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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石舒清:地动

石舒清 十月杂志 2022-10-16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其短篇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根据其短篇小说《表弟》改编的电影《红花绿叶》获得第32届金鸡奖。

地 动

——海原大地震一百周年祭

石舒清

后来的事

废 窑
徐生元结婚刚三天,就把袜子脱下来,搁在被床子下面,不再穿了。媳妇任由他。徐生元说,长这么大没穿过袜子,穿上不习惯,还是精脚片子穿鞋美当。确实村里的男人们很少穿袜子的,尤其春夏,农活多,不要说没袜子穿,就是有,干起活来水里泥里也是不方便。不可能犁地还穿着袜子吧,不可能拔麦子还穿着袜子吧,而且穿袜子的脚容易脏。媳妇子要穿袜子的,女子的精脚片子不雅观。我给你脱袜子吧,徐生元说。他给媳妇脱着袜子,手指在媳妇的脚掌里挠挠,媳妇就禁不住蜷作了一堆,然后徐生元就借机把媳妇往自己这边拉,只一拉,媳妇的多半个身子已经在自己身上了,就势把身子一倒,脸俯下来的位置基本在媳妇的脸的位置,嘴的位置也相差不离,很轻易嘴就和嘴吃到一起。媳妇说,你把我要压死吗?徐生元于是就翻身下去,把媳妇弄到自己上面,说你以为上面好吗?你以为上面好你就到上面。徐生元喜欢挠痒痒,喜欢在媳妇的腰那里挠一挠,喜欢在她的胳膊下面挠一挠,媳妇竟然那里也是有毛的,摸去像没有,一看是有的。啊,你也有毛,这么多毛,你还是个女的。徐生元一边挠痒痒一边说。他一挠时,媳妇就像敏感的虫子那样紧成一团,而且头往徐生元的胸部挤去,好像那里可以躲避痒痒似的。徐生元问她这是要吃奶吗?媳妇果然吃了,搞得徐生元又把两腿举在空中表示受不了,他咧嘴哎呀的样子表明他的奶被人吃着确实是很不好受的事。他也会吃媳妇的奶,他吃媳妇的奶时,头埋在媳妇胸前,媳妇的衣襟盖着他的半个脑袋,这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个人都极安静,像是达到了一个高度的平衡和满足。媳妇让徐生元不要用那么大劲,小心真的把奶吃出来。有时候徐生元觉得真的把奶吃出来了,嘴里甜滋滋的,但他们结婚才两个多月,媳妇也还没有怀上,奶水实际是谈不到的。媳妇满打满算有个十七岁,个头不低,庄户家出身,里外都能干,一大家人的饭首先要她做,锅要她洗。但她娘家就一大家人的,早就做惯了这些,而且步入了一种新生活的缘故,媳妇做这些洗洗涮涮的事情的时候显出一种朝气来。应该说,新媳妇的到来使整个家庭的气氛为之一变,就好像虽然是同一处院落,但是从冬天到了开花结果的春夏似的。除了做饭洗锅,还要填炕,还要做针线,有时候也还会吹吹口琴子。总之新媳妇忙得没有个闲工夫,但她的脸上是满足的喜悦的。说来人也就这么点好时光,生两个孩子完全又是另样的心境和状态。媳妇每天晚上洗完锅,把开水给老人弄好提到上房里,然后去僻静处尿一个,这才有可能到自己的窑洞里来。这时候徐生元甚至等出一些情绪来了,他本想着也要对她冷一些,但很快就按捺不住,主动攻上去,两个人就又推推搡搡搂搂抱抱缠到一起。有那么一种感觉,就像往烈日下的大石头上泼水,一泼到石头上水就像路过那样很快干了,再泼再干,连泼连干,好像怎么泼水石头也凉不下来,好像怎么泼水石头也喝不饱。睡,我早早起来还要给老人烙馍馍呢,媳妇说。是这样的,老人做礼拜,礼拜下来,就要吃到热馍馍,媳妇就得做好端来。所以媳妇虽然不做礼拜,但两个老人起来礼拜的时候,媳妇也得起来了,一个人摸黑到草窑里取草烙馍馍。听起来很辛苦,但媳妇觉得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媳妇就是这样当的。媳妇忙着烙馍馍的时候,徐生元在放心扯他的呼噜,再你心劲大了你一个人拾翻去,我睡呢,打柴的比不过放羊的,媳妇说。媳妇果然就睡了。很快就睡着了。有时候媳妇睡了,徐生元还要忙乎半天。兴趣真是大得很。媳妇还爱干净,被子叠得像永远不用再拉开来。地扫得坑儿窝儿清清楚楚。她还让徐生元买了些花花绿绿的纸,把窑壁糊了,一天糊一块,一天糊一块,就把那么大一个窑洞糊满了。糊窑顶时,媳妇让徐生元给她搭马驹,就是徐生元蹲下身子,让媳妇踩着他的肩膀慢慢站起来,还不能站直了,站直了太高,不方便糊纸,需要徐生元两手扶墙,把腰弯着,屁股往远处送着。徐生元抱怨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在我的头上站着,这要让老人看着不得活了。媳妇说,站好站好。徐生元只好站好,一边看门上好着没有,千万不要让人看着。这么着一糊,按徐生元妈的说法,这窑洞就是个花洞洞呀。一言以蔽之,一看就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新人住的地方。哪里想到地震后这满墙的纸都成了吃的东西。地震后前半个窑洞塌下来,后半个窑洞因为备了一段基窑,就是双层窑,没有塌下来,而徐生元小两口的炕正在窑洞最里面,所以地震是一点也没有伤到他们。而且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一丝空气,使他们不至于呼吸不够。油灯点着了,想办法要出去,就像是被埋在大山下面,想着怎么弄开前面山一样大的土堆出去。能用来挖土的东西都用了。没吃的东西,吃什么呢?就吃糊在墙上的纸。那是用面糨糊的,可以吃的。糊的时候多么小心,现在是一绺子一绺子撕着吃了。尿尿都喝了,没尿尿了喝什么呢?墙纸吃起来好像在吃土似的。看看身后挖出的土,实在不少了,但眼前的土更多,好像时时刻刻都可以造成你彻底的绝望。我挖不动了,我死呢,媳妇靠在墙根里,蓬乱着头发哭起来。还得挖,不挖咋办?说不定外头也有人找咱们呢,徐生元说。他说着捡起硬土块往里面扔着,这样的劳动只是聊胜于无而已,他也没有力气了。不知道啥时候了,不知道几天了,油灯里的油没多少了,听到油水不足的灯芯子发出一种干燥的声音来,好像它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一刻。我不活了,我活不动了,媳妇说。徐生元看着窑顶暗沉沉的墙纸说,我再给你扯点纸你吃。媳妇害怕地摇着头,好像再吃这个比死还要困难。我好像怀上了,恶心得很,想把啥都吐出来,媳妇说。窑洞里显得那么空阔,那么冷寂,凡是有光的东西好像都在偷看着,又全然无能为力的样子。即使很小的声音也好像有了回声。徐生元把一卷墙纸喂进嘴里咀嚼着,然后又晃晃悠悠走过去,搂住媳妇,想把一卷墙纸喂进她的嘴里,媳妇使着全身的力气躲开了,她不是躲徐生元,她是躲着要喂她的墙纸,真是吃够了。这时候又是轰隆隆一声,整个窑洞同着窑地都强烈地颤动起来,在外面的土像稠水黑油那样流溢到脚跟前时,油灯忽然像被谁猛地掐了一下,死灭了,整个窑洞里一片漆黑,只有窑顶挂下来的一条看不出来颜色的纸,似被暗风轻轻地动着。 多本相关的书里都记载到这样一件事,说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各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在靖远五合镇一带,社员们挖出了一个废弃的窑洞,依稀看得出这是一对新人的住处,窑壁上糊着墙纸,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还是可以看出各自的颜色,豁豁牙牙,所剩无几,像是无数个老鼠在这里啃食过墙纸。大家还讨论着墙纸上的花纹。这都没什么,使大家竞相围观,津津乐道的是一对抱在一起的枯骨,他们是靠墙坐着抱在一起的。头抵着墙壁,高出一头的,显然是男的。他伸出胳膊来搂住女人,女人的头搁在他的膝盖上,抵着他的胸脯。他的一条腿受不住了似的伸开着,一条腿屈起来,支撑着女人的头。但是没有什么可看了,就剩了一副看起来奇怪的骨架,像庞杂的根系那样纠缠在一起。后来海原县建了大地震博物馆,应该说,这对死不分开的情侣应该是陈列在博物馆的,然而那时候人们热火朝天地搞建设,谁在乎他们呢。又一个五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的骨殖哪里去了。

震 后 海原大地震余震不断,持续三年。主震之后,一直到1923年9月2日,记录到的五至七级的余震就有六次,其中一次七级强震就发生在主震后第九天,即1920年12月25日,关于这次地震,《宁朔县志》描述说:“自是(指主震)以来,未得刻息,至十六日(阳历12月25日)黄昏,震声更大,颓墙圮壁,飞瓦扬尘,人物蛰伏,不能起立。”1921年4月12日,发生六点五级地震,《时报》同年8月21日报道说:“此次地震,居民所遭天祸,惨苦万分,固原四周死者万人,固原城外,二十五里不见一人,田地无耕者。”这次大震缠绵不休,直到八十多年后的2002年,还在因它死人伤人。两件事都发生在2002年,看来在这一年,当年的震区有某种活动。一事发生在韭菜乡车路沟。一事发生在李俊乡蔡祥堡。两事发生时间相去不久。先说车路沟的事。午后,一家人开了手扶拖拉机到地里拉麦子。已经装好了高高一车麦子,正用粗绳捆紧着,谁也想不到,祸从天来,只听一声响,车就掉入了原地裂开的一个大坑。据后来测量数据显示,该大坑直径二十米,深十二米,即当年海原大地震所留地穴。真是怪异,人们在这块土地上耕耘了八十多年,耕耕播播,种而复收,年年岁岁,几代人安安稳稳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却突然裂出这么大一个口子来。如此,这里的地谁还敢种啊;如此,这里哪一块还让人觉得放心啊。但人的好处在于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次裂开的这个地穴,让拉麦子的一家三口当场死掉两人,重伤一人。要是没有装满一车麦子的拖拉机,不至于死人的。李俊乡蔡祥堡的事,也是发生在地里。村里的一个老汉,叫马维宗,赶着一对乏牛在犁地,来来去去犁了一大片了,忽然眼前头一空,马维宗和牛都不见了,像长翅膀飞掉了那样,实际上是掉入地穴里去了。该地穴不宽,但是深,到跟前才看得来。马维宗觉得自己不是掉下去的,而是就着什么滑下去的,所以没什么打紧,只是忽然一惊让人受不了。牛也好着。马维宗在地穴里缓了一缓,看看头顶,远远的一线光明。因为窄,就显得深,说来大致有个架子车那么宽。两个牛肚子得挤紧着。马维宗把犁卸了,扛在肩上,然后赶着牛走,牛并肩走得不舒服,很快一头牛就走到前面去了,这样一线来走,没有那么憋屈了。好在还有两头牛,不然马维宗不会有这么镇定。地穴里黑乎乎的,但还是能看到骨殖碗碟的残余,在说明着这里曾经是有人生活过。马维宗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过膝的深水里走着,有某种拦阻力,从腰那里就拦阻着他了。好像允许他上半身前去,而把后半身留下来,一双脚好像在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走着。往下看也看不清,任脚走着罢了,在一个睁着眼睛却醒不来的噩梦里似的。马维宗把自己会念的经文都念了,都反复念了。他不知这样走下去会走到哪里,会不会有个头。如果总是这样的地穴可怎么办,如果越走越深可怎么办,如果走着走着扑通一声掉入了更深处该怎么办,如果走着走着水渗上来该怎么办。站下来往远处看看,往头顶看看,怎么看都让人胆寒绝望。马维宗想着喊两声吧,让人知道自己的处境,但是这样的地里,哪里会有人呢?即使有人……喊一喊吧,马维宗没想到自己竟然喊不出声,这是怎么了?努力了几下,喊出声来了,那声音连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倒给自己添了不安,好像已经吓坏了似的。只要还能走着就好。两头牛在前面埋头走着,好像在走着和其他的路没有什么区别的路,好像它们知道是往哪里去。牛的这个样子给了马维宗不少安慰。人在关键时候是不如牲口的。长话短说,马维宗和他的牛最终走出地穴来了。马维宗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走了许多年。当时他快七十岁了,但是七十年来他所经历的时间从来没有这样长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间,就像这时间是用火构成的,长得看不到头,却是一毫米一毫米那样极具耐心和考验力地燃烧着。就像这时间是浓稠的油的大海,自己不知怎么就掉到了里面,觉得窒息憋闷,无法动,动不了。马维宗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他对人说是牛把他领出来的。马维宗和他的牛是从另一个村子的地里出来的,从掉入地穴到出来,大概马维宗和他的牛在地下走了大约五里路。回到家马维宗就睡倒了。不吃不喝。眼角挂着泪痕说他是从死路里走了一回,说他把不见的事情都见了,把不想的事情都想了。其实也只是个感慨而已,马老汉并没有看到什么的,也容不得他多想。但那样的经历说是如同地狱之行是可以的。马维宗说,要是知道最终能走出来,那么走多远都不怕的。关键你不知道前头是什么样子和结果,让人怕的是在这里。确实。人所怕的就是身处困境又看不到出路。马维宗的事还上了报纸,引来一些专家。这就不说了。不久老人就恢复了健康,却发起威来,让儿子每人出三千,女子一千五,他要去朝觐,要是儿女们不出这个钱,他就一路走着去朝觐。2005年马老汉朝觐成行,并且愉快地归真在了那里,没有回来。

麻 钱
十多年前,《中华读书报》的舒晋瑜女士和我约稿,我写了一组随笔寄去,其中一篇叫《麻钱》。写的是童年时候,常和同伴去田野里捡拾麻钱,然后拿去城里的供销社卖掉,买洋糖吃。记得好像两分钱可以买一个洋糖,而一个麻钱可以卖到三分到五分钱。尤其雨天过后,麻钱不知为什么会多一些。那时候,无论什么麻钱都通通看作麻钱而已,至于是康熙年还是光绪年的,是绝无这个意识的。不只我们这些娃娃没有,就是大人们也没有的。明珠暗投,不知把多少宝贝都送与了供销社。捡拾麻钱的时候,会看到一些骨头什么的,也不害怕,大概更多的注意力在麻钱上的缘故。说到麻钱,都会说到那次大地震,当时海原人十个里头打死了六个,把七万多人殁了。整个受灾区域里殁了二十八万人,他们的积蓄哪里去了?都埋在土下面了,日久天长,陆陆续续都会出来,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老辈人习惯于在瓦罐瓷缸里装钱,然后深埋地下。之后的近一百年间,各种挖填,各种翻盖,总会翻挖出一些东西。这样的事情,引起相当大动静。来了警察,上了报纸的,就有数件。1971年,在西吉硝河村一次性就出土麻钱四万枚;1984年,还是在硝河村,一村民翻盖旧宅,一次性挖出麻钱三吨;2013年,在同心县田老庄乡锁家岔村,一个放羊的老汉发现了一窝麻钱,没想到一发而不可收,从那里挖出近二十吨麻钱。消息传开,人们像饥渴的麻雀从四处飞来,在锁家岔寻宝,把锁家岔挖得不成样子,公家出动几个县的干警都无济于事。2016年6月,海原县韭菜乡新庄村在修一条乡村四级公路时,开挖掘机的师傅忽然觉得不对劲,于是下来察看,就发现了一瓦缸麻钱。他正在那里忙活着,就被人发现了,于是那里也被翻弄得不成样子。六十三岁的村民杨保璞老人禁不住落了泪,原来那里正是他家的老院子。他太爷有八个儿子,他太爷带着六个儿子做生意,家境在当地是很好的。大地震,一家三十六口,就活了杨保璞爷爷一个。爷爷在世时,就总说家里是有财贝的,财贝都叫大地震埋了,埋在哪里不知道了,但一直在找。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也留了继续找财贝的话。没想到公家修路,也没有通知他们,就把老地方推了,钱没了不说,亲人的骨殖也给推到沟里去了。总之这事情搞得很麻烦,修路的事都因此耽搁了好几个月。听朋友讲过一件事情,说是他们村里有一个老人,有事没事,就拿着个铁锹,这里挖挖,那里挖挖,像在找黄鼠洞。他很小的时候,老人就挖着,他娶妻生子,他的学生都考上大学了,老人还挖着,可以说一直挖到死。后来听说老人的儿子把村里的好几块地都高价买去了,也是有事没事提个铁锹到处挖。原来那家人以前是大户,大地震受了难,但积蓄都在的,在土里埋着,活着的子孙就要把老辈子的光阴找到。在写给舒晋瑜女士的随笔里,我写了发生在我村里的两件事。一件是某天上午,记得在小学对面,听起来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吵闹声太大,干脆上不了课,另外我们的老师也想去看个究竟吧,就给我们提前放学了,于是大家一声喊跑出校门去。学校对面,马盈江家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从来也没有见过我们村里有这么多人,原来是他家的院子里挖出了宝贝。我在一个人的手里看到簪子银锁等。但是忽然间就吵起架来了,打起来了。田家的人说马盈江是田家的上门女婿,在这里盖新房子,这房子的老根子是他们田家的,地震以后他们搬离了。我们村里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事情,马盈江的几个儿子每个手里都拿着家伙。他的小儿子是我的同学,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根铁棍,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阳光透过一棵大榆树照过来,使人们身上斑斑点点的。后来不知这事情怎么解决的,我知道的情况是,马盈江一家不久就搬离了村子,搬到同心王团去了。但是村里挖出宝贝的情景给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成了我童年时节最重要最深刻的记忆之一。还有一件事,我的一个堂舅,忽然间就发达了,成了有钱人。骤发之人容易骤落,但是我的这个堂舅,三十年来,直到今天,也依然是村里光阴最红火的人。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好好上学,但都娶到了国家干部、老师、大夫等,还有一个儿子的媳妇是某乡副乡长。堂舅后来做生意,做运输车的生意,买进卖出,堂舅挣中间的差价,一辆车据说就能挣好几万。但是也有做亏了的买卖,说堂舅一次买到多少个假银圆,一次就赔了两百万元。两百万元是多少,有人因此就趴下了,但堂舅还是端正地站着。堂舅两口子,堂舅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四外爷四外奶奶,朝觐就朝了多次,真是有钱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我一次看电视,看到市政协的会上,有堂舅的面孔,堂舅还大人物那样发言,说明堂舅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但是说到堂舅的发端,都说他的命好,几十年前,刚刚改革开放,堂舅买到村里的饲养院,那时候饲养院也解散了,院子空着,堂舅就买了来。过了两年,堂舅就变得不一样了,都说是堂舅从饲养院里挖出了宝贝。我总是记着两个情景,而且由不得自己搁在一起比对。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我在县小学读五年级,那时候在县小学读书的村里就我一个,是托了一个亲戚的关系才到县小学的。记得一天早上,堂舅不知什么原因,牵着一头大青骡子去城里。那骡子是村里最气派的牲口,抓阄分配时被四外爷抓去了。堂舅见我走着去上学,就让我骑到骡子上,他牵着骡子走。我发现人骑到高处时,视野是很不一样的。一直到学校门口,才接我下来。另有一次,我从银川回老家,下车后在村巷里走时,忽然一辆很大的和村巷很不相称的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我想这是谁呢,来我们村里干什么。车窗摇下来,原来是堂舅,摘掉墨镜,笑着和我打招呼。后面坐着看起来很年轻保养很好的堂舅母。我在这样的气势前竟不免拘谨。堂舅叫着我的小名说,听说你写东西呢,有机会我把我的事给你说说。我说好。堂舅的车开过去了,我还回头看了一阵,觉得阳光下自己的身影,只余下很少的一点。

震 湖
海原县的震柳,西吉县的震湖,可谓海原大地震的两样活文物。如今,整整一百年过去,震柳如狮如虎,生机勃发;震湖深水印月,万类丛集。都说震湖像一滴泪水,是流给大地震中近百万伤亡的生灵的。那样惨绝人寰的大难,是当得起这样的一滴眼泪的。而且震湖的水,不能浇灌难以饮用,确实比眼泪还要咸。据说震湖最大的时候水面有80平方公里,如今也有180多万平方米,最深处达20米,系世界第二大震湖。震湖位于西吉县西南向30公里外的苏堡乡党家岔村。震前滴水难寻,震后汪洋一片,这是怎样的裂变和更替。不知道当时第一个看到这盛大水域的人,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不得而知了。许许多多极重要的事情都是这样轻轻遮过,不得而知。人们是容易忘记也容易适应的,渐渐地也就把这个特别的湖看得和别的湖没什么区别,也捞取水草,也打鱼,也放养鸭鹅,等等,好像历来便有似的。震湖再一次引起人的关注,已经到了八十多年后。2001年农历三月的一天,党家岔的村民权玉国说,他在湖里看到了水怪。当时刚刚入夜,有月亮,权玉国先是听到水里泼剌一声巨响,就看到一个磨盘大的东西游过水面,游到深处去了,它的头在水里,只背部露出水面,快速游过时水纷纷避闪着。权玉国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但眼花也眼花不到那个程度。而且月亮已经把水面照亮了。这之后权玉国又多次看到过水怪。权是一个细心人,他把看到水怪的时间,所看到的水怪的情状,都一一记录了下来。权玉国的话,得到了六十八岁的村民安如泰的证实。安如泰于2002年农历四月的一天晚上,也亲眼看到了权玉国所看到的,安当时回家路过湖边,心里还想着什么事情,没有注意,忽然一声力度很大的响动,像是把一块大石头扔进了水里。循声一看,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水里游,周围波光粼粼,使它显得光滑肥腴。安如泰说,看起来就像个柳树的顶子。安如泰吓得不轻,回家给家里说着,几个年轻人又提棒携棍来看,没看到什么。水面上静静的,只有青蛙敲木鱼一样叫着。这事经新华社报道,引起了一些驴友的注意,于是三三两两到湖边来看稀奇,晚上也搭帐篷住在湖边。震湖本来就有名声,现在又多了水怪,一传十十传百,农历四五月份,到湖边安营扎寨的不在少数。村民们醒过味来时,也做起了小生意。偶尔外国人也有的。有的在湖边燃篝火烤鱼,有的跳舞弹吉他,有的向着广阔的湖面喊水怪出来,有的情侣依偎着沿湖边走远了,就搞得湖边比村子里还热闹。后来就发生了一个事,来自南方的一家人,小两口带着孩子,还有孩子的舅舅,自驾远路风尘地来看水怪。虽然没有看到水怪,但风土人情还有震湖烤鱼等,还是让他们感到不虚此行。在湖边住了三天,准备明日即去沙坡头。夜里,心情大好的妈妈带着孩子沿着湖畔闲逛,抬头看见天空和湖水是一样的颜色,看见月亮那么小,像是被清冽的天空稀释掉了一些似的。妈妈让儿子背什么诗,儿子说要撒尿,就站在湖边撒尿,不知怎么滑了一下,滑入水里去了。水是流动着的,看见孩子惊叫着要被水漂远,妈妈一下也跑到水里去了。娘儿俩扑打起很大的水花,显然他们都是不会游泳的,只是扑腾挣扎而已,而且越是挣扎,越是顺流远去。忽然挣扎出水面了,又被什么力量不容分说地强摁下去。娘儿俩走得远了,离帐篷那里总有一里远近,那里又还闹腾着,就是喊也听不到的,何况连像样的喊也没有。不一会儿水面上就平静了。月亮孤冷地在极高的天上,好像不曾看到什么,好像看到什么也缄口不言。刚刚似乎断了线的青蛙的叫声又续接起来,这里那里竞赛似的响成一片。这之后,来震湖边看水怪的人就少了。也许真的没有什么水怪,但大地震形成的浓重阴影,像某种基因似的,在这一带人的心里会永远留存下去吧。

柳叶哨
我村里有一个老人,都叫他老羊把式。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就是村里最老的人了。给队里放羊,夜里也睡在羊圈里。我们那时候大概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有好几个没裤子穿。跟着老羊把式去放羊,听他给我们说古今。老羊把式在山坡上懒洋洋躺着,忽然指着我们中的一个说,看看羊哪里去了?那被指到的娃娃就拧紧着两个屁股蛋跑去看了。羊就在附近的。羊一般不乱跑。人注意着羊,实际羊也留意着人的。离老羊把式太远它们也不放心。老羊把式的个头比我们高不了多少,一只胳膊弯曲着伸不展。都知道老羊把式以前是当过土匪的,是方圆比较有名的土匪之一。我们让老羊把式给我们讲古今,也主要是想听他讲讲当土匪的事。老羊把式高兴了也讲,说子弹怎么个声音是从头上过去的,怎么个声音是从身边过去的,怎么个声音是贴地而行的;说土匪两个字没有在脸上写着,但是会看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时候就要先下手为强,你不放翻人家,人家就把你放翻了。这些实际和我们没有关系,但就是爱听这些。老羊把式说,他们这一股土匪,少的时间七八个人多的时间二十来个人,很少抢老百姓,主要是抢土匪。他们的头儿很厉害,枪法好,说话能镇住人,脑子好。他说老百姓有个屁呀,一个一个都穷得屁淌呢,要抢就抢土匪,土匪都是手里有货的。我们也打听,哪搭的土匪刚刚得手,我们就在一个僻静处堵住他们,打他个手脚不及。老羊把式说,抢老百姓没抢头,抢土匪有风险。土匪当然没有那么好抢,人家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让你随随便便抢去,没那个事。所以他们抢土匪,也是深思熟虑,谨慎出击。比如土匪是三五个一伙的,老羊把式他们就出动七八个;如果土匪是十来个,那老羊把式这边就倾巢而出。另外一个土匪在明处,老羊把式他们在暗处,暗处先灭上对方几个,必须在人数上始终占优。另外入他们这伙的要胆大心细,要活不怕人,死不怕鬼。要口紧,咬烂舌头不往外说。要有点别人没有的绝活,比如老羊把式的绝活就是快,个子小,能跑,力气也足,抢到东西,先给老羊把式拿了跑,其他人且战且退。对方一见抢来的东西已经没有夺回的指望就会收手。老羊把式不顾年老体弱,有时候说到兴头上,还会给我们比画几下。比如他让我们背过身闭住眼睛,然后他藏起来让我们找。我们分头去找,明明刚才还在我们眼前的,忽然就找不到他了,找老半天找不到。老羊把式得意地笑着,从一个我们找了很多遍的地方站起来,说你们娃伙太嫩了,我在你们脚底下都看不到。他有在一只羊后面藏住的本事,一只羊在前面,老羊把式在羊跟前站着,忽然把自己藏起来,就只能看到羊,看不到老羊把式,隐隐约约看到的一点衣襟脚尖什么的。除非你提前知道,不然都会视为自己的错觉,不当真的。老羊把式还让我们见识过他跑起来有多快,和我们比赛跑,但他毕竟老了,呼哧呼哧喘气,落在我们后面。老羊把式嘴硬不服气,说他的这个胳膊甩不起来,带累他了,不然我们不是对手。然而已经不错了,一个在我们眼里老得不能再老的人跑到那样不错了。关于老羊把式的胳膊,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一次,一家财主的堡子让土匪占了,那家财主和老羊把式这股土匪的头儿是亲戚还是什么,总之老羊把式这边的头儿发誓要拿下堡子。带着他们轮番攻打。老羊把式仗着自己身小轻便,踩着梯子上堡子去,忽然堡子上出来一支梭镖,连人都没看到,就给一梭镖戳了下来。戳到了胳膊上,让胳膊残废了。这就等于废了一半武功,原本他的本事就是个跑,现在跑不起来了。这才知道跑起来不但用腿,胳膊手也用的,胳膊甩不利索的人原来也不可能跑得快。既然这样,见好就收吧,就从土匪群里退出来了。那时候也就二十岁出头,来来去去逛了逛,就给人家富汉家当了羊把式。人一辈子也就这么个,几个起伏一辈子就没了。自从当上羊把式,就再没有干过别的。到农业社生产队了,谁放羊能比他有经验?所以还是放羊。听说老羊把式会吹咪咪子。啥都能做成咪咪子。比如葱管就能做成咪咪子,韭菜叶子也行,柳树叶子也行,还有就是把嫩柳树枝,中间掏空,也能吹出曲子来。老羊把式最拿手的是吹柳叶子。说是大地震的时节,人乱飘着没个依靠,老羊把式就用吹柳叶哨吸引来了一个汉民女子,一起过了一段时间,那女子才走了。老羊把式没有给我们吹过柳叶哨,但吹过泥哇呜,哞哞哞,吹起来像土在叫。老羊把式说,给你们吹个尕司令打宁夏;又说,给你们吹个马五子哥哥手手儿巧。呜呜呜吹罢,老羊把式看着我们有些不满有些遗憾地说,尕娃都不会听。问我们可知道尕司令?都不知道。老羊把式就把嘴里空嚼了几下,好像谈话没有知音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尕司令是马仲英。写到这里,不得不说说老羊把式的好。老羊把式借着他的方便和空闲,几乎给我们听古今的每个娃娃都织过毛袜子。我们那时候连裤子也穿不上,光屁股,脚上却赫然一双毛袜子,那威风和神气都是老羊把式给我们的。老羊把式是亲自经历过大地震的人,他说他之所以能活下来,还得说是羊把他救了。那时候他是给涧沟堡的大户薛家放羊,羊圈是几孔崖窑,崖窑的前面又用矮墙围了一片空地,羊可以在空地上,下雨下雪的时候就可以进崖窑里。地震那天晚上,牧羊犬咬得厉害,拽得拴它的铁绳直响,好像有什么动静似的。老羊把式担心有偷羊的人,或者是狼来吃羊,就一次次出来察看,没看到什么。他把狗还狠狠训斥了一通,狗把脖子缩紧在两腿间表示出屈服的样子。但是他刚进窑洞准备熬茶喝,狗又被谁点着了尾巴那样叫起来。肯定有事。老羊把式出来了,这一次就看见离羊圈门不远,一只母羊产羔了。小羊羔已经尝试着一次次要站起来。老羊把式就打开羊圈,把小羊羔抱上,准备用炕灰擦干它,同时使它暖和一些。狗拼命叫着,铁绳响得刺耳。老羊把式觉得狗这样叫着也好,也是对狼的震慑。他抱着小羊羔,往住处去,母羊信任而顺从地跟在后面。忽然就觉得眼前黑了一下,看见亮着灯光的窑洞像是被一个巨掌扇歪了脸那样,同时自己就像一脚踩空,踩到悬崖里去了。就这么地震了。天气冷的缘故,羊绝大多数都在崖窑里,活下来的羊屈指可数。狗被倒下来的围墙压住了大半个身子,头伏在地上,掉着涎水,挣脱不得。老羊把式还没有把狗身上的土起开,狗就垂头死掉了。老羊把式感慨地说,震后又是大雪啊,一场雪把死人冻硬了,把活人冻死了不少。狼那么厚的毛都有冻死的,狗也像变成狼了,也咬人吃人,有让自个家里的狗咬死的。十里八里,见一个人不容易,鬼比人多。都不相信人还那样子活过。老羊把式说到一个稀奇事。老羊把式说,过了一段时间,就到了开春时节,把圈羊的崖窑挖开,让人吃惊的是,还有几只羊活着。显然活着的羊并没有受到打压,但是它们身上的毛都没有了,剪子剪得也没有那么干净。显然它们是吃羊毛活下来的。是自己吃自己的还是互相吃就不知道了,但是一个个已经不成样子。老羊把式说,自己放了一辈子羊,没见过那样子的羊,总而言之,还能看出来那是羊,而不是别的东西。它们在阳光下面站不住,老是打软腿,就赶紧弄了一点刚刚转绿的柳树叶给它们吃,不吃倒好,吃上柳树叶子,一个个歪到一边,口吐绿水,很快就死掉了。它们忍耐了那么长时间,好吃的到跟前了,却直着眼睛死掉了。老羊把式说,这是个经验,饿瘪了的肠子,不能吃好东西,不能猛猛地给吃饱。那时节太年轻,不知道。

旧 账
1936年6月,红军西征,经过海原时,在当地百姓的揭发下,枪毙过一个老人。据说那时候枪不枪毙这个人,意见很不一致。那时候的政策是,民族地区的事情,主要由当地民族自决,红军只是从旁辅助而已。1936年6月8日,毛泽东、周恩来、杨尚昆《关于回民工作给一、十五军团的指示》电文开头就说:“中央决定回民工作基本原则是回民自决,我们应站在帮助的地位上去推动和发展回民斗争。”电文第二条说,“只有在回民群众同意下,才能打回人土豪。必需资财经过回民捐给,红军不得自己动手打土豪”。在这样的政策指导下,红军做事言论还是很谨慎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做极端之事。建议枪毙老人者所给出的理由是:一、老人是个土豪,为富不仁,借红军之力打掉土豪,老百姓可以得些利益。二、老人的爷爷在清朝当过保长,证明几辈子都是剥削人压迫人。三、该老人的五个儿子里有两个在马鸿逵政府任一定职务。四、马鸿逵征兵,三抽一五抽三把村里能干活的人都抽去当兵了,那两个在马鸿逵跟前能说上话的人却不问不闻,无动于衷。有人抱着大指望花了大代价去银川找过他们,结果是连个面也没见上。在银川空转了一大圈的人回来感慨地说,哎呀人当了官不得了,听起来就在那搭呢,找起来不知道人家在哪搭呢,门槛比城墙还高。少的求不动,去求老的吧,让老的给少的说说,然而求告到那老人跟前时,也没个好脸好话。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把一个长工的媳妇娶作自己的小老婆。当然长工是去世了,老汉娶的是寡妇,但是从这个结果看,那长工怎么死的可就是一个疑问了。等等。说来大军过处,总要立些军威,杀几个坏人是免不了的。这个老人凭着这几条,说杀也就杀掉了。但是除了如上几端,老人再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劣行,而且除了少数几个咬牙切齿的人外,大多数百姓好像对这个老人并无什么强烈的恨意,甚至也有人急不择言,吞吞吐吐间说出关于老人的一些好话来。老人对红军的态度是不亲不疏,但是也派人给红军送来羊只米面等,红军也是收了的。最后决定枪毙老人,是因为有心人翻出了一笔旧账。这也不是造谣生事,多人印证了的。说来都是快二十年的事了,就是大地震后一两年,陆续来了赈灾款。关桥堡高崖子一带的赈灾款,就由这个老人主要负责发放。其实分发到每个人头上,落不了几文,杯水车薪都谈不到,但归拢在一家一户手里,那还是一大疙瘩。都说当时那老人就贪污了赈灾款,像马鸿逵的抓兵一样,也是三抽一五抽三那样的。枪毙老人的事就因此定了。是当地武装去抓那个老人的。抓的人进去,老人正在热炕上支高了枕头睡着。他的小老婆给他生的儿子在他身上把他当马骑。不用多说,拉下来一绳子绑了。在村里的一个土台子上站着还开了个公判会,历数罪行种种,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大灾之年,克扣吞并灾民的救命钱。老人的脸和他穿的灰褂子一个颜色了,使他看起来像一条冰冻了的带鱼。他流着清鼻涕问,能不能先给他银川的两个儿子说一声再做决定?这话不说倒好,说出来好比火上浇油,难道我们会怕他马鸿逵吗?老人的小老婆抱着儿子也来看了。有人逮住机会似的,让那女人说说她原来的男人是不是老人害死的,要把她推到土台子上站着。你说,你说,有红军给你做主。总有一些在这样的场合容易义愤填膺的人。那女人泪花满眼睛转着,直勾勾地看老人。老人却好像怕她那样躲着不看她。小老婆看起来就像是老人的孙媳妇。她对着老人喊了一声说:“你把我娘儿俩害了。”说着就撤转身,跑走。就推推搡搡地去枪毙那老人。老人已经无法自己行走,脚在地上磨蹭着抬不起来,就由两边的人连架带抬,好不容易弄到一个土坎边,一枪还没有打死,腿脚乱颤,照头又是一枪,这才安静了。 
两块坟地
关于时任固原县警佐石作梁,从他留世的文字看,还有一些事情可说。也不得不感慨,中国的传统文化对人的熏陶和造就,即使一介武夫如石作梁,文字也是那样的气质磊落,雅训耐读。文字的品质和内涵,流宕至今,真是没落到有些寒酸了。石作梁的文章说,当时灾民衣食无靠,奔走呼号,他即鼓动城内富户有所作为。两个人值得一记,一个叫张富堂,捐麦、豆各十石;一个叫钱瑞亭,捐黄米二十石。这真如同再造父母了。于是在武庙和饮马河拱北设局急赈,“官绅共理其事,每日炊米煮豆,以救灾民”,回汉各有所往,各得其便。考虑到“有因体面关系,不愿来局领食者”,“余(指石警佐)饬官督警,用水桶盛粥豆,沿巷鸣锣而给之”。百年之后,读着这样的文字,觉得石警佐仁心可鉴,太周到了。他还不让前来领食的灾民闲着,他还顺便找事情让他们干,也是一种以工代赈吧。事情是这样的,第三道城门塌陷了,留有一缝隙,仅容一人勉强可过,灾民往来,殊多不便,石警佐即要求前来领食者,无分男女老幼,早晚经过第三道城门时,度己量力,每人携去若干砖瓦土块,果然“众力易举,不两日则塞去路开,而交通畅行”。石警佐的文章也说到震后的人心变化和群众动静:“然日渐久,则人心思变,复忘浩劫,而幸灾乐祸,乃出事者多矣”,“彼此争物者,互相窃用者,乘间抢妇者,藉灾刁亲者,打伤人众者,无所不有,兴讼不已”,“而乡间更有,聚众谋掠富室者有之,报复宿怨者有之,偷窃牛羊者有之,无奇不有,述不胜道”,“亦有欲抢质衣为御寒之举,事未发而余侦悉,即商同县长张公,择主谋之首,枪决一犯,枭首示众,惩一儆百,人心慑定”。“余传集各质商,捐衣百件,施济极贫”,“余不时遣弁侦察,尚无他虞”,“而乡间派员带警,四处弹压,循环巡视”,“余也常时躬带马队,亲往查慰,秩序渐谧”。“地方虽有大劫,而治安尚称就范,而邻村海(海原)、静(静宁)、隆(隆德)、庄(庄浪)曾被桀痞破坏殊多”,“虽地界密迩接壤,然其影响幸不及固(固原)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的就是石警佐这样的人吧。有这样的警佐和没有这样的警佐,真是太不一样了。我们海原县的罗警佐不幸亡于大地震,这就没什么可讲了,然而造成的结果就是“被桀痞破坏殊多”,作为斯地斯民,看着这几个长相凶恶的字,心里的感喟是很多的。这是被石警佐伸手挡开,落在了我们这边的几个字。石警佐1949年后还当过固原公安局长。后来终老在史志办的岗位上,度其经历,可称合宜。石警佐的文章里提到的钱瑞亭,事迹并没有说得完全,在另外的资料里还说到钱瑞亭其人。说是钱瑞亭当时不只捐出二十石黄米,也还捐了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就捐了不少木材。当时死人太多,急需棺木,钱瑞亭就捐出了一些木材。还有,比如有了棺木,埋葬何处,也是一大难事。有人挖好坟坑,回去抬来自己的亡人,却发现坟坑里已经埋着别人了。为占坟地事,也起了不少纷争。说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儿子埋入别人挖好的坟坑里了,那时候,人的脾气都是不大好的,就要把坟挖开,把女人的儿子刨出来。女人趴在坟堆上,抱着坟堆不撒手。就把她从坟堆上扯开,扯了几扯,发现不大对劲,原来女人已经死掉了,死在了儿子的坟堆上。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钱瑞亭捐出了两块地作为坟地。钱也因此获得了“钱善人”的称号。后来的光阴里开始划成分,钱瑞亭被划为地主,这没有什么可讲,连钱瑞亭本人也觉得自己免不了被划地主。当然那时候落在他名下的土地已近乎乌有。他又是较开明的,新社会咋要求就咋来,但是作为地主被批斗是免不了的。有一个在钱瑞亭家里帮过工的人,已经在新社会成了吃香的人,斗起钱瑞亭来不遗余力。那时候钱瑞亭快八十岁了,热衷于斗他的人也年近半百,他当众,也当着钱瑞亭的面揭露了一个事实,就是钱瑞亭当年捐出的那两块坟地,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地,大家可以去看看,那就是两块坡地,远不讲,还不好好长庄稼。钱瑞亭把不长庄稼的地捐作坟地,好地他咋不捐?说明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叫他“钱善人”,在这个事上大家可以再想一想,他是个善人吗?当时的大难,都饿得没力量,家家都人口单薄,“钱善人”把坟地划在那么远的地方,亡人一个个咋送过去?大家在这个事情上可以想一想,给“钱善人”的这个“善”字可不可以打个问号?钱瑞亭站在一边受批斗,他的拐棍已经支撑不住他了,拐棍之外,还得他的一个孙女子在旁边把他扶着。但是没想到却出了一个事,就是那个批斗钱瑞亭最得力的人,已经是互助组的副组长,但是他忽然在家里胡言乱语起来,用一种怪怪的声音喊话说,我把你个不知道好歹的,把你个忘恩负义的,你一家几口子在人家的地里睡土呢,你到头翻脸说这话,你还是我的儿子吗?等等。懂的人说这是那人的父亲借他的嘴说话呢,活人胡来死人都看不过去了。西海固一带常有这样的事情,忽然一个人就变脸变色,以一个死者的身份说话了。一般而言,女人居多,会把一些很隐秘的事都说出来,会把一些很尖锐的不好出口的矛盾借死人之口挑明,会打抱不平以弱攻强。应该说,和神婆的附体说差不多吧。还有那个代上帝言的东王杨秀清,也是这样的手段。但是这种现象很快就会过去,过去后又恢复为原样,全然不记得自己的所言所为。我曾经想过这个事情,我就想,为什么不让不认识的人附身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个外国人附在你身上呢?为什么没有个古人附在你身上呢?比如让一个大画家大书家附在身上,一时间你写写画画,不就弄出价值连城的东西了吗?然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我的看法,所以如此,还是纠缠过多,思虑过深,因而导致片刻的凌乱和失常。就比如这个批钱瑞亭的人,他一边批着,一边心里也在不停打鼓;比如这样批究竟对不对啊,别人怎么看啊,自家的亡人看着自己这样跳弹妄言,会怎么想啊。这样子外面一个自己,里面一个自己,互相纠缠,弄到不可开交时,弄到半夜三更还要被噩梦惊醒时,可能就会出现这样的事。人在意识极端活跃的时候,模仿能力是很强的,打捞记忆,追念逝者,甚至不需要刻意为之,顺流而去即可。这个互助组的副组长恢复过来后就变了,不再小人得志的样子了,不再批斗钱瑞亭了。斗钱瑞亭的时候,他甚至借故不来。此后不久钱瑞亭就去世了。他的遗愿是想把他埋进他当年捐出的坟地里。商量了,最终还是否决了。那都是一些难民,把一个老地主和他们埋在一处算怎么一回事?

韩练成
1919年2月5日,宁夏同心县预旺堡一个叫谷地台的村子,落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叫韩正荣,母亲樊氏。韩正荣曾在董福祥部当兵,后因腿伤解甲归田,娶得自陕西乾县到宁夏逃荒的樊氏,当时樊氏才十六岁。樊氏性格泼辣,吃苦耐劳,前后给韩正荣生了四个孩子,但只有这个生在谷地台的孩子活了下来。韩正荣行伍出身,人情练达,又会木匠手艺,所以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也还生活得可以。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得名韩练成,取人生多磨炼,磨炼乃有成之意。这孩子性格顽健,胆大敢为,即使大过他几岁的,也尊他为孩子王。他后来还跟一个回民拳师学过十路弹腿。韩练成当兵后才知道十路弹腿属于功夫秘籍,外人不传授的,他不知道那回民拳师为何传授与他。总之他和回民缘分不浅。十五六岁的时候,一个回族地主看上了他,偌大家底,却只有几个女儿,回族地主想招赘上门,看来看去,竟是看上了韩练成。韩正荣曾在该地主家做过木工活,韩练成也见过地主的几个女子,都是容貌气质比较出众的。虽说独子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的极少,但韩家父子俩对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还是极为心动。后来在樊氏的强烈干预下好事未成。韩练成又去马鸿逵那里当了兵。很快就引起马鸿逵注意,让年纪轻轻的韩练成当了连长,奉命押送马部粮草去西安,见到国民军联军第三军第三师师长杨虎城。杨将军拍着韩练成的肩膀说:“哎呀,这娃是连长,好好好,咱兄弟一见如故。”总之韩练成是那种人中虎豹,容易给人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平凡。这都是后话,说说大地震时候的韩练成。大震时韩练成才十一岁。父亲去固原给人做木工活了,他和母亲住在乡下某处。所谓的家是一个装杂物的窑洞,两个连通着的小房子。西海固一带把这种房子叫套房子,一明一暗,明房类似客厅,暗房也即套房。一般来说是住人兼厨房,灶台和火炕基本连通,中间只有一段隔墙而已。因炕近于灶台,就多一重暖和,所以韩练成一般喜欢住在套房里的。地震那天晚上,韩练成已经入睡,忽然就地震了,把韩练成埋在里面。好在他胆大,一般孩子吓也吓死了。他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觉得土尘呛得人要窒息,听见母亲好像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喊他,他也回应着,但是呛得他出不来声。允许他腾挪的范围很小,而且担心不慎动了哪里,再来一次垮塌,韩练成告诫自己先不要忙,不要做无谓的折腾,先好好观察一下。这一细看让他看出门道来了,他看出是房顶子掉了下来。他一贯好舞刀弄枪,有一把刀在手边,正派上用场。他在一个地方用刀开掘,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就这样给他掘出一个巴掌大的洞来。于是看到像揭开了烟囱口一样,里面满积着的辛辣的土尘,从那个巴掌大的开口里逃一样窜出去了。他还看到他的母亲,那样一张紧张坏了的脸出现在洞口,好像要从那样的小洞口钻进来。母亲让他不要慌。她在外面小心地扒着,韩练成在里面也忙个不已。终于可以出去了,看见母亲的脸上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把头发都沾了一缕在额头那里,两手上都是血。救出韩练成,母亲用怪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儿子,像躲着看他是哪里受伤了。除了一身刺鼻味道的土尘外,韩练成并没有受伤。他向母亲调皮地笑着,好像他和母亲捉迷藏被捉到了似的,还笑,母亲哽咽了一声,就把儿子搂紧在怀里。劫后余生,母亲显得大方起来,只要人来找什么,母亲都痛快地找给。好像儿子在就是一切在,好像儿子在她就可以给丈夫一个交代了。不知道丈夫怎么样,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反正丈夫到来之前,她要保证娘儿俩都好好活着。这女人是能干的,她让儿子帮下手搭了个小棚子,娘儿俩住在里面。隔一天,韩正荣回来了。也就是说,如此一场大难,一家三口,一个不少,全全整整。多少人家十个死了八个,多少人家绝户了,一家人好好的连个重伤的也没有,这是什么运气?不讲这些了,好好地活下去吧。韩正荣觉得这里不是可以待的地方,要到容易活的地方去,要到城里去。樊氏同意。但是家里东西都舍不得丢啊,粮食舍不得,一只山羊舍不得(连羊都活着),几只鸡也舍不得(他家的鸡都活着)。韩正荣说,这样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你的我的,没有粮食饿死,有粮食招来祸端,你还牵羊抱鸡的,怕人不知道你是富汉吗?于是就听韩正荣的话,粮食都扮作别的东西装了,韩正荣背一点,樊氏背一点。粮食是最重要的。干粮要做够,不能指望途中还做干粮,没有这个条件,也不敢明打明做干粮。山羊宰了,做成肉干带上。鸡宰了也是这个话,做成肉干带上。废墟上香喷喷的,韩练成吃得肚子都鼓起来。然后一家人背背抱抱悄悄上路了。韩练成背着锅碗一类。韩正荣当过兵的,后腰里别了一把斧头,樊氏把刀卷进被子里,韩练成的刀吊在屁股后头,一家人就这样全副武装出发了。韩练成看见刀斧之类觉得兴奋,觉得这样漂泊动荡福祸莫测的生活甚至是自己所向往的。一家人赶到固原城,在第五道城墙下面找到一个窑洞。韩练成的木匠手艺派上了用场,他安了门窗,加固了窑洞顶部。这时候陆续有灾民到来,但是先来先得,韩家住着的窑洞别人不可以再住进来了。通过这次奔行,韩练成从父亲身上学到很多,比如要先于他人到达目的地;比如问路的时候不能暴露自己是去哪里;比如吃东西的时候要避开大路,在偏僻处吃;比如多好的本事也要忍让躲避,不可与人攀比相争;比如女的最好把自己也扮作男人的样子;比如有人求助,给予小小的帮助后要尽快离开;比如把自己不要扮好人把别人也不要轻易当好人;比如非常时期,与其住在店里不如走在路上;比如丢啥也不能丢火种;比如见到嘴头伶俐喜欢套近乎的人要格外小心;比如受人侵犯的时候尽可能不要正面冲突,而是用法子让对方看到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等等。真是够学一阵子的。这以后就有了和回民拳师学十路弹腿的事,有了被富户看上,要招赘上门的事。关键的时候,樊氏还是很有主见的,她给人帮工,但是不要钱,只求让儿子也可以和主家的娃娃一起读私塾。打听到黄埔军校录取学生,而且录取学生的教官都来了,但是有个要求,凡报名者得是初中毕业生,这樊氏,她竟然给儿子搞到一张初中毕业证。毕业证的主人也姓韩,叫韩圭璋。从此韩练成就是韩圭璋了。你好好奔你的前程去,不要管我们了,樊氏说。韩练成离开父母要去报考黄埔军校的时候,韩正荣正生病,樊氏说不要管这些,有她呢。樊氏激励儿子说:“有命了你穿个绸裤子,没命了你当兵叫人打死,就算爹妈没养你。”真不是一般婆婆妈妈只看脚背的女人可以并论。但是阴差阳错,韩练成后来无缘报考黄埔军校,却落在了马鸿逵手下效劳。1926年11月,马鸿逵部作为国民军联军第四路军,和援陕总指挥孙良诚的国民军联军第三路军在西安会合。两部大会餐之余,孙良诚提议双方踢一场足球以增友谊。实际孙良诚本人就是个足球迷,自己也能上场踢两下子的。马鸿逵则喜欢秦腔,于球兴味不大。但孙良诚是总指挥,人家说了踢足球你不能改作听秦腔。就踢。马鸿逵这边是临时组队,韩练成打过篮球,篮球足球,都是球嘛,就把韩练成也吸收进临时足球队。上半场两队互交白卷,都无建树。下半场一开始,就见孙良诚站在土台子上宣布说,他要上场,立时引来孙部掌声雷动。马鸿逵胖得走也走不动,遑论踢球,就让教练把韩练成派上去,对韩练成谆谆告诫:“娃娃,咱们就看你的了,你上去给我把孙总指挥看住。”韩练成就上去了。内行外行毕竟不一样的,孙良诚上来就是一个凌空抽射,中了门柱,呐喊声把人耳朵都吼聋了。接下来孙良诚带球过人,韩练成还没有明白过来,孙良诚已经过去了。这可不行,马军长的嘱咐是要他韩练成看住孙总指挥呢,这一来看了个啥?孙良诚已经身形矫健带球到前面去了,正做着一人连过数人的架势,没料到韩练成突然冲上去,后面一个扫堂腿,就把个堂堂的孙总指挥扫倒在地。这真是闯了天祸,不但孙总指挥不高兴,马军长更不高兴了。孙良诚向马鸿逵要人,马鸿逵知道孙良诚的意思,说:“成,人给你,要杀要剐,随你!”马又给韩练成说:“尕娃,你冲撞了孙军长,既然孙军长不怪罪你,你就留在他那里,咋样?”韩练成立正大声说:“军长,我生是四军的兵,死是四军的鬼,如何处置,听凭军长,哪有谁要就跟谁走的道理。”他的这话打动了孙良诚,也打动了马鸿逵,两个人客客气气打了几回合太极拳,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教练回来就给了韩练成当胸一拳,说你今儿差点把我吓死。就是这个固原人韩练成,后来成了国共两党都视为传奇的人物,当周恩来授衔前征求韩练成的意见时,韩辞让了上将军衔,只接受了中将军衔。关于韩练成的一生传奇,不是本文的重点所在。但是关于韩氏的人物评价,倒不妨选择若干在这里:毛泽东:“蒋委员长身边有你们(指韩练成)这些人,我这个小小的指挥部,不仅指挥解放军,也调动得了国民党的百万大军哪。”朱德:“为党、为革命立有奇功,功不可没。”蒋介石:(当蒋介石得知自己视同心腹的韩练成竟然是共产党的卧底时,打落了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并指着何应钦大骂)“都是你们逼的,如果不是你们贬他一个中将当旅长,他怎么会投共?”冯玉祥:“在北伐时与我共过患难。”蒋纬国:“韩先生(指韩练成的儿子韩兢)的父亲是潜伏在老总统(指蒋介石)身边时间最长、最危险的共谍。”被称作隐形将军的韩练成一直担心“文革”期间自己被牵连,“文革”初期,他就对儿子韩兢说:“我还有一个潜在的危险,就是江青。毛主席在西柏坡请我吃饭时,我曾双手举大拇指说她‘不仅戏演得好,菜也烧得好’。看这女人对赵丹、孙维世的迫害,是个记仇的人,忌讳别人说她的往事。”1949年元月底,韩练成去西柏坡参见毛泽东,这是他第一次见毛泽东,也是平生唯一一次和毛泽东见面与谈话。毛泽东留韩练成吃饭,其间江青还亲自做了一个菜端来。江青当时留给韩练成的印象是“她梳着短发,身着列宁装,看上去很清爽,很精神”。当江青说“韩将军,尝尝,这个菜是我炒的”时,韩练成就说了给儿子韩兢说的那句话。随着日月推移,时局变化,韩练成越来越为当时的那句话不安。实际情况是,韩练成在“文革”期间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冲击。韩练成写了不少诗词给叶剑英元帅看。他最后的一首词是住院时随信附带给儿子韩兢的,词名叫《水调歌头·九日随笔》: 春去我心乱,秋去我心伤。一年能有几佳节,风雨又重阳。欲醉不胜酒力,欲睡不堪虫语,欲哭太轻狂。生意只今尽,不分菊花黄。力先尽,时已逝,意难忘。多愁兼又多病,老至惜年光。愁也无人能解,病也无人可说,死也自家当。赢得一“愚”字,浮想费思量。 这词写于1983年10月,1984年2月27日韩练成去世。本来打算只写写有关地震的那段,不料写起来却收不住笔,一气竟写了这么多,其中因由,主要还在这个人是我老乡的缘故吧。


……(未完)

(感谢青年诗人田玉珍对本文写作提供的帮助)

2020-3《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空山/005  沈 念

流水/079  刘建东

紧急联络人/135  旧海棠

坐街/160  周云和


短篇小说

仙境/ 034  哲 贵

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126  梁鸿鹰

五村民/103  魏思孝


散  文

《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068  李敬泽

作为风格的浪费/ 116  毛 尖


思想者说

边境上的托尔斯泰/045  张承志


小说新干线

万水之源/179  小 珂

希望与恐惧(创作谈)/205  小 珂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光芒跃迁/207  汗 漫


诗  歌

(第九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

送信的人不会消失于地铁/221  陈巨飞

乡村慢/223  黄小培

斜坡与庄园/225  彭 杰

光荣路手记/227  林宗龙

泪水与硬火/229  谈 骁

月光匕首/231  艾 蔻

水声与拯救/233  周 鱼

田野与浪潮/235  李 琬

在轰隆的机器声中/237   刘 郎

平常的生活是长久的/239  陈洪英


艺  术

封  面 无知者(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猫(油画) 仲清华

封  三 山居(油画) 仲清华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雁 西



悦-读

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石舒清:地动

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石舒清:地动

微信·专稿∣白草:《地动》读后

微信·专稿∣冯祉艾:天际中的尘埃——论石舒清小说《地动》中的历史隐痛与生命书写

2020-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赵大河:羔 羊

2020-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赵大河:羔 羊

2020-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赵大河:羔 羊

微信·专稿∣《羔羊》:天上流火,大人君子将何为?(刘丽朵)

微信·专稿∣周冰心:羔羊:作为欲望的战争垃圾——关于赵大河小说的几点断想

微信·专稿∣赵大河:小说之神秘由来——《羔羊》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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