧洲客户。千禧年之后，SEK Studio开始承接来自中国和美国的订单。

整体而言，4·26厂正是从此时开始进入政治、经济两手抓的状态：既要生产主旋律动画片实现“教化民众”的目的（从单纯的革命题材扩展到了历史、教育题材），也要满足全球动画产业的需求，不断提高自身水平，通过动画代工订单来赚取外汇。

根据《南方周末》在2016年4月对该制片厂工作人员金成喆（化名）的采访，1996年到2003年间，SEK Studio完成海外订单带来的纯收入大约2.08亿美元。

这笔美元收入对于九十年代的朝鲜分外珍贵。从1994年开始，朝鲜进入“苦难行军”阶段，连续的洪水造成全国范围的灾荒，粮食产量降至70年代水平的一半，即使是国际社会最保守的预估数据，这场灾难造成的死亡人数也高达50万以上。

可以想象，SEK Studio的员工在当时很可能是最幸福的朝鲜人。根据金成喆的介绍，2.08亿美元中的5%，即大约1千万美元属于SEK Studio自用，其用途多为各项单位建设费用和员工报酬。同时，SEK Studio的员工还可以观看来自好莱坞的最新大片进行学习，甚至可以免除朝鲜男性都需要面对的强制性兵役义务。

不过，朝鲜动画代工产业在2003年以后面临巨大挑战。在欧美市场，3D动画制作技术正在逐渐成为主流。《海底总动员》在2003年夺得北美票房冠军，而李安导演的《绿巨人》虽然在票房上没有成功，却用3D技术制作了一个可信度极高的怪物。

这意味着，过去繁琐的动画中期制作步骤，统统可以通过建模一步到位，而这正是朝鲜动画在国际产业链中最有竞争力的部分。

朝鲜也在寻求自身的变化。在2014年《新京报》采访SEK Studio北京办事处的代表许英哲时，对方表示由于技术的提升，现在制片厂已经从1600人减员至900人。在《彭博商业周刊》2015年前往制片厂内部的采访视频里，可以看到一排30岁左右的动画师对着惠普台式电脑屏幕，正在数位板上画画。

许英哲还告诉《新京报》，SEK Studio每年都会排30-50名年轻人到海外，主要是意大利和法国，去学习先进的动画制作技术，回国之后再当老师去教给其它从业者。根据《三声》（微信公号ID:tosansheng）的了解，SEK Studio的多名动漫手绘创作师主要是从中央和地方的美术大学、美术学院、文化宫艺术小组、美术创作社等地选拔。

根据朝中社在11月27日的报道，，2014年11月26日，金正恩视察4·26厂（SEK Studio的对内名称）时强调，“朝鲜动画电影的独创性和魅力、迅速的创作速度令世人吃惊，应该怀着十足的野心，把朝鲜变成全球数一数二的动画电影大国。”

“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风中奇缘》

从2007年开始，SEK Studio这个在此前鲜为人知的机构开始进入密集的公关期，集中接受来自中国以及西方媒体的采访。其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曾透露，金正日曾授意文化部门工作者，“要大力推进与外国的合作，近期尤其要加强与中国的合作”。

实际上，当年也是十余年来朝鲜半岛局势最为缓和的一年。2007年7月14日，朝鲜关闭宁边核设施；10月3日至4日，金正日和时任韩国总统卢武铉举行首脑会晤，共同签署《北南关系发展与和平繁荣宣言》。

中国华北地区朝鲜办事处是一家经过朝鲜政府授权、从事对朝经济交往和文化交流的中国公司。其官方网站显示，SEK Studio在石家庄、潍坊、上海和香港等地均设有办事处，承接动画代工订单，并连续参加石家庄国际动漫博览交易会等市场活动。

截止2014年，SEK Studio储备的未播出动画片数量就为58部，而根据许英哲的介绍，针对海外市场，SEK Studio的年度制作能力达到8000分钟，每周能够制作153分钟。

《亚洲时报》在一篇名为《在朝鲜制作的美国卡通（US Cartoon ‘Made in North Korea’）》中，详细介绍了在朝鲜出生的韩裔美国制片人尼尔森·申（Nelsen Shin）在1999年与SEK Studio合作制作朝韩唯一一部合制片《王后沈青》的全过程。

4·26与AKOM合作制作的《王后沈清》

申在洛杉矶拥有动画制片公司KOAA Films. Inc，并在首尔开设分部AKOM工作室。

在一次国际动画展览会上，申认识了在中朝边境做生意的新加坡籍商人金京，通过金京的渠道，与SEK Studio建立了工作联系。申雇佣了SEK Studio的500名朝鲜员工进行中期制作，历经7年时间制作了《王后沈青》。

这部描绘了朝韩人民共同的历史英雄的作品，至今仍被作为4·26制片厂具有原创能力的代表作之一来介绍。申在接受《亚洲时报》时表示，雇佣朝鲜员工，可以避免支付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和加班费，在成本方面非常划算。

申如此说道：“我被他们的手工技巧和经验所震撼。我敢说，就手工技巧来说，朝鲜比韩国更好，甚至可与好莱坞相比。除了后期设备我们占有优势外，在动画绘制上，朝鲜不比我们差，有些动画的处理甚至要超过我们。”

同时，申还给SEK Studio介绍美国公司的代工订单，但是美国动画片在SEK加工的事情是秘密进行。由于朝鲜和美国之间长期敌对的特殊关系以及美国政府严格的经济制裁措施，这种行为一旦被美国行业协会得知，出品公司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我们做事很小心，不然会有很多人受到伤害”。

根据《三声》（微信公号ID:tosansheng）的了解，目前，来自美国公司的订单有着复杂的转包流程：先发给欧洲公司，比如法国、意大利等与朝鲜动画有合作传统的国家，再由这些国家发往瑞士——金正恩和他的两位妹妹留学过的中立国家——最终以复杂的间接订单方式最终给朝鲜。

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这个正在用核武器与美国对抗的国家成功接下《狮子王》剧集、《风中奇缘》的电影和剧集，还有《名侦探柯南》等动画影片的中期制作业务。同时，很多日本订单，也会在发给中国企业代工以后，再被间接订单的形式外包到朝鲜。

4·26制片厂曾参与《狮子王》剧集的制作

没有公开数据显示从中国市场发出的动画代工订单数量。作为中朝动画贸易关键节点的SEK Studio，其石家庄的办事处、河北柳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也在电话中婉拒了我们的采访请求。“我们最近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接受你们的采访。”

实际上，在今天的平壤，动画行业的玩家已经不止SEK Studio一家。一些较小的动画制作公司也开始崭露头角，例如“三千里动画工作室”，曾与韩国hanaro电讯公司合拍韩国系列动画片《笨企鹅系列》和《懒猫丁卡》也引起较大反响。 

由于朝鲜外交政策的极端强硬以及半岛局势的脆弱，朝鲜的动画外包行业也受到较强的政策影响。在韩国实行对朝友好的“阳光政策”时，一度承担50%的世界动画分包任务的韩国，曾经将一些项目转入朝鲜。

例如，韩国企业艾康尼斯娱乐将畅销100多个国家的《小企鹅波鲁鲁》分包给朝鲜，并为朝鲜提供3D动画制作训练。但在2008年之后，随着韩国政策转冷以及朝鲜在拥核立场的强硬，韩朝之间的动画转包业务几乎完全停止。

目前，中国投资者是朝鲜外贸经济的最中坚力量，动画产业也不例外。《卫报》记者Branigan曾在2015年初到访朝鲜。当地官员向她透露，截止至2009年，朝鲜与外国的合资企业数量已经达到了375个，其中的三分之二的投资者都来自中国。中国的公司利用朝鲜的廉价劳动力，“要么生产衣服，要么就是在做动画代工”。

在2017年开始之后，中朝关系同样进入严酷的挑战时期，某种意义上，这种挑战也极有可能传导至经济合作，也无疑为两国间的跨国动画代工生意增加了风险。

封闭国家往往被人猜不透，朝鲜同样如此。实际上，包括动漫产业在内，朝鲜的代工产业近年来一直处在非常活跃的状态，而IT代工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荷兰IT海外代工咨询公司GPI Consultancy创始人Paul Tija，曾著有《在隐秘的国家之内：朝鲜IT与代工产业》，他在2010年对数码行业媒体PC World透露，朝鲜十分重视发展IT行业，在那时候朝鲜国内已经有1000个工程师能够承接外界的服务，业务内容主要集中在数字动画、数据录入和手机应用设计。

以动画和IT外包行业为代表的利益是朝鲜整体经济中日益强大的部分。在“先军政治”执行二十年之后，一种更为理性、鼓励稳定的政策趋势正在出现。

根据《纽约时报》在5月4日的报道，金正恩正在努力发展本国经济，默许私人企业发展，朝鲜式市场经济正在兴起。日益壮大的商人和创业家阶层为执政官员所保护，被朝鲜人民称为“金主（Dongju）”。

2016年，朝鲜劳动党在七大会议上正式提出优先满足人民生活水平的“先民政治”，诸多政治观察家也注意到现年33岁的金正恩并非像其前辈一样戎装在身。在国际关系领域，一直有学者对他的政策未来抱有期待。

这位曾经在欧洲生活多年，喜好美国篮球和日本动漫的统治者，在动用极为残酷的手段清洗异己的同时，也创造了朝鲜经济难得的连续增长。他向朝鲜民众承诺，“再也不用饿肚子了”。同时，他还鼓励国人要“自强”，自行生产商品，减少对中国的依赖。

在战争乌云笼罩的朝鲜，有一种未来或许正如Paul Tija所说，“这是世界上竞争最激烈的地方之一，因为你很难在同样的价格情况下还能找到知识水平这么高的雇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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