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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阿来:嘉绒记

阿来 十月杂志 2020-02-14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嘉绒记

阿来

大金川上看梨花

——嘉绒记之一


去看梨花。

去大金川上看梨花。

路远,四百公里。午饭后一算,出成都西北行已两百多公里。海拔不断升高,春花烂漫的成都平原已在身后,面前的雪山不断升起,先是看到隐约的顶尖,不多久,雪山就耸立在面前了。这哪里是去看梨花,而是把春天留在身后,去重新体味正在逝去的冬天。

那条盘旋而上翻越雪山的公路已经废弃十多年了。我们从隧道里穿山而过,这么四五公里的路途,就已离开了岷江水系,进入了大渡河上游支流的梭磨河。道路转向,折向东南,沿河下行。眼前是海拔三千米的峡谷景色。河岸两边是陡峭的峡壁。向阳的峡壁是草坡,是密闭的栎树林。背阴的峡壁上满坡的杉树、松树与桦树。阳光是一个美术大师,利用峡谷的岩壁、森林、河流和纵横交织的山棱线勾勒出明亮与阴影的复杂分界,把一面面山壁和整条峡谷都变成了一幅取景深远的风景画。也许是怕这样的画面会过于单调,风与云彩都会来帮忙。风摇晃那些树,其实就是摇晃那些光,使之动荡,使之流淌。一朵两朵的云飘来,遮住一些光,失去光照的部分便显得沉郁,未被遮没的部分便在阳光照耀下更加高亢更加明亮。视觉可以转换为听觉。真的似乎可以在这光影摇荡间听到声音。阴影部分是一支木管乐队,低回,沉郁,却也充满细节。春天了,林下的苔藓已一片潮润,正在返青,树木正展开根须,从解冻的土地中拼命吮吸水分,向上输送,到每一个细枝末节。森林虽未呈现绿色,却也能让人感到一派生机。而那些被阳光透耀的部分简直就是高亢明亮的铜管乐队在尽情歌唱。我耳边响起一些熟悉的旋律,比如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随想曲》开始部分小号那召唤性的歌唱。

就这样沉湎于脑海中的乐音时,突然,峡谷敞开。山,变得平缓了,退向远处。河,不再是被悬崖逼向山根,而是回到谷地的中央,缓缓流淌。这些山谷就是河流日积月累的功夫造成的,河两岸的人家也是河流哺育的。河流应该在大地的中央,河岸的台地上应该有村庄,村庄周围应该有农田。那些村庄和田野的四周应该出现那些鲜明的花树。那是一树树野桃花开在村后的山坡,开在村前的溪边。那又仿佛弦乐队舒展开阔的吟唱。

停下车,走进一个村庄,我要去看那些野桃花。远看,野桃花一树树站在山下村前。近看,野桃花密密簇簇,缀满枝头。粉红色的花瓣被阳光透耀,有精致的绢帛质感。也许这种比方太精致了,与眼前的雄荒大野并不匹配。想起日本人永井荷风描写庭院中的桃花就用过这样的比喻:“桃花的红色,是来自平纹薄绢的昔日某种绝品纹样的染织色。”永井荷风说,他写桃花所在的庭院狭小局促,甚至“不是一座为漫步而设的庭院,而是为在亭榭中缩着身子端坐下来四处打量而设的庭院”。而我现在却是在高天丽日下挺身行走,长风吹拂,田野包围着村庄,群山包围着田野。进入那个村庄。又走出那个村庄。风起处,吹落的野桃花瓣纷纷扬扬。走出那个村庄,村后的山坡上又是一个台地,坡地上仍然是开满繁花的野桃树。山坡上又是一个村庄。这是午后时分,沿着曲折的村道攀一个高台,走到上面的村庄。村子很安静,家家门上都落了锁,不知人都上哪儿去了。只有村前村后的野桃花安静而热烈地开着。这阔大、静谧又热烈的花事,保持着如此原初的风貌,没有什么现成的修辞可以援引。从这里,又可以张望到花开更热烈、更宁静的村庄。但这些桃花不是此行的重点。所以,张望一阵,也就回头下山,奔遥远的金川梨花而去。

这个地方叫松岗。一个藏语地名,对音成汉语,也倒有着自己的意思。岗上也未见松树,而是那些花树兀自开放。“松”,本是藏语,一个数量词,三的意思。三个什么呢?没有人,也无处去动问了。

这一天上午,溯岷江而上,越走海拔越高,景色越来越萧瑟,完全是在离开春天。然后,在大渡河流域顺河而下,又一步步靠近了春天,进入了春天,与早晨刚刚离开的成都平原上的春天截然不同的春天。

又是一次山势的变化,又进入一个峡谷。

花岗岩的山壁更加陡峭,岩石缝隙中是一株株挺拔的柏树。这些柏树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名叫岷江柏。我在一本叫《河上柏影》的书中写过它们。这些墨绿色的树还在沉睡,树梢上还未绽出新叶。与之伴生的树却按捺不住了。山杨已经一树新绿,野桃花也一树树开得更加灿烂。这里,一条更大的河和梭磨河相汇,站在一面壁立的悬崖前,可以听到河水相激的隐隐回声。

这个悬崖壁立,悬崖上站着许多柏树的地方叫热觉。

峡谷再次敞开,谷中出现更多的村落,更多的开满花的树和正在绽放新绿的树。绿树是先长叶再开花的树,花树是先放花再长叶的树。

然后,二十公里左右吧,在一个叫可尔因的镇子上,开阔的谷地再次猛然收束。高高的花岗石山使得这个镇子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山影里。又一条从北而来的河流汇入。从此,这条水势丰沛的河就叫作大渡河了。

我们伴着大河又在浓重的山影里穿行。

峡谷更深,春天更深。悬崖间有了更多的绿树与花树。而且,间或出现的一个小村庄前,开放的已经不是野桃花,而是洁白的李花与梨花了。

这道峡谷我是熟悉的,四十年前,曾经开着拖拉机每天往返。现在,道路加宽了,路面也铺上了柏油,但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条河,公路依然顺着河,贴着山脚向前蜿蜒。何况,前年,也是这个时节,我已经再次到访过这里。所以,我可以向同行的人预告,我们就快要冲出这景色雄伟的峡谷了。果然,就眼见得前方的山渐渐矮下去,峡口处显现出越来越广阔的天空,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亮光闪闪的云团悬停在前面。

然后,车子从一面悬崖下的弯道上冲出去,河流猝然变宽变缓,刚才还滔滔翻滚,一冲出峡口便落下飞珠溅玉的浪头,变成了一匹安静的绿绸。大渡河是地图上的名字,在当地人口中,此河的这一段唤作金川。考究起来,河的得名,与过去沿河盛产黄金有关。但今天,淘金时代早已过去。倒是这一江水,在这宽阔的川西北高原的谷地中,润育出一个“阿坝江南”。一县之名,也改为金川。几百年前,土司统治的时代,这里的藏语名字是曲浸,意思就是大河。到清末,改土归流,寓兵于民,叫过绥靖屯。民国间设县,叫作靖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名金川县。这一县地名的演变,也可窥见治乱的兴替,时代的进步,文化的变迁。

已经夕阳西下时分。悬浮的白云镶上了金边。星罗棋布的村庄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梨花中间,炊烟四散。黄昏降临大地,梨花的色彩渐行渐淡,终于掩入夜色,变成一团团隐约的微光了。

晚饭后,和县上的主人出来散步,但见河面辉映着满城灯火,晚风轻拂,带来了四野围城的梨花暗香。回到酒店,我特意打开房间的窗户,虽然春天的夜晚有新鲜的轻寒,但我不想把那些浮动的暗香隔在外面。躺在床上,突然想起川端康成一篇散文的名字《花未眠》。他写的是插在旅馆房中的海棠花:“半夜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他是以惊喜的口吻来写这个发现的。的确,花,好些品种都会在夜里闭合打开的花瓣,当然,也有花是昼夜都开放的。我就曾经在原野静坐一个黄昏,看一群垂头菊,如何随着太阳光线的暗淡,慢慢闭合了花瓣。我也去观察过,一大片的蒲公英怎样在太阳初升的清晨,在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打开它们闭合的花瓣。但夜里的梨花是什么情形,却未曾留心过,想必依然是在星光下盛开着的吧。

 

金川一县,大部分村落与人口都沿着大渡河两岸分布,从清朝乾隆年间开始便广植梨树。看前些年有些过时的统计资料,说四野中栽种的梨树达百万株。金川全县人口七万余。城里人和高山地带的农牧业人口除外,摊到每个农业人口头上,那是人均好几十株了。所以,这里的梨花不是一处两处,此一园,彼一园,而是在在处处。除了成规模的梨园,村前屋后,地头渠边,甚至那些荒废的老屋基上,都是满树梨花。

一处处地想看完看尽,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便挑两处去看。一处沙尔,一处噶尔。两处地方,如今都是藏汉民杂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名也是藏语汉写。沙尔在金川河谷最宽处,两岸田畴绵延,村庄密集,填满了好几公里宽的谷地。田畴、道路、村落间所有的空隙,都站满梨树。梨花开满,如雾如烟。那些雾,那些烟,都似乎在将散未散之间。远山逶迤的山梁上昨夜又积上了新雪。春天,梨花开放时,这个地方,往往低处下的是雨,高处降的就是雪。现在天放晴了,高处是晶莹的新雪,低处谷地里是雨后的梨花。一样的白,又是不一样的白。如雾如烟的白。不太知道是要马上散开,还是正在聚拢的白。在沙尔,我们去到山半腰,背后是积雪的山头,正好把这壮阔的美景尽收眼底。早餐时,餐厅墙上挂着一张就从现在这个位置拍摄的照片。县委书记说,有客人看了这张照片,不以为是真实景色,而是一张P图,因为他们不是在梨花盛开的时节来的,不相信积雪的山头和谷中的梨花可以同框,可以这样交相映照。可是现在,我们就站在这美景中间了。太阳正在升起来,阳光照耀之处,那些梨花变幻出了更加迷离的光芒。

我们下山,要到那些村中去。要到那些如云如雾的梨花林中去。

那是一个很大的梨园。十几级依山而起的梯田。雪山还在远处的蓝空下面,我们已经在这里身陷于盛开的鲜花阵中了。梨树都很高大,没有过多的修剪,都在自由舒展地生长。树干粗粝、苍老,分枝遒劲、生机勃勃,每一个枝头,都满是一簇簇繁密的花朵。少的十朵二十朵,我数了最繁密的一枝,竟有八十多朵!再移步近观,那些花朵的细部就呈现在眼前。像蔷薇科的所有亲戚一样,梨花也是五出的瓣。此时,它们被阳光照耀着,格外地明亮耀眼,同时,也散发着格外浓烈的香气。香气那么浓烈,让人觉得有一层雾气萦绕在身边。又似乎是梨花的白光从密集的花团中飘逸而出,形成了隐约的光雾——花团上的白实在是太浓重了,现在,阳光来帮忙,让它们逸出一些,飘荡在空中,形成了迷离的香雾。我架好照相机,在镜头中再细细打量那些花朵。比起野桃花那薄如绢帛的花瓣来,梨花的瓣就丰腴多了,也滋润多了,是绸缎的质感。就那样,五个花瓣捧出了丝丝青碧的花蕊。每一枝蕊的顶端都是一团花粉。花刚开时,花粉是红色的,两天三天后,就渐渐变成了沉着的黑色。它们在等蜂来,把它们带到另外的一朵花上,落在每一朵花最中央羞怯地低着身子的花房上。于是,奇妙的遇合发生,生命的奇迹发生。那是花的美妙性事。从此,我们可以期待秋天的果实。当然,传播花粉更有效的是风。这大山谷地中,风是可以期待的,谷中的空气受热上升,雪山上的冷空气就下沉来填补。空气对流,这就是风。风把花粉从这一群花带到那一群花,从这几树带到另外的那几树。风不大,那些高大的树皮粗粝苍老的树干纹丝不动,虬曲黝黑的树枝却开始摇晃,枝头的花团在这花粉雾中快乐地震颤。那是生命之美。我的眼睛在相机的取景器上,手却忘记了按下快门。而我的脚下梨园的土地上,满是乡民们栽种的牡丹,此时正在抽茎,肉红色的叶芽像婴儿的小手般拳在一起,再有几场太阳,再有几场风,再有几场夜雨,那些叶子就要像手掌一样张开了。

我就这样在梨花深处,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我在这里阅读自然之书。美国自然文学家约翰·巴斯勒说:“伟大的自然之书就摊放在他面前,他需要做的只是翻动书页而已。”而在此时,梨园顺着一级级黄土台地依山而起,梨花怒放,风摇动了一切,我只是站在那里,那些书页也是由午间的谷中风一页页翻动的。

这时,风止息,一阵高潮已然过去了。

我们离开沙尔,去往另一个目的地噶尔。这也是一个藏语的地名,这个名字曾在清朝乾隆年间的史料中频繁出现。不过是对音译为噶喇依而已。那里曾是当年金川土司的一个坚固堡垒。乾隆皇帝派重兵进剿,费去十数年时间,数万条生命,才将大金川地区征服。此地面对大渡河有一块平整的土地,是肥沃的良田,如今,麦田清秀,油菜花金黄,挺拔的梨树高擎着一树树繁花点缀其间,一派平和景象。当年这片土地却浸透了争战双方数万生命的鲜血。

我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我想我应该逢着一个人。一个村子里的贤人。这个村庄中一个老人。果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一行人了。差不多三年不见,老头子依然腰板挺直,精气旺盛。我问他带着酒没有。他笑笑,从身上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壶,像美国西部片中那些马上英雄必带的那种,他拧开盖递到我手上。我喝了一大口,酒辣乎乎下到胃里,又热烘烘地上攻到头上。太阳也热烘烘明晃晃地照着,立马我就感觉到了在花间嘤嘤歌唱的蜜蜂都钻到脑袋里来了。他问我酒够不够劲。我说你更有劲。他说,我看了你最新的书。这个老农民闲来无事,研究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战史,并不惮烦数年如一日为游客作义务讲解。一到这里,导游们都自动躲在一边,任他引领游客了。

我们从河边的平地沿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两边,全是过去堡垒的残墙。残墙间站满了梨树。苍老的梨树。好些树的树冠已经干枯了,在蓝空下依然展开苍劲黝黑的枝杈。而树的下半部,那些枝杈依然生气勃勃,盛放着耀眼的梨花,一路护持我们登上了那条象鼻一样伸向河岸的山梁。如今,那些厚墙高雉的堡垒都倾圮了。废墟之上,盖了一座御碑亭。其中立着乾隆皇帝撰文题写的《御制平定金川勒铭噶喇依之碑》。义务导游带着我的同行们进了碑亭,我没有进去。我熟读过那通碑文。乾隆当然要写碑了,平定金川之役是他十大武功之一。我就是四处走走看看。我去看一种早放的野花。这丛顽强的灌木从水泥阶梯的护墙缝隙中伸展出细枝,开出了成串的花朵。这是醉鱼草科的迷蒙花。它的香气强烈,嗅闻久了,让人有迷离的感觉。我听见那位村中贤人洪亮的声音在亭子中回荡。他在讲述一场远去的战争。那些熟悉的人名地名断断续续飘到我耳中。我还是坐在那里,头顶着烈日看那丛迷蒙花。后来,他们从亭子里出来了。我听到有人在问他的身份。不是问他是什么职业,而是民族身份。这其实是问他,到底是被征服者的后代还是征服者的后代?他们去看梨花了,我遇见了几个熟人,与他们说话,所以没有听见他如何回答。他本人的具体情形我不了解,但在大金川河谷中生活的大多数人,他们既是征服者的后代,也是被征服者的后代。当年惨烈的战事结束以后,当地人中男丁死伤殆尽,清廷为了长治久安,活下来的士兵留下来就地屯垦,外来的士兵配娶当地妇女,共同劳作,繁育后代,使这片渡尽劫波的大地重新恢复了生机。

我查过金川一地很多资料,看这漫山满谷的梨树是什么时候有的。果然就在不同的书中发现一鳞半爪的线索。一本当时人的笔记讲到战前当地的物产,就说当地有叫查梨的梨树。又在后来的史料中发现,说有留下屯垦的山东籍士兵从老家带来了梨树种子,与当地的梨树嫁接后,新的梨树结果出了鸡腿形的,甜美多汁而几乎无渣的果实。因为这种新的梨树生长在雪山之下,就名为雪梨,名为金川雪梨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种树,一种梨树。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些新的梨树,就站满了大金川河谷,改变了这个河谷的景观。而多民族的融合也改变了这里的人文风貌。新民植育梨万树,生涯不复旧桑田。后一句引自晁补之《流民》。前一句是我编的。如此,大致能概括乾隆年间的惨烈战争后,大金川一带地方的变化吧。

 

当地政府有一个强烈的意图,就是把种植农业往观光方向转化。这样满山满谷的梨花,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观光资源。杜甫诗:“高秋总馈贫人食,来岁还舒满眼花。”虽是写桃树,但移至梨花上,也很确切。物以致用,先是用的,这个功能实现后,其审美性的观赏功能或许更有价值。我们这一行,就是受邀来看梨花,写梨花的。可怎么写这些开放在雄荒大野,野性而生机勃勃的梨花,的确是个问题。这几天,老听人在耳边念岑参的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心里却不满足。虽然他写得跟眼前景色一样的壮阔,但那诗到底是写雪,写唐时轮台的雪,只是用梨花作比附的。真正到古诗词中找写梨花的诗句,都是写那小山小水小园中的,到底显得过于纤巧,与我们眼见的金川梨花并不相宜:

“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温庭筠)

“梨花千树雪,柳叶万条烟。”(李白)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元好问)

再有些感怀伤时,一腔春愁,更与眼前这轰轰烈烈的花开盛景不能相配:

“梨花近寒食,近节只愁余。”(杨万里)

“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白居易)

我在这盛开着梨花的高山深谷中行走,只感到勃勃生机的感染,即便有些真愁或闲愁,此时,都烟消云散了。

梨树都是梨树,但有不同姿态;梨花都是梨花,却开出不同格调。何况树由人植,人群更是各个不同,金川的人民,历史将其造成了特别的族群。树生别境,这里的雄阔的雪山大川,化育了这种接近原生状态的梨树。中国文学书写草木,尤其是散文书写,常常套用传统文化中那些托物寄情,感时伤春的熟稔路数,情景相近时,虽也确切,却了无新意。中国的地理和文化多样性都很丰富,同一个植物在不同的生境中,自然就发生不同的情态与意涵。所以,不看主客观的环境如何,只用主要植根于中原情境的传统审美中那些言说方式,就等于自我取消了书写的意义。日本作家永井荷风在写梅花时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一望见梅花,心绪就一味沉浸于测试有关日本古典文学的知识当中。梅花再妍美动人,再清香四溢,我们个性的冲动却在根深蒂固的过去的权威欺压下顿然消萎。汉诗和歌跟俳句,已经一览无余地吸干了些花的花香。”美国文化批评家苏珊·桑塔格也说过艺术创新的根底,就是培养新感受力。也就是说对于不同的对象,要有新的体察与认知。在这一点上,永井荷风也说过意思相近的话:“我们首先须清心静虑,以天真烂漫的崭新感动,去远眺这种全新的花朵。”

的确,如果对此种写作方式缺乏应有的警惕,那就滑入那些了无新意的套路。我看梨花,就成了“我看”梨花,而真正重要的是我看“梨花”。前一种仅仅是一种姿态。后一种,才能真正呈现出书写的对象。今天,游记体散文面临一个危机,那就是只看见姿态,却不见对象的呈现。如此这般,写与没写,其实是一样的。法国有一个批评家曾经指出,无新意的文本,造成的只是一种“意义的空转”。空转是什么意思,就是汽车引擎发动了,却不往前行进。对于文学来说,文字铺展开来,却没有发现新的东西,那就是意义的空转。

所以,我看金川的梨花既考虑结合当地山川与独特人文,同时,也注意学习植物学上那细微准确的观察。写物,首先得让物得以呈现,然后涉笔其他,才有可信的依托。

还想到一点,旅游、观赏,是一个过程,一个逐渐抵达、逼近和深入的过程。这既是在内省中升华,也是地理上的逐渐接近。所以,我也愿意把如何到达的过程也写出来,这才是完整的旅游。看见之前是前往,是接近,发现之前是寻求。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发现一片土地,去看见大金川上那些众多而普遍的梨花。

一起去看山

——嘉绒记之二



有好些年没有去四姑娘山了。汶川地震前两年去过,地震后就没有去过。加起来,超过十个年头了。

但这座雪山,以及周围地方却常在念想之中。

这座藏语里叫作斯古拉的山,汉语对音成四姑娘。这对得实在巧妙。因为那终年积雪美丽的山确实是有着四座逸世出尘的山峰,在逶迤的山脊上并肩而立,依次而起,互相瞩望。后来又有了关于四个姑娘如何化身为晶莹雪峰的传说,以至于人们会认为这座山自有名字那天,就叫作四姑娘了。却少有人会去想想,一座生在嘉绒藏人语言里的山,怎么可能生来就是个汉语的名字呢?在这里,我不想就山名作语言学考证,而是想到一个问题,当我们来到一座如四姑娘山这般的美丽雪山面前时,我们仅仅是只打算到此一游——因为别人来过,我也要来上一趟,这确实是当下很多人出门旅游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希望从长长短短的游历中增加些见识,丰富些体验?

有一句话在爱去看山登山的人中间流传广泛。那句话是:“因为山就在那里。”

这句话是20世纪20年代一位名叫马洛里的英国人说的。这个人是个登山家,登上过世界好几座著名的高峰,然后决定向世界最高山峰珠穆朗玛挑战。如果成功了,他就是全世界第一个登上珠峰的人。那时,随队采访的记者老问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登山?就像今天旅游的人要反问,我去一个地方为什么就该懂得一个地方?马洛里面对记者的问题总是觉得无从回答。一个人面对一座雄伟的山峰,面对奥秘无穷的大自然,感受是多么复杂,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一个内心里对着某种事物怀着强烈迷恋冲动的人怎么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唯目的论者才有这种简单的答案。终于有一天,面对记者的问题,他不耐烦了,就用不耐烦的口吻回答:“因为山就在那里。”

确实,山就在那里。那样美丽,沉默不言,总是吸引人去到它跟前。看它,读它,体味它,如果能力允许,甚至希望登上山顶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从那样的高度眺望一下世界。杜甫诗说:“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雄阔的体验。四姑娘山最高峰海拔六千多米。我没有那么好的身体去追求这种极致的体验。但从低处凝视,想象,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想象自己如果化成一座山,或者如一座山一样沉稳、宠辱不惊,那是什么境界!

山有自己的历史。山的地质史。山化身为神的历史。如果要为这后一种历史勉强命名,不妨叫作地方精神史。山神的存在,在藏区是一个普遍现象。为什么每座山都是一个神?这当然是一部地方史的精神部分。没有精神参与,一座山就不会变成一个神。四姑娘山就是这样。本是一座山,在历史空间中,生活在周围的人因为它庄严、毫不动摇的姿态,软弱的人因此为它附丽了与其姿态相似的人格,并为这样的人格编织了故事。某个人为了保卫美丽的自然,保卫家园,自愿化身成一个地方性的保护神,担负起神圣的职责。四姑娘山的故事也是这样,但突破了故事模式的是,这座山是四个美丽姑娘所化。创造这个故事的人当然是受了自然的启发,因为四个山峰就在那里。那四个姑娘当然美丽,因为雪山本身就那么美丽。那四个姑娘当然也善良。美就是善,这是哲学家说过的话。

多山的四川有两座特别有名的山。一座是贡嘎山,一座是四姑娘山。一座是男性的,一座是女性的。一座是蜀山之王,一座就是蜀山王后。这两座山我都去过多次。我在年轻时代的诗里就写过:“传说那座山有神喻的山崖,我背着两本心爱的诗集前去瞻仰。”亲近瞻仰贡嘎的历程略过不谈。

这里只想谈谈四姑娘山。

80年代,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次从小金县城去成都。一大早起来,长途客车摇晃到日隆镇上吃早饭。冬天滴水成冰,石灰墙都冻得更加惨白。一车人围着饭馆里一只火炉跺脚搓手,再吃些东西,身体总算慢慢暖和过来。这才有了闲心四处打量。留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墙上好多面旗子,都是日本旅行团留下的。上面好多字。“四姑娘山花之旅”,“白色圣山之旅”等等,等等。下面还有全体团员的签名。那时的想法是日本人跟我们也太不一样了。我们还在为坐汽车怎么不受冻而焦虑,他们却跑这么远,就为看一眼我们山里的花。那也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刚刚启动的年代。如今,我们也一天天过上了未曾梦想的生活。从生下来那一天起,我生活经验里的出门远行的理由很少,机会更少。我一直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去过离家一百公里以外的地方。1985年,我出公差,先从马尔康到小金县城,然后再经省城去苏东坡的老家眉山开会,已经是很远很丰富的一次旅行了。算算四姑娘山离我的老家距离不到两百公里,但我在小金县城出差这回,才第一次听说这座山的名字。记得是在县文化馆看一位画家写生的风景画,说画中的山是四姑娘山。那些雪峰、山谷、溪流、树,对我这双看惯了山野景色的眼睛也有很强的冲击力。那时,当地专门要到某地去看看特别美景的,也就是画画或摄影的人。所以,过两天经过四姑娘山下的日隆镇,在唯一那家国营饭馆里看见满墙日本旅行团的旗帜以及那些赞美雪山与花的留言时,心里想的还是,这些日本人出这么远的门,就为来看几朵花,也实在是太过奢侈了。虽然那些花肯定是非常漂亮,也是值得一看的。也是在那一时期,才知道有一种出门方式叫旅游。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很多东西,刚听说时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久也就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了。

很快,中国人也开始了初级旅游,大巴车拉着,导游旗子摇着,把一群群人送到那些正在开发中的景点。四姑娘山也成了一个边建设边开放的景区。过几年再去,日隆镇上那个人民食堂已经消失不见,有了些为接待游客而起的新建筑。我自己就在一座临着溪涧的木楼里住了几宿,听了几夜溪流的喧哗。坐车去双桥沟,骑马去长坪沟。那是晚秋时节了。蓝天下参差雪峰美轮美奂。但四姑娘山的美其实远比这丰富多了:森林环抱的草地,蜿蜒清澈的溪流,临溪而立的老树,尤其是点缀在岩壁与树林间的一树树落叶松,那么纯净的金色光芒,都使人流连忘返。

去长坪沟的那天早晨,太阳从背后升起,把我骑在马上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收割后的青稞地里。鸟儿们在马头前飞起来,又在马身后落下去。云雀的姿态最有意思。它们不像是飞起来的,而是从地面上弹射起来,到了半空中,就悬浮在头顶,等马和马上的人过去了,又几乎垂直地落下来,落到那些麦茬参差的地里,继续觅食了。麦茬中间,好多饱满的青稞粒和秋天里肥美的昆虫,鸟儿们正在为此而奔忙。附近的村庄,连枷声声。这是长坪沟之行一个美好的序篇。山路转一个弯,道路进入森林,背后的一切就都消失不见了。落尽了叶子的阔叶林如此疏朗,阳光落下来,光影斑驳,四周一片寂静。而森林的寂静是充满声音的。那是很多很多细密的声音。岩石上树上的冷霜融化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一缕一簇的苔藓在阳光下舒张时也会发出声音。起一丝风,枯草和落叶会立即回应。还有林梢的云与鸟,沟里的水,甚至一两粒滑下光滑岩壁的沙粒都会发出声音。寂静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充满了更多声音的世界,都是平时我们不曾听过的声音,是让我们在尘世中迟钝的感官重新变得敏锐的声音。早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只要峡谷里的风还没有起来,那些声音就全都能听见。太阳再升高一些,风就要起来了,那时充满峡谷的就是另外的声音了。

这一天风起得晚,中午,我们在一块林中草地上吃干粮时,风才从林梢上掠过,用潮水般的喧哗掩去了四野的寂静。

那是我第一次去到四姑娘山下。

一个朋友带一个摄制组,来为刚辟为景区不久的四姑娘山拍一部风光片子,我与他们同行。山谷看起来开阔平缓,但海拔一直上升。阔叶林带渐渐落在了身后。下午,我们就是在那些挺拔的云杉与落叶松间行走了。还是有阔叶树四散在林间。那是高山杜鹃灌丛,绿叶表面的蜡质层被漏到林下的阳光照得发亮。

夕阳西下时分,一个现成的营地出现了。那是一间低矮的牧人小屋。石垒的墙,木板的顶。在小屋里生起火,低矮的屋子很快就变得很温暖了。天气晴朗,烟气很快上升,从屋顶那些木板的缝隙中飘散在空中。若是阴天,情形就两样了。气压低,烟难以上升,会弥漫在屋子中,熏得人涕泪交流。但今天是一个好天气。同伴们做饭的时候,我就在木屋四周行走,去看小溪,溪流上漂浮着一片片漂亮的落叶。红色的是槭,是花楸。黄色的是桦,是柳,还有丝丝缕缕的落叶松的针叶。太阳落到山背后去了,冷热空气的对流加剧,表现形态就是在森林上部吹拂的风。此时在林中行走,就像是在波涛动荡的海面下行走。森林的上层是一个动荡喧哗的世界。而在森林下面,一切都那么平静。云杉通直高大的树干纹丝不动,桦树的树干纹丝不动。吃过晚饭,天黑下来。大家都是爱在山中漫游的人,自然就谈起山中的各种趣闻与经历。爱在山中行走的人,在山中更是要谈山。就像恋爱中的人总要谈爱。于是,夜色中的山便越发广阔深沉起来。爬了一天山,袭来的疲倦使得大家意兴阑珊时,就都在火堆边睡去了。我横竖睡不着,也许是因为过于兴奋,也许是因为太高的海拔。这时风停了,月亮起来了,用另一种色调的光把曾短暂陷落于黑暗的群山照亮。我喜欢山中静寂无声的光色洁净的月亮,就悄然起身,把褥子和睡袋搬到了屋外的草地上。我躺在被窝里,看月亮,看月光流泻在悬崖与杜鹃林和落叶松的地带。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凝视一条冰川。那道冰川顺着悬崖从雪峰前向下流淌——纹丝不动,却保持着流动的姿态,然后,在正对我的那面几乎垂直的悬崖上猛然断裂。我躺在几丛鲜卑花灌木之间,正好面对着那冰川的断裂处。那幽蓝的闪烁的光芒真的如真似幻。我们骑乘上山的马,帮我们驮载行李上山的马,就站在我的附近,垂头吃草或者咯吱咯吱地错动着牙床。我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几乎就悬在头顶的冰川十几米高的断裂面,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视觉感受到的光芒在脑海中似乎转换成了一种语言,我听见了吗?我听见了。听见了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幽微深沉的语言。一匹马走过来,掀动着鼻翼嗅我。我伸出手,马伸出舌头。它舔我的手。粗粝的舌头,温暖的舌头。那是与冰川无声的语言相类的语言。

然后,我就睡着了。

越睡越沉,越睡越温暖。

早上醒来,头一伸出睡袋,就感到脖子间新鲜冰凉的刺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银装素裹的白雪世界!我碰落了灌丛上的雪,雪落在了颈间,那便是清凉刺激的来源。岩石、树、溪流、道路,所有的一切,都被蓬松洁净的雪所覆盖。一夜酣睡,竟然连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都不知道!

那天早晨,兴奋不已的几个人也没吃东西,就起身在雪野里疾走,向着这条峡谷的更深处进发,直到无路可走。最漂亮的景色是一个小湖。世界那么安静,曲折湖岸上是新雪堆出的各种奇异的形状。那些形状是积雪覆盖着的物体所造成的。一块岩石,一堆岩石,雪层杜鹃花的灌丛,柏树正在朽腐的树桩,一两枝水生植物的残茎,都造成了不同的积雪形状。纹丝不动的湖水有些黝黑。湖水中央是洁白雪峰的倒影。这是我离四姑娘山雪峰最近的一次。它就在我的面前,断裂的岩层,锋利的棱线, 冰与雪的堆积,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回来写过一篇散文《马》。不是写进山所见,是写那些跟我们进山的动物伙伴。还做了一件文字方面的事情,就是为这次拍的纪录短片配了解说词,在当时中央电视台一档叫《神州风采》的栏目中播出,也算是为四姑娘山的早期宣传做过一点工作。

后来,还在不同的季节到过四姑娘山。

春天和秋天,不同的植物群落,会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色调。

春天,万物萌发。那些落叶的灌丛与乔木新萌发的叶子会如轻雾一般给山野笼罩上深浅不一的绿色,如雾如烟。落叶松氤氲的新绿,白桦树的绿闪烁着蜡质的光芒。那些不同的色调对应着人内心深处那些难以名状的情感。从那些时刻应了光线的变化而变幻不定的春天的色彩,人看到的不止是美丽的大自然,而且看到了自己深藏不露的内心世界。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句:“拂开大草原上的草,吸着它那特殊的香味,我向它索要精神上相应的讯息。”说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秋天,那简直就是灿烂色彩的大交响。那么多种的红,那么多种的黄,被灿烂的高原阳光照亮。高原上特别容易产生大大小小的空气对流,那就是大大小小的风,风和光联合起来,吹动那些不同色彩的树——椴、枫、桦、杨、楸……那是盛大华美的色彩交响。高音部是最靠近雪线的落叶松那最明亮的金黄。高潮过后,落叶纷飞,落在蜿蜒的山路上,落在林间,落在溪涧之上,路循着溪流,溪流载满落叶,下山,我们回到人间。其间,我们有可能遇到有些惊惶的野生动物,有可能遇见一群血雉,羽翼鲜亮。我们打量它们,它们也想打量我们,但到底还是害怕,便慌慌张张地遁入林间。

当然不能忽略夏天。

所有草木都枝叶繁茂,所有草木都长成了一样的绿色。浩荡,幽深,宽广。阳光落在万物之上,风再来助推,绿与光相互辉映,绿浪翻拂,那是光与色的舞蹈。那时,所有的开花植物都开出了花。那些开花植物群落都是庞大家族。杜鹃花家族,报春花家族,龙胆花家族,马先蒿家族,把所有的林间草地,所有的森林边缘,变成了野花的海洋。还有绿绒蒿家族,金莲花家族,红景天家族都竞相开放,来赴这夏日的生命盛典。

而这一切的背后,总有晶莹的雪峰在那里,总有蓝天丽日在那里。让人在这美丽的世界中想到高远,想到无限。记起来一个情景,当我趴在草地上把镜头对准一株开花的棱子芹时,一个日本人轻轻碰触我,不要因为拍摄一朵花而在身下压倒了看上去更普通的众多的毛茛花。我也曾阻止过准备把杜鹃花编成花环装点自己美丽的年轻女士。这就是美的作用。美教导我们珍重美。美教导我们通向善。

冬天,雪线压低了。雪地上印满了动物们的脚迹。落尽了叶子的森林呈现一种萧疏之美。

写到这里,就想到我们很多主打自然景观的景区工作中比较疏失的一环,那就是对自然之美挖掘不够深入细致。旅游是观赏,观赏对象之美需要传达,需要呈现。自然之美的丰富与细微,必先有旅游业者的充分认知,然后才能向游客作更充分的传达。对游客来说,自然景区的观光也是一种学习。学习一些动植物学的、地质学的知识。更不要说当地丰富的人文资源了。游历也是学习,是游学。所谓深度游,专题游,我想就是在这种向学的愿望与兴趣的基础上产生的。自然景区旅游是欣赏自然之美的过程,是一种审美活动,需要景区进行这个方向上的引导。

前些日子,四姑娘山的朋友来成都看望我,多年不见的黄继舟也得以谋面。还记得当年他曾陪我游初夏的四姑娘山,一起去拍摄那些美丽的高山开花植物。黄继舟长期在四姑娘山景区工作,他是一个有心人,长期深入挖掘景区的自然人文内涵,有很多自己的发现。这次,他带来一本摄影集,都是他在景区多年深耕积累下来的作品,题材也关涉到景区的各个方面。寻觅美,捕捉美,呈现美,可以作为游客于不同季节在景区旅游的一个指引。我也相信,沿着这样的思路做下去,四姑娘山所蕴蓄的美的资源会得到更精准、更系统的呈现,游客依此指引,可以在景区作更深度的探寻与发现。大美不言,可涤心养气;大美难言,仰赖审美力的提升,而自然界是最好最直观的自然课堂。如果站在这样的角度上思考景区的功能,四姑娘山自然就有需要不断前往,如今交通情况大幅改善,这个大都会旁的自然胜景,自然前途无量。

下次,我们可以带着这本书,去看四姑娘山。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⑤)︱阿来:云中记

十月·散文︱阿来:故乡春天记

微信·专稿︱岳雯:“废墟”的美学与自然的新生——读阿来的《云中记》

访谈︱阿来:我一直都在追问,为什么?

微信·专稿︱赵 依:簌簌有声 庄重悲悯——阿来《云中记》的“执”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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