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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阿来:故乡春天记

阿来 十月杂志 2020-02-14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故乡春天记

阿来

岷江道上


春天了。

这些年的春天里总想,而且总要回乡。

如今城乡疏隔,回乡是需要理由的,高原的春天便是我回乡的好理由之一。

高原的春天来得晚,在成都,所有春天繁花开过,眼看就是绿色深浓的夏天,家乡那边才传来春天的消息。达古冰川的朋友今天打电话说,高山柳开花了;明天打电话说,落叶松和桦树发芽了;又说,你教我们认得的苣叶报春和龙胆都开了。

达古冰川在黑水县,在小时候从故乡的小村庄时时仰望的那座大雪山的北边。

大雪山叫作阿吾塔毗,山的南边是我家乡马尔康县。那些日子,县里也打电话来说,我老家梭磨乡的开犁礼要在木尔溪村举行了。所有这些消息,都在诱惑着我。当下就把几乎在车库里停了一冬天的车开到店里保养,换了新轮胎。我要回去看家乡的春天。

新轮胎黑黝黝的,新橡胶的味道也像是春天的味道。

取车的时候,站在已经开过了一树红花的刺桐树浓重的阴凉下,我想,成都的春天刚刚过完,我又去过家乡高原的春天。多么幸福!一年过两个春天!

这一天,是4月15号。

4月18号,终于可以出发了,先去黑水县。

“名家看四川”系列活动之一,邀请作家中的大自然爱好者,去黑水县境内新开发的风景区达古冰川,去走走看看,多少有帮忙发现与提炼景区丰富美感的意思。达古冰川不仅有壮美的雪山风光,更有从海拔

两千八百米到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川造就的地质景观与植物群落的垂直分布。旅游业勃兴后,这样的审美发掘工作,正是作家可以作些贡献的地方。

我决定不随团行动,不参加半途上的集体午餐。但我对工作人员建议:安排的饭食要有山里的春天——刚开的核桃花、新鲜的蕨菜。而且,眼前马上就浮现了那些石头建筑错落的村寨,高大的核桃树刚刚绽出新叶,像一团绿褐色云雾,笼罩在村寨上面。浅浅的褐色,是树叶的新芽。绿色是核桃树正在开花:一条条肥厚的柔荑花序,从枝头悬垂下来——那就是颜色浅绿的花。这个时节,村民们会把将导致核桃树结出过多果实的花序一条条摘下,轻轻一捋,那一长条肥嫩的雄花与雌花都被捋掉了。焯了水拌好的,其实是那些密集的小花附生的茎。什么味道?清新无比的洁净山野的味道!而在那些不被人过分打扰的安静村庄,蕨就生在核桃树下,又嫩又肥的茎,从暖和肥沃的泥土里伸展出来,一个晚上,或者一个白天,就长到一拃多高了。要赶紧采下来。不然,第二天它们就展开了茎尖的叶苞,漂亮的羽叶一展开,为了支撑那些叶子,茎立即就变得坚韧了。乡野的原则就是简单,取了这茎的多半段,择去顶上的叶苞,或干脆不择,也是在滚水中浅浅焯过,一点盐,一点蒜蓉,一点辣椒,什么味道?苏醒的大地的味道!

这样一顿风味午餐后,他们还要去看色尔古藏寨。

这些好味道我都很熟悉。而那古老的村寨——我自己就出生于与之相似到相同的村庄,至今仍在细细观察。我在一首叫作《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的诗中写过,这些村庄,都跟我出生的那个村庄一模一样。我是说人、庄稼、房舍、牛栏、狗、水泉、欢喜、忧伤、老人和姑娘。

正因为这份稔熟,这些年,我从熟悉的乡野找到了新的观察对象:在青藏高原腹心或边缘地带走动时,会留心观察一下野生植物,拍摄那些漂亮或不太漂亮的开花植物。这正是我要单独行动的原因。

从成都去黑水县城,将近三百公里,一路都沿岷江峡谷而上。其中一半行程,成都到汶川是高速公路。相当部分是在深长的隧道中穿行,无景可看。出汶川县城,过茂县,公路傍着的都是岷江主流。出茂县,沿着岷江主流上行二十多公里,有一处地方叫飞虹桥。在这里,河流分汊,过桥右行,是岷江主流,去松潘。左行,是岷江支流猛河,沿河而上,到黑水。这段时间,是山里的融雪时节,所以江流有些混浊。水清时,比如秋天,站在飞虹桥上看在桥前汇聚的两路江水,岷江主流清澈见底,左边的猛河一样清澈见底,却水色深沉,因此猛河也被叫作黑水,连带着分布在这条河上下两岸的地方也叫作黑水了。这一带,海拔已经上升到两千多米,而且还是继续渐次抬升。山高谷深,山势陡峭。一路上,见有道路宽阔的地方,我就停下车来,爬上山坡去寻找开花植物。春天进到岷江峡谷已经有些时候了。公路两边人工栽植的洋槐正开着白色繁花。河谷台地上,那些石头寨子组成的村落,桃树已是丛丛翠绿。可是,河谷两岸干旱的山坡上的灌丛仍然一派枯黄。但我知道,这些枯瘦的灌丛里一定有早开的花朵。这一路,走走停停,上到山坡,又下到路上,果然遇见了好几种开花植物。

两种蓝色鸢尾。

一种叶片细窄,花朵也清瘦,长在土质瘠薄的干旱山坡上,那些多刺的灌丛中间,名字叫作薄叶鸢尾。

再一种,叶片宽大肥厚,在有肥沃腐殖土聚集的地方,一开一片,花朵硕大,成片开放,风起时,那一朵朵花摇动于随风起伏的绿叶之上,仿佛成群蝴蝶飞翔。它们正式的名字就叫鸢尾。以其美丽与广布成为鸢尾属植物的代表。

一种枝上开满细小黄花的带刺的灌丛,名字叫作堆花小檗。米粒大的小黄花一簇簇拥挤在一起,抢在绿色叶片展开前怒放。这植物的名字概括的正是其花开的繁密。小檗的根茎中可以提炼一种叫小檗碱的物质,也就是平常所称的黄连素。

还有耐旱耐瘠薄的带刺灌丛沙生槐也开出了密集的蓝色花。

折腾得累了,我坐在山坡上,翻看相机里的花朵,却突然弄不明白,大自然为什么要让植物开出这么多的花朵?这些花朵,和这神秘的不明白,也许就是我这一天的收获。

是的,人们都在世界上力图明白,但我宁愿常常感受到自己很多的不明白。

拍完最后一组照片,坐在山坡上喝几口水,一根根拔去扎在衣袖裤腿上的灌木刺时,已经是山谷中夕阳西下的时刻了。

再行车二十多公里,就是黑水了。

黑水县城分成两个部分。先到的老县城。即便地处深山,这些年被城镇化的潮流所波及,要到城镇上来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地处狭窄谷地的老县城容不下这许多人了。五年前的汶川地震后,又在老县城上方一公里多,建起了新县城。新建了一些机关和商业网点,更多的是往城里聚居而来的四乡村民。这次住在新县城。县城是新的,酒店也是新的。四层楼房,居然有一座运行有点缓慢的电梯。

县长和管理局长请大家吃饭。当地猪肉,这种猪半野放,肉香扑鼻,是名藏香猪。野菜多种。最受欢迎者有三。一种,土名刺龙包。其实是五加科楤木的肥实叶芽。蕨菜和核桃花已经说过。这些野味入口就是清新的山野气息,加上所有人都会想到无污染绿色这样的概念,就更觉得不能不大快朵颐了。只是酒不好,当地产烧酒,有点遗憾。但也理解主人,而今,禁止公款胡吃海喝,不但理解,而且赞同。

我对坐我右边的县长说:好喝,好喝!

又悄声对坐我左边的李栓科说,明晚我请你喝好酒!

栓科是我过去做杂志时就认识的,跟我一样,高兴了酒量就好。他做《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前是地质学家,到有地质奇观的地方来,自然没有不兴奋的道理。

达古冰川

 


19号,坐景区的观光车跟大家一起游览达古景区。

车穿过峡谷,穿过峡谷中三个藏族村落。这三个寨落都叫达古。因地势高低分别叫作上、中、下达古。车上有同行问我,达古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我有点说不上来。从词根上说,达,是马的意思。古,是深远的意思。不是汉语中年代的深远,而是指地理的深远。但这两个意思如何串联起来?我不知道,当地人不知道,问过一些学者,也不太知道。去年的初春时节,我走访过这三个村寨。中达古村长是个有文化的人。上过初中,因“文革”而辍学。我来访问前,他已经把村子的历史和达古雪山群中那座叫洛格斯的神山故事写成了两页汉文材料。要不是有位央视的纪录片编导随行,善于访问,我都不知道该再问他什么问题了。上达古村的老百姓,以前多居住在半山上,如今,当年斜挂在山坡上那些土地已经不再耕种,响应国家保护长江上游水源的政策退耕还林了。那些曾经的庄稼地,正在被荒草和灌丛重新掩没。村子里的人家相继迁移到山下的公路边,重新寻找新的营生,构建新的生活。

那天,村长给我们讲上、中、下三个达古村的历史。

讲他们每年祭祀山神的意义与程式。

讲森林中的动物和已经成为历史的狩猎故事。

中达古村还有一座小佛寺,但没有常住的僧人。只是在佛历上一些重要的日子,那些半职业的僧人才回到庙里,和村里百姓做些法事。平常的日子,寺庙门上落着锁,并不干扰百姓的生活。僧人们自己也在各自的俗家中帮助生产。我个人喜欢宗教的这种存在方式。

在上达古村前,猛河已变成了一道溪流。溪上一座带顶的藏式木桥,廊柱上有红军桥的字样。这里确实是当年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到达此地之前,红军已经翻越了宝兴县和小金县之间的夹金山,又翻越了小金县和我老家马尔康县之间的梦笔山,接下来,又经过我们马塘村继续跋涉,翻越亚克夏山进入黑水县,这就是现在达古景区所在的地区。这里,雪山更加密集地紧靠在一起。刚从亚克夏雪山下来,当年的红军马上又遇见一座昌德雪山,下昌德雪山,就是上、中、下三个达古村所在的这个峡谷。当年的红军,那些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人,在此地盘桓一阵,补充些粮食,就从现在叫了红军桥的木桥上过了溪流,又顺着蜿蜒的山道直上达古雪山。过了这座雪山,便是毛尔盖,接下来就是宽阔的川西草原了。中央红军主力和四方面军一部,在阿坝州境内一共翻越了五座雪山,其中三座都在黑水县境内,而且,就围绕在达古景区主峰的周边。

这一天,我们要去的是这雪山群中两座从未被人逾越的雪山——有冰川群的达古雪山主峰和洛格斯神山。

这已是我第三次来达古冰川。

前年,我来这里时秋林在高原艳阳下五色斑斓。那是落叶松、红桦、白桦、栎、花楸、栌、高山杨、槭这些树木群落浩然盛大的色彩大交响。

去年,比此行早二十天,我来时,晚上一夜飞雪。早上风停云开。驱车到达古村时,湖水映着碧蓝天空,阳光下融雪时的滋润气息带着松杉的芳香。保护站小屋中,炉子里烧着旺火,壶里茶滚烫。屋顶上的雪融化了,从窗前淅沥而下,像断了线却落不尽的珠串。听保护站的工作人员谈林子里金丝猴、羚牛的故事。茶喝到出汗,路上的雪化开了。半山上为游客布置的木头栈道上的雪也化开了,洇湿的厚木板上有漂亮的纹理。走上这条木板栈道,正对的洛格斯神山冰清玉洁,莹光逼眼。在一些藏语文本的诗性表达里,喜欢把巍峨纯净的雪山形容为一个戴着水晶冠冕的人或神。如果你在一个空气清新、阳光明亮的上午,看见这样直插幽深蓝空的雪山,就知道,这样的形容有多么精妙,且带着神圣之感。顺着栈道一路向前,那并肩而立的三座晶莹雪山就在峡谷尽头越升越高,诱导你一直走到跟前,把平视变成仰望。在山下的达古村,村长告诉过我,这座雪山的神是古代为了保卫村落与美丽山水而献出生命的三个达古青年勇士的灵魂所化。因此是三个达古村共同的保护神。

那天真的走到栈道尽头,倒在松软洁净的雪中仰望雪山。山峰和蓝空间漾起片片薄云。那是山上起风了,把山体上的雪花飞扬到半空里。薄云很快又消散了。那是风停了,雪花又落回山上。四野寂静无声,某片杉树林中,传来一声两声鸟鸣。婉转悠长的是画眉。有些突兀的是粗嗓门的噪鹛。

可是,今次来,大家走上栈道时,洛格斯神山却在自己扯起的一片云雾后面隐匿不现。大家继续朝前,希望突然会云开雾散。但云非但不开,天上还不时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地洒下些雨点。山神今日休息,山神今天不与凡人相见。我闲着无事,便动手拍去年来时已经开放的报春花。顺便把三千多米高度上的一些常见植物落叶松、野樱桃、小檗、蔷薇、伏地柏指认给大家。而李栓科则指着山谷、岩石和山峰给大家上地质课。就这样,在古代冰川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的U形山谷中盘桓一阵,神山仍然没有露脸的意思,大家只好到游客中心午餐。

午餐算是一个冷餐会吧。藏式的手抓肉、包子和一些野生蔬菜。最好吃的一种,学名叫作紫花碎米荠。吃的是它们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茎。要到7月间,它们才会开出团团漂亮的紫色花。饭后,一半天空阴着,一半天空中却有阳光破云而出。右手峡谷尽头的洛格斯神山依然隐匿不现。而正面峡谷尽头壁立而起的达古冰川上方的雪山主峰却熠熠闪光,大家赶紧上山。

上山很容易。海拔三千多米的峡谷尽头,有如烟新绿笼着的落叶松林前就是索道站。十多分钟,缆车就将游人运到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度上。据称这是世界上海拔高度最高的缆车索道。管理局的人说,该索道由奥地利一家公司设计建造,一共费了四年时间。也就是说,对游客来说,这是目前世界上不需自己辛苦登攀而能到达的最大海拔高度。

我既是第三次上到这里,便不急于和同行的人们马上冲向外面的雪山。我为自己在雪山小屋中要了一杯咖啡,慢慢饮下。情景有些不可思议,有些奇异。人在宽大的观景窗内落座,手捧一杯香喷喷的热咖啡,窗外,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达古雪峰覆盖着厚厚的雪被就横卧在眼前,像一只睡着了的巨大动物。山体上是深雪,雪下,才是冰川。这道冰川每年只有7、8两个月积雪融化时才可以看见。但那冰川显示的力量却可以清晰看见。下冲的冰川在雪峰下几百米处刨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夏天和初秋,那是一湖碧水。湖水的上方,劲风猎猎,被阳光照耀,亮得晃眼的云团翻滚在天空,也翻涌在湖中。

喝完咖啡,走到室外的雪野中。瞭望台上,雪深盈尺。瞭望台外,雪深就在三四米了。我发现,好几位同行者因为缺氧因为过分兴奋有些喘不上气来了。在这个高度上,群山变成波浪,在眼前奔涌。只有身边几座山峰超出我们所在的高度——最高峰海拔五千二百米。在这里,唯有搞地质出身的李栓科面不改色,为大家指点冰川在这雪山之巅造就的地貌杰作:相互错落在云幕下金字塔一般的锥形峰顶、锋利峭薄的山脊——地理学名词叫脊线、被冰川从对面山体上剥离又搬运到面前来的巨大的岩石——冰漂砾,而在我们脚底的深雪下,就是冰川挖掘出的巨大的冰斗,夏天时,是一汪湖水,现在冻成了一块坚硬的冰。

李栓科对景区管理局的唐华祥书记说,冰漂亮,雪漂亮,雪山漂亮,游客一眼就已看见。但是,冰川造就的特殊地形,这样近距离呈现在游客眼前的地方,如果不是唯一,全世界也不多见,需要大声告诉他们。李栓科还说,不要老说这座山像什么动物,那座峰又像什么动物,要说科学。眼前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地质样本!

我赞同!

达古景区主诉的是两个卖点:一个,雪山和冰川;一个,秋天的彩林。

而我一直说,森林的漂亮,秋天变红变黄自然是一个高潮,但从初春起,不同植物,晕染在山野间的不同色调的新绿也足以让人目眩神迷。只不过,中国游客似乎已经习惯由导游来指点——不经别人指点,就不能自己看见与发现,那么,景区更有理由作这方面的挖掘。高原上春天来得晚,初春过后,直接就进入生命竞放的夏天。十数种杜鹃,十数种报春,十数种龙胆,十数种马先蒿,几种绿绒蒿,金莲花银莲花,金露梅银露梅,那么多的高原植物渐次开放,把整个高原的夏天开成一片幽深无尽的花海。这些也都是可以用某些方法指点给游客的。都是可以让他们喜欢与热爱的。我总觉得,达古景区这样的地方,可以成为中国人学习体味自然之美的一个课堂。地理之美,植物之美,共同构成自然之美。虽然时兴的国学热中,常有人说中国人如何具有源远流长的天人合一观,如何取法自然,但在实际情形中,却是整个国家自然界大面积的萎退与毁败,是中国人与大自然日甚一日的隔膜与疏远。

达古景区如果多做这方面的工作,在中国所有自然景区中,肯定在观念与方法上都走在了前面。

达古景区的自然之美真是无处不在啊!从海拔三千多米处,积雪刚刚融化,落叶松柔软的枝条上就绽放出了簇簇嫩绿的针叶。而刚刚从冰冻中苏醒的高山柳、报春已经忙着开花了。再往下,开花植物更多。路边草地上,成片的小白花是野草莓,星星点点的蓝花是某种龙胆,那是比蓝天更漂亮的蓝!到了达古村附近,湖边野樱桃开花了,有风轻摇树梢时,薄雪般的花瓣便纷纷扬扬飘飞起来。再往下,路边一丛丛黄花照眼,那是野生的棣棠。还有藤本的铁线莲,遇到灌丛和乔木就顺势向上攀爬,用这样的方式,把一串串鲜明的花朵举向高处。那些花朵也真正漂亮。四片纯白的花瓣纤尘不染,花瓣中央,数量众多的雄蕊举着一点点明黄的花药,雌蕊通身碧绿,大方地被雄蕊们簇拥在中央。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快意的听天由命,任哪一阵风起,或哪一只昆虫飞来,把任一枝雄蕊上的花药撒到那娇嫩敏感的柱头上,在阳光下昏眩一阵,便受精怀子;还是一切都要经由她不动声色的精心选择,拒绝,接纳,或在拒绝与接纳间犹豫再三,才终于将几颗雄花的精子纳入子房?

达古景区把旅游的高潮定在秋天,如果能打开游人寻美的心思与眼睛,其实初春的山野,处处生命力勃发,已是美不胜收了。

当天晚上,我们吃藏餐,藏香猪和各种做法的牦牛肉自不必说,刚刚采摘来的山野菜更让人食指大动。藏式桌子低,座椅也低,其实说是榻才合适,每榻可三个人并坐,有温软的褥子,有靠背,适合喝酒闲聊。我央人从车上取了自带的好酒来请大家。先由李栓科、我和女作家葛水平三个爱酒人组成一个核心小组,率先一大杯接一大杯,以此带动着全桌都喝起来,不久,就央人从楼下车上取第二瓶酒来。这时,大家的话就多起来,话而不足,有谁就带头唱起歌来。一个多小时后吧,又取了第三瓶酒来,并吸引得邻桌的人也自己带了酒来加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喝完了第三瓶酒,大家就尽兴而归了。

突如其来的地震


4月20号。

这一天,说好九点早餐。大家自然要多睡一会儿。我舍不得,早早起来,走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的空气。真是好空气!饱含着那么多新萌发的植物的新鲜气息。黑水的新老县城之间一公里多的地段上,还有几户农家,我就站在土豆地边看一阵垄上的新苗,然后散步往老县城去。经过地震后新建的中学,教室中早读的书声琅琅。

走到了老县城街上,突然街边铺面的铁门开始哗哗作响。

地震。我想。

然后,继续散步。

一个小时后,回到酒店早餐。我发现地震正在成为一个比较严重的事件。餐桌上的人除了我都没有动筷子,有人在往家里打平安电话,有人在接问询平安的电话。还有短信和微信。弄完这一切,打开电视,CCTV新闻频道。芦山地震。芦山县城在夹金山下。夹金山是一座积雪越来越少的雪山。我原来计划,几天后回程,从那里到成都。为的也只是更大幅面地感受故乡大山里的春天。电视里只说芦山县7.0级地震。除此没有更多消息。我开玩笑说,好吧,过几天,我替你们到那里看看。

九点半,大家又说一会儿地震,才上车离开。我驾车跑在采风团的中巴车前面。我们要一起过亚克夏山,在山的那一边,是红原大草原。他们有一个目标,去看一个分水岭。分水岭下发源了一条河,那是往东南方流去纵贯了我家乡马尔康县的梭磨河。分水岭另一面,沼泽中发育了另一条河,藏语叫嘎曲,意思是白河。白河西北流向,在川甘边境汇入黄河。梭磨河流入大渡河,大渡河汇入长江,所以,这道分水岭也可视作是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水岭。作家朋友们要去那海拔四千米的岭上看宽广的雪野,看河的源头。

我和他们约好中午一起在刷经寺镇上午餐。他们去看雪,我要在沿途峡谷找寻早到的春天。车行不久,我就在一座叫沙石多的藏寨前停下来,拍寨子前开了繁花的野樱桃。刚支好三脚架,寨子里有人出来和我说话。他们见我穿得像游客,却不是游客。笑说,原来你就是山那边马塘村的人啊!解放前,我们马塘村是驿道上有一条小街道的大市集。后来,有公路了,这个市集便消失了,我们的爷爷辈还经商开店赶马帮,父亲辈便变成种青稞和土豆为生的农民了。我拍完那几树樱桃花,坐在栅栏前开满野草莓白色花的草地上,和他们一起抽了一支烟。我们一起看着对面的高大幽深的山,他们说,都是听爷爷辈的人说过他们翻山去马塘街上卖麝香买快枪的故事,如今,村里爷爷辈的人都没有了。我说,我还听爷爷辈的人说,你们这些黑水人拿着快枪,曾经把我们马塘包围过好多天,一把火,就把街上的店铺、骡马店烧毁了一多半。他们笑说,那一次,可能我们寨子没有参加。

告别他们,我继续上山。开车时,又想起一个故事。20世纪50年代初,解放军来了。山里的人们被告知,这是当年的红军回来了,而且,这一回,来了就不走了。解放军一支部队翻越亚克夏山进军黑水,发现在山顶附近,十几具尸骨整整齐齐躺在浅草地上。干干净净的尸骨边,一些金属遗留物,说明他们是当年的红军。人数恰好是一个战斗班。在这缺氧的高山上,坐下休息后,就没有一个人再站起来。山那边有一个解放后才兴起的镇子,叫刷经寺。镇子边有一个烈士陵园。小时候,老师领着我们这些红领巾去参观过那个墓园。墓园中,就有睡在亚克夏山顶没有再起来的那个红军班。

去年,这座山半腰新开的隧道通车了。原来上去下来要两个小时的盘山道,现在只用不到十分钟就穿过去了。

这个隧道让我又想到地震。

五年前的汶川地震,黑水也是受灾县,由吉林省对口进行灾后重建。这回所住的新县城,就是灾后重建的大项目。这个隧道也是。某一次,我还从电视新闻里看到这个隧道的剪彩仪式上,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吉林省某厅的副厅长,我们在北京一起学习过。看到他出现在亚克夏山上,使我感到他比在北京一起喝酒时更亲切。我发了短信去问,是不是他。他马上打了电话回来,说,就是我!

五年前的地震发生时,达古冰川景区建设刚刚完成,登高的缆车建好了,游客盘桓山中看奇花异草和冰川地貌的栈道建好了,进山的公路建好了,甚至一座五星级酒店也建好了。马上就要开门迎客了,凶恶的地震来了。那一次,死亡载道,沿岷江峡谷的公路尽毁,交通阻绝。达古冰川景区无从开放。直到灾区重伤初愈,政府宣布重建提前完成,才得以重新开放。

我从前年开始,到今次,一共三回到这个景区,去发现地理与植物之美,并把这些美告诉世人,多少也有点帮助灾后恢复的意思在里面。

这时,电话来了,记者的电话。问我芦山地震了,准备做点什么?

我没怎么在意,说不知道。

如是,几十公里的下山道上,就接了好几个电话。

地震这个问题,在别人的提醒下,似乎越发严重起来。

我在电话中问记者,那边地震真的很严重吗?是很严重。什么程度?说具体情况不清楚,但房倒屋塌,伤亡惨重。

我也无心再在原野中踵迹春天了,赶紧到刷经寺镇上,那里有电视。十一点钟,我进了镇上一家饭馆,电视机前已经坐着好几个人了。有过汶川地震的经验,看电视上的画面,房屋倒塌的程度,公路毁损的程度,我松了一口气,大地之神不能总是那么残酷。自然,对受难者,这也足够残酷,但相对五年前的惨烈的天翻地覆,死亡枕藉,总是轻了许多。但是,时时刷新的伤亡数字,还是叫人心疼难过。去年,我带着一本前辈学者任乃强先生于1942年写成的《天芦宝札记》在那一带地方行走过。那本书写的正是这次重灾的三个县天全、芦山和宝兴。

这么美好的春天,地震又来了。

我看电视的时候,一个记者的电话又进来了。他说,发了若干条短信为什么不回?我说我没有收到短信。他不信,他以为我不愿接受他的采访。我没有告诉他我收不到短信的原因。亚克夏山这一边,包括我身处的刷经寺镇,属于红原县,这里,手机短信功能不能使用。这位记者有点生气,他干脆问我,什么时候去灾区?我说,我在老灾区,暂时没有想去不去新灾区这个问题。他说,那么你作为四川省作家协会的主席,准备组织四川作家为灾区做点什么?我说,我无权调度四川作家,你找作协的书记吧。记者简直要生气了,你不是作协主席吗?这个问题也类似于短信问题,有一个答案,但我不便回答。我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答案,作家协会不是保密单位,你是记者,你就到我工作的单位作个调查。我没有说我在距新灾区六七百公里外的高原上,这位记者的口吻,好像一个四川作家,应该随时收拾好了装备和心情,只等地震爆发,就立马奔赴灾区。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心理也太不健康了。采访没有期望的结果,记者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是不高兴,简直是心情恶劣。

这时,开饭馆的老板过来打招呼,问我是不是马塘村的某某,我说是。他说,我是邻村的某某家的啊!某某家的长辈我认识,但这个比我年轻的人我不认识。他说,你弟弟我们就很认识啊!

看过分水岭的同行们到了。我们就在这个饭馆里午餐。老板说,店里的特色菜就是当地的各种蘑菇,只不过,都是去年初秋备下的干货。干蘑菇配上猪肉牛肉烧了,也是很下饭的东西。饭后,采风团回成都。我站在饭馆前向车上的他们招手道别。

上车前,团里一位年已七十多岁的台湾作家对我说,不想马上回台湾,想去芦山地震灾区,不晓得你们作家协会能不能提供点方便。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说,如果我在成都,我愿意开着自己的车送你去。但作家协会……你还是回成都到作协问问吧。

老作家没有再说什么,我想她肯定认为我在推托。

但我又懒得再作解释,只是说抱歉。心里却想,是不是全中国都必须跑到灾区去呢?

同行们走了,我从超市往车上塞了些过日子的东西。沿着梭磨河下行十多公里,就到老家马塘村了。

母亲不在,在城里妹妹家。父亲在家。弟弟和弟媳在家。

四周又安静下来。在家里的寨楼中,我和弟弟说话。说在若尔盖县城帮着我另一个妹妹打理一家小宾馆的侄儿,说刚考到另一个县做了护士的侄女,说地里今年准备种什么庄稼。父亲老了,不理家事了,只是静静坐在我对面,微笑着听我们说话。我想,这就叫生活安好吧!不一会儿,弟媳从厨房里端了一碗手擀的面片汤来,面片之外,汤里有酸菜和小块的腊肉。我说刚在刷经寺吃过了,还是把那碗面片汤吃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家里生活好些了,常常做些小饭馆里一样的饭食,但他们都知道,我一回家,首选就是这口酸菜面片汤。

吃过了,到屋外的地头上走走,解冻不久的土地在脚下是那样松软,在阳光的暖意中散发出无以名状的气息。那是苏醒的土地的气息。这也是春天。

我看看山坡,父亲明白我在看什么,他说,你喜欢的那些花开放还要些日子呢。

那我就不用上山去了。

父亲又说,今天早上有人从乡上来,说你明天要去参加开犁仪式呢。

乡里距我们村有二十多公里远。

父亲和弟弟送我离开。父子三个从家中的地里穿过去,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和父亲一起在地里耕作的情形。那时,父亲比我现在还年轻,我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年。这么想着,过了桥,到公路边上,我发动车子,父亲在窗外摇手,我离开。从后视镜里看越来越小的两个人影。汽车转一个弯,镜中的景物切换成了泛出隐约绿色的山野。

又五十多公里,梭磨河的深峡里,绿色越来越鲜明,开枝展叶的绿树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我停下车来,拍开黄花的高山黄华。再停下车来,那是一树树盛开的粉红色的杜鹃了。

我把让人难过的地震忘记了。

进县城,还有我过去在此工作时留下的四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里面有几架没搬走的书。我回去了一趟,从书架上找了两本带到酒店。其中一本,就是任乃强先生的《天芦宝札记》。这本是我自己买的。成都那一本,是任先生的儿子送的。晚餐时和县里父母官见过,听他们说些旅游规划方面的事情,我当然说,家乡事,有能出力之处,任凭驱使。

然后,又看一阵电视中的地震,便在灯下读写如今地震了的那三县的旧文字。

说那里的地理有一篇叫《芦灵道中》:

“自芦山出北门,10里仁嘉场,悉河源坦道,稻田芊芊,村落相衔,为县境富庶之区。”

“仁嘉场至天全属之双河场15里,皆峡道,峡分两部,东段长七八里,势较缓,称为峡口,属芦山县。西段长七八里,为砾岩层之深邃裂隙,劈地三十余丈,以泄双河场之水。两壁相距,自踵至顶,俱仅二三丈,一线天光,非亭午不能达地,行人缘壁,如入洞府。瞿塘、巫山未足喻也。土人不呼为峡,曰大岩腔。”

“沿河多水臼制香人户。”

说到了地震区中心的灵关镇:

“扬雄《蜀纪》,谓蜀王杜宇,以褒斜为前门,灵关为后户,灵关之名始著于此。”“盖此地外控羌氐,内屏邛雅。四周则山道险隘,河谷则田畴腴美,诚边疆屯戍要地也。”“唐武德初,始置灵关县。”“有市民400余户。”

“自灵关北行,过舒家岩为中坝,更逾一狭岸为上坝。上坝尽处曰小关子,往时设卡稽查汉番出入处也,自此入长20里之前山路,无人户。往时沿江岸为路,多设偏桥栈道,人畜多失路坠水,夏涨时每每阻绝。”“民国十八年,灵关上坝善士苟树堂,倡议改修为山道,遂成此路,当时称为马路,实则肩舆亦难通行,唯背夫极感其便。其间经费之什九,由苟氏一人担任,亦可称也。”

说到了宝兴县:

“宝兴县民国十七年就故穆坪土司地改流置,县境包硗碛、陇东两河谷。”

“县治在两河合流处稍南。旧土署所在也。旧有市街,有江西、湖广、陕西商店,市况与灵关相当。民国二十五年被毁,现存200余户,市房尚未修复。土司时曾建城垣,倚山面河。”

“(城外)有定西碑,亦为平定金川后纪念定西将军阿桂立,有红军改镌革命口号。官军收复宝兴后,以其古物未忍仆毁,以石灰涂之。”“碑阴为藏文,未毁。”

“县境古为氐羌住地,唐时氐人同化于吐蕃,宋代有董卜韩胡等七姓首领分王其地……金川之役,穆坪为进军五大干道之一,随军商贾云集,始建街市。其后汉人移居者渐多,土著亦多汉化,现唯硗碛一区,土人保持番俗。”

金川之役,是18世纪中叶的乾隆年间,那时宝兴县全境还属于穆坪土司领地,是纯粹的藏文化区域。后来,汉族移民渐多,当地人生活也日益汉化,藏族土司也改了汉姓,到任先生去的20世纪中叶,就只有硗碛一角还保持着嘉绒藏人的风习了。

两年前的春天,我去宝兴,并在硗碛镇上小住两天。就是想感受文化变迁。

我常说,自己是一个肉体与文化双重的混血儿,一个杂种。但至少因为身上占了一半的嘉绒藏人的血缘,更因为在嘉绒文化区内出生成长,所以,我认为自己是个嘉绒人。我在这些地方走动,也是因为宝兴县,过去是嘉绒十八土司之一穆坪土司的领地。近两三百年中,嘉绒地区的藏区受到异质文化冲击最多,也是改变最多的地区。宝兴县,嘉绒文化的意味,已经非常依稀了。所以,我想看任先生写下那些记录文字七十年后,宝兴全县,嘉绒文化意味最浓重的硗碛又是怎样的状况。我去时的硗碛已经不是过去的硗碛了。原来的硗碛小镇被新修的水电站淹没了。新硗碛镇迁到半山上的更高处。新镇子是按一个旅游小镇打造的。我住宿的这个家庭旅馆的主人,失去老房子同时也失去了河谷中的耕地,便开了这个家庭旅馆作为新的生计。主人做好了饭,叫我下楼,我取了自带的酒,和男女主人共饮。我用自己也日渐生疏的嘉绒话和他们聊天。男主人不懂。女主人能听懂,也不会说了。这是汉藏交界地带常见的景况。那天,我们聊他们以前的生活,被水电站淹没的村庄和庄稼。饭后,我在这新造的山间小镇散步,看四处设置了一些藏族文化符号化的东西。我知道,这是政府出于旅游方面的考量,但这些符号下所包含的内容和意义,与当地人的生活却很少干系了。

那一回,是晚春。硗碛四周山林里的杜鹃花已经开过了。我对这家主人说,我要来看一回这里的杜鹃开放。其实,哪里是只看杜鹃树开花,还是想体味这种新兴的旅游小镇显现了什么样的发展可能,以及是否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走向。本来打算,这一次,我就从马尔康翻梦笔山到小金,再翻夹金山到硗碛,在原来那个家庭旅馆住上一天两天。地震一来,这个计划又要推迟了。

又开了电视,想起雅安的一个作家朋友赵良冶,给他打电话,通了,没接。

赵良冶回电话时,我出去散步,没有听见。路上,遇见一个朋友,也说地震。我说电视上说,宝兴县还进不去。他说,那是从成都。阿坝的武警和消防队已经到达灾区了。从马尔康到宝兴县,先翻梦笔山到小金县,再翻夹金山,下去就是宝兴。路程不到四百公里。五年前汶川地震,沿岷江到汶川的公路长时间不通,很多到汶川的救援队伍与物资,就是从成都到雅安,经芦山、宝兴、小金、马尔康,行程八百多公里,才到汶川。本来,成都到汶川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地震时,我也经那条路去汶川,沿途都是新竖立的指路牌,牌子上墨迹未干的字,都是汶川。不要说在山下,在夹金山三千多米的山口上,也有人供应免费的饭食。公家派出的人供应盒饭。当地百姓从山下背上来新蒸的包子和煮鸡蛋。我对那位熟人说,本来想回去时再走这条路的,看来不行了。他说,真要去可以帮助安排,但你去干什么?他开玩笑说,别把自己变成看稀奇的人了。这位朋友是州里领导。汶川地震时,徒步在震中走过许多地方,组织当地百姓自救,努力向外传递消息,那真是出生入死。震后十多天,他从映秀来成都,我为捐建学校的事,和他见面。见面时,他就流泪,说,我们几十年的建设成果,全部毁于一旦!

那一刻,我决定不去灾区了,至少救灾最紧要的时候不去。

回去,见赵良冶来了两个电话。

再打回去,问他好不好,好。问熊猫好不好,好。

问他熊猫,是因为,他有一部作品,写熊猫的发现与保护的历程。还是我作的序。这回地震的宝兴县,就是大熊猫的发现地。那是1867年。宝兴县一个叫邓生沟的地方,有一个法国人建的天主教堂。当时的神父让·皮埃尔·阿曼德·大卫可以算得是一个业余生物学家,传教之余,在当地进行广泛的生物资源考察,最大的发现,就是熊猫。我说,过了这一阵,去雅安看你和熊猫吧。

宝兴还有一种漂亮的野生植物宝兴百合。据说欧洲现在最漂亮名贵的百合花,就是由宝兴百合(另一说,是汶川一带岷江河谷中的岷江百合)培育而成。我几次上下夹金山,都未遇见过百合开花。因此还给赵良冶一个任务,叫他百合开花时通知我。去年通知了,人在国外,没有去成。这回,他在电话里说,今年还要来看百合花吗?

我说,花开时一定告诉我。

这时,电视里已经在劝告志愿者不要急着涌向灾区了。

我发了一条微博,是夹金山下美丽的宝兴百合。我说,等灾后大家多去那里吧,旅游也是对这些地方的支援。我喜欢汶川地震后的一条宣传语:四川依然美丽!四川的山水,其实就是雄伟的地质运动所造就的。

临睡前,我想地震让这一天变得好长啊!

古老的开犁礼


4月21号。

走二十多公里的回头路,沿梭磨河峡谷上行,到我老家的梭磨乡。

这二十多公里,正是梭磨河峡谷最漂亮的地段之一。深切的河道,陡峭多姿的山壁。更为难得的是,即便是悬崖上,也密生着松、杉、楸、桦和杜鹃。那些树从悬崖上斜欹向河上的虚空里,有种种奇异的姿态。如果山坡稍缓一点,就站满了红桦、白桦、栎树和高山杨。林下,是摇荡不停的箭竹海。这个季节,松杉一味深绿着,栎树林也深绿着。高山杨和白桦蔓生开一片片色调不同的新绿,而红桦林还挺拔着树身沉默着。我一早就出发了,一个人去看这峡谷风光。太阳从山脊后升起来,这一片林子和那一片林子之间,这一面山崖和那一面山崖之间,就有阳光倾泻下来,峡谷中的色彩因此有了更多变化,峡谷中的空间,因此有了更多的深浅远近。在这一片片光瀑中行走,河上清新气息四处弥漫。

一个朋友曾在我家乡任过县长,他告诉过我,当初有开发商而不是游客发现了这段峡谷。开发商看上的是水电资源,而不是壮美风景,想要在峡中建水电站。最后,那一届县委政府决定要保护这段峡谷风光,而拒绝了开发。我得说,他们功德无量。我愿意在故乡有一条自然的河流,未被人工建筑一次次拦腰截断。美,自然之美,是今天我们生活中越来越稀缺而珍贵的资源。

我不希望,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拿出今天拍下的照片时,需要告诉人们,这样的美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这样想,说明我仍然心存危殆之感。

早上九点钟,我赶到举行开犁仪式的木尔溪村。这个村,就在乡政府对岸的台地上。桥头上几株老山荆子树,等到庄稼出苗的时节,会开出满树洁白繁花。现在,这些树主干黝黑,盘虬的老枝苍劲有力。树后是几家寨子。寨子前是要举行开犁仪式的庄稼地。地的尽头是山坡,坡上是茂密的树林。树林后的蓝空中白云舒卷。

早几天,县里和我联系时就说,21号一定要到,我们是看了日子的。

我问,找喇嘛打卦了?

说,气象局看的天气!我们要一个晴天!

果然是天朗气清。

走到地头,村子里的人已经聚集起来,摄像机的镜头对着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弯腰都很吃力了,一个用柳枝在地上画出线条,一个人沿着线条撒下麦面。于是,隐约的线条显现为鲜明的图案。第一个图案出现了,是一个法轮。第二个图案又是一个圆圈,像是法轮,又不是法轮。法轮中的辐线是直的,这个圆中的辐线是波状的。所有人都在问,这是什么?老者之一直起身来,对我说:格央。我把这个词翻译成汉语:太阳。他们又画一个圆,里面却没有那么多的辐条。只是缝中一条弯曲的横线。老者又直起腰来,对我说:泽那。我又把这个嘉绒语词翻成汉语:月亮。

两个老者,又在并列的日月图案间画了一个供瓶。那自然是献给日月的供养。

然后,一个老者把一枝枝针叶青翠的杉树枝堆在那个法轮图案之上。另一个老者拉着我的手说话。说,你是马塘村谁谁的儿子吧?我说是。他说,你爸爸我们年轻时在一起的啊!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啊!我说,是啊,春天来了!他说,啊呀,春天说来就来了。电视记者来采访他,老者紧抓着我,说你就当我的翻译吧。老者用古老颂词里那些雅致的修辞比喻春天,用虔敬的语言感谢日月和大地,记者嫌这样的话太迂回曲折,启发他要说更直白的话。老者对我说,我腰疼,背着手走开了。

然后,象征性地往地里抛撒青稞种子。

然后,两架犁到了地里。每一架犁由两头并驾的牛牵引,两头牛前,还有一个牵牛的人。少年时,我就做过那牵牛人。忽紧忽松地把两条牛的穿鼻绳攥在手上,就是为了让这两头牛并了肩笔直行走。现在,牵牛人却是两个健壮的姑娘。掌犁的是村里的壮年男人,嘴里的耕地歌唱起来,牛前行,牵动了犁,犁上锋利的铁铧揳进土地,黑黑的泥土从犁头两边翻卷开来,苏醒的泥土的气息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也许是地头上太多摄像机和照相机的缘故吧,聚集在地头的村民也没有记忆中那样自然的庄重,脸上的表情也像是看客。两架犁依然在深翻土地,往东犁过来,对着地头的村寨,掉头往西,对着山峦。来来去去,不久就翻耕出好大一块黑土地了。我放了相机,从后面那一架接过犁,想试试还能不能像三十多年前一样稳扶犁把。地有些坚硬,但铁铧的尖还是破开了泥土,往下深入了。只是我忘了那又像吆喝又像歌唱的耕地歌了。不是忘了,是顾了下犁,就忘了歌唱了。让了位置给我的犁手就在我身后唱起来,前面的两头牛和牵牛的姑娘就往前走了。黑土就在我脚前翻卷起来。新鲜的黑土的味道、那些黑土中被铧头斩断的植物根茎的味道,立时就充满了我的鼻腔。两三趟下来,那些味道就已经充满我的身体了。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个十三岁少年最熟悉的春天气息。

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两三趟下来,背上就浸出了汗水,手心也被犁把磨得生疼。我把犁头还给了犁手。本来,我还想温习一下已经生疏的耕地歌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象征性的开犁也结束了。

已是中午时分了,村人分男女两排坐在地头,午饭,象征性的午饭,感谢大地和日月之神的午饭。这时,每一个席地而坐的人表情都变得庄重了。每人面前摆上了一块面饼,饼上一块肉,然后,每人面前又上了一碗加了肉的酸菜汤。人们浅尝辄止,喇嘛开始祝祷。堆在法轮图案上的杉树枝被点燃了。青烟腾地而起,芬芳的烟雾带着人们感恩的心情直达上天!这些乡亲,除了感恩的心情,并不会对上天有更多的祈求。此时,我离开,我知道接下来是欢歌,是舞蹈。

我已经看到家乡的乡亲们如何迎接春天的君临了。是啊,故乡美丽的春天到了。

我开车向下游而去,去看另一片乡野。

沿河而下,梭磨河不断纳入一条又一条溪流,越发壮大。平静处,越发深沉;激越处,越发汹涌。越往下游,海拔越低,春意就越深浓。是的,梭磨河峡谷里的春天是从低到高渐次来到的啊!

沿河下行五六十公里后,我已经在春天深处了。一路上,一丛丛橙黄瑞香盛开,一片片蓝色的鸢尾花盛开。那些蓝色的仿佛在风中要成群起飞的鸟群一样的鸢尾开在一座座村寨四周,开满了进入村庄道路的两边。那些河边的台地宽阔肥沃,加上气候温暖,很久远的时代,就有人类居住。这一带的河谷里,发现过一万多年前的人类化石,也发掘出过五千年前的整座村庄。那时,距吐蕃帝国向东扩张,征服这些农耕河谷,最终把这些广阔幽深之地纳入藏文化圈还有整整四千年!

一座巨大的水电站,已经在梭磨河汇入大渡河的河口处的花岗岩峡谷中开始筹建。要不了多少年,深峡上将有钢筋水泥大坝截断河流,巍然耸立。那时,水位提高,河水倒灌,河流经过好多万年的深切,在山间造出的那些肥沃台地将被淹没。那些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也将沉入水下,村民将要迁徙。

傍晚时分了,我坐在一段高高的河岸上,看峡谷中即将消失的村庄与田地与果园。一朵云飘过来,一团阴凉便笼罩了一片地面。地面上是一片树林,一个村寨,一片新出苗的庄稼,或者一个果园。核桃树的果园,苹果树的果园……然后,云飘走了,阴凉中的一切又被阳光照亮。这是一种古老的文明,不断闪现出她某一个美丽的局部,让我去想象她的整体,让我试图把握她的来路与去路。我是这个农耕文明哺育的一个生命。我为她那自然纯正的美而深感自豪。同时,在这个任何美都变得脆弱的时代,我已经看到时代的潮水上涨上涨,但这些美丽的存在,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没有惊叫,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哀叹。

我想起,在上午的开犁仪式上,那个老者对我说,我知道,这样的方式要消失了。他们说,不过,我们老了,不用再看了,但你是会看到的呀!

峡谷里起风了。下午的太阳降低了热力,河面上的凉气就升起来。这就是风了。我的四周,一丛丛野蔷薇和沙生槐沙沙作响,更远的地方,是那些树干虬曲的杨树和柳树叶片翻飞,旋动着如水的绿光。再背后是沉静的大山,斜阳的光幕下,森林更显得幽深遥远。

我要离开了。

再次回首,我得说,这是多么美丽的春到人间的动人景象。

但是,时代在以我们并不清楚的方式加快它的步伐,总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快,快!却又不告诉我们哪里是终点,是一个什么样的终点。这个时代,水泥在生长,在高歌猛进,自然在退缩,自然之美在退缩。退缩时不但不敢抗议,不敢诘问,而且是带着深深的愧疚之感。

再次回望这即将消逝的田园风光,我想,这一辈子我都将以且喜且忧的、将信将疑的、越来越复杂的心情来探望故乡的春天。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阿来:云中记

访谈︱阿来:我一直都在追问,为什么?

微信·专稿︱赵 依:簌簌有声 庄重悲悯——阿来《云中记》的“执”与“成”

微信·专稿︱岳雯:“废墟”的美学与自然的新生——读阿来的《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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