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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泊平读诗:生存之重与生命之暗

2018-01-05 辛泊平 十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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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之重与生命之暗

辛泊平

落雪如盐

芦苇岸

 

 

在山的阴面,只有落雪

爱着人间。尘世之重如此分明

 

几根枯枝,裹着棉套的手

在空茫中摆动,像要在绝望之外

抓住什么。雪,细腻如盐

 

撒在冬天的伤口上

尖叫的风扑来,仿佛一个受刺激的妇人

初遭无常的命运

 

站在风口的人,脸缩在头帽里

只剩呼吸在关联外界

这人明白:埋首尘世,是天意

 

细细的雪,洒在身上,落在人间

寒风自在撒野

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在默默替人受罪

 

选自《十月》,2017年第4期

 

 


我要说,芦苇岸的《落雪如盐》是一首呈现生存之重、生命之暗的小诗。它颠覆了我们习惯的意象预设,还原了雪所承载的人世之痛,以及生命在世俗意义之外的卑怯与苍白。


“落雪如盐”,诗人没有渲染雪落人间的形态,而是直接进入我们熟知的“空中撒盐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文学掌故,但他没有在语境与审美上绕圈子,而是以自己的判断选择了“如盐”的比喻。在我看来,这不是比喻的比较,而是情怀的取舍。在中国的语境中,雪与轻盈与品味与情趣相关,故而,它总是让文人墨客的世界充满了美感。无论是张岱的“湖心亭赏雪”,还是姚鼐的雪中登泰山,雪都不仅仅是接通天人的风景,更是是映照心性的缪斯。


而在芦苇岸这里,这一切仿佛都不存在。这当然不是因为诗人缺乏审美的眼睛,而是他对生命生存层面的关照。他看到了雪的沉重,雪的尴尬。天地凛冽,万物无声,只有这落雪,在山的阴面,以她的孤独爱着人间。山的阴面,是一个隐喻,它是我们的生存现场,阴冷而又孤寂。在这里,“尘世之重如此分明”。


寒梅傲霜,雪梅斗艳,那是理想的人格,也是理想的世界。而现实是“几根枯枝,裹着棉套的手”,在风中绝望地挣扎。在这苍凉的人世间,温暖在遥远的天国,抚慰在无望的梦境。只有如盐的大雪撒下来,如一块转瞬即逝的棉布裹住人间的伤口,慢慢咀嚼命运的无常。


这不是诗人的臆想,而是来自他敏锐的观察与深沉的体认。大雪之下,寂寥之中,那“独钓寒江雪”的毕竟只是一种极致的存在。在生存与精神困境中,更多的是“脸缩在头帽中”的庸人。在这里,庸人并不是贬义,而是一种人生的普遍性。严酷的环境,无论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空间,谁都没有资格要求他人做“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战士。我们都是普通人,也就有普通人的爱恨,有普通人的怯弱与苟活。


“埋首尘世,是天意”这是普通人的人生哲学。但雪依然会落在身上,细细的雪,如盐一样,有细腻样子,但也有苦涩的味道,也正如人生一般。只是,这外在的轻盈与事实的苦涩搅在一起,乱了常人的视线与味蕾,于是,人世纷扰如风,生命感受如夜。所幸,诗人深入这雪中,并未冬眠,而是用心灵倾听那雪里埋藏的五味杂陈。于是,他压低了着声音,唱出了一首关于雪殇与生命真相的歌。


雪落人间,既是温暖,也是冷峻。因为她,这世间的伤口得以片刻弥合;也因为她,这世间的冰冷和生命的不堪得以凸显。这首诗写得并不锋利。诗人是克制的,他选择了稳健的节奏与低沉的语调。但是,因为对现实与人生的深度关怀,这首诗自有一种浊重的力量与深切的疼痛感。(辛泊平)

 

温  暖

芦苇岸

 

中午完工途经少年路

一排晒太阳的老人坐在路口的街边

像一群向往温暖的企鹅

把冰冷和孤独死死挡在身外

“浮云怎么留得住要下的雨水?”

听到车载音乐的歌声

老人们同时转过头

仿佛我是一头猛扑而来的狮子

他们坦然而警觉地看我

眼里转动着波涛

不知是冷,还是被暴晒

每个人的表情都覆盖着潮红

这红,是年画的红,离我这么近

突然想起马上就要过年了

在异乡,面对这群安详的老人

我不是猛兽,而是落单的企鹅

“眼眶怎么留得住想要掉下的泪水?”

车窗的玻璃缓缓摇上

歌声在车内回环,将我淹没

我是自己的海,涌动温暖

 


 

在我的阅读中,有些诗不需要提供一个完整的事件,不需要提供完整的思绪,有时,只有一个恰切的比喻或者瞬间的感受,一首诗便那样自然而然地成立了。比如芦苇岸的《温暖》。

 

一群晒太阳的老人坐在街头,这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场景。但诗人却由此想到了“向往温暖的企鹅/把冰冷和孤独死死挡在身外”。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老人和企鹅之间,他们的迟缓是相同的,他们缺少侵略性的状态是相同的,甚至,他们的憨态也是相同的。可以这样说,这个比喻,不仅形象,而且温暖。更重要的是,诗人还发现了两种生命状态一致的地方——向着阳光,“把冰冷和孤独死死挡在身外”。“死死”这个词用得漂亮。它精准地把握了老人的精神状态。那是生命对时间消逝的最本真的回应。

 

在我看来,这首诗写到这里,便已经是一个自足的作品。但诗人显然并不满足于此。他接着写老人们面对外物的反应。对于汽车里的歌声、路人,这群“企鹅”却并不迟钝,而是警觉,是提防。因为,这一切打破了他们已经进入的安宁。在他们眼中,这些切割空间的存在也在切割他们的时间。所以,他们无法做到超然物外。

 

然而,正如企鹅一样,他们并没有攻击性,他们只是本能的防守。待看到一切都不过是偶然的喧嚣,他们很快便又进入一种人生的坦然。从警觉到坦然,并不突兀,而是人生的常态,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切换,悲伤与沉静,都不过是瞬间的体验。

 

这首诗写出了生命的现场,关乎生死,但并不阴沉,而是充满了理解与宽容,弥漫着对生命过程深切体认的安详与温暖。(辛泊平)


 


南  风

芦苇岸

 

水边码头,过客消费行色

他的盘缠已快用尽

而山高水长,前方绵延迢遥之美

船驶离的瞬间

沿河的芦苇就绿了,故国在岸上

挥舞着别时的悲伤

一生,都在赶路

袖口的风,眼眉的春色,帽沿的霜

辗转成遑遑流水的譬喻

那些在回忆里呼吸的脚印

被迟暮的晚霞,收进黑暗的账薄

一个立志出发的人

永远没有收尾的权利

包裹的不断扎紧与打开

仿佛尘世的爱与深情,失去又回来

只有那根握在手中的拐杖

铮亮无比,闪耀着时间的自证

 

 


《南风》是一首具有古典意味的小诗。古典的节奏,古典的意境,古典的情怀。我喜欢这种古典的味道。

在当下,人们的身影是快的,离愁别绪也是快的。快得让人来不及品咂,来不及伤感。似乎只有在加速度的旋转中,生命的存在感与身份感才获得有效的证明。人们恐惧没有目的的旅程,担心没有意义的寻找。于是,我们看到世俗中沉重的身影,倦怠的面容,就那样拥挤着,呈现生命粗糙而又无趣的现场。

然而,生命的本质拒绝尘世的价值命名,它倾向于自由的无用。诗人深谙此中道理。所以,他才那样深情地注视着那“盘缠已快用尽”的过客,深情地眺望那山高水长的“绵延迢遥之美”。在诗人眼中,这才是生命的动人之处。因为,这样的生命敏感而又细腻,他有千年的乡愁,有故国的忧伤。

离开家乡,才会有家乡最清晰的记忆;走在路上,才会有生命最细腻的纹理。这是一种人生的悖论。诗人深深懂得。但那异乡与远方,就在不远处呼唤,灵魂无法拒绝。于是,一生都在赶路,“袖口的风,眼眉的春色,帽檐的霜”都是此生的见证。

“一个立志出发的人/永远没有收尾的权利”这不是牢骚,而是誓言。因为,在这个旅程中,生命有真实而又浓烈的爱与深情,有“失去又回来”的人生轨迹,有灵魂在时间中“锃亮无比”的自证。从起点到终点,这生命可能两手空空,但它有丰富而又深沉的感受。这感受最终变成回忆,在时间的皱褶里温暖人世的苍凉。

于我而言,读这样的诗是舒服的。它可以让我暂时挣脱世俗的枷锁,以一种纯粹的审美体验一种古老的风情,用缓慢的心跳回应缓慢的时间,用慵懒的心境对抗物化的裹挟,用一种无用的情怀擦亮暗淡的人生。哪怕它只有一瞬,哪怕它只是遥远的印象。(辛泊平)

 


没有谁能改变黑暗 

芦苇岸

 

黑暗的汁液溢满脸面

打着火把的人,在羊肠小道上燃烧

夜色过于浓重,禽、兽,出动

都想赶在曙光之前,抽走时间的红利

起风了,火势顺着山路盘旋

直到舌头舔着天上的银河

有人从高高的山崖上往下跳

带走了一丝宁静,像一根火柴划过沙皮

闪亮一下就熄灭。没有人能够

改变黑暗,恰似无法更改灵魂的深度

低处的河流,浮满星光

想改变,也只能在纸上,勾画野心

 


 

几年前,在《中国诗人》上读过芦苇岸的长诗《空白带》,印象深刻。我惊讶于诗人对历史与当下的双重考量的通达,惊讶于诗人对时间之于生命的沉重与虚无的深刻把握。在那首长诗里,芦苇岸似乎打通了时间与生命的隧道,让那些隐秘的可能以空白的形式呈现出来,让人切身地体验那种巨大的虚无。在我看来,芦苇岸是一个有历史感的诗人,是一个有纯正品味的诗人,是一个面向灵魂写作的诗人,是一个值得信赖、值得一读再读的诗人。

很难说芦苇岸的诗歌写作是学院派还是民间写作。在他的诗歌里,这仿佛不是他思考的问题。就我读到的作品看,那种简单的归类只能降低诗人抵达的高度。因为,我从他的诗歌里既读到了学院式的严谨和哲学思辨,也读到了民间的现场感和人生的滋味。在这里,我不想长篇大论说芦苇岸的整体创作。那是一个大工程,是一个需要时间和耐心、需要诗学修养和足够心智的阅读。

在这里,我只想谈谈他近期的一首短诗《没有谁能改变黑暗》。应该说,这首诗的题目就有一种深度和力量。改变黑暗,创作光明,是人类的理想。理想是不容怀疑,更不容颠覆的。然而,芦苇岸说了,而且是肯定的说了,没有谁能改变黑暗。这不是诗人的轻慢,更不是噱头,而是诗人的勇气,它来自切身的经验和严肃的思考。因为,诗人已经看到了黑暗的真相,它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更是我们内心深处的一种认知。

你瞧,那些“打着火把的人,在羊肠小道上燃烧/夜色过于浓重,禽、兽,出动/都想赶在曙光之前,抽走时间的红利”。诗人没有兜圈子,而是一上来便把真相拎出来放在读者面前。人,兽,禽,他们在黑暗中所有的活动,都不过是“赶在曙光之前,抽走时间的红利”,那种我们习惯的燃烧的火把,只不过是一种窃取红利的假象,和真正的光明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在风里,火势猛烈,即使火舌“舔着天上的银河”,那也只是一种虚妄和徒劳。正如一个生命从悬崖上往下跳,那种用生命在黑暗中擦出的火焰,但壮烈和绚烂都不过是瞬间的裂痕,转眼黑暗便继续加深,犹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因为,诗人已经看到,黑暗不在周遭的世界,更深的黑暗在灵魂。而灵魂是一种带有太多自我印记的抽象存在,擦亮它的,不是尘世的火焰,更不是欲望,而是理性,是启蒙。现世不堪,人们已习惯了在欲望的污淖中争夺和撕咬,灵魂之光早已暗淡。所以,改变这种全民性质的自觉沉沦便显得那样苍白和无力。当然,诗人并没有因洞悉现实的秘密而沮丧,盗火者的胸怀和西西弗斯式的悲壮也是诗人捍卫的立场,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径,在那个相对脆弱但又确实存在的纸上世界里,谋划着心灵的革命,酝酿着驱逐黑暗的“野心”。

这首诗写得简约而又不失厚重。简约是它的表达,厚重是它的发现。在语言的选择上,诗人是包容的,青铜器般的词语,我们熟知的日常用语,都是他的选择。而这两种似乎并不和谐的词语,因为诗人持重的态度达到了一种语义上的平衡。也正因如此,这首小诗才拥有了一种稳健而又凌厉的品质和力道。(辛泊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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