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90年代生于湖南,主要创作诗歌,部分散文,小说,随笔。2013年曾获第六届张坚诗歌奖年度新锐奖,2014年人民文学诗歌奖年度新锐奖,2017年获小众年度诗人奖。2019年获《长江文艺》双年奖诗歌奖。
天 生
玉 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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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即可称为天生,天然天生之物尤其珍贵。一切从天生开始,从野蛮的洪荒开始,从最真实最天然最混沌之处开始,它包罗万象。不用说千年,往前一百年,你的祖先也是泥土大地和山前水边摸爬滚打的人,没有他们也没有人类文明。无论人朝文明世界再进化多少步,作为人的野性和人性注定无法摆脱对“天”的靠拢。它是神秘的、原始的,它最具有神性。《韩非子·解老》说:“夫能自全也而尽随于万物之理者,必有在天生。天生也者,生心也。”从古至今,自然对人的养育几乎胜于无常的人事。时间让无数的内涵和美一层层加在它身上,累积为全体人类的财富。自然的野性也是文明,甚至是文明的超脱。人类的音乐、绘画、雕塑、诗歌、建筑,最初无一不是从自然中得到的启示。野生的力量像人的天性一样,存在于个人先天的活力中,不矫揉造作,仿佛神秘的水的源泉。但谁也不知道文明进程到最高程度是什么,在讨论真正的文明时,人们会认为天生代表一种野蛮、混乱、无制约和无规则,那种野生之美带着危险、暴力、不可控。然而当我们身心真正投放于自然之中,看到万物和谐,美好地自生自灭,草木生灵在它们的生命中从始至终却是如此有序而正常,看似盲目、无人性、无纪律,然而那种浑然的恬静、和谐,依然有令人类汗颜的魅力,那是用人类之手和最严苛的律法也无法制约的自然之规律,是一种天然的自由,来自它们从古至今逐渐形成的物候、习性、天时地利的平衡与制约、野性,隐秘又张扬,狂野又恬静,它们在自然中达成的统一相当于绝世天才身上那些极端对立矛盾的和谐相处。某年去黄山,欣慰人们见到黄山后的敬畏和赞叹,人当然要有那样的敬畏才能接近自然中的神,接近无邪纯真的美,我们见到的黄山绝不仅是山,是风云变幻气象万千中造物之神作,山石起伏陡崖高悬,那种卓然高妙与超凡脱俗,是人类穷尽一生无法创造出来的天地之造化。人可制造物件,却不可运筹造化。除了奇路险峰清花妙树,水之千古风流也令人赞叹,所见过的黄海南海太平洋,无一不让我沉默,当我站在海边,感到作为人沧海一粟的渺小,海便瞬间超越了物的形象联结我的心,我的精神,让我通了电般地感到某种撼动和启示。我们甚至不需要太多的庙宇,自然即是庙宇。大地、海洋、天空,人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将与自然发生联系,而这联系的好坏往往参差有异。当我在书本或枯燥的生存中感到内心的枯竭和压抑,无助与浅陋,我只好把我的心投向生活的另一面,朝不可交谈的自然走去,完成一场比人类可见的交谈更有意义的会晤,每当我站在大自然之中,那种纯粹野性的原始而神秘的无法解释的美,将我深深震撼,在它们身上才真正全面地拥有世界上最古老最深邃的力量与美。它不可控、不可说、不可移,可以让最了不起的作家突然哑口无言。天生之力相比后天,更具有一种超脱的气象,看似随性而不可侵犯,看似脱俗而不是虚空,接近一种自然而然的纯真和刚烈血性。人们向往美,接触并接受过各种美。但没有哪一种能全然代表至高的天然和文明,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精致,骨子里在远离粗糙与朴实,在我个人的审美体验中,出自人工之手的精致相比来自天生之物的美差距还是很远的,人类拥有伟大的智慧和眼光,伟大的创造力和实践力,然而他们所有的创造来源皆来自更早、更多、更美、更伟大的天生之物:大自然。先人与造物所创造的旷世之美存在于各个领域和各个时代。人在熏陶和感化中得以制造、改造、创造、进步。由人类艰难地创造起来的现代文明无疑是伟大的,但在这巨大的文明社会中,人们感知到的复杂疲累跟建筑一样此起彼伏,在我眼中起伏的群厦比起海浪和群山,是另一种美,工业时代建筑的雄伟和刚健,充满坚硬与整洁的力量,与自然之美相比,是一种相对补充,却难免缺乏天然的细节的千姿百态。我害怕更多现代的建筑蚕食古老文明中的原始与野性,那种天生如此、向来如此、超凡脱俗于寂静之地的土地,我们的丛林、荒原、巨石、风雨、河流、星辰、湖泊、海洋、冰山、植物,以及在它之上的一切生灵,我们正常的物候,生灵的生存法则,自然的规律和荣衰,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具有强大的生态平衡,但在疯狂的发展和改造下,不知道未来如何。某个温柔的时代已经消失了,但对我的意义将持续一生,这是最普遍的人生,时间和科技推动着更大的浪潮奔向高级、高速、先进、浩瀚而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在我身上,那种寓居群山的时代已经结束,远离故乡迈向未知的更像接近于现代文明的时代早已开始却不知未来会如何延续。在中国众多逐渐被“改造”“破坏”“消失”的村庄中,我庆幸我的家乡还能在这样的时代大约保持几十年前的弥足珍贵的纯真自然,寂静天成。当然变化也是有的,就是在科技飞速发展和经济水平提高的前提下,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下地干活的农人离土地更远一些,过去每家每户都把地全部种满,现在,多数收成只种自己够吃的,大多数农人已经不种地了。那么荒芜的地拿来做什么呢?怎样做既不完全糟蹋、荒芜了土地又不要费很大的力气去伺候庄稼呢?种树,种树比种稻谷方便省力许多,因此一年胜于一年的退耕还林,让那一块土地拥有了奇迹般的森林覆盖率。由久远的莽林中开拓出来的道路和耕地,经过艰辛的努力耕耘,由初步富足后重新回到莽林,当我们从难得的假日中回到曾经的山野,翻几座小山,爬几棵树,采几把野花,摘几把野果,都像是难得的事情。这令我深知,某个时代已经绝尘而去、一去不返,一些路和耕地重新回到蛮荒。人一旦富足,就会离土地更远,土地,在被劳作累坏了一生的人眼里意味着辛劳、汗水、低级、命苦,而一旦他们在高高在上脚不沾泥的生活中下来,一种富足、快活的生活被现实或自我的耐性与兴趣瓦解,他们又会重新回到泥土之上,开始想念并重视那种耕耘、踏实,春耕秋收,这是万物的循环、转圈、努力、回到终点,不止我,对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那是温柔又彪悍的年代,卷着一堆温柔又彪悍的面目真实的人与人事飞沙走石般消失于这个世纪的开头,像上个世纪那样辉煌而壮烈地消失于大地上。现在很多人长期远离自然、远离泥土和山野,过上对乡野陌生的高端城市文明生活,有的瓜菜不识、良莠不分,对植物动物没有起码的敬畏尊重,甚至看不起乡土风物和乡下人,这也是一种退后的不文明的内心状态。人们为资本主义的光鲜和琳琅满目、金碧辉煌而满足,一部分已经习惯,并与之融为一体,另一部分,难免有些像刚从捉襟见肘的艰难中拔出泥脚的人在城里成为暴发户以后露出的那种难以自禁的不必要的优越感,他简直忘了他的祖先有多伟大,从荒原中艰难开出大道的扎扎实实的本领与心智,仿佛不如他手上几张钞票,仿佛钞票决定了他的地位,他们处在这脆弱又摇摆的不自禁之中,还没从虚弱的暴发中缓过来,智慧与精神丰富程度远跟不上他们物质的富足。在这个遍地庸碌、光怪陆离的时代,人心需要适当的放养和休憩,我喜欢粗糙,喜欢朴素,它们比奢华更可贵。它的真实带来的精神光辉就像野生纯粹的生命力一样,令人震撼。我见过许多人眼中的“粗人”,他们身上某种气质比“精致”更可爱。过度精致反而让技术与雕琢死气沉沉,这不免令我想起无数令人眼皮也不想抬起来的街心花园,那儿的美大量符合几何、修辞、规整、对称,包括建筑、园林、植被,全都千篇一律,毫无意趣。尤其在某些目光挑剔或对自然有炽热喜爱的人眼中,天生之自然与塑造于人类之手的自然存在明显的差异和不平衡,他们相互弥补,各有千秋,然而创造远在自然之后。我在讲述和表达对这种比较“野性”的“粗糙”的文明时,并不否认大家热爱的“精致”“高级”“有序”的达成普遍共识的现代文明。文明当然是无比复杂的,自然也是复杂的。某日半夜醒来突然脑中闪现这样一种念头,为何有些宇航员在从太空回来后如此相信造物主,这并不悖于科学与正确的人生观,也不是迷信,而是来自无以名状的伟大自然的超级震撼,那震撼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在一次与朋友的讨论中曾心直口快地蹦出一句:“科学无法解释诸多事物,并且,造物主可以造出的某些东西科学也无法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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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之能力仿佛从看不见之处而来,从不知道的力量中来,与造物之神秘高深一样变幻莫测。与天相关的东西都难以捉摸,但天生不止来自于天,还来自于大地。天赋降临的地方就是自然,天才之能力仿佛得到神祇的旨意,他们表达和创造出来的,无疑是常人无法完成的东西。人可以创造许多东西,在科技的加持下,发展更是疯狂和迅猛,我时常预感将在另一个醒来的早晨,世上又出现了多少杰出的令人惊诧的伟大发明,对,它们大多是伟大的,当然也存在巨大的隐患和未知。创造可以复制,批量复制,而天生之物独此唯一。“天然去雕饰”的“天成”的文章自然是所有文章中的上品,因而创造也是深刻的,尤其接近“天然”的创作最是高级。现代文明的发展一日千里,十年甚至走完过去五十年的路程。我们甚至可以创造一种水土,这古老的被称为只来自于造物和洪荒之史的东西。我们在日复一日的生存中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生存方式,同时便塑造了各种各样的水土,有些适宜人的生存,有的一开始适宜,最后被毁坏,变得不堪、难看、面目全非,令人排斥,这是必不可少的历史的进程,在这进程中,我们看到了太多改变。不足十年,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无数可怕的改变。这令我无比怀念遥远之地的荒野和丛林,那些远离人类的地方,它们还像几千几万年前一样神秘、恒常、肥沃、自由、野性。我们甚至无法接近它,但它并不陌生,我为世上布满这样古老的神秘而深感欣慰,总要有远离桎梏与改造的干净之地,总要有远离伤害和搅扰的地方,哪怕它看上去死寂如深渊,那也是造物的赋予,对万事万物无穷复杂的赋予。它们存在着,像任何自足天然的、庞大高傲的事物,代表着自然最原始的高贵。我们已经不缺乏基本生存的物产了,我们有着对更高事物的强大野心,甚至疯狂到畸形的野心,就在不远的几十年前,人们还无法想象克隆技术,建筑3D打印,甚至很多老人无法想象航天飞机和机器人,人工智能的发展已经令人惊叹了,未来呢?从惊叹惊诧到惊吓惊恐,我不知中间是否有漫长时日。因而我们多少开始怀念起天生之物来,因为人类自身能力的爆表和在这能力之下的虚空、孤独,人类将越来越想念和向往身处自然,那些不是由人类之手制造出来的东西。那些纯粹天真的,体现神祇和造物意志的东西。老家炎陵的星空是我所见所有地方中最美的。当我在深夜抬头,我不觉得我是低矮的仰望者,宇宙的黑幕让人深邃,我觉得我也是黑夜,也是朴素的先知,我觉得我是在放牧群星。人类可以造出那样的星辰吗?可以造出一模一样的银河吗?人可以造出自然之万象吗?如果有一天在我们的糟践毁坏下自然变得面目全非,我们可以将之恢复吗?制造出来的东西也可以很美,很震撼,只是相比自然,它不再神秘,不具有那样高妙或深厚的神性,它还不具有伟大的历史,还不够历经沧桑,它是有迹可循的,是可以画出图纸的,而抽象艺术的绝妙最接近造物的意志,它是生成接近于“无”,道法自然,“无”最让人在创造者身上看到不可言说的光芒。有些人光说着向往古老文明、热爱纯真自然的语言,说着对朴素与神圣之物的敬畏,而内心是否真的如此?他们照样有着善变的暴虐,滥情的私欲,甚至毫不纯真地重复伤害着世上的纯真与人性之善。而自然呢,自然寂静沉着,永远那样,年复一年。比如星辰、月亮、湖泊、山脉,千百年如此。这些天我突然想念雷声,没想到它马上就来了。物候,在我身上还存在亲切的记忆,存在于听觉、视觉、味觉、嗅觉,存在于我所有的感知中。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儿时曾惧怕过的雷声竟如此温柔、动听、熟悉,多年不见的亲人般静谧、安详。是经历过后生长出来的一种慈爱与亲切能力,譬如在黑夜中待得久了,长大就不害怕黑夜了。过去我不喜欢雷声、闪电和雨声,我们一家住在那么破旧的老房子里,每逢下雨屋顶就漏雨,滴滴答答,没完没了,下得大一些,到处摆着锅碗瓢盆桶,漏水声夹杂着屋外的风声雨声,像巨大的交响乐。我害怕大风会刮倒房子,害怕雷电会劈开屋顶。我有时站在房子中央,听着那些声音,陷入一种警惕,或是沉思。有时蜷缩着,感受到来自自然的无穷庞大的力量,我知道它们厉害起来是人类无法抵挡的,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大风刮倒房子、刮飞大树和用具,人与物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很多年,那恐惧随雨季准时到达,最后倒成了一种类似于习惯的勇气。所幸的是,除了大风刮走瓦片和别的事物,并没有摧毁我家的老房子。如今想来,那恐惧并不可怕,多年后那些辛酸竟然都成了温和的回忆,因为我们从风雨中走来,并没有被伤害,反而因苦难和磨砺而变得坚强,反而在艰辛中锻炼出更朴实豁达的心。人全部的现在不都是拜过去所赐吗?在我的生活中,城市与乡村,群厦与森林都必不可少,我从不觉得乡下落后,甚至,没有乡村不会有城市,人们在追溯历史的时候不能关注结果而忘记道路,那些越古老的事物,越具有它存在的必然和必要性。那些树干上的木耳菌子蘑菇令人欢喜,还有野果山花,那捆绑在一起的柴火和柴火上挂着的野菜令人欣喜,我们拖着柴火下山,劈柴,堆柴,堆成好看的一垛,充满生活朴实的美妙,那个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高高的柴垛。上面晾晒着干辣椒、干茄子,我母亲还会将她给我做的小毛鞋放在上面晒,好看极了。那是生活。在太阳暴晒下的木柴发出不同的香气,是微弱而经久不息的香,植物的香气是杀不死的。我从长大到现在,只要在哪儿再次闻到这香气,就仿佛瞬间回到童年的饭桌上。现在我们用天然气、电,离草木之火越来越远,这是一种进步和便利。但我常想念柴火做出的饭菜,做饭时屋子里都是菜香饭香和柴火的香气。每天放学之后,我将我的牛赶上山坡,开始我自由的玩耍,大自然如此广阔,到处充满惊喜。我活得贫穷又快乐。喂猪、放牛、砍柴、割草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太容易了。等我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作业,从山中扛回一堆干木柴火,那些慢悠悠、拖拖拉拉的懒孩子还坐在门槛上吃花生、抄作业。科技与知识可以由人慢慢去学习、接受,而对这世界最本真的纯粹的天生的大自然,孩子在伟大的童年中从未接触,也许对未来的人生具有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将带来什么改变什么我无法说清,但我觉得新一代在传统文明和对自然的接受力感受力上,几乎是断裂的,他们即将不认识祖先曾生存和摸爬滚打过的丰饶的大地,逐渐不知道植物如何孕育和生长,不知春华秋实春耕秋收,不知庄稼和粮食从哪而来,不知古老的传统和文明最接地气最具神性的那部分。我们在逐渐缺失对这种意义的认识。我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我们将何去何从。但科技发展很快,我们走在一条仿佛自己都会移动的高速的大道上,不知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一百年后,时间会将我们带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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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天生来自命运,人们称之为上天的旨意,其实是一种并不存在具象的“神”。多数时候我认为一切皆能为我主宰和决定,为我个人的意念来操控,而更多时候,当你猛然回头或为未来打算,发现有一种自身之外的力量推动着一切。那是个更大的巨轮,人仿佛茫茫海上的旅人,你能张扬你的帆,把握你的方向盘,而风雨和暗礁不知在何处等你。人世幻灭无常,而土地永恒,只是在人类的前进中,除了印上无数脚印,在它之上的沧桑巨变无比复杂沉重,那是个苦味的奥秘,庄严的奥秘,脆弱的奥秘。我离开老家炎陵十年了,回想第一次出山,觉得是某种无从言喻的开始,山里与山外的两种生活,正是我人生最极端的两个时代。在它们当中,有一座巍峨连绵的山脉被强悍地阻隔起来。在家与县城之间隔着连绵的群山,像一座绿色的长城将老家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要走出群山只有那一条盘山公路,十几年前山路还是破烂的,极其危险,我每次在山上都要晕车晕到生不如死,因为交通的不便利,山内的我们长久以来学会了自给自足,正常情况下我们基本可以做到不需要山外的供给,因而很多老人几乎一辈子也没出过山,这是一种悲伤,因为人们真正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自生自灭,在某些方面几乎无知愚昧地消耗着毕生,但这也是庆幸的,因为它隔绝了外界那先进但毫无疑问复杂脏乱的世界,在淳朴乡民的世界中,也许前者更适合他们的生活,而后者,无论知识、科技、巨变的观念,都会让他们的生活陷入混乱,其实在高速和迅猛发展的科技面前,这样一座山是不足为惧的。他们终究是要被改变的,我希望缓慢,因为对他们来说,迅速的改变无疑将留下漏洞和遗憾。我们的发展在物欲横流中变得越来越泛滥、匆忙、急不可耐,是势利的、迅速的、消极的、高速的、昙花一现的,甚至一次性的、不顾后果的。这很难成就永恒,虽然永恒是个比较虚的词,但在造物主手上,诗人们认为的永恒之物并不少。我整个童年都好奇山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我期望过离开它,去寻找新的生活和巨变,但那不过是个虚弱的梦想,等我出了山,开始了山外新的生活,又发现,惊诧不在于世界如何,而在于心。因为外面的世界也一样,虽然精致繁华,依然具有任何世界都具有的复杂、缺陷、不足、遗憾。人生不止有一个世界,不同的感受决定不同的世界。我家门前的几十亩大地原本种满庄稼,如今日子好过了,人烟多处荒地种桃树,人烟少处荒地种油茶,越来越多植被,越来越荒芜,已经没有十几年前像我这种光着脚就敢上山的开路拓荒的孩子了,也不需要这样霸蛮落后的孩子,他们可以娇气、可以金贵、可以富有、可以做公主,人们过着看上去富足精致清闲文明的生活,人仿佛不需要大自然了,当然,大自然更不需要人类。生活不断逼迫我回想起在山野丛林中穿梭的日子,捉迷藏,砍柴,奔跑,追兔子,采野菜野果,爬树,带着惊奇,雀跃,如果你眼明心亮,能在前进的过程中看到许多惊奇的玩意儿,灌木,藤木,奇花异草,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鸟鸣,甚至砍柴的声音,当然常常会有别的更好玩的声音,比如几头牛就在附近,或者某个伙伴正往哪棵大树上爬,那树上有鸟蛋或果子。这个时候内心只有快乐和惊喜,被荆棘和草丛树枝割破的伤口流着血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疼。我喜欢爬树,只要一个枝丫我就能迅速攀上高险的枝头,那时我是活泼好动的,也不怎么恐高,像个邋遢的小野兽,生活如此艰难,如此令人失落,在不奢望安逸与高枝的命运中,苦难将自然推到我面前,我热爱投入它的怀抱,如此大,广阔、神秘、美丽、野性而无限。只有自然对任何人平等,不需要一毛钱我捧回去一把鲜花,不需要一毛钱我在树上吃饱了野果子。而繁华是远的,富贵是不可及的。一棵参天大树的魅力远大于高楼。我不把自己当成小孩或者小公主,我就是跟丛林里任何一只小兔子小野猪一样,顽强、平等、自由而乐天,有过曾让我哭泣的事,但我很快忘记,这是自然给我的豁达。当你爬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枝叶刮动你的衣服,抚乱你的头发,枝叶间密不透风,阴暗无光,当你爬得足够高,稳稳站在一个枝杈上,拨开树叶,发现一些阳光挤进来,更多阳光挤进来,然后是巨大的光芒,不止是树下的那种光芒,人世的那种光芒,地上的那种光芒,不只是山上的那种光芒,而是一棵孤立的高大的树上的豁然开朗的光芒,是再华丽的灯光也做不到的。树上的天真的孩童,露出他们稚嫩无邪的脸,只有神灵看见有一种孤独和清亮从奇异活泼的眉宇骨风间游荡。树上的世界比树枝还要葱茏,从那儿能看见更遥远的美丽新世界,他们小小的心脏在茂盛的枝叶间开始感受世界,明亮清澈的眼睛精灵般可爱,闪动纯真无邪的光芒。树上的孩子,他们从茂密枝叶中露出的小小头颅和天真之脸,以及那雀跃调皮的小腿在高树的枝丫间晃动,就像桥上的孩子在拍打干净的河水,那清亮的眼神跟任何枝叶间的小鸟一样可爱动人。谁曾看见呢?群山,大地,更高是参天大树或飞过的山鹰,飘过的白云和天上的神灵?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看着远方的样子像个充满斗志的小英雄。他们脸上的喜悦就像巨大树冠之上无限清澈而湛蓝的天空。世界不出所料地很美很阔大,毫无疑问,我没有爱错它,我何时爱错过什么呢?我喜欢世界像一种营养不断喂养我,因为我正在疯长,需要越来越多的四面八方的喂养。我喜欢坐在枝丫上看远方。有时在那边的山头的大树上坐着我的伙伴。我们坐在树杈上跷起二郎腿,吹着风朝对面喊话,嗓门太大了,吓走了几只鸟。一朵很大的云飘过来,好像就在头顶,我爬高些,用手去摸。好像摸到了,视线内我的手掌好像比云朵还大。至于天空,永远是那么蓝。我的家乡,那小山村像个婴儿躺在群山之中,晚霞晕染了大地的色彩,倦鸟归巢,牛群中响起“哞——”我从树上跳下,吹了声口哨:“回——家——”我的伙伴们一溜儿从山坡上下来,赶着他们的牛,一支磅礴的队伍走下山去。一天又过去了,群星正若隐若现,我们在田野间唱着歌走过,像另一种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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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是真相,而自然就像梦想。不知若活在别的时代,我会是个怎样的人,活得越久,人身上所具有的先天的东西就更多地被外界和现实而干扰、改变、妥协甚至堕落。知识、见闻、感受,全与过去不同。时代发展得迅猛,我时常感受到无力。我怀念小时候的自己,那时我像个小英雄,也许未来多年或一生我都会坚持这样的看法和评价。对我个人来说,那个时代的自己如此杰出,简直超越想象。她先于我的生长和思想认知完成了某种自然而酣畅的小变革,我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完成了一种来自大自然的熏陶和培养,然后不自觉地升华开窍,那是我光芒万丈的时代,光芒万丈的我。“英雄”二字在我心中并不代表高蹈的伟光正,更靠近某种纯粹、野性、刚烈,血性,笑泪皆发自内心,只是符合基本人性道德和知行合一的善良。我那时有着顽强的刀枪不入的快乐,仿佛天赋异禀,仿佛被神眷顾,其实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这个时代,能不被现实腐蚀就可以称之为英雄,很多人最后把自己变得浑身浑浊腥臭,浑身欲望和滥情,浑身对良知和真心的背叛,这是与自然无关的,但这类似于人类对大自然的摧毁,人性和社会在这世上的取向和发展,总是要伤及无辜。那种还有着赤子之心的哪怕还有真心的眼泪和起码良心的人都可以称为英雄,他们的人格总会在某些事件中发散光芒。我常梦见在荒原上飞,没有尽头的荒原,野草很高,其中白色的小花若隐若现,轻微地被草叶割着的感觉。天很空,远处是模糊的起伏的荒海,几乎与天空连接在一起。好像那儿的路不会断裂,不会被阻挡,不会有尽头和边缘。我曾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像电影里某些一脚踩空的女主角一样,从杂草荆棘中滚落下去,感觉到迅速扫过全身的剧烈而火辣辣地疼与晕眩,然而只是短暂的,我在地上躺了会儿,迅速恢复清醒,站起来,朝天看了看,嗯,并没有天旋地转,天空还是蓝的,有云朵,有麻雀和花羽毛的鸟飞过,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摘掉衣袖上的草籽和苍耳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到家发现脸上好几道口子,并不深,但还在流着血。我竟然没有觉得痛,擦干血我就去喂猪了。我那时长着一副什么骨头呢?像牛羊一样在无边广阔神秘蛮荒的大自然中自由而顽强地成长,我知道什么可以吃,什么有毒,什么可以接近,什么地方最美最好玩,我也曾好奇而冒险地接近过一些危险和陌生的事物,我对那些神秘充满着热情,但我很机智,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这当然是小事,至于绊脚、摔跤、挑担、苦力、奔跑、爬树、跳跃什么的都不是个事,我的脚底有厚厚的茧子,摸起来似乎跟我的鞋底一样硬,一般的沙石根本无法硌疼它。我喜欢赤脚。因为自由、轻快,穿鞋太束缚了,让脚不舒服。每次在健身房跑步我都会想起儿时在山野荒原中赤脚狂奔的样子,有时狂奔了一会儿会突然连翻几个跟斗或侧翻几个,而现在,我要在跑步机上一小块滚动的厚硬皮上原地跑,跑得大汗淋漓然后走人,虽然很有益,却不太好玩。我当然还记得那时手臂、腿脚上的伤疤和血口子,那伤痕从没断过,也从没去过医院,从没吃过药,顶多擦一点一块钱一盒的红霉素软膏,痊愈得很快,那是一种天生的能力,一种力量,自愈,生长。我想起像我这样的孩童在放牧似的生长中遭遇的种种艰苦,那甚至不被我们称之为艰苦,因为我们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当我看到很多孩子像个明珠一样被捧着,我想起那些儿时的伙伴,他们曾从树上摔下去,在河里死里逃生,剧痛让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也许还滴下一点儿泪水,留下一些伤疤,但他们很快就像平素里一样站起来,回去照样像没事人一样吃饭大笑,他们的爹妈根本不知道当天的某一秒差点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太忙太累,全为了生存,甚至只为了一口饭。这样的大事被我们像喝了一口粥一样地淡忘,而伤口也随意地处置,因为顽强得过于习惯。而现在,我现在遇到一点点事情都被爱我的人紧张得要命,时代不同了,人心不同了,人们有了更多的时间,更闲了,或者更优雅,更细腻。或许,我们自己认为自己不行了,于是自身便真的变得没用起来,脆弱起来,你越是害怕,便越经不住害怕,越是想东想西畏首畏尾,便越来越胆小怕事,越来越经不住考验。很多时间在我们的粗糙中车轮般滚过去,有时候又被幸运的现实抬轿般脚不沾泥地度过。你若相信神灵,神灵便在,若不相信,便是再香火旺盛处也不会有神灵。物生心,心生万物,一切都由心而发,所以《韩非子·解老》说:“天生也者,生心也。”人生有时像幻觉,一切都是一场梦。像从某种与生活艰难的厮杀中钻出来,人获得新生,伤疤退去,长出新的皮肉。我怀念那个黝黑的我,钢铁或皮筋般硬又坚韧的我,粗糙的我,邋遢而随意的胆大包天的我,热爱那天地不畏鬼神不惧的天真烂漫又强悍聪敏的我。没有人能挡得住她。人有一种快乐是自由,哪怕一个人待着发呆,走来走去,听风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那自由来自摆脱更多的规定、束缚、挤压,哪怕具有更大的身体活动空间和灵魂活动空间。然而在生存中我们需要遵循大量的规则、约束、克制,这无可厚非,在必要的秩序之下,自由才得以实现,但有一种自由并不需要太多代价、束缚和平衡,因为有些地方丰饶、包容、淳朴、随性,只要你愿意去,它就接纳你。自然教会人感恩,教会人热爱生命,在一些人眼中,乌云像造物的愤怒,白云像上天的欣喜,云不只是物,还是一种意识。我喜欢回到家后,放下东西,脱了鞋,撒丫子上楼从上到下把所有门窗打开,室内八面来风,在乡下,我们白天常常是不关门窗的。虽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在那无比偏远的一小块群山之中的小村庄,淳朴没有丢。在看电影《鲁滨孙漂流记》的时候,我内心有两股比较明显的对同一个概念的对立感想,它们对文明的解释是相反的,但都是文明。蛮荒也是文明,或许那文明更单纯。电影到最后意义开始升华得有点复杂和深刻,野人星期五的人性让我对文明这个词开始疑惑。文明是由谁规定和命名的?由文明人?文明人的称谓又由谁命名?怎样才算是真正的文明?任何文明都是复杂的文明。在野人星期五那儿没有奴隶制,他们吃人但不折磨人的精神与灵魂,相当于“杀士而不辱士”。而让鲁滨孙引以为豪的文明社会看上去体面、精致、礼貌、得体,但将奴隶压迫鞭打得连畜生都不如,在他们那儿奴隶这个同类无端被剥夺了作为“人”的称谓,这种“文明”所透出来的野蛮和冷血连野人都不如,在看到野人星期五奋不顾身跑过去保护奴隶的时候,我瞬间觉得野人比某些所谓的“文明人”更具有文明与人性。如果我是野人,当我看到那一幕,当然觉得面前的文明世界也不过如此,连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都比这种鞭打折磨更令人好受,相比之下其灵魂与统治的道貌岸然和虚伪的野蛮,野人弱肉强食直截了当的行为野蛮似乎更单纯。在星期五那儿人是平等的,他脑海里没有上帝和神圣的《圣经》,但他有自己的神,是存于内心的大家公认的神,甚至不需要一本厚厚的文字。相比文明世界,也许只缺少一点稳定的秩序和制约。当然,这是星期五的个人灵魂体现和代表的野蛮世界的真相,更多野蛮世界是狰狞可怕而非人的。我不喜欢住在拥挤的地方,不喜欢住在高高的积木般的楼房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除了房间小小的空间,就没别的自由空间。一堆一堆的房子,紧紧挨在一起,打开门只看见更多的门,打开窗外面是更多的窗,楼与楼之间那么近但我并不认识里面住着谁,空气质量也一般,车流一过,风中全是灰尘,遇上雾霾,就更觉得压抑。在我的老家,总有这么一种和谐美好自由的场景,亲人们在地里干活,家里房门打开,飘来鸟鸣花香,天蓝得无与伦比。虽然还做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不用出门下楼就锁门,而且邻里之间如亲人。在我有生之年,愿看到这一切继续下去。但总有一去不返的,总有逐渐蒙尘的,虽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但无邪之自然难免不敌狂飙发展中科技与变革的冒犯,会有太多的事物取代、改变、遮蔽、扭曲,甚至消灭它们。人们将失去更多美妙与古老的神秘,那种缓慢的、适应天道、充满敬畏、乐山乐水的生存,发展与摧残,像悲剧与喜剧存在于生存,不可避免。在告别必要告别的时代的同时,在那些必要告别的事物面前,我人生的某个巅峰时代也永不复返了,那是独一无二的我,也许有一天我会比她更强大、更富有、更快乐,那是另一种好,不能与此相比。我庆幸我曾那样度过。没有人知道我曾如何度过那伟大岁月,没人知道我如今悲伤什么。回忆过去不代表衰老和退步,我从那回忆中重返曾经的激动与雀跃,并吸取到什么,反复学习到什么,那是一生的财富。像一部伟大的作品,价值是抽象的、隐性的、无限的。它存在于我的灵魂,一直跟随生活和时间直到现在,以及过去,那种粗糙的图景看似蛮荒,而在我心里,却是一种伟大的图景,如造物之手,远超人类想象。一种荒野时代正在新世界消沉、失落,也许另一种崇尚自然的时代会在不久的未来到达。它相比过去的蛮荒更具有克服机器与科技大爆炸的平衡与消化能力,在高速发展的世界中,它的进步,就像一个曾纯真无邪的孩子在进入庞大商业市场和科技帝国中依然保持和维护的本真与赤子之心,更超越现代工业中刻意与充满造作的物品。冥冥中自有安排,我们对伟大的宇宙和大自然充满期待,从那儿不知会出现多少未知的奇迹和惊诧。自然也许会被破坏,天生的东西也将被不同程度地改变。但对人来说总有部分是金钱无法买来的具有无限价值的东西,它们寂静、自足、天然、高尚、神圣,与时间一起存在,与你一同存在,在粗鄙的大地,在神性的大地,在这个世上。▲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梁鸿鹰:聊一聊散文
《十月》散文|贺颖:众神栖息的地方
2019-3《十月》·散文·瓯海行︱马叙:瓯海诗人李岂林
2018-4《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秦岚:与鸟飞翔——回望铃木三重吉与日本儿童文学杂志《赤鸟》
2018-1《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俄国的文学期刊①
2018-2《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树才:法国的文学期刊
2019-1《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选读②)︱黄燎宇: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漫谈德国的文学期刊
2019-1《十月》·国际期刊论坛(选读①)︱黄燎宇: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漫谈德国的文学期刊
2019-3《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羽喰涼子:书写·编辑·阅读文学共同体:《SUBARU》的追求
2018-2《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树才:法国的文学期刊
2019-2《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于施洋:二十世纪西班牙的文学杂志
2019-2《十月》·世界文学期刊概览︱赵振江: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期刊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