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21-1《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①)∣李舫:山山记水程——李贽在晚明

李舫 十月杂志 2022-10-26
李舫,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博士研究生。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有作品、评论数百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报刊。担任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金鹰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儿童文学奖、徐迟文学奖、丰子恺华语散文奖等评委。代表作《春秋时代的春与秋》《在火中生莲》《沉沦的圣殿》《飘泊中的永恒》《千古斯文道场》等。编、译、著作四十余部,出版著作有《魔鬼的契约》《在响雷中炸响》《魔鬼的契约》《纸上乾坤》《自在心灵》等。担任中国文学“丝绸之路”大型名家精品文库主编;担任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特辑《见证》主编;担任新世纪散文精品文库“观天下”主编。

山山记水程

——李贽在晚明

李  舫


李贽画像/本文作者提供
多少无名死,余特死有声。只愁薄俗子,误我不成名。——李贽《答袁宏道〈别龙湖诗〉》

“啪!”一滴血滴在地上。“啪!”又一滴血滴在地上。“啪,啪,啪,啪……”血流像一根凝重的红丝线,不,红丝线比这要纤细得多,这分明是一条曾经丰盈现已濒临干涸的溪流,曾经鼓荡的生命,正渐渐变成无限的哀婉和叹息。血,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死神在不远处纵声大笑。他常年游走在监狱的高墙之内,看惯了刽子手砍下犯人的头颅,麻利得如探囊取物。他不相信这个衣衫褴褛、像乞丐一样的糟老头子能挺多久。可是,这一次,他竟然在这里等了整整两天。这个苟延残喘的躯壳里到底有着怎样顽强的意志?他揣摩不透。李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用最后残余的力气凝视着死神,以及死神身后遥远的远方。巴掌大的窗口里,只有巴掌大的蓝天,枯索的双眸里,满是慈悲和傲岸。这不屈服的眼神,逼得死神偃旗息鼓,节节后退。死神怀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向后张望,仿佛自己的身后,还站着另一个死神。李贽早已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被割断了,伤口溃烂得像残败的罂粟,腐败的气息游荡在这残败的躯体里。苍蝇嗡嗡叫着一群一群地飞过来,吃得脑满肠肥。血,快要流尽了,从喷涌而出,到干涸如斯。前不久,有消息传到狱中,某个内阁大臣建议,既然不能将李贽处以死刑,不妨将其递解回原籍,借以羞辱之。李贽闻之大怒:“我年七十六,作客平生,死即死耳,何以归为!”士可杀,不可辱!两天前,李贽要侍者取来剃刀为他剃头。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如同废弃的麻绳,他要理一理这三千烦恼丝。可是,侍者未曾料到,稍不留意,李贽便抢过剃刀用力割开了咽喉。他已经年逾古稀,狱中的粗茶淡饭、离群索居,耗尽了他最后的元气,包括力气,否则,他会一剑毙命,哪怕剑锋指向自己。颈上血流喷涌而出,整整两天,血流不止。朝廷无人过问,只有年轻的侍者守在身边,痛哭不止。“和尚,痛否?”侍者握住他干枯的手,颤抖地问他。“不痛——”李贽气若游丝。“和尚何自割?”侍者哽咽。李贽黯然神伤,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李贽用尽力气,牵过侍者的手,在掌中一笔一画写道: “七十老翁何所求!”袁宏道记载,李贽在自刎后两天,方才死去。血泊中辗转两日,这究竟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悲恸中一心向死,这又该是怎样一往无前的决绝?袁宏道不敢想象,只能饱蘸笔墨,奋力写下两个大字:“遂绝”。遂!绝!李贽的慷慨刚烈,尽在这真气淋漓的两个字中。李贽想要用自己枯瘦的双肩托住黑暗的闸门,放久被压抑的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可是,过于沉重的闸门却非李贽的双肩所能承受。这一刻,这黑暗的闸门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暗夜沉沉的天际,倏尔陨落。

李贽《焚书·续焚书》书封(中华1975年版)/本文作者提供


一 志士在沟壑,勇士丧其元

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其实,李贽早就准备好了,将“荣死诏狱”作为最后归宿。多少个贫病交加的惨淡黄昏,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多少个彻夜参悟的饮露清晨……李贽拖着孱弱的身躯,在逼仄的狱室里走着,椎心泣血,思绪万千。他要以死明志,用死来了结这场官司。是的,士可杀,不可辱!万历三十年(1602)的春天,乍暖还寒,御河桥边的冰凌开始融化,棋盘街旁的杨柳开始吐绿。可是,春的讯息藏不住北京城的波诡云谲、杀机四伏。一场政治阴谋在悄悄酝酿着,这阴谋直指李贽和他的异端思想,株连他的朋友们,扫荡他的追随者,甚至祸及利玛窦之类西方传教士。从都察院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向万历皇帝神宗上疏弹劾李贽、要求逮捕高僧达观,到礼部尚书冯琦上疏焚毁道释之书、厉行科场禁约,再到礼部上疏要求驱逐西方传教士,这些事,都紧锣密鼓地发生在二月下旬到三月下旬之间短短一个月内。有明一朝逾二百年矣,政治机器运转得如此高效、如此整齐划一,这或许还是第一次。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写《焚书辨》声讨李贽的蔡毅中在辛丑科的会试中了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心中恨恨,他的老师耿定向对李贽太多隐忍,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了,他要效法孔子诛少正卯,要置李贽于死地而后快。于是,各种流言蜚语开始在京师流传,其中之一就是李贽公然著书诋毁内阁首辅沈一贯。沈一贯闻知此事,大光其火,却苦于找不到李贽的把柄。他思虑再三,决定以“辨异端以正文体”为名,发动一场清除以李贽为代表的思想异端的政治运动,先从李贽下手,再逮捕高僧达观,进而驱逐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如果你认为,迫害李贽的都是宵小之徒,那你就错了。在这个向李贽投出匕首和刀剑的队伍中,不仅有观风派,有保守派,有激进派,而且有担当社会进步的贤达先驱、治世能臣。张问达,东林党中享有盛名的君子之一。《明史》记载,张问达,与东林领袖顾宪成乃同乡。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历官知县、刑科给事中、工科给事中、吏科给事中、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吏部尚书等职。当万历皇帝派矿监税史对商民进行掠夺时,张问达上疏“陈矿税之害”,为民请命。万历三十年(1602)十月,他又乘天上出现星变之机,再次上疏请“尽罢矿税”。巡抚湖广时,正值万历皇帝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要湖广出资四百二十万两皇木银两费,张问达又“多方结局,民免重困久之”。闰二月乙卯(廿二日)这天,张问达呈送的这份奏疏便摆在了神宗的案头: 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不可不毁。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带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迩来缙绅大夫,亦有诵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 康丕杨,以贤能著称,先后任宝坻县知县、密云县知县、山西道监察御史监管河东盐政、辽阳巡按兼学政,后署理两淮盐课。他中进士后,先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任宝坻县知县,后调密云县知县。他在宝坻、密云六年间,清理垦田,裁撤县内不必要的建设项目;施行清丈土地安置回乡灾民、平反冤假错案、重修白檀书院。万历二十七年(1599),康丕杨在赴京等待重新安排职务期间,根据密云的战略地位与地形,写出《千秋镜源》六十卷,为山海关一带的治乱和战备,提出诸多颇有建树的见解。三月乙丑(初三日),山西道监察御史康丕杨向神宗递上了参劾李贽及僧人达观的奏疏: 僧达观狡黠善辩,工于笼术,动作大气魄以动士大夫。……数年以来遍历吴、越,究其主念,总在京师。……深山尽可习静,安用都门?而必恋恋长安,与缙绅日为伍者何耶?昨逮问李贽,往在留都,曾与此奴弄时倡议。而今一经被逮,一在漏网,恐无以服贽之心者,病望置于法,追赃遣解,严谕厂卫五城查明党众,尽行驱逐。 如此密集的箭矢让李贽无处躲藏。神宗见张问达、康丕杨等人奏疏,批复道: 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以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 李贽旋即被捕入狱。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他将在狱中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记录了李贽被捕时的情况: 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问马公。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马公愿从。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马公不听,竟与公偕。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止回籍耳。 落难狱中一个月,李贽陆续写下《系中八绝》,不妨看看他在这八首诗背后的情感历程。第一首题为《老病始苏》:“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遍历名山大川,却独独未曾进入过监狱的大门。刚刚入狱的李贽,将坐牢也视为人生的体验,这是何等的超然!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李贽在狱中愈来愈绝望,他用《不是好汉》为第八首题名:“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从第一首的超拔淡薄,到第八首的唯求速死,难以想象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情感变迁。时间,像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割着他的感觉,也割着他的灵魂。走笔至此,李贽已经明白,寄希望于皇恩浩荡,那无异于白日做梦。他下定决心——以身殉道,唯求速死。李贽的学说使他处于万历年间中国社会时代矛盾的焦点上,这就是——继续维护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死的”来拖住“活的”?还是冲破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新的”突破“旧的”,替朝气蓬勃地创造自己的新生活的人们打开一条新路?破旧不堪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边角磨圆了的黑色纱罗四角方巾,折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边。原以为对人生还有所留恋,可是,这些天写完这部《九正易因》最后一个字,李贽明白了,“未甘即死”是因为这部著作还未完成。周文王的易经、孔子的易传,被后人穿凿附会到不成文理,如此这般,何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书稿终于完成,他此生了无遗憾。可是,《九正易因》撰成,李贽的病却更重了。他写过一篇谈论生死的短文,题目叫《五死篇》,列举了人的五种死法:“人有五死,惟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栾布之死,聂政之死,屈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为义而死,死得壮烈。谈到自己的死,他写道:“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己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李贽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早有预感,“春来多病,急欲辞世”,二月初五,他提笔写下遗言: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复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实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妆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既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遗言如此冷静,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谈论旁人的日常琐事,却读来让人五内俱焚。李贽担心自己的死给大家平添烦恼,在遗言中特地叮嘱,用五张芦席安顿我的魂魄就可以了,不要用板材,不要用棺木,落葬的时候穿着平时的旧衣服即可,不需要更换新衣。甚至,他还不忘提醒朋友,一定记得将抬尸骨的木板还给主人。他了无挂碍,更不希望朋友们因为他的离去而痛苦,更不希望自己的离开给朋友们留下任何烦扰,“我心安焉,即为乐土”。遗言行至后半部,李贽愈加冷静、清醒:“我生时不著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他希望干干净净,了此一生,生生死死都无牵挂。在遗言的结尾,李贽又反复叮嘱:“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幸听之!幸听之!”呜呼!卓吾远矣!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岸。

二 回头十万里,举目九重城

原来,万历三十年(1602)对李贽的迫害,只是万历二十八年那场迫害的继续。今天,我们站在五百年历史的这端,发现李贽回湖北麻城,无疑是一个重大失策。但是身处彼岸,他怎会料想,一时间,上下左右前后的势力竟然合谋对他动手?他年老多病,赶回麻城,原本只想找个偏远僻静的地方聊度余年。这样看来,或许这不是李贽的失策,而是他在劫难逃。这一年,李贽寓居南京永庆寺,此间,他还编辑了《阳明先生道学钞》八卷、《阳明先生年谱》二卷。对于这件工作,他至为得意,骄傲地写道:“我于《阳明先生年谱》,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远隔,不得尔与方师(方时化)同一绝倒。”好朋友都力劝李贽不要回麻城。远在北京的袁宏道致信南京好友,请他们一定留住李贽,不要离开南京:“弟谓卓老南中既相宜,不必撺掇去湖上也。亭州(麻城)人虽多,有相知如弱侯老师者乎?山水有如栖霞、牛首者乎?房舍有如天界、报恩者乎?一郡巾簪是不相容,老年人岂能堪此?愿公为此老长计,幸勿造次。”在南京的那几个月,或许是李贽风烛残年里最欢喜的时光。这期间,六十八卷本《藏书》付刻,他还见到了诸多新老朋友:杨起元、焦竑、马经纶、潘士藻、梅国桢、汤显祖、佘永宁、吴世征、李登、李朱山、吴远庵、徐及、无念、程浑之、方沆、曹鲁川、杨定山、袁文炜……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李贽与朋友往来应和,切磋琢磨。二十一年前,他曾寓居南京,那时,他还鲜为人知,而此时,他已是名震四方的大学者。未几,河槽总督刘东星以漕务的身份巡河到南京,将李贽接到山东济宁,寓居济宁漕署。在这里,李贽受到刘东星的礼遇,却也受到更多人的攻击。著名闽派诗人、博物学家谢肇淛大肆挞伐:“近时吾闽李贽,先仕宦至太守,而后削发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游四方,以干权贵,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拥传出入,髡首坐肩舆,前后呵殿。余时客山东,李方客司空刘东星之门,意气张甚,郡县大夫莫敢与均菌伏。”他毫不吝惜笔墨,以表达对李贽的极度反感:“余甚恶之,不与通。”这一次,向李贽频频出击的又是正人君子。万历四十年(1612)——李贽逝后十年,天大旱,谢肇淛上疏神宗为民请命。他痛陈宦官搜刮民众的行为,指责国家诸多浪费的弊端,语气恳切。神宗虽然感其诚,传旨嘉奖,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采纳他的谏言。天启元年(1621)谢肇淛任广西右布政使,他痛恨吏治腐败至极,屡屡力挽时弊。他设法抑制土司的权力,增兵边境,以抵御安南侵扰,整顿盐政,发展经济。这个谢肇淛,可谓博学多才,更是爱憎分明。他与李贽一样,同为闽中翘楚,叙年齿,他还年少李贽四十岁。也是这个谢肇淛,却也不顾乡谊与人伦,眼里就容不下一个落拓的书生,频频向李贽发难,频频向李贽投出利刃和各种污言秽语。一个耿直博学的人,不能容忍他的耿直博学的前辈,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贽准备取道潞河回麻城。他知道,麻城人还记恨着他,随时想滋生是非。他出游在外的时候,就叮嘱守院众僧关门闭户,慎而又慎,可是这些年,还是有人不停到龙湖芝佛院寻衅滋事。李贽是带着病回到麻城的。此次回来,李贽原想安心编书著述,完成选注《法华经》、编辑《言善篇》、继续改正《九正易因》。自落发至今已有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唯有僧众相伴,他们随他奔波劳碌,驱驰万里,吃了太多的苦,他实在难以忘记他们的友情,李贽想给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些朋友和弟子留下点什么。他在《与友人》中写道:“俾每夕严寒或月窗檐下长歌数首,积久而富,不但心地开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数百篇文字,口头有十万首诗书,亦足以惊世而骇俗,不谬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可是,他发现,麻城开始出现“僧尼宣淫”的风言风语,也有人开始称他为“说法教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写信给焦竑辩解: 生未尝说法,亦无说法处;不敢以教人为己任,而况敢以教主自任乎?……关门闭户,著书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惭愧矣! 他曾经一再抨击耿定向及一些以救世自命的大人先生的好为人师,却从不愿以导师自居。也曾经有人要追随他,他觉得其人有骨有志,方才予以启发开导,当然,这都是出于友情,怎么能称为“说法教主”呢?他不接受。紧接着,又有风声传出,因为李贽诲淫诲盗,官方要将他递解回原籍福建泉州,以免他危害风气教化。李贽无疑也听到了这些风声,在同一封给焦竑的信中,他写道:“若其人不宜居于麻城以害麻城,宁可使之居于本乡以害本乡乎?是身在此乡,便忘却彼乡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他更不接受。李贽不接受,可是,这些需要他接受吗?他想讲理,可是,他又跟谁讲理去呢?焦竑回信中以诗寄情,邀请李贽再往南京相聚:“独往真何事,重过会可期。白门遗址在,相为理茅茨。”然而,还没等李贽思考,又一件大事发生了。这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龙湖芝佛院燃起了熊熊大火,顷刻间,下院、上院、塔屋……全部被大火吞噬。人们在大火中奔跑、逃命。有人说,这是新上任的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放的火。冯应京,他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人,甫一到任,便扬言要“毁龙湖寺,寘从游者法”。冯应京放火烧了龙湖的芝佛院,砸毁了李贽为百年之后准备的藏骨塔,抓住寺中的小沙弥,要他们交代妖僧李贽现藏何处,又下令麻城县学行查李贽是否藏匿在杨定见等人家中。墙倒众人推,当地的暴民趁机作案,一时间,麻城乱作一团。此时,李贽还是享受着四品官员待遇的社会名流,为何麻城人敢蔑视王法、向李贽施暴?我们发现,这纷繁复杂的事件背后,还藏着心思缜密的铁腕人物冯应京。冯应京,安徽人,进士出身,累官至湖广监察御史。冯应京出任湖广按察司佥事时,遇税监陈奉是当地一霸,在这里百般搜刮,甚至掘坟毁屋,剖孕妇,溺婴儿。受害者上诉,从者万人,哭声动地。然而此案却一直被纵容包庇。陈奉也试图将黄金放在食物中贿赂冯应京,被其揭露。陈奉恼羞成怒,焚民居,碎民尸,支可大不敢出声,冯应京却大义凛然,上疏列陈奉十大罪。此案最后以冯应京被捕入狱结束,令人感叹的是,冯应京于狱中著书,朝夕不倦。他死后,赠太常少卿,谥“恭节”。冯应京,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好官,那些在他治下企图发横财的土豪恶棍,听闻他的名字,纷纷逃窜。“绳贪墨,催奸豪”,一时间,冯应京“风采大著”。又一个正人君子、治世能臣!这些被封建体制裹挟,又推动着体制巨轮的正人君子、治世能臣,一次又一次冲出帷帐,向试图挑战体制的李贽射出暗箭,充当了剿杀叛逆者的凶手。李贽在哪里?更多的朋友们冲出来,试图替他挡住时代的暗箭。在火灾之前,麻城城关以及四乡已有人张贴《驱李贽文》,扬言为麻城人除害。一年前,北通州前御史马经纶在京郊结识了李贽,担心他的安危,致信湖广当局:“卓吾今何在?弟盖奉之寓商城黄檗山中耳。”他得知李贽在麻城的遭遇,立即南下冒雪入楚,想要迎接李贽到通州。倔强的李贽岂肯服输远去?他来到离麻城不远的商城,在无念和尚所在的黄檗山法眼寺暂避一时,随时准备回湖广讨回公道。正是在商城,李贽写下了反对盲从、提倡独立思考的《圣教小引》,重申他对于孔子的态度:“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而又何患于楚乎?”也就是,无论处在什么场合都可以见到孔子,不论是南北边远地区还是楚地,都可以通行忠实信用、诚恳恭敬。然而,这一年十二月,武昌爆发了历史上少见的城市民变,李贽的生命历程就此改变。万历二十九(1601)年春,李贽依依惜别了相交二十多年的无念和尚,在心中默默辞别所有与他相濡以沫、相知相敬的“此间相识人”,离开湖广,北上通州。一路跟随李贽的有不少老朋友。马经纶、新安汪本钶、麻城杨定见,以及僧众十余人。杨定见家中还有堂上老母、枕边妻子,曾因窝藏李贽受到县学的追查,李贽不想再连累他和他的家人,执意请他返回麻城。杨定见依依不舍,执手相望泪眼。沿途不时有久慕李贽之名的学人士子拜会、加入。李贽感慨—— 岁晚登黄山,言此是蓬瀛。我为何病来,君胡自商城?惭非白莲社,误作苦寒行。赠我七言古,写君雪里青。古木倚孤竹,相将结岁盟。 麻城,是李贽前世注定的心灵故乡,也是他此生归不得的地方。这次惜别,李贽有多少哀恸,多少无奈,已经无从得知了。可是,他一定知道,这一辈子,他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了。像他这般志向高远的人,从来都是四海为家的吧!

李贽故居/本文作者提供
 三 古来聪听者,或别有知音 
上一次从麻城龙湖踏上北往山西的道路,还是万历二十四年(1596)的秋天。入楚十六年以来,这是李贽第一次离开湖广。毕竟是七十高龄的人了,每一次启程长途跋涉,李贽都深感悲凉,老来病多,形销骨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诗里充满了“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的彻骨之寒。这年秋天,他在《秋怀》中吟咏: 白尽余生发,单存不老心。栖栖非学楚,切切为交深。远梦悲风送,秋怀落木吟。古来聪听者,或别有知音。 三年前——万历二十一年(1593)春,李贽从武昌回到麻城。正是在麻城的龙湖芝佛院,李贽好友、浙江道监察御史梅国桢的三女梅澹然落发为尼。梅澹然称李贽为“卓吾师”,李贽也尊称其为“澹然师”。梅澹然可谓李贽的红颜知己,他在不久前回复她的信中谈及自己治学的志向和感受,不愿意再钻故纸堆。又说,自己年老体衰,病苦渐多,希望早日回到麻城,麻城是他的第二故乡,哪怕他死也要死在麻城。如今,他在武昌完成了《藏书》的修订,终于回来了。梅国桢为澹然落发事,特地从北京赶回麻城。李贽亦自觉来日无多,开始思考身后事。他请梅国桢为自己的藏骨塔作记,梅国桢欣然命笔,作《书卓吾和尚塔》。梅国桢在文中说:“卓吾之爱其身可谓至矣。余窃怪世人之爱其身者,必享富厚之乐,有妻子之奉,以快意生前,而后为生后计。卓吾捐家屋,守枯寂,厌甘毳,就恶□,且精洁其藏,而又不比于牛眠马鬣之习尚也。卓吾可以寻常比拟乎?余亦不知所为书矣。”就在世人皆“快意生前,而后为生后计”之时,李贽却坚持“捐家屋,守枯寂,厌甘毳,就恶□”,这是怎样一个苦行僧,怎样一个逆行者!可是,也正是这样的坚忍执著,李贽又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麻城掀起了一轮又一轮迫害李贽的风暴。这些人,这些事,李贽都看在眼里,“改岁以来,老病日侵”,他豫立戒约,以使侍者日后有所遵循。李贽的《豫约》共有七条,前五条是戒律式的约言,后两条是遗嘱和自述生平。其中《感慨平生》一文,是后世研究李贽的重要文献。在这部分,他申诉为官的艰难处境,“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总结“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的桀骜性格,是以“宁漂流四外,不归家也”: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惟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 朱熹、苏轼、苏辙、邵雍、司马迁这些大儒的命运给了李贽巨大的鼓励,“晦庵婺源人,而终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邵康节范阳人也,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洛阳居洛一矣”。“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品行不清净高洁而流落他乡的贤者,此时,李贽回望自己的一生,悲喜交集——那些磨难曲折,那些崎岖坎坷,纵使以大地为墨,又怎能书写得明白?他叹息说:“我愿尔等勿哀,又愿尔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难止,人安能止?”《藏书》的写作、修订是个巨大的工程,李贽好像放下了背在身上的巨石,松了一大口气。他在给焦竑的信中写道: 山中寂寞无侣,时时取史册批阅。……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与辨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对敌,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殊有绝致,未易告语。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为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当前人出气而已。 《藏书》不藏。《藏书》未经刊印,便在师友间广为传抄阅读,万历二十八年(1600)在南京公开刊印,更如巨石投水,波浪滔天,一时“金陵盛行”,洛阳纸贵,“海内又以快意而歌呼读之”(陈仁锡《无梦园集》)。 尽管李贽自言:“藏书者何,言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曰藏书也。”可是,天真的李贽不知道,这又怎么可能?得知李贽回到麻城,“公安三袁”袁氏三兄弟宗道、宏道、中道开心不已,他们立即邀请朋友王以明、龚散木一行五人自荆州泛舟而下,前往龙湖拜访李贽。这一天,正值端午,李贽与袁氏三兄弟、王以明、龚散木六人在堂上饮酒。李贽兴致大发,道:“今日饮酒无以为乐,请诸君各言生平像何人。”袁宗道在三兄弟中最长,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最爱苏东坡,但我又不像他,我看自己还是最像白居易吧!”王以明接着袁宗道说:“庄周。”明朝开国二百余年,崇尚儒家之道,老庄之学一度荒凉。李贽曾著《庄子解》,他对庄子“以真为贵”的精神气质大为赞赏。可是,庄子所贵之真,是万物的本相和人的自然本性,而王以明与庄子之间仍差距甚远。李贽坦率地说:“庄子太高了,你且说个近似的。如果说是庄子的话,恐怕你还不知道他的学说的着落处。”李贽又问袁宏道。袁宏道说:“我最喜欢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李贽想了想说:“似乎也不大像。”于是李贽便问袁氏三兄弟中最小的袁中道,中道大笑回答说:“我从来只爱齐人,家有一妻一妾,又终日觅得有酒肉。”对这玩世不恭的回答,李贽并不以为忤逆。他评点道:“你却有廉耻,不会说像古书中说的那个齐国人,白日在外乞讨,晚上回家哄妻妾说是整日与达官贵人在一起喝酒吃肉。我看,你最是谨慎周密。你的疯癫放浪,都是装出来的,诸位不要信他。”大家都大笑,开怀不已。李贽再问龚散木,散木说:“我最爱李太白。”少顷,李贽半是顽皮半是认真地说:“诸位来评一评我,如何?”袁宗道说:“李耳。”李贽连连否认:“我怎么能跟老子相比呢?”袁中道说:“你就是盗跖。”李贽闻之大笑:“盗跖也不容易啊!昔日在黄安时,亦有友人对我说,你就是林道乾,是泉州的大海盗,横行各郡县,无人敢惹。你们了解林道乾吗?他亦有趣。有一次他回到家中,被官兵团团围住,他照样与众人高饮不顾。到了天亮,官兵打杀进去,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你们看,他耍戏朝廷命官如同小儿,亦算胆大包天了!”袁宏道则说,李贽还是像东汉时的太学生领袖李赝。接着,李贽请众人互评,又为这次“龙湖雅会”做了总结:“袁宗道气量像黄叔度,学识似管宁;袁宏道像刘禹锡和柳宗元,他二人相扶相持,柳宗元被放逐到柳州,刘禹锡则被放逐到更僻远的播州,柳宗元要求以柳州换播州,可见其患难真情。袁中道像袁彦通,一掷百万,倚马万言。”李贽又说:“凡我辈人,这一点情,古今高人个个有之;若无此一点情,便是禽兽。”李贽也不客气地品评自己:“我骨气也像李赝,然李赝事,我却有极不肯做的。”东汉李赝以天下名教之是非为己任,被视为传统的伦理至上主义者。李贽认为李赝虽有骨气,但是自己绝对不会像李赝那样维护名教。袁中道闻之,说:“古人有者,我不必有;我所有者,古人未必有。大约风神气骨,略有相肖处耳。”李贽很欣慰,高兴地回答:“善。”五月初的龙湖,夜凉如水。众人谈兴甚浓,话语遂长。不觉时光流逝,已是夜半时分,寒意入骨生凉,六人方才散去。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龙湖雅会”,被袁中道记录在《柞林纪潭》中,今人得以一窥究竟。正是缘于这次“龙湖雅会”,让李贽对“公安三袁”有了足够的了解和认知:袁宗道沉稳忠实,袁宏道、袁中道二人英武奇特,不愧为天下名士。若论胆识与魄力,袁宏道迥绝于世,是真英灵男儿也!也正缘于这次“龙湖雅会”,李贽发现,袁宏道有能力从哲理的高度把握自己的学问精髓,可以交付重任。在李贽离经叛道思想的启迪下,袁宏道视野大开,“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从此,他决心改变诗文创作之风,“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他受李贽“童心说”影响,在《叙小修诗》一文中提出公安派的文学主张“性灵说”,在文风凋敝的晚明,举起了文学革新运动的旗帜,自此卓然独立。这一天,李贽终于准备离开他无比眷恋、又无比伤心的麻城了。金秋九月,金桂飘香,李贽抵达山西沁水。也就是在这里,李贽在回复朋友的回答时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结局——“荣死诏狱”。“吾当蒙利益于不知我者,得荣死诏狱,可以成就此生。”言罢,鼓掌大笑,“那时名满天下,快活快活!”谁料想,此言一语成谶。在山西,李贽真正感到茫然无归的痛苦,可是,他决意无怨无悔。此间,他听闻焦竑被贬为行人,继而被谪为福建福宁州同知,写信劝慰: 世间戏场耳,戏文演得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觇笔亦有甚说得好者:“乐中有忧,忧中有乐。”夫当乐时,重任方以为乐,而至人独以为忧;正当忧时,众人皆以为忧,而至人乃以为乐。此非反人情之常也,盖祸福常相倚伏,惟至人真见倚伏之机,故宁处忧而不肯处乐。人见以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权,是以终身常乐而不忧耳,所谓落便宜处得便宜是也。 人生如戏,聚散有时。李贽天生异禀,冰雪聪灵,他明明看懂了这些,掏心掏肺地劝导焦竑,在信的结尾还贴心地问:“兄以为然否?”可是,他却在自己的戏场里入戏太深,衷肠百结,以致付出生命的代价。刊刻《藏书》时,李贽在《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中,反复强调写作动机——人人都有不同的是非标准,“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无定论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在书中,他提出疑问:“后三代,汉唐宗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并做出结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历史就像一盘大棋,风云变幻,高手云集,千百年来,这些高手将孔子学说打造为封建道德理论的基石。可是,李贽偏偏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不仅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还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对千百年来的人物重新做了评估和分类——从来都被认为是“草寇”的陈胜、项羽、公孙述、窦建德、李密,李贽将他们堂而皇之地列入了《世纪》里,与唐太宗、汉武帝等并列。他将评语也重新做了修正,称誉陈胜“古所未有”、项羽“自是千古英雄”;秦始皇“自是千古一帝”,然焚书坑儒,终致覆灭;而汉惠帝呢?仅作附录,因为“无可纪”。他还在《大臣传》中《容人大臣传》末评论:“后儒不识好恶之理,一旦操人之国,务择君子而去小人,以为得好恶之正也。夫天有阴阳,地有柔刚,人有君子,小人何可无也。君子固有才矣,小人独无才乎?君子固乐于向用矣,彼小人者独肯甘心老死于黄馘乎?是皆不可以无所而使之有不平之恨也。”将人作为他出发点,只有人的现实才是真正的现实。这就是李贽的学术之道。他自信《藏书》定是“万世治平之书,经庭当以进读,科场当以选士”,而他,会在这本书中获得永生。自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时代结束,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千百年来封建伦理秩序井然,中国思想文化定于儒教,李贽偏要捅破这严严密密的天空,大喊一声:“执一便是害道!”这还了得?怎容他如此大逆不道!  四 寂寞从人谩,疏狂一老身 
“天下嗜卓吾者,祸卓吾者也。”《藏书》刊刻之后,秉性耿直、富贵显赫的翰林院编修陈仁锡在他的《无梦园集》中这样写道。若干年后,恰是这个陈仁锡,协助崇祯皇帝朱由检除掉了魏忠贤,惩治了阉党。明王朝建国历二百七十余年,也许,这样的人和事,都是最后的光辉了。翰林院编修之后,陈仁锡以右春坊右中允出任武举会试主考官,升为国子监司业,再直经筵讲官,以预修神宗、光宗二朝实录,升右谕德,直至黯然退场。回到这部书,陈仁锡在其中记录了很多亲身经历的有趣事情,涉猎颇广,所记颇详,包括契丹国情、边防地理,屯田茶海,卷端有他手绘的《山海关内外边图》。此部书还被列入了清朝的《禁书总目》《违碍书目》。也是在这部书中,他如此评价李贽和身边的林林总总。离经叛道、肆无忌惮的《藏书》在知识文化界越是受到欢迎,就越是引起卫道者的恐慌。聪明如李贽者,怎会不知道“嗜卓吾者”与“祸卓吾者”都是何许人也?越来越多的人走进了他的朋友圈,相知的心灵不需要手臂就可以相拥。可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猎杀他的队伍,他们虎视眈眈,气势汹汹,枕戈待旦,等待着李贽走进他们精心织就的天罗地网。对那些磊落君子譬如耿定理的哥哥耿定向者,李贽不惜用一辈子时间与他论战。可是,对于那些鸡鸣狗盗的宵小之徒,李贽直接抛出白眼,把不屑写在脸上,最大的蔑视就是连眼珠都不错一错。自万历十八年(1590)始,整整八年时间,他一直在四处避难,自麻城到武昌,从武昌到汉阳,由汉阳到武昌,又自武昌赴麻城,从麻城至沁水,由沁水到大同。其实,早在万历十六年(1588),李贽便住进了龙湖芝佛院。这次搬家,他希望躲开那些让他烦恼的人。龙湖,这端的是个好地方!李贽开心极了,他兴致冲冲地在《初居湖上》一诗中写道:“迁居为买邻。”四年后——万历二十年(1592),公安三袁同访龙湖。在《龙湖记》中,袁宗道对这里怡情养性的风物大加赞赏:“万山瀑流,雷奔而下,与溪中石骨相触,水力不胜石,激而为潭。潭深十馀丈,望之深青,如有龙眠,而土之附石者,因而夤缘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树红阁,隐见其上,亦奇观也。”他发现自己被美景所惑,忘记来意,自嘲道:“余本问法而来,初非有意山水,且谓麻城僻邑,当与孱陵、石首伯仲,不意其泉石幽奇至此也。”龙湖,距麻城三十里,倚山抱水,风光旖旎。此时,李贽已逾耳顺之年,在芝佛寺这个简朴的寺院,他找到了家的感觉。李贽将芝佛院右边的“聚佛楼”做起居的精舍,在“寒碧楼”侧辟一洞为藏书所,“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准备在这里安居乐业、了此残生了。李贽不仅把芝佛院当作了家,还煞有介事地做起了主人。袁中道评价这个爱干净、有洁癖、性耿直,志合则不以山海为远、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的老头儿说:“性爱扫地,数人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拭面拂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其忻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滑稽排遣,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这是怎样一个视书如命,为书而生亦为书而死的人?他读书如痴,他能为之哭,也能为之笑。他的朋友周友山记录了他读书的趣事:手捧书卷,常常读着读着就感动不已,“感激流涕”。李贽将自己的读书观写成了一篇《读书乐》: 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龙湖卓吾,其乐何如。四时读书,不知其余。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歌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心。哭匪无因,空潭无人。未见其人,实劳我心。弃置莫读,束之高屋。怡性养神,辍歌送哭。何必读书,然后为乐。乍闻此言,若悯不谷。束书不观,吾何以欢。怡性养神,正在此间。世界何窄,方册何宽。千圣万贤,与公何冤。有身无家,有首无发。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独不朽,愿与偕殁。倚啸丛中,声震林鹘。歌哭相从,其乐无穷,寸阴可惜,曷敢从容! 尽管书中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却有歌哭相从,李贽乐在其中,其乐无穷。麻城,李贽把生命中思维最活跃、生命最旺盛的岁月交付给了这里,《说书》《焚书》《藏书》的个别单篇文章相继在麻城刻行。他在《自刻〈说书〉序》说:“以此书有关于圣学,有关于治平之大道……倘有大贤君子欲讲修、齐、治、平之学者,则余之《说书》,其可一日不呈于目乎?”他在《焚书自序》写道: 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阐日用之平常,可使读者一过目便知入圣之无难,出世之非假也。信如传注,则是欲入而闭之门,非以诱人,实以绝人矣,呜乎可!其为说,原于刊朋友作时文,故《说书》亦佑时文,然不佑者故多也。 为何取名《藏书》《焚书》呢?李贽说: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世子云也。一曰《焚书》,则答知己书问,所言颜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焚书》之后又有别录,名为《老苦》,虽同是《焚书》,而另为卷目,则欲焚者焚此矣。 《焚书》收入他万历十八年以前所写的书信、杂著、史论、诗歌等。李贽之所以不顾“逆耳者必杀”的危险,毅然决定在麻城刻行书稿,因为他认定此书是“人人之心”,必将存之长久。而这些,会是将那些宵小之徒照出原形的。麻城,也将李贽一生中最好的知音留在这里。只要李贽开坛讲学,不管哪座寺庙,不管哪个衙门,不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官员、商贾、和尚、樵夫、农民,甚至连女子也勇敢地推开绣住了的闺门,他们纷纷跑来听李贽讲课,一时间,满城空巷,路无拾遗。李贽寓居龙湖,可他还惦记着外面的世界。万历二十年(1592),李贽接到朋友陆思山来信,始知二月间发生了震撼朝野的“西事”——宁夏兵变。临近三月,朝廷多次接到倭寇“谋犯天朝”的告急情报,此是李贽所言“东事”。东西夹击,朝廷焦头烂额。李贽虽处江湖之远,却心忧天下。对于这一东一西的紧急情况,李贽和刘东星的看法并不相同。《续焚书》收录了这篇《西征奏议后语》: 刘子明(字东星)宦楚时,时过余。一日见邱报,东西二边并来报警,余谓子明:“二俱报警,孰为稍急?”子明曰:“东事似急。”盖习闻向者倭奴海上横行之毒也。余谓:“东事尚缓,西征急耳。朝廷设一公任西事,当若何?”子明徐徐言曰:“招而抚之是已。”余时嘿然。子明曰:“于子若何?”余即曰:“剿除之。无俾遗种也。”子明时矣嘿然,遂散去。 然而,这一次,李贽或是错了。西事,也就是宁夏兵变,从二月己酉(十八日)开始,到九月壬申(十六日)才平定。东事,则越演越烈。16世纪中期,日本除时常寇掠明朝沿海外,还不断地侵扰朝鲜。朝鲜迫不得已,乃派兵将其根据地对马岛肃清。嗣后日本又要求与朝鲜通商,但受到了严格限制。丰臣秀吉在平定各部诸侯,统一日本后,便开始积极整顿内政。丰臣秀吉是一个毫不掩饰野心的人,在给小妾浅野氏的信中说:“在我有生存之年,誓将明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几千年来,朝鲜是中国东边的屏障,丰臣秀吉侵略中国必须先摧毁朝鲜,万历二十年(1592)一月,丰臣秀吉正式发布命令出征朝鲜。五月,日军十数万大军挥师越过对马岛,进犯朝鲜,攻陷王京(汉城),准备进一步侵略中国。朝鲜国王弃城北奔鸭绿江边义州,遣使向明廷求救。七月,神宗派副总兵祖承训率师援朝。这场历史上著名的抗日援朝战争,历经七年时间,最后以中朝联军的胜利而告终。历史何其相似乃尔?三百余年后,这一幕又以另一种方式重演。宁夏兵变事态日渐严重,朝廷天天在征兵选将,李贽也为此焦虑不已。浙江道监察御史梅国桢上疏,推荐李如松为总兵官,表示自己愿以御史监军。四月十七日,梅国桢获准以监军前往宁夏平叛。李贽听到这个消息,“喜见眉睫”,走告刘东星,对平叛充满信心。李贽对“西事”格外关注,又愤而写下《二十分识》和《因记往事》,两篇文章,表达对“国事”和“人才”的迫切关心。 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得十分才,盖有此见识,则虽只有五六分才料,便成十分矣。有二十分见识,便能使发得十分胆,盖识见既大,虽只有四五分胆,亦成十分去矣。是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空有其才而无其胆,则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胆而无其才,则不过冥行妄作之人耳。盖才胆实由识而济,故天下唯识为难。有其识,则虽四五分才与胆,皆可建立而成事也。然天下又有因才而生胆者,有因胆而发才者,又未可以一概也。然则识也、才也、胆也,非但学道为然,举凡出世处世,治国治家,以至于平治天下,总不能舍此矣,故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即识,仁即才,勇即胆。蜀之谯周,以识胜者也。姜伯约以胆胜,而无识,故事不成而身死;费祎以才胜而识次之,故事亦未成而身死,此可以观英杰作用之大略矣。三者俱全,学道则有三教大圣人在,经世则有吕尚、管夷吾、张子房在。空山岑寂,长夜无声,偶论及此,亦一快也。怀林在旁,起而问曰:“和尚于此三者何缺?”余谓我有五分胆,三分才,二十分识,故处世仅仅得免于祸。若在参禅学道之辈,我有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不敢比于释迦老子明矣。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呜呼!足矣,我安得不快乐!虽无可语者,而林能以是为问,亦是空谷足音也,安得而不快也! 在《因记往事》中,李贽更加愤慨地写道: 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躬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其稍学奸诈者,又搀入良知讲席,以阴博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为能明哲。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又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之者而不录,又从而弥缝禁锢之,以为必乱天下,则虽欲不作贼,其势自不可尔。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余方以为痛恨,而大头巾乃以为戏;余方以为惭愧,而大头巾乃以为讥:天下何时太平乎?故因论及才识胆,遂复记忆前十余年之语。吁!必如林道乾,乃可谓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也。 李贽在这篇文章中不惜笔墨称赞巨盗林道乾横行海上三十余年至今犹安然无恙,“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他又说:“设使以林道乾当郡守二千石之任,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决不敢肆,设以李卓吾权替海上之林道乾,吾知此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数日而杀李卓老,不用损一兵费一矢为也。……则谓之二十分识亦可也。”如此狂妄之言,也只有李贽说得出来。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象李贽在当时的一言一行所引起的震荡,更难以想象他所遭受的来自方方面面的巨大压力。毫无疑问的是,不论是在思想道德、在知识建构,还是在公共舆论上,他都引发大明王朝前所未有的山崩地裂、山呼海啸。
……(未完)

2021-1《十月》目录

非 虚 构

梁庄十年/ 005  梁鸿

 

中篇小说

自画像/084  陈武

望云而行/113  邱华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182  阿袁

 

短篇小说

沈先生字复观/155  马拉

窗外灯/167  阮夕清

婚 飞/176  周洁茹

 

散  文

三天走一县/205  苏宁

话梦录/214  张鲜明

 

思想者说

山山记水程/132  李舫

 

诗  歌

马蹄铁/223  赵晓梦

空山与磷火/227  汤养宗

墙的变体/230  赵丽宏

奔 月/233  西 渡

童年与墙/236   瑠 歌

山中避雨/239  颜梅玖

 

艺  术

封  面 城之梦之三[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蒙山儿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  三 远方的太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欧阳江河



悦-读

2020-6《十月》·思想者说∣鲁敏:就花生米下酒——伯格曼自传《魔灯》读法

2020-5《十月》·思想者说∣格非:麦尔维尔读札(选读①)

2020-5《十月》·思想者说∣格非:麦尔维尔读札(选读②)

2020-5《十月》·思想者说∣格非:麦尔维尔读札(选读③)

2020-4《十月》·思想者说∣刘大先:故乡即异邦

2020-1《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①)∣黄灯:班主任

2020-1《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②)∣黄灯:班主任

2019-6《十月》·思想者说∣余生悲凉:一个外出女工的困惑与追问(张喆)

2019-5《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①)︱王族:最后的猎人

2019-5《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②)︱王族:最后的猎人

2019-3《十月》·思想者说︱北乔:静默的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