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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⑥)︱阿来:云中记

阿来 十月杂志 2020-02-14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云中记

阿来

第六章  第一月



阿巴搬回了自己只垮塌了一个墙角的屋子。

他原本是不打算修复那倒掉的石墙的,并且,他也不会石匠手艺。但日子实在是太空闲了。无事可干的他也不能天天跟鬼魂说话。何况,回来这么些日子了,也没见任何有鬼魂存在的迹象。扫帚没有自己行走。残墙下的阴影也没有哭泣着化身为一只狐狸。雨燕没有倒着飞翔。没有人半夜里站在枯死的老柏树下歌唱。没有一件衣服在空中飘荡,当你猜出他是哪个死鬼,叫一声他的名字,这件衣服就从空中跌落下来。当你把这件衣服提起来,里面会掉出来几声窃笑或一声叹息。云中村有过很多鬼魂如何现身的传说。一头奶牛会突然说出人话。诸如此类,很多很多。但这些情形,在阿巴回到云中村来的这些日子,都没有出现。

阿巴以为,阴雨天,鬼魂们会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迹。鬼魂们会在夜晚的月亮底下围在一起互相询问:云中村的活人都去哪里了?那样,他就有事可干。他回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安抚他们。但他们就像不存在一样,使他无事可干。

他开始修整自己的房子。

他用了好几天时间,清理垮塌的石墙。他把石头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分开。从这些石头缝里,阿巴找到了很多以前找不到的东西。当时,他一定是把这些东西随手塞到石墙缝里就忘记了。一张纸片,上面抄写着山神赞颂辞的片段。两包头痛粉。刚恢复记忆的那些年里,他总是头痛。这些药粉是村里一个老人给他的。老人年青时代吸食鸦片,戒断后靠这种药粉安慰自己。还有那副总也找不到的水晶眼镜。看着被石头挤碎的镜片,阿巴对自己说:看来你的记忆还是没有全部恢复啊!

等等,等等吧。最离奇的是一绺头发,用一片红绸子包着。那是女人的头发,好像阿巴也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似的。在云中村,情人们之间会互相交换身上的东西。他有一绺女人的头发,那他又给了别人什么?那个人是谁?她在地震中死去了吗?阿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这个,阿巴差点就放弃他的修复工程了。他怕再翻出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后来,他又从墙缝里翻出了一枚家族徽章。以前云中村人家家都有这样一枚徽章。云中村人都是普通农家,没有重要文书需要签署,他们的徽章用樱桃木雕成,用途也寻常。做好一只馍,就在馍的正中盖上纹样。就像在村委会,在一张纸上盖上公章。馍在铁鏊片上两面烙过,再埋进火塘里的热灰里慢慢烘熟。云中村没有人能说出为什么要在馍上盖家族徽章。一件事物,当人们都说不出个道理来,那就意味着它将要在生活中消失了。后来,云中村人也懒得再在馍上盖章,这些家家都有的木刻徽章就从云中村消失了。

他只停了一天工。重新开工也是因为无事可干。

石墙清理完毕。石头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剩下一堆变成硬块的泥土,里面混合着麦草和大麻纤维,这些都是黏合石头的材料。他把这些泥土背到院子里,均匀地铺开。等到下了一场雨,这些硬泥块吸饱了雨水,没有那么坚硬了,他就用一只木槌,把这些恢复了黏性的泥块捶平。他要让长满荒草的院子重新变成光洁的地面。他捶击泥土的声音在那些残墙中间砰砰回荡。

捶击这些泥土时,突然看到一个人影投射在他的面前。

鬼!阿巴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舒了一口气,想,鬼终于出现了。一个鬼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没有鼓足勇气抬起头来,那个影子就叫他了:舅舅!

那是外甥仁钦的声音。

仁钦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仁钦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要不是您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我一个人都不敢走进村里来。

阿巴笑了:你看舅舅来了?

阿巴眼里流出了泪水: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啊!再过三天就一个月了!

仁钦像乡长一样说话:看来祭师要改行干泥水匠了?

我这是没事找事呢。

厌烦了?那就好,收拾东西,随本乡长下山。

阿巴想,这小子想用乡长的名头压他舅舅呢。阿巴说:来都来了,乡长还是请进屋喝碗茶吧。

两个人进了屋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劈柴在火塘里静静燃烧,煨在火旁的茶壶发出嗞嗞的声响。火塘边摆着干净的坐垫。仁钦还是拿着乡长的腔调:这日子过得不坏嘛。

阿巴说:得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仁钦突然激动起来: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您叫我怎么好好说话。上山时就说好的,祭完山神就回来。祭完山神多少天了?您回来了吗?都快一个月了!

你小子也知道都过了一个月了,那怎么今天才来?喇嘛家院子里的苹果都从拇指那么大长到鸡蛋大了!

您想我了?想我了,怎么不下山来?!

阿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我不会下山去了。

这怎么可能?!当年云中村搬迁,不留一人一户,我向县领导立过军令状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你作为云中村救灾领导小组组长,瓦约乡灾后重建副指挥长的话。如今你是瓦约乡乡长,我知道,这也是乡长该说的话。我知道这么做,要给我当乡长的外甥添麻烦了。阿巴在外甥身边坐下来:可你也是云中村的孩子,阿吾塔毗的子孙,以这个身份想想,你就明白你舅舅了。

仁钦低下头,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您上山那天,我就想过,舅舅上山可能不会下来了。

舅舅摸着仁钦的头:你从来都是个好孩子,明白舅舅的心思。阿巴说,我们云中村不能光顾活人,死了的人也要人照顾啊。这些天,我把他们每个人都问候到了。村后泉水断了,我每天都去溪边取水,每天都去看你妈妈。

仁钦仰起脸,听舅舅说,他认为妈妈寄魂在蓝色的鸢尾花上,就忍不住哭了。

舅舅说:我喊她名字的时候,那花就开了。我告诉她你领着乡亲们救灾的故事,我告诉她你当了瓦约乡乡长。你妈妈用开花来表示她听见了。仁钦,那是多么漂亮的花呀!

仁钦站起身来,哭着说:我要看妈妈!这么多年,我只去看过一次妈妈。

阿巴坚决地阻止了他:你们干部是怎么说的,对,分工不同。现在,我也要跟你分个工。乡长管活着的乡亲,我是祭师,死去的人我管。我不要你有那么多牵挂。

仁钦放声大哭。

阿巴抚着他的背:今天我就让你放声哭一场,哭妈妈,哭云中村。地震一来,你就是干部,副组长,组长,副指挥长,乡长,好一条云中村的男子汉!经过了这么多艰难,你都没有好好哭过一场,今天就好好哭一场吧。

仁钦收了声,虚弱地把头倚在舅舅肩上抽泣不已。

阿巴告诉仁钦:你妈妈选了个好地方死,我看过好多次了,磨坊的位置不在滑坡体上。阿巴说,现在,你不用去看她,等哪一天,云中村和舅舅都不在了,你还可以去看她。你不能一个人去,你要带上个心善的女人,带着你们的儿子去看你的妈妈。

这一天,阿巴对仁钦说了许多话。一直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告诉仁钦:你不要劝舅舅,我肯定是不回移民村了。我都跟移民村的全体乡亲告过别了。

他说:你是干部,你是共产党,不信鬼神,但你也是云中村人。活人都走了,死人的鬼魂怎么办?你不要试着劝我,你现在没有嘴巴,只带着耳朵来听我说话。

噢,阿巴那天说了好多话。他一边给仁钦做吃的一边说话。他烩了一锅野菜汤,还把一个猪肉罐头加在里面。阿巴把铁鏊片放在火上,开始和面做馍。他突然想起什么,他拿出从墙缝里找出来的家族徽章,对仁钦说:这个东西,你认不认得?

仁钦还认得这个东西,他说:小时候见过,后来就不见了。

阿巴高兴起来,他把徽章压在馍的正中。徽章上的图案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他说:你看,是一枚法铃呢,法铃四周还缠绕着祥云呢。

等待馍馍在火塘里烤熟的时候,仁钦一直在抚摸那枚樱桃木徽章。

这顿饭,仁钦和阿巴都吃得满头大汗。

吃完饭,阿巴说:乡长该回乡政府去了呢。

仁钦说:我想在村子里住一个晚上。

阿巴说:鬼魂出来会吓着你。

我是云中村人,要是真有鬼魂我也想见一见,我不会害怕。仁钦说:要是真有鬼魂,肯定不会比他们从废墟下挖出来时更难看吧。

阿巴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腋下:我全身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你不需要沾染这些味道,你还是回乡政府去吧。

仁钦穿着红色冲锋衣,登山鞋,云中村的味道压不过他身上洗衣粉的淡淡香味。阿巴从移民村回来,仁钦看他一身干净衣裳,身上是天天都会洗澡的人才有的味道。现在,他又是长时间不清洗身体的那些味道了。火塘的味道。马匹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草的味道。

阿巴说:你身上只要有一点点云中村的味道就够了。好孩子,回去吧。

仁钦说:趁现在还有太阳,舅舅带我在村子里转转吧。

阿巴说:我看你是真不想走,那就等月亮出来吧。

仁钦说:现在就去,月亮出来我会害怕。

阿巴起身,走到院子里,对着就在隔壁的自己家的老房子说:仁钦回来了!

那座房子,塌掉了大半,还有一面墙立着。在二楼和三楼,还有两个小房间斜挂在墙上。二楼的那间,地板塌陷了,只有摇摇欲坠的天花板还斜挂在半空里,天花板上悬垂着电线在轻轻摇晃。三楼那个房间完全敞开。一个被压坏了半边的矮柜子,倒在墙边,打开的门没有关上。阿巴对仁钦说:还记得柜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仁钦当然记得:外公留下的衣服和法器。仁钦没有见过外公,却见过外公留下的法器。

阿巴说:地震时人太慌张了,我爬上去取了法器,却忘了把柜子门关上。我都不知道那时是怎么上去的。现在上去,那堵墙和房间恐怕会一起倒下来。

仁钦说:我记得妈妈说过,舅舅还糊涂着的那些年,常常一个人去那个房间,敲鼓,摇铃。

仁钦隐约记得,那时的阿巴叫他好奇又害怕。阿巴从火塘边起身,上楼,外婆会看一眼妈妈,眼睛里的意思是,哎,他又要去摆弄那几样东西了。妈妈叹口气,眼睛里的意思是,让哥哥去吧。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去听听那些声响。

阿巴上楼去,不一会儿,楼上就传来鼓声和铃声。失忆的阿巴把鼓敲响。随即把耳朵贴在鼓面上,倾听里面回荡的余音。他把铃摇响,又旋即把铃举在耳边,听金属振荡的余音慢慢消散。那时,他呆滞的目光会有变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表达他的讶异与惊奇。有时,仁钦会跟在舅舅后面。傻舅舅会把余音袅袅的铜铃贴在他耳边,嘴里还模仿着金属的振荡:嗡——汪——汪——

家里人把这个看成阿巴有一天可能苏醒的征兆。

舅甥两个说好要去村里走走,但站在院子里,看着悬挂在半空里的那两个残破的房间就陷入回忆,迈不开步子了。

仁钦脸上神情迷惘又悲伤,他好像突然没了力气,坐在了院门前的石阶上。

跟云中村的所有人家一样。他们家的院门前也有三级石阶。从三级石阶上去,是门,出了门,下三级石阶,就是铺着石板的小巷了。进门也是一样。从外面上三级石阶,到门口,开门,下三级石阶,就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了。小时候仁钦回家时,总要把门弄出很大的声响。二楼的窗口上就会应声出现一张脸。外婆、妈妈,或者是舅舅。现在,那些窗户和窗户后外婆和妈妈的脸都消失不见了。

仁钦坐在石阶上:有时我从学校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舅舅在楼上击鼓。

舅舅也在外甥身边坐下:你妈妈说,我打鼓时,你会害怕。

起初不怕。后来就害怕了。

那时,仁钦还小,没有上学,却喜欢整天往小学校跑,站在窗子下听学生们的朗读和歌唱。小学校的章老师来他们家坐过,只为了来告诉他们家的大人,这是个聪明的娃娃。

章老师第一次来,外婆和妈妈都上山采药去了。县供销社在云中村建了一个药材收购点。大黄两毛一公斤,羌活五毛一公斤,赤术六毛一公斤。那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全村人集体劳动,每十天有一个休息日。这一天,全村的大人都上山去,挣茶叶盐巴钱。大黄和羌活长得高,要到靠近阿吾塔毗顶峰的雪线附近才能采到。家里有青壮男子的人家才挣得到这份钱。他们家的壮年男子丢了魂,整天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只有外婆和妈妈在低山上挖赤术。白天采挖,晚上在火塘边用碎玻璃片刮去赤术根上的外皮。他们家房间里就充满了新鲜药材的味道。赤术闻起来很香,却能熏得人不停流泪。章老师来家里时,外婆和妈妈在山上,院子里晒着上个休息日采来的赤术。阿巴守在赤术边上。妈妈和妹妹叮嘱过他,要是天下雨,就赶紧把赤术收回屋里。阿巴就在那里一步不离地守着。章老师来家访的时候,他也不招呼人进屋。

章老师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家养了个聪明又有心气的娃娃!

阿巴指指天上:可不能下雨,不能把这些药材淋坏了。

阿巴不记得云中村有过一个章老师。阿巴清醒过来的时候,章老师已经调走了。都说章老师本是个大学老师,犯了错误才到云中村来的。章老师爱喝酒,喝醉了酒就满村子游走,一声声喊:归去来兮,归去来!

好多年后,上了中学的仁钦才明白章老师喊的话是什么意思。章老师喊着酒话,在村子里游荡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就议论章老师犯的错误。章老师的错误是他叔叔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

章老师第一次来他们家,好久才明白过来: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吓傻了的发电员嘛。

后来章老师又来了一次。这次,他把话说给这个家里的两个明白人听。章老师对两个女人说,以后叫这个娃娃好好上学,一直上学,一定要啊!

仁钦还没有上学,国家就拨乱反正。章老师接到回省城调令了。但章老师不走。章老师说,以前在云中村,那是发配,不算。现在,他要自觉自愿在云中村再待两年,好好教这里的孩子。结果,他在云中村整整多待了十年。章老师在云中村的最后一年,仁钦还没到上学的年纪。章老师离开云中村时,他叫仁钦把手洗干净。为的是让仁钦从他手中接过一本《新华字典》。章老师说,我等不到你上学了。再不回去,我就做不成学问了。好好读书,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那时一切都开始好起来了。

仁钦问章老师:我舅舅会醒过来吗?我奶奶说,他的魂魄丢了。丢了的魂魄会回来吗?

章老师摸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他坐上拖拉机,离开云中村了。

阿巴对外甥说:我记不起有过哪个章老师。

仁钦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我想到了他。

舅舅笑笑:我是祭师啊!

仁钦也笑了:我想起舅舅清醒过来的那天的样子了。

舅舅说:吹牛吧?那时你才多大?四岁?五岁?怎么记得那时候的事。倒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你睡在妈妈旁边,还想,这是谁家的娃娃呀。

仁钦说:云中村再次通电那天,哎呀,奶奶和妈妈说了多少次了,听得我就像亲眼见过的一样。

舅甥两个说话的时候,山坡上立着弯了腰身的高压线塔,变电器歪斜在村口的水泥基座上,三支高压套管支棱着,有只褐红胸脯的山雀站在上面。

阿巴又想起,那天他走进房间,打开电灯,灯光把他脑子里面照亮了。他看见了母亲和妹妹,不知道妹妹身旁睡着的娃娃是从哪里来的。他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他上楼去。去到眼前那个悬在半空的房间。那个房间如今只剩下了一小半。但父亲装法器的柜子还在,悬空横着的挂衣杆还在。阿巴走进这间屋子。晾衣竿上挂着父亲的衣裳。锦缎面的长袍。红色的腰带。白府绸衬衫。软皮帮靴子。父亲刚走的时候,母亲常常对着这身衣裳哭泣。父亲被炸死的时候,穿的是胶底的解放鞋,蓝布的裤子,化肥口袋改成的衬衫。母亲总是哭着对这些漂亮的衣裳说,你留个尸首也好啊,好让你穿上这身衣裳啊。唉,死都不能死得体面一点。父亲走的时候,嘴上还叼着一支月月红牌纸烟。烟是点导火索用的。烟燃到一半,炸药就会爆炸。但那天,烟燃掉了一半,炸药还没有爆炸。父亲抽完了烟,还是没有爆炸。他只好一跺脚,说,我去看看。他重新点了一支烟,叼着大半支烟卷走向了死亡。

阿巴记得,那晚上他上楼,想起了父亲死时家里的悲伤气氛。他抚摸那些衣裳。第二根晾衣竿上是父亲的祭师服装。阿巴没有看见父亲穿戴过这套行头。在山神崇拜被当作封建迷信的时代,那些衣服就一直挂在这里。阿巴站在灯光下抚摸这些衣裳。这时,天快要亮了。山林里的鸟开始啼叫。石碉上的红嘴鸦也在啼叫。家里的两个女人醒来了。阿巴的母亲和妹妹都来到了楼上,她俩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看阿巴抚摸这些衣裳时,眼里泪光闪亮。她们知道,阿巴醒过来了。阿巴打开柜子,拿起鼓,轻轻敲击。他拿起法铃,轻轻摇晃。他听着铃铛中的袅袅余音,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母亲和妹妹没有惊动他。她们流着喜悦的泪水。母亲对女儿说:给阿巴做一顿好吃的,我们的阿巴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天大亮的时候,阿巴才从楼上下来。他来到二楼起居室的火塘边上。他笑着,迎着两双泪眼一直在微笑。他在火塘边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坐下来,他说:妈妈,我回来了。

他对妹妹说:我饿了。

妈妈哭着:你是真正回来了吗?

阿巴点头:我回来了,妈妈。

妹妹跪在他身旁,摇晃他的身体:你走了多少年!多少年呀!

仁钦被哭声惊醒了,他光着脚从卧房里出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妈妈转身紧抱着儿子:仁钦,你舅舅回来了!

阿巴把外甥的手握住:你记得你当时说的是什么话吗?

仁钦说:我说舅舅一直都在家里呀!

阿巴说:我要是一直都在,怎么会让妈妈和妹妹吃那么多苦?

地震前,云中村人不会这么直白地表达感情。地震后,人们学会要直接把对亲人的爱意表达出来。地震前,阿巴不会拉着已经长成大人的外甥的手。现在,他已经学会不要只把爱意留在心里了。

阿巴记得,自从仁钦上了中学,两个人就没有真正地亲近过了。地震时,仁钦一直和云中村乡亲在一起,没有人认出他来。直到直升机飞来,那个头缠绷带,大半张脸肿得变了形的干部,嘶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声舅舅,他才认出这个勇敢忘我的干部是仁钦,是自己的外甥。阿巴把他抱在了胸前,用自己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解放军医生替仁钦处理了头上的伤口,然后,外甥对舅舅说,我实在撑不住了,我想睡一会儿。于是,两个悲痛和疲劳都到达极限的人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仁钦的头还扎在阿巴胸前。

仁钦对舅舅说: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抱着外婆和妈妈?

阿巴流泪了,他说:孩子,那时候我们都不会相亲相爱。

 

那天晚上,仁钦没有下山。

吃过晚饭,舅舅把熊皮铺在地上,打了个地铺。把床让给仁钦。

仁钦要睡在地铺,他说:舅舅睡床,外甥睡地上。

舅舅说:乡长睡床,村民睡地上。

仁钦说:您说村民该不该听乡长的话。

那得看乡长说的是什么话。

两个人躺下来。火塘里火渐渐灭了。屋子沉入了黑暗。

仁钦说:社会在进步,可是舅舅您却心甘情愿回到石器时代。

舅舅不说话。舅舅知道这小子在打什么主意,他还是想让自己跟他下山去。

仁钦又说:舅舅你就没想到过要弄盏灯吗?你曾经是云中村的发电员啊!

舅舅心里亮堂得很。

仁钦叹口气:我这个乡长要遇到多少您这样难缠的村民啊!

舅舅问:什么是石器……

石器时代。

什么是石器时代?

就是武器和工具都是石头,没有铁器,没有机器的时代。

那就是阿吾塔毗的时代。阿巴的话多了起来,对啊,石器时代,你们这些人真会起名字。是啊,阿吾塔毗带着部落从西边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箭镞是石头磨成的。但那是刚刚出发的时候,路上,他们打败了会炼铜的人,情形就不一样了。他们有了铜的箭头,他们有了铜的长剑。到达云中村的时候,他们用铜的箭镞对付这里的矮脚人,矮脚人却只有石头箭镞。

仁钦说:那时他们会点灯吧?至少会打一个火把。

阿巴笑了:小子在这里等着我呢。

您是云中村历史上第一个发电员,云中村第一个懂得电的人。现在倒要把自己弄回石器时代了。我看您还是应该回到有电的世界。

阿巴说: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同意。

我同意了什么?

他们找我当非物质文化的时候,我叫你妈妈问过你的意见。你同意了的。

那时情况不同,不知道要地震呀!现在的问题是,村子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你不要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的。这是云中村!

哪一天,滑坡体会想,反正要滑下去,那我还挂在这半山上干什么?我要下到江里去了。那时,云中村就没有了。其实,从乡亲们搬到移民村那天起,云中村就已经没有了。我们县的新版地图上,就没有云中村了。即使滑坡体还没有爆发。舅舅,自从2009年3月,云中村的乡亲们搬迁到移民村,这里再没有活人那一天,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云中村了!

现在有活人了,我是一个大活人。

您是偷跑回来的!

我跟移民村的人都告过别了,他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还跟那里的政府请了假。

我们调查过了,您向移民村村长和镇政府都撒了谎,您说您回来走亲戚。

你不是我的亲戚吗?我在乡里先来看望了你。我又回到云中村来。我看望你妈妈,我替村里的亡灵招魂,他们不都是我的亲戚吗?

仁钦叹口气,不说话了。黑暗中只传来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吱嘎声。

阿巴叹口气,说:好吧,点一盏灯吧。

他起身,点亮了一盏灯。这是一只陶制的油灯。形状像一只鸟。灯油在鸟腹中,灯芯从鸟嘴中伸出来,那只昂头的鸟衔着一团给人世带来光明的火苗。

阿巴对仁钦说:你不要伤心,舅舅有灯。这是你外婆用过的灯,我怕你看见这盏灯会伤心。

仁钦流泪了:妈妈说过,我小时候生了病,外婆就一直把这盏灯放在我身边。外婆说,有了灯火,脏东西就不能靠近。

舅舅掌着灯,坐在外甥床头:其实你说得对,云中村就要消失了。我老了,做不了什么大事了,我很高兴我能回来看顾死了的乡亲。

仁钦说:您一回来,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舅舅,您是个什么都明白的老糊涂!

我上过农业中学,我是云中村第一任发电员,我父亲为修云中村的机耕道牺牲。我当然什么都知道。我重操祖业,政府让我当非物质文化,你是我们家最有主意的人,也是同意了的。

舅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这么长的名字,太啰唆了。

好吧,就非物质文化吧。

这个名字很洋气呢。

仁钦哑着嗓子说:舅舅,我知道我拿您没有办法。

这是仁钦说出口的话,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他擅自回到地质灾害随时会爆发的云中村,将成为他这个乡长的巨大麻烦。他这个乡长是签了责任状的,保证移民村的人安居乐业,不发生回流现象。保证全乡境内不因为震后次生地质灾害造成新的人员伤亡。现在,云中村有一个人从移民村回流了。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亲舅舅。

阿巴掌着灯对外甥说:仁钦,你不要怪我。是你们让我当回祭师的。当我穿上祖辈人穿过的法衣,敲了他们敲过的鼓,摇了他们摇过的铃,不管政府有没有让我当这个非物质文化,我就是云中村的祭师了。政府把活人管得很好,但死人埋在土里就没人管了。祭师就是管这个的。我从上小学开始,受的都是无神论教育,说没有神,没有鬼。可是现今政府却让我当了这个非物质文化,阿巴伸出手,我不要你帮我把这个名字说全,政府让我当了,我就要好好履职。

仁钦听阿巴说出“履职”这个干部常用的词,禁不住笑了:好吧,祭师也要履职。

阿巴不高兴了:你说,不是履职那又是什么?

我不对,我检讨。就是履职。

你们让我当了,我履职就是照顾亡灵,敬奉山神。

仁钦说:舅舅,这世界上真的有亡灵吗?

阿巴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们让我当了祭师不是吗?祭师的工作就是敬神,就是照顾亡魂。我在移民村的时候,就常常想,要是有鬼,那云中村活人都走光了,留下了那些亡魂,没人安慰,没有施食怎么办?没有人作法,他们被恶鬼欺负怎么办?孩子,我不能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不行动,一个人会疯掉的。

唉——仁钦长声叹气,云丹叔叔找我,说您牵走了他的马,还让他每个月送东西上山,我就知道您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听天由命吧。

我牵走他的马?我不付钱他肯让我把他的马牵走?

仁钦说:你给的钱够他买两匹成年马外加一匹小马。

那几个村子的人啊,我们都是同一个祖先啊!阿巴又好奇,地震前,县里规划瓦约乡不是只有云中村搞旅游吗?他们怎么也搞起旅游来了?

春天樱桃园开花,夏天樱桃花结果,秋天还有苹果和核桃,观光农业。

这个还用骑马?

地震后,山上的小湖变大了,湖心里还倒映着阿吾塔毗雪山。沿途还有些地震废墟。这些都是看点。

说到这个,仁钦想起来都是一大堆麻烦事。自从有拖拉机以后,瓦约乡全乡都没有马了。为了搞乡村旅游,乡里帮各家各户争取小额贷款,又帮他们从外县购置马匹。村民们观望不前。不愿意贷款。动员,说服。说服,动员。把嘴皮子磨薄,把腿跑细,把脸皮变厚。终于接受了。马来了。瓦约乡人不会养马了。马病了,马死了,都要找乡政府解决。会养马了,不会侍候游客,认为服务就是低人一等,不情不愿。游客找政府投诉,地震时,我们来当过志愿者,我们捐过款,今天来旅游,也有支持灾后重建的意思,可这些老乡,忘恩负义啊!等看到有利可图,也有了服务游客的意识,家家户户都养马了,又恶性竞争,游客一来,抢游客,互相杀价,最后无钱可赚。又是说服,又是动员,成立驮马合作社。轮流出马,统一价格,年底分红。还是乡村干部的十二字诀,腿杆跑细,嘴皮磨薄,脸皮变厚。唉,千辛万苦啊!

阿巴听着,头都大了:难为你们这些干部了。

仁钦说累了,睡着了。

阿巴吹灭了灯。他说:我知道,我回来,要给政府给你添麻烦了。可是,我真是不能回去了。

 

阿巴起身,在村子里转了一圈。

星光下,夜色灰蒙蒙的。走到每家门口,阿巴都说:乡长回来看大家了。乡长就是我们云中村的仁钦啊!

村子静悄悄的。只在墙根处有虫子鸣叫。

回到院子里,阿巴看见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

天快要亮了。

他坐在院子里,等外甥醒来。黎明时分,是一天气温最低的时刻。他看见草叶上慢慢凝结起露水,露水变成了地上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星星。阿吾塔毗雪山背后的云彩镶上了亮闪闪的金边,然后变成了一片绯红。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阿巴听见仁钦起床,穿衣,打开门走出来,站在他的身后。他把手放在了舅舅的肩上。地震以前,他们不会这样亲近,那时,云中村人只会把爱深埋在心底。但爱这个东西,在心里藏得太深,别人也就感觉不到了。阿巴反手抓住仁钦的手。年轻人的手火热,自己的手冰凉。

仁钦说:舅舅。

阿巴说:唉,往回走容易,往前走,难,带着瓦约乡的乡亲们一齐往前走,更难。我老了,只能干容易的事了。

仁钦说:我要去看妈妈。

阿巴说:你等等。我要收拾一下。他回到屋里,背上了他的褡裢。这才和外甥一起往村外走。到了村口,他招呼两匹马:白额!黑蹄!

两匹马就迎着阳光,向着村口跑来。

阿巴把褡裢放在马背上,把两只法铃挂在了马脖子上。清脆的铃声就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振荡起来。铃声一起,石碉上的红嘴鸦群就惊飞起来,在村子上空盘旋。阿巴击掌,石碉也回应以掌声。阿巴说:仁钦回来了!

石碉应声:回来了!回来了!

仁钦对着石碉愣愣站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阿巴对他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是共产党员!只是我得告诉碉爷爷一声。

仁钦说:小时候,外婆也教我叫它碉爷爷。

阿巴说:地震来了,也拿它没有办法!

阿巴和仁钦围着石碉转了一圈,就往村子西边的溪流处去。走过干涸了的泉眼,越过将使云中村彻底消失的裂隙。

仁钦告诉舅舅,过一阵子,省里下来的地质专家要来安装一些监测仪器,采集滑坡体内部的应力数据。

阿巴又听到了不是用云中村语言讲的新词:应力数据。他笨嘴笨舌地重复这个词的发音:应力数据,应力数据,应力数据是什么东西?

仁钦明白应力数据是什么东西,但他没办法用云中村的语言把这个意思准确地告诉阿巴。他只好说:就是应力数据。

阿巴发出感叹:以前我当发电员的时候就爱一个人想,我们自己的语言怎么说不出全部世界了,我们云中村的语言怎么说不出新出现的事物了。

是的,时代变迁,云中村人的语言中加入了很多不属于自己语言的新字与新词。“主义”“电”“低压和高压”“直流和交流”。云中村人把这些新词都按汉语的发音方法混入自己的语言中。他们用改变声调的方法来处理这些新词,使之与云中村古老的语言协调起来。他们把两三个字之间清晰的间隔模糊化,加重弹音和喉音。这些新的表达不断加入,他们好像说着自己的语言,其实已经不全是自己的语言。云中村人自嘲说:我们现在有两条喉咙,一条吐出旧话,一条吐出新词,然后用舌头在嘴里搅拌在一起。

这使得他们的思维不能快速前进,他们的思维像走路不稳的人一样磕磕绊绊。但无论怎样,他们还是往自己脑子里塞满了世界送来的新鲜东西。

回到云中村的阿巴,觉得轻松无比,就是因为他身处在一个终将消失的地方,逃离了这个新东西层出不穷的世界。但这个滑坡体还是一个新东西。应力数据又是一个新东西。他说:咦,应力数据?

仁钦说:有了这个数据,地质专家会知道滑坡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到时候,您就不得不跟我下山去了。

地震后刚发现这道蜿蜒的裂隙的时候,它只是一道微微张开的缝,现在,它错开了,下坠了,形成一个要高抬腿才迈得上去的台阶。

仁钦说:说不定哪天,它就绷不住了。

阿巴说:几年了,它才下来这么一点,照这样下去,等我死了,它还在半道上呢。

仁钦说:说一千道一万,您就是不想下山去呗。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在横穿过树林的道路上了。阿巴每天去溪边取一次水,这路上全是他的脚印和两匹马的蹄印。他说:这两匹马,每天都跟着我走一趟这条路呢。

仁钦不说话。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又悲伤。

两匹马脖子上铃铛摇晃,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林间回荡。

树上的露水落在他们身上。草上的露水落在他们脚上。

阿巴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我和你妈妈总缠着父亲要他带我们去磨坊。要是天气好,父亲就替我们在磨坊外打一个地铺,你妈妈喜欢睡在星星下面。现在她天天都睡在星星下面。

仁钦不说话,他加快了步伐。

还没看到溪流,就听到了桦树和柳树混交的林子外传来溪水的喧哗。在这里,他们又遇到了滑坡体的裂缝。裂缝在这里突然转折,阿巴说:你看,磨坊不在滑坡体上。

终于,两个人站在了那块把整座磨坊砸到地下的巨石跟前。阿巴说:滑坡体会带走云中村,但不会带走你妈妈。

仁钦把头抵在石头上,很久没有说话,阿巴看到他的泪水打湿了石头上的苔藓。当他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他说:舅舅,妈妈已经死去五年了。她是云中村死去的差不多一百人里的一个。她是全瓦约乡死去的七百多人里的一个。她是这次地震中死去的八万多人里的一个。所以,我没有整天想着她,我也不能整天想着她。舅舅你记得吧?我从县城跑回云中村,我没有问一句妈妈在哪里,直到解放军来了,我和你倒在地上,睡过去,我也没有问你一句妈妈在哪里。

这时,阿巴才知道,那天他沉沉睡去时,仁钦并没有睡去。仁钦等舅舅睡着了才起身回到自己家里去找妈妈。但他没有在自己家的房子废墟里找到她。仁钦一个人翻掘那座废墟。墙倒掉后的乱石堆里没有。乱七八糟的房梁与柱子下面也没有。他甚至还打开了院子里的菜窖,说不定妈妈会在惊恐中躲到地窖里去。妈妈对仁钦说她曾经躲在地窖里过。那是舅舅和水电站一起滑下河谷的时候,为了躲避外婆绝望的哭声,她曾经躲在地窖里,不想听见。菜窖被地震荡平了。仁钦没有哭泣,他像一个游魂一样,精疲力竭的他回到舅舅身边,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仁钦说:我想妈妈是到林子里采蕨菜了,我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背着蕨菜在村口出现了。

舅舅说:地里的小麦刚刚成熟,你妈妈就张罗着要推一些新麦面。那天上午,她告诉我她去打扫磨坊去了。你知道的,磨坊磨过秋天的玉米之后,就闲在那里,直到5月的新麦下来,才重新启动,你妈妈要去把闲了一冬,满是尘土的磨坊打扫一番。她要让你吃到云中村第一口新麦面。

仁钦没有说话。

阿巴拍打巨石:妹妹,仁钦看你来了!

仁钦眼里含着泪花,但他阻止了舅舅:不要说了,人死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们还是为活着的人好好打算吧。

舅舅的口吻中显出了怨气,他说:我也不知道死了的人是不是能够听见。但要是能够听见,却没有人来和他们说话,那怎么办?活人可以哭天抹泪地自己可怜自己,活人还有政府照顾,志愿者帮助,活人还互相帮忙,互相安慰。可是死人呢?都说人死了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唉,要真是这样的话,倒是好了。

仁钦倚着巨石坐下来,面前的草地上鸢尾还在开花。是这一年最后的几枝了。早开的花朵已经枯萎。前些日子在阿巴面前应声而开的那两枝已经结出了成熟的蒴果。蒴果微微开裂,露出了果荚中细细的黑色种子。

阿巴说:前阵子,我来看你妈妈,一叫你妈妈的名字,这两朵花就开了呀。就是这两朵花。

仁钦轻轻晃动顶着蒴果的花茎,成熟的鸢尾种子就沙沙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他对舅舅说:我要播种它们,让它们年年开花。

 

仁钦上山,本是来做舅舅的劝返工作。地震后这些年,他已经是一个做各种劝说工作的高手了。但他一看舅舅那样子,就知道他已经让自己置身于一个非现实的世界,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仁钦看来,眼前的舅舅像是一个电影里的人,在一只看不见的镜头前认真扮演自己角色的人,入戏很深,不能自拔。别人不可能使他从自己设定的情景中抽离出来。对这样的人,一切劝说都是没用的。他索性也就不开口了。

瓦约乡的乡长下山时想,移民村的人员返流,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一个人返流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的村子里,这问题就不是一般严重了。而且,这个人是乡长的舅舅,那就比不是一般严重的问题更加严重了。他想,会是个什么样的处分呢?撤职还是降职?他想,这下子有人要高兴了。一个大学生毕业没几年,三十出头的人就当了乡长,当然是有人不高兴的。现在他们可以高兴了。他想,那些喜欢把话说得很恶毒的人会说,那个私生子要倒大霉了。仁钦心里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并不沮丧。有这样一个舅舅,是他的命运,就像在地震中失去母亲,也是他的命运一样。

这样的思绪只是使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甚至注意到路边的委陵菜开着细小的黄花。

在机耕道上那个大转弯的地方,他还停留了一阵子。那是他外公殒命的地方。那个被禁止做法事,被禁止代表全村人向山神向祖宗祈祷的祭师,在这里,被炸到了天上。仁钦想,外公那时候就是一副倒霉模样:软耷耷的帽檐,和舅舅一样瘦长的身子摇摇晃晃。他想因此之故,不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他都要挺直腰板。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喜欢舅舅安然笃定,成竹在胸的模样。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走进乡政府的院子,副乡长洛伍问他这一上午去了哪里。他说:我上云中村看了看。

他还补充一句:我昨天上去的。

洛伍副乡长瞪大了眼睛:你在村子里过了一夜?!

仁钦说:这两天没发生什么事吧?

樱桃成熟季,那么多游客来送票子,村民们高兴,人一高兴就平安无事。

我们还是分头到各村走走,这个时候,旅游点上卫生和服务不能出问题,价格更不能出问题。

在食堂午饭时,仁钦把乡干部分了组,然后,端着饭碗站在路边看自驾旅游的车络绎不绝,心情就好了起来。

吃完饭,他把从云中村采来的鸢尾种子仔细包好,放进他抗震救灾的奖章盒子里,似乎看见来年春天一片蓝色的花朵绽放的样子。然后就出发往江边村去了。

 

仁钦离开的时候,阿巴心里为他感到难过。

阿巴知道,自己会成为瓦约乡乡长的麻烦。尤其是,瓦约乡乡长是自己的亲外甥,那就更是一个大麻烦。

移民村村民回流是乡长工作失职,尤其是回流到一个大自然注定要将其毁弃的村子,那是更大的失职。何况,这个人还是乡长的亲舅舅。阿巴知道,政府有一个规矩,叫作问责,自己回村这件事情肯定会问责到仁钦头上。

仁钦是云中村人,他懂得自己的心思。所以,虽然他的目的是来劝他下山,回移民村去,但一看他的样子,并没有真正开口劝他。昨天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躺在床上说话,仁钦说:我看舅舅现在是真像一个祭师了。

阿巴说:是啊,这一回来,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祭师了。

仁钦还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以后呢?您不会想着把这位子传给我吧。

阿巴轻叹一口气,没有再说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清楚地看见了结局。他看见未来某一天,云中村这个巨大的滑坡体动起来,坠向深谷的时候,自己也一起滑下去了。阿巴仿佛听见泥土、岩石以及上面附载的一切向下滑动的轰隆声,尘雾升腾,他看不见自己,但他知道,自己正和整个崩塌的山体,和整个云中村一起,向下滑动。阿巴已经乘坐过一次下坠的滑坡体了,和云中村曾经有过的那座水电站一起。那一次,他从泥石流中挣脱出来,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重返人间。但这一回,整个云中村都消失的时候,阿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人间了。云中村消失,祭师也就随着消失,不必再向后传承了。

阿巴说:要是云中村还在,那是当然,谁让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爷爷的爷爷都是祭师。不过,云中村要消失了,以后就不需要一个祭师了。

当初乡里寻找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找到他的头上。

阿巴那时并不愿意,他说:我不是什么非物质文化。

带着县里的工作组找到他的是瓦约乡的副乡长,江边村人,云丹的堂弟,名叫洛伍。

那些日子,人们都说,等老乡长退休,瓦约乡的乡长就该是他了。副乡长洛伍说:你说不当就不当?政府给你脸你不想要啊!不当可不行,这是政治任务。

这个副乡长喜欢把什么都说成政治任务。动员老百姓把果粒小产量低的本地樱桃品种替换成产量高口味好的美国品种,本来很好的事情,他偏偏要硬邦邦地说,这是政治任务。地震后,动员云中村人去移民村,这是救民于水火的好事情,他也是硬邦邦地说:这是政治任务。

政治任务,政治任务。这样的话,干部对干部讲起来灵,对老百姓讲这个,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阿巴牛劲上来了:我为什么要当你这个什么非物质文化?

咦,我这是给你送钱来了!当了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国家一个月要给好几百块钱补贴。

副乡长越是摆出要施舍什么的样子,一根筋的阿巴偏不买账:我穷了一辈子,几百块钱也不会让我富起来,我不当。

不当?送钱给你不要?我让别人当了你可不要后悔。

阿巴转身走了。

三天后,洛伍副乡长又来找阿巴了。这回,他满脸笑容,放下了他政府干部的臭架子。

阿巴知道,副乡长在村里找了好几个人,都得到一致回答:祭师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的?除了阿巴,谁都不能!他们家是云中村正宗的祭师家族!

副乡长说:不是让你当祭师,是让你当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云中村人回答说:洛伍乡长您不是瓦约乡人?怎么像个外乡人一样不懂规矩?

所以,副乡长又回来了。他说:阿巴,你不当祭师谁当呢?阿巴,你不带着云中村人祭礼阿吾塔毗山神谁又能带领呢?你爷爷是村里的祭师,你爷爷的爷爷也是村里的祭师。

阿巴说:我爷爷把祭礼传给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死得早,没有把祭礼传给我。

所以啊,中断的文化传统要接续起来!祭礼嘛,不用担心,县里要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

阿巴真的就去县里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培训班里什么人都有。有两个吹笛子的人,不是吹竹笛,而是鹰笛。用鹰腿骨做的笛子。两个人会吹这种身量短小声音尖锐的乐器。但光会吹不行,还要会做这种笛子。两个人在培训班上学做骨笛。鹰是保护动物了,不知他们用什么动物的腿骨,什么鸟的还是鸡的腿骨,钻孔,抛光,学做鹰笛。当然,还有阿巴这个祭师家族出身的人学做祭师。他穿上祭师的法衣,摇铃击鼓。这个他会。还在他处于呆傻状态时,他就在自己家楼上那个隐秘的房间里穿上祖传的祭师的法衣,做这种事情。他不会的是山神的颂辞,对付妖魔鬼怪的咒语,以及召唤鬼魂的口号。他在培训班里学到了这些东西。培训班结业典礼上,阿巴领到了一纸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每个月还能领到几百元的国家补贴。

阿巴成了祭师,并没有真正进入角色,他还是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祭师,而是在表演当一个祭师。他想,也许是因为那笔钱的缘故。

地震后,阿巴还拿了几个月的补贴。自从云中村被地质专家判了死刑,补贴就断了。为这事,阿巴问过副乡长洛伍:是你让我当非物质文化的,这意思是又不要我当了?

地震前,就传说在瓦约乡当了十几年副乡长的洛伍就要当乡长了。但地震来了,表现优异的年轻人仁钦破格当了乡长,这让洛伍难过也难堪。他没好气地对阿巴说:这个事,去问你的亲外甥吧,他是乡长!

阿巴说:是你让我当了非物质文化,又不是他。

洛伍乡长说:好吧,那我就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们云中村人要去的那个地方,人家是不信山神的,再说,政府也不能帮你们把阿吾塔毗山搬到移民村去,那里用不着什么祭师了。到了移民村,入乡随俗,就要照着那里人的规矩过日子了。

有了这一段过节,阿巴知道,这个洛伍副乡长,肯定要以自己回云中村这件事为难仁钦了。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⑤)︱阿来:云中记

十月·散文︱阿来:故乡春天记

访谈︱阿来:我一直都在追问,为什么?

微信·专稿︱赵 依:簌簌有声 庄重悲悯——阿来《云中记》的“执”与“成”

微信·专稿︱岳雯:“废墟”的美学与自然的新生——读阿来的《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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