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单月号-5《十月》·中篇小说|郑小琼:杀女(选读)
杀 女
郑小琼
1
在从被拐的福建逃出来四年后,米香这个江西女人升为东莞横星光电公司装配A车间流水线助理线长,管理着车间一百二十号员工。这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已经有七年没有回过江西。七年前的那天黄昏,她丢失了三只鸭子,害怕挨打,跟邻村三十四岁的黄德才一起离开了那个村庄。
米香的老家在鄱阳湖旁边,原本是湖中洲土,围湖造圩,垦洲屯田,成为今天的上边村。上边村四周环水,与鄱阳湖隔堤相望,长堤外,苇林草洲,鸥鸟碧浪;圩内,沟渠纵横,房子鳞次栉比。一条清澈的河流沿屋舍延伸到远方,直至尽头拐个弯。每隔三五百米,河上有一座小桥,或宽或窄,或简陋或精美。简陋者三四根木头用长长的铁钉与铁丝铰合一起做桥面,从河流中支上几根木头做桥墩,也有用石头砌的简易桥墩,铺上一块或者两块四五十公分宽的水泥板做桥面,隔一两公里,则有一座比较宽阔的石头桥,十几米宽的石砌桥墩,桥面是六七米宽的石板,两边石雕防护栏杆。大桥通大道,多为乡道或者村庄的主道;小桥连小路,多为村民小组自行修建,是平时村里人挑谷物与棉花、化肥与农药的过道;而简易木桥多为村民自己修建,村庄闭塞,兄弟、翁婿多隔河相望,三五家合伙搭座木桥方便往来。
房舍多南北通透,沿东西走向的河流而建。米香的家却是沿南北向的河流,不像村里其他人家,并排而过,她家孤零零地独门独户在其他人家之外。离米香家一百米外是两条河流交错的十字道,东西向的河流上有宽阔的石桥,是村庄的主道,能过大货车,南北向的河流边,房舍少,隔一两公里才有座桥。邻村的一户人家在河边开了个杂货店,为方便村里的人去店里购货,在南北向的河流上搭了座简易木桥,木头搭建,很窄,仅能过一人。
春日黄昏,村里人闲时便坐在杂货店的坪地。年轻的打台球,年长的搬张桌子打牌,牌桌与球桌,各聚一团,看牌的,看球的,高谈阔论,争论不停。小孩围在屋前房后跑来跑去做游戏,桥边的河堤上,三三五五的老人闲聊。村里,炊烟袅袅升起,夕阳挂在树林,屋顶上,河面漂染一缕透明的暮色,霞光映衬水面,微尘在光里跳跃。河畔,柳树、杨树枝条舒展,榆树垂下串串榆钱儿,野堇花、鼠尾草、蜀葵、车前草、蒲公英、草木瓜、蓟草繁花似锦。米香喜欢雨后去青草丛寻找地木耳,一种真菌与藻类的结合体。春雨过后,从嫩绿的草坡冒出一丛丛茶褐色的地木耳,舒展婴儿皮肤般的卷曲儿,摸上去湿湿的,滑滑的。米香喜欢吃地木耳炒鸡蛋。拾半篮地木耳,去掉根部,洗干净,沥水,切上一小段小葱、蒜末,炒在一起,黑色地木耳、黄色鸡蛋、青色小葱、去年留下的红色剁椒,要色泽有色泽,要味道有味道。不过,米香最喜欢吃的还是春饼,去野外,掐艾蒿尖,蒸煮,捣碎,与糯米粉揉成青团,裹以咸肉、笋丁、豆干等,包成饺子状,或蒸或炸或煎,那是米香童年最美的记忆。
米香爷爷奶奶死得早,父亲独自一人生活,他身材矮而敦实,三十多岁还没找到老婆。后来,父亲的一位发小将母亲介绍给父亲,母亲是二十里外的渔家女,反应迟钝,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母亲家独门独户,紧挨长堤。她家的房子不叫房子,村里人叫棚子,几根木头做支架,四周用长长的席子围起来,屋顶几根竹子做梁,盖着席子、稻草。下雨时,打得棚顶啪啪响,棚里散着水汽儿,雨水顺木头门槛流进屋里,湿漉漉的。外公捕鱼为生,长年生活水上。白天出湖捕鱼,晚上睡在船上。乌篷船舱,铺着稻草与木板,船头挂一盏闭气马灯,灯影在水中摇晃,外公头枕满湖波浪头顶春夜星空入睡。米香不喜欢船,船晃,她站不稳,上船后,她只能半蹲在舱中,双手紧抓船舷,不敢动,她怕水,怕淹死后,变成落水鬼。外婆去世早,外公带着舅舅与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在岸边棚里,腌鱼、晒鱼、织网,担鱼送给圩场的鱼贩子。棚后有鱼塘,七八亩水面,塘里养鱼,也种莲藕,塘边,有一条很小的水泥船。夏日,莲蓬出水,母亲会摘些去圩场卖,冬日,鱼塘抽干,鱼多则卖给外地来的鱼贩子,塘中莲藕,外公与舅舅挑着走家串户地卖。过年时,上边村家家户户都会做猪脚排骨炖莲藕。母亲在塘边开垦了几块地,种些蔬菜,夏种茄子、黄瓜、豆角、苦瓜等,冬栽莴笋、白菜、花菜等。外公终日在湖中撒网、放围子、地笼,清晨或黄昏归来。鱼获,有时是鱼贩到码头来收,有时需母亲挑着去送。外公与舅舅进湖,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母亲一人,独自在岸边的棚里。外公有两条船,一条小的平时收地笼、撒网用,另一条大的装上了柴油机、发电机,电鱼用。
母亲十七岁,外公发现母亲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用桨片儿打母亲。母亲也说不清具体人,外公打了母亲几顿,也没有问出究竟,终究是件不光彩事,只好作罢。经过一番思考,外公决定将母亲嫁得远远的,便托父亲的发小,母亲的堂姐夫做媒,迅速地嫁给了二十里外的父亲。半年后,母亲生下米香。后来,米香有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一家六口人,生活在村里。
村里人种地为主,地分水田与旱地,水田种稻,一年两熟,早稻与晚稻。旱地种些红薯、花生、玉米、蚕豆类,偶尔一年或二年种棉花。母亲是渔家女,不会插秧割禾,不识稗稻,只会旱地劳作,水田多,旱地少,农活多由父亲操劳。水田虽为主业,所产稻谷,交粮纳税、村乡摊派外,仅余口粮。旱地作物,喂鸡喂猪,卖猪卖鸡,副业收入。主业糊口,副业存钱。母亲脑子有问题,也喂鸡鸭猪,总不按时喂食,父亲不在家时,猪们时饱时饿,有一顿无一顿,别人家的猪半年或七八个月成猪出栏,卖给镇上屠夫,自家的猪一年有余,方勉强可出栏。家里兄弟姐妹多,仅靠父亲一人,入不敷出,每年都拉账。
米香虽非亲生,兄弟姐妹四人,父亲一视同仁,无奈家贫,米香和妹妹们的学费常常无法凑齐,开学时,只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没交学费,老师不发课本,老师讲课,如同天书,家庭作业无法完成,年年留级,读了四年,还在二年级。米香不想跟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小孩同班,便辍学在家,帮父亲种田,喂猪喂鸡,俨然大人样。十四岁的米香渐渐替代母亲的角色,喂的猪长得快,鸡鸭渐渐多起来,她还喂了几只鹅。家里有她当家,副业收入增加,光景渐有起色。往年,父亲总需借高利贷过年关,米香在家这几年,虽仍贫困,但不用再借高利贷,过年的猪肉与鸡鸭,比往年丰盛些。米香辍学两年后,妹妹们第一次按时拿到了课本。
米香初潮来得早,女孩隐秘之事,多由家中女性长辈教导,米香没有。那些日子,米香莫名烦躁不安,小腹隐隐作痛,一阵一阵,她觉得自己病得厉害,伴随头痛,她不断用硬币蘸水在额头刮痧,用手掌拍打肘部与腕部,疼痛并无缓解,她腹胀,想拉尿,又尿不出,全身的力气似乎让什么东西抽去,每次洗裤子,内裤上会有白色液体,臭臭的,她感觉死亡不断在吞食自己。中午稍睡一会儿,她梦见自己坐在船上,船在湖中漂荡,湖面宽得不见边际,船在下沉,一点点,自己似乎要淹死,她尖叫,要拉尿,醒来,看见一摊血迹湿了内裤,她吓得不敢作声。她洗好内裤,去二里外的堂姑家,告诉堂姑,她出血,要死了。堂姑叫她别作声,摸着她的头说,你已长成大人,然后教她女人成长隐秘之事。
十六岁的米香,出落成亭亭少女。水乡多水,水育女人,一对眸子如湖水般清澈,日夜劳作,皮肤稍黑。米香读书少,母亲又少言教,显得有些笨拙。每次米香经过,村里人会议论,她是母亲怀孕嫁过来的,个头明显比弟妹高。她的条抽得好,匀称而丰满,村里人会推测米香生父个头,米香装着不在意。
大人谈论时多避人耳目,小孩却不,二妹米芳与村里孩子发生口舌,会蹦出你姐米香是野种,米芳跟人扭打。米香性格懦弱,不跟人争论,知自己身世不那么清白,小心谨慎,生怕做错事,比米香小一岁的二妹米芳性格泼辣,处事大大咧咧,嗓门大,长得如父亲样敦实,有力气。在外,米芳护着米香,回到家,觉得米香带来晦气,让她抬不起头,处处为难米香。
2
四月,万物丰茂,人间芳菲,层层绿叶连天地,满眼的翠绿将万物擦得明亮。绿间或有几块没有种莲藕的鱼塘露出白色水面。水田禾苗已插,旱地里活也不多。
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扫墓的人很多,上边村祭祖习俗前三后四,清明节前后三四天到墓地祭拜。刚入四月,无论贫富,俱备春饼、酒、茶、纸扎的食贡、纸钱等,背着锄头、簸箕,砍几根嫩绿树枝,祭祀祖先,给祖坟培上新土。往常年间,春饼多由父亲备好,今年,米香与米芳自告奋勇,两姐妹负责做春饼。
姐妹在河边找艾蒿,河道近岸处水丛,水菖蒲长得正茂,花开正盛,淡紫色、白色,夹在葱绿的菖蒲草间,阳光一晃,紫色与白色的花朵仿佛数只彩粉蝶在绿底画布上蹁跹,路边的野芹菜、蒲公英、野葱全都露出头,紫色的葫芦蓟举起一朵朵刺尖的花蕾。云雀从草丛腾空而起,它们的尖叫响彻长空,成群的麻雀从坡上的竹林起飞,扑打着翅膀,燕子停在电线,斑鸠与喜鹊虽少,它们的声音却亮,时而浮现,鹧鸪在远方叫个不停。绿叶风吹,繁花摇曳,阡陌头的芸豆花、河边的蒺藜花,繁密而芬芳,野花独自开,无人关注。不到一会儿工夫,姐妹已摘得一大篮青嫩的艾蒿。米芳采了很多野花,扎成一个花冠戴在头顶,这是她们最开心的时分。回家后,姐妹用石磨子磨糯米,磨架在屋檐走道,石磨重,米香与米芳两人推磨,三妹米甜添米,四弟米峰在旁边看。
清明祭祀,家族出动,男人扛锄、担祭祀的食贡,老人挽着篮儿,篮中是香烛纸钱,小孩背着青树枝,长长一队,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平时寂静的墓地,有了人声,热闹起来,墓地香烟缭绕,长者叩头跪谢先人,小孩兴奋得或跑或叫,祭祀礼毕后,大家在郊野分食春饼。
清明后,父亲准备去都昌县城或更远的九江找活做。父亲会泥水活,每年会进城在近郊处揽活,以补家计,六口之家,全凭他一肩担起,家虽穷,总归有一个家。儿女跟自己没享到福,但也渐渐长大成人,有儿有女,日子有盼头。家族本来人丁单薄,不似村中大姓,人多势众。在村里,他得处处讨人欢喜。他会泥水活,经常帮村里的人修灶补房,零散活不收工钱,活多时,少收一两天工钱,算邻里帮忙,在村里口碑好。跟村里有点技术的师傅们一样,他也染上些小恶习,抽烟,喝酒,空闲时摸几把骨牌。他对妻子心存感恩,生两胎后,村上计划将妻子拉到公社结扎,但妻子患病,怕出意外,也未强行。每次生育后,罚款警示,开具的罚单数额虽高,但家贫,公社与村干部也无办法,只好象征性罚点草草了事。他习惯将万事深藏内心,掩在深处,长女米香并非亲生的隐痛,生个儿子以续米家香火的渴望,他都不形于色,直到第四胎生了个儿子,心上石头才落地,总算后继有人。
父亲在堤外坐班船去都昌县城,船在长堤外码头停靠,一日两趟,早晚各一。沿公路行,直抵长堤,顺坡过堤。堤外有一高耸平地,一条百来米长的街道,铺满麻石板,两边有十七八处房屋,理发店、小吃店、杂货店、农资店、铁匠铺、小旅馆……或高或低,沿坡,到堤外半腰,最下面几处房子,外墙依旧可见水淹后的痕迹。长坡两边,芦苇与杨柳树,顺坡,到码头,麻石台阶半入湖中。十米外的水中,有一艘趸船,两张木跳板搭在码头与趸船间,平日里,人们顺木板至趸船候船,涨水时,码头与趸船间横一艘铁船,大家先沿跳板到铁船,再走铁船与趸船间的跳板到趸船。那水便是鄱阳湖,平日里,湖水清澈,遇到下雨涨水,湖水混浊,浩浩荡荡,随水而来的烂木头、枯枝扑向长堤,间或一两具泡得肿胀的动物尸体。某年,还漂来一个年轻女尸,村里人议论一阵。顺湖水向南,溯赣江而上,可往省城南昌,向西也可逆修水河而行,进入宜丰、奉新,修水河流经地方多为山区,多矿,多树,而且还产金,村里老一代曾有人坐船去修水河道上淘金,也有运煤运木头的船只顺水而下,船大,船速慢。沿湖往北,顺鄱阳湖而下到都昌,过都昌到湖口、九江,直达长江。湖近岸处,多芦苇,生得粗壮,密如修竹,是造纸的好原料。湖水春夏两季,苇随水涨。在都昌或九江,父亲不一定能找到活,如果找不到活,得倒贴路费花销。
黄德才是离上边村十几里外的下边村人,他老婆胡河秀是上边村的。黄德才在附近几个村子很出名,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有田不种。他很少待在村里,上南昌,去更远的福建、广东。不种田的黄德才,穿得比村里人好,抽的烟也比村里人贵,他穿西装,皮鞋擦得亮亮的,头发涂满摩丝,又硬又亮,风吹也不乱。黄德才的岳父不喜欢他,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们为胡河秀找了一户人家,小伙子是一个木匠,先上户做些木工活,后在圩上开了个木匠作坊,人老实、本分,有些木讷。黄德才喜欢骑自行车到各村闲逛,偶遇胡河秀,便拼命追求她。好姑娘会迷上浪荡子,胡河秀本不喜欢木匠,倒喜欢黄德才能说会道,又会打架,觉得倍有面子,跟黄德才好上了。木匠听说黄德才撬了他的未婚妻,跑到胡河秀家里闹,黄德才听到消息,去圩上屠宰铺拿了两把尖刀从下边村赶过来,要砍死木匠。黄德才在附近村里经常打架,恶名在外,砍过一两次人,虽无重伤大碍,但也让对方见血,大家对他心存恐惧,木匠避其锋芒,躲起来了。木匠这一躲,都流传木匠怕黄德才,胡河秀便铁了心跟黄德才。这是六七年前的事,那时,米香还小,躲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听大人讲得头头是道。
黄德才常来上边村,一到上边村,便守在杂货店门口,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他为人客气,见人递烟,长幼有序,彬彬有礼。抽了他烟的人总会为他说几句好话,说的人多了,不务正业的黄德才居然成为村里人嘴中“仁义”的小伙子。与胡河秀结婚后,黄德才很少打架,村里年轻人渐渐往南昌、广东、上海谋生。黄德才俩夫妻也经常出远门,说是去广州、武汉、福建南平等,他们夫妻出门,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胡河秀的父亲也渐渐把这位不争气的女婿当作见多识广的能人。
那日黄昏,米香赶鸭子回家,她数了又数,发现少了三只。她拿着长篙去沟渠边找鸭子,扑打茂密的菖蒲丛,以为迷途的鸭子躲在里面,找遍了菖蒲与青草丛,不见鸭子踪影。
天已全黑,月亮出来了,鸭子还没找到,她穿过田埂路,准备回家。月色照在稻田,一片白晃晃的,风吹得禾苗飒飒作响,她从田埂路拐进竹林小径,竹林密得黑魆魆,两边阴影投向林间小路,更显阴森,风大时,竹叶索索响个不停,白色的月光里,小径更加阴森,米香紧握竹篙,心都几乎要跳出来。
她从竹林出来,碰到黄德才,平时,黄德才也跟她打招呼。
黄德才讪笑:“拿根棍子干什么?”
“我在找鸭子。”见有人来,有些恐慌的米香以为遇到可以壮胆的人。
“丢了几只?”
“三只。”米香还小,没见过世面,“你看到没?”
“没有,你丢了鸭子怎么办,回家会挨打。”
米香害怕丢了鸭子挨打,不敢回家,入夜了还在找,黄德才一说,她好像要挨打,有些失落,默不作声。
“你这么大了,还在家里放鸭子!”
米香依然沉默,她懊恼,这三只鸭子去哪里了?她努力地回忆,晌午时,鸭子还在家附近的沟里,她还数过,十四只,全在。那三只该死的鸭子躲到哪里去了?
黄德才见她不作声,“一下子丢了三只,肯定会被你爸暴打一顿。”
他说着,米香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棍子打在她的身上,米芳在旁边添油加醋,父亲的棍子打得更重了,她咬了咬嘴唇。
黄德才感觉自己的计划在一步一步得逞。他突然问:“你今年多大了?”
又惊又怕的米香把黄德才当作她的救命稻草。往常在家里她过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儿差错,她知道自己并非亲生。初潮来,下体流血,她隐隐觉得自己要死去,那几天,她胡思乱想很多事情,她甚至有寻找自己亲生父亲的念头。自己死前,都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父亲,她觉得活得真窝囊。有些念头如种子落入泥里,虽未萌发,但在心底暗暗滋生,要找亲生父亲,在米香心里,暗自滋长,遇到风吹,便长成蓬勃一丛。
惊慌中的米香不知怎么办,害怕挨打,更怕米芳的白眼。她怕米芳,米芳做事大大咧咧,常骂她有些蠢,在家里,她感觉低人一等,寄人篱下,她不敢说出来,有些压抑,想出去,但她不知到哪里去。
“快十七了。”她回答。
“都十七了。”黄德才又打量了一下米香。“十七岁,长大了,我十五岁出去混社会,十六岁独自去九江、武汉。你十七了还待在这破村子里,真可惜。”
米香没有作声。
“我十七岁赚两年钱了,到城里赚钱,不能待在这里。”黄德才说起他到武汉的经历,如何赚钱,外面的世界如何热闹与繁华。
米香听着,有些心动。前两年,村上有几个伙伴去了南昌,回来后,穿的衣服,村庄里的人没见过,她们烫头,穿高跟鞋,口袋里有钱,经常在杂货店买这买那,唇上涂抹口红,有一个还把头发染成黄色,她十分羡慕。
“你丢了三只鸭子,不是一只,是三只,你爸肯定会打你,不如跟我去城里赚钱,赚的钱可以买一百只鸭子。那样你爸不会打你,你自己也有钱。”黄德才循循诱导。
她的防线已垮,她决定偷偷跟黄德才进城,赚钱,买鸭子,赚钱,自己用。
米香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后,她才从广东回到她熟悉又陌生的上边村。
3
后半夜,万物沉睡,月光高照,柔且美。夜气如水,在黑暗中浮动,蛙鸣鼓鼓,虫声唧唧,竹林间的滴露坠入枯叶,星光微薄,远处树木屋舍,淡若轻烟,菜畦、水渠、稻田,沐着月色,闪青碧的亮光。米香背着小斜包,里面有几件衣裳,她听到窗外的黄德才在吹口哨,悄悄推开门。月光照着满院树木,树影幢幢,光影离合,黑白相映,纵横交错。
他们悄悄顺公路到达渡口,一路上,黄德才跟她讲外面的世界,十七岁的米香听着,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她忘记了昨天丢失的三只鸭子,也忘记了父亲与母亲,她只想去都昌、九江、南平,更远的广州、厦门……远方有一个美好的世界在等着她。
黄德才说要连夜赶到吴城,坐船去松门岛,从轮渡往都昌县城。
他们穿过密密麻麻的庄稼地,露水打湿她的裤子,米香紧紧跟在黄德才后面,他是她的救命稻草。黄德才带她去从没去过的地方,她不想再待在村里养猪喂鸭,她要进城,进入繁华的城市。
直到村外公路,黄德才从棉花地推出一辆摩托车,点火后,他叫米香坐在后面,去吴城。她坐上去,深深吸了口气,树木、电线杆接二连三向后退去。月光高照,他们骑着摩托车穿行在夜里,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划开夜色中的天地,夜潮湿得厉害,夜里的村庄是安静的,也是沉默的。他们奔驰在阒无一人的公路,公路长得没有尽头,两旁林立的树木,间或几座桥梁,桥边三五户人家,那是杂货店或者铁匠铺。米香的手环在黄德才腰间,宽阔的旷野,几颗星星亮着。在风声里,她感到巨大的庄严的未来,来自不可预料的远方。城市,对于一个乡下姑娘来说,永远充满诱惑。
天近黎明,房屋渐渐多起来,快到吴城。吴城很大,很老,外公经常说起吴城的繁华,吴城多水,五水交汇,赣江、修水河、饶河穿境而过,千里吴城,水陆交通,均集于此,出吴城外,古树荒烟,蔓萝丛生。米香第一次来吴城,想起外公常说的“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
古老的楼房,宽阔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无不给她惊奇,黄德才带她吃过早饭,准备往松门岛。黄德才有丰富的经验对付米香,现在离家才几十公里,他须对她好一点,以免引起她怀疑。
上午,他先带米香逛吴城,下午去松门岛,从松门岛坐船去都昌县,顺利的话,再坐车去景德镇。如果对他还有戒备,他们则在都昌多待上一天。到景德镇,这趟生意完成了一半,在景德镇,他有两条路线,一条从景德镇向西北到河南新乡,从新乡去往山东、山西等地,另一条是从景德镇往东南到福建南平,再从南平到三明、泉州、漳州等。把米香带到哪里,他还没决定。
吃过早饭,黄德才带米香逛吴城老街,水路没落,千年吴城没了往日的繁华。古朴的会馆,青石板的小巷,两边古老的建筑依旧可感受到千年古镇往昔的面容,它们恍若一个旧梦在水乡幽幽咽咽,旧戏台雕梁与画栋,诉说粉墨登场的人生。它是江西水路出省的通道,也是水路进入江西的交叉口,十八坡的石阶高高低低犹若一曲旧调,缓缓从码头弥漫到高坡,老巷乌漆的木头房子尽管有些衰败,仍可窥探往日白墙乌瓦的绮梦。小巷两边依旧可见车粮库、油库、客栈、木材店、纸扎店、理发店的痕迹,两扇旧的木头门前,悬挂财运亨通的招牌。下午在松门岛,十七岁的米香惊奇吴城的繁华,她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那些老式建筑与来来往往的人群让她觉得世界很大,她觉得跟黄德才出来是值得的,她忘记了丢失的鸭子与地里的庄稼。
他们从松门岛坐船去都昌县城。到都昌码头,时近薄暮,逛了一天,她有些累,在汽车站附近,黄德才找了家旅馆。安顿好,带着米香吃饭,穿过长长的巷子,来到一家饭店。饭店两层,黄德才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他点了个锡纸烤鱼、冬笋干烧肉、炒白菜。
温暖而安静的黄昏,街道的路灯还没亮,夕光顺窗户玻璃投在桌子,抹上一层金黄色,窗外的街道,挑担儿叫卖的,骑自行车的,他们缓慢而悠闲。锡纸烤鱼端上来了,锃亮的铁盘托一个鱼形的锡纸包,盛鱼的盘子直冒热气,黄德才站起来,用筷子缓缓剥开包鱼的锡纸,只见鱼头与鱼尾,鱼身被青红椒、蒜瓣、胡萝卜丝、葱段、姜丝、洋葱片、豆芽、木耳、土豆片、豆腐、藕片等覆盖,花花绿绿,四周是红彤彤的辣椒和油水,在烟雾缭绕间,灯光柔和而温柔,黄德才的脸上涂满了朦胧的光泽。
“我们应该喝点酒,庆祝下。”
米香微笑地看着他。酒已上来,一瓶白酒,两瓶啤酒。
“喝吧。”他说,“以后要交际,肯定得喝酒,你得早点学会。”
米香盯着盘中花花绿绿的鱼,雾气腾腾中,那条鱼张着嘴,唇上沾着花椒粒,盘外尖硬的尾鳍伸开。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辣,呛人,一团火从喉间升起,又慢慢弥散开来,那刺辣味渐渐淡了,变成一种暖,变成刀,割着口腔。她还是没忍住,咳了一下,异味塞住鼻间。
“真难喝。”第一次喝酒的米香说道。
“第一次喝,都这样,多喝几次便习惯了。”黄德才指向不远处的桌子,那桌有六个人,其中两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涂满口红,头发精心烫过,蓬松在头上,发尾染成栗色,紧身衣把身材勒了出来。有一个穿着白色短T恤的,领口很矮,红色的胸罩遮不住硕大的乳房,露出半个乳房,她左手臂有一个巨大的蝴蝶文身,腿放在凳子上,捏着一根烟,端着一杯酒,大声叫着,“干,干了这杯。”
米香断断不会学她,她不敢把脚放在凳子上。女孩还得有个女孩的样子,父亲经常说,却没告诉她女孩要有什么样子。她端起酒杯,又小抿了一口,父亲也喝酒,他不疾不缓地喝。这一口,她觉得酒有点清洌,舌头上味儿还很冲,仿佛一串火沿着食道直至腹部。
那天晚上,米香喝了四杯啤酒,两杯白酒。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醉,只觉得酒释放着她的内心,压抑了很多年的话全都吐出了。酒如湖面平静的风,酒如吹过青草丛的风,让湖面泛起波浪,让青草舞蹈。风也可以掀起屋顶,让屋里的一切敞然露于众人,那些蛰伏的、压抑的、蜷缩的,在头脑阴暗的、明亮的角落里的想法,都抛出来了。她觉得酒如春风吹过洲土,躲在泥里的野花一瞬间都迸裂出来。一个只想讨好家里的人,无论是对自己有隐痛的父亲,还是时常瞧自己不顺眼的米芳,或者在背后议论她身世的人,她努力忍着,再忍着,她想做一个乖乖女。这一刻,酒把心中的念头全都抛了出来。她握着杯子,细细观察杯中晃动的酒,纤细透明的水,像火一样的水,像风里野菖蒲样摇曳的水,像月光般迷蒙的水,她心中升起一种痛楚,那是美妙而不受压抑的水,像穿过堤坝的水,像无所遮拦的水。她抬头看窗外的月亮,寒冽而神奇的光,那么遥远,那么宽广,像大湖。她无数次站在湖边,面对浩荡的鄱阳湖,人如江上小舟,如湖中浪花,如洲上芦苇,如大树细叶,如地上蚂蚁,她觉得痛苦,又觉得快乐,也许这就是真实的米香,酒让她快乐得瘫痪——她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酒让她的身体、血管渐渐暖了,酒让她窥见深处的自己,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自己。
他们一直在喝酒,喝到很晚,月亮已躲进云层,县城的夜灯火辉煌,朦朦胧胧的灯光让她全身兴奋,她的身体像被火燃烧起来。那晚是她十七年里吃过的最自在的饭,完全不必顾忌旁人,想吃什么夹什么。黄德才胃口很小,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酒,打量着米香,他知道自己得逞了,他不动声色,显得漫不经心,又有意无意显出一副关心米香的样子。米香喝着酒,流着泪——那泪也许是酒呛下的,也许是别的,对于这个十七岁的姑娘来说,这泪仅仅只是泪的本身,不是内心的伤痛,也非跟黄德才出来的兴奋。饭馆的灯很亮,照在她明亮的脸上,泛起朵朵红晕。
次日,天气晴朗,温暖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挤了进来。米香忘记了昨夜的醉酒,头有点痛,打开窗户,她看见对面天空几朵玫瑰色的云投在高楼的琉璃上,闪烁出耀眼的金光,常绿的道旁树上几只叫不出名的鸟,欢畅地叫着,空气清新,花香扑来,不远处,三两株盛开的栀子花。楼下行人多了起来,都昌县城早上的忙碌从过街小贩开始。
在家,天一亮,米香起床打开鸡舍鸭棚,再去菜地干活。现在无事可做,她待在房间看电视。直到中午,黄德才才起床,他们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坐上往景德镇的汽车,然后转上火车,去往福建南平。
4
到达南平车站,时近中午,天空一片浓艳的蔚蓝色。他们从南平车站下车,没有停歇,坐上开往福建三明的车,那里有主顾等着他们。
大巴车沿闽东山区缓缓行驶,米香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蜿蜒的群山,山间一块块田野向后退去。米香沉浸在都昌的美好记忆之中,她想象远方、城市、醉酒的感觉,她不愿回到鄱阳湖的村庄。两天,黄德才跟她讲了很多外面的世界,他说到东莞去,东莞那里有许多工厂,很多年轻人进了东莞的工厂,东莞的工资高。她从来没有想到,黄德才跟她说的东莞,四年后,是她从福建出逃后唯一想到的地方,她在公路上不顾一切地拦下一辆开往东莞的车。
她只想离开鄱阳湖边的村庄,远远地离开,她才不会那么压抑,她才有一种安全的感觉。黄德才在座位上睡觉,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米香对未来充满信心,绿色的山头,蔚蓝的天空飘过几朵白云。阳光很好,照在她有些幼稚的脸上。阳光从玻璃上反射,细碎的、明亮的、水晶的光线,偶尔几只鸟掠过,初夏的乡野,一股生命内部蓬勃的气息暗自涌动。
十七岁的米香不再想三只丢失的鸭子,她满脑儿盼着黄德才对她说的城市、工厂。千里之外的父亲和妹妹焦急地满村找她,她心里只有远方的工厂,她不再关心家里的猪是不是按时喂食,米芳、米甜、米峰他们在干什么,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回去,回去会挨打。她把家里的一切抛之脑后,不再有米芳的白眼,不再有邻居的议论。她抱怨过母亲什么都做不好,害得家里越过越穷,害得自己是野种。过不了多久,她会在城里找到工作,可以在嘴上抹口红,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她打开车窗,一股风吹着她,那是青山与远方的味道。她沉浸在离家出走的兴奋中。而这趟旅程是个渐渐逼近的陷阱,她是落入陷阱的小兽,成为别人的猎物。
未来对她还是一片茫然,她却更愿把未来想象成窗外青山上的阳光,美好而明媚,终于可以摆脱贫穷和压抑的家。对那个贫穷的家她充满了厌恶,她不能说出来,她想努力甩掉贫穷,她讨厌鸭子四处乱拉屎、鸭毛乱飞,讨厌鸡舍时时弥漫出的臭味,讨厌那几头猪拉得又臭又多,她每天不得不清扫,用水冲洗干净。
大巴在山中小镇的加油站停了下来,加油站沿山间平地而建,他们从车上下来,上洗手间的,到公路不远处吸烟的。米香看着群山中一小片一小片的稻田,不远处的山腰间有几户人家。黄德才在加油站的小卖店买了矿泉水与食品,他递给米香,他得把米香照顾好,明天,她将变成四千块现金,他多次得手。
她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新奇地看着陌生的一切,她还不懂人生艰辛,她只想早点到黄德才说的地方。偶尔,她有些后悔,这样跑出来,父亲和米芳会不会找自己?想到他们,心里有些微酸,稍瞬又被黄德才说的远方城市与不错的工厂淹没。她想去远方工厂挣钱,在城里挣一大笔钱荣耀回家。她憧憬远方,独自去陌生的城市,是一件多么令她向往而不可测的事情。
远方与城市停留在别人的复述中,高楼、酒店与工厂,漂亮的服装,很多人。以前,她想象的最远的地方是都昌县城,在这两天,她进了都昌县城,到了景德镇,坐了火车,坐了长途汽车,走出了江西省,一切恍然如梦。
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生,她已开始了,远方是美好的、奇特的。生她养她的上边村贫困而闭塞,像秋天的湖水,蒙上一层雾样的哀伤。她要去远方寻找真正的自己,什么是真正的自己,她不知道。黄德才昨天告诉她,没有谁天生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人啊,要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希望。十年后,她回到上边村,黄德才已被判入狱十五年,她对黄德才充满怨恨,她也感激黄德才,让她对远方有了想象,让她不要只待在一个地方,跑出去才有希望,它支撑着她逃离了三明的村庄,也支撑她到了东莞。生活如黄德才所说,一切只能靠自己,把命运掌握在手中。到了远方,她不再是野种米香,不再是贫穷的米香。
米香不知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要怎样才知道呢。她跟黄德才离开上边村,不知这是一次长久离开,她的归途已无。上边村在她的心里那样清晰,那里收藏了她的童年与少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在她心里,它是心酸的温暖,苦涩的幸福。命运推着每一个人向前走,不会停留,没有谁会站在原地等待时间之水覆盖,淹没,湮灭。她无法抑制兴奋、失落、思念、向往、希望,大巴继续朝前走,她慌乱,她失落,她有点糊里糊涂,很快,被明亮的远方覆盖。
大巴在三明车站停下来,天已全黑。车站门口有三个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迎了上来,跟黄德才打招呼。四个人盯着米香看,打量着米香,米香心里直发怵。
黄德才指着一位中年男人对米香说:“他叫炳叔,是工厂老板。”
米香怯怯地对那个年近五旬、面孔黝黑、头发梳得光滑的中年男人叫了声“炳叔”。
炳叔回应她时,她看清楚了他,一嘴烟熏的黄牙,左边上排牙齿有一颗牙金灿灿的,是镶上去的金牙。他左手夹着香烟,朝黄德才递过来。中年妇女向米香靠了过来,米香本能地回避,中年妇女不停地打量米香,另外两个男人站在离他们两三米的地方,他们没作声,也没跟黄德才打招呼。炳叔是这群人的头,都看他的眼色行事。
于是,米香又看了看炳叔,他夹着黑色皮革公文包,灰色的西装,系一根淡红领带,皮鞋很亮,左手无名指戴一枚方形戒指,右手戴一块黑色皮革表带的手表。这是1994年的暮春,这身装束在十七岁的米香看来,像一个城里的老板。
短暂寒暄后,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司机是一位年轻人,炳叔坐在司机旁,米香与中年妇女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座位,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第二排,黄德才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上车后,他们漫无目的地聊天,问黄德才一路顺不顺利,黄德才回答还好,还好。穿过三明车站,拐过几条街道,夜幕中的三明市下着细雨,雨中的路灯有些昏暗,细雨淋湿了路边的道旁树,也淋湿了霓虹招牌,几个撑伞者从大街道上走过,摩托车、红色的士来来往往,米香想马上可能在这个城市上班,她莫名兴奋。
面包车在惠民餐馆停下来,坐了一天车,米香有些饿。炳叔把他们带进餐馆,点了一桌菜,炳叔笑着说,给黄德才与米香接风洗尘,他还说,到了三明,这里是他的地盘,一切由他安排。
那餐饭很好,有板鸭、瓦罐汤、粿条、牛肉……还有一条鱼。十几年后,米香还记得那顿晚餐,那样丰盛,也那样痛苦,她清楚地记得她用筷子剥开那条鱼,她夹了鱼肚那块肉,他们夸她很会吃鱼,然后敬了她一杯酒,欢迎她来三明。她喝下那杯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未完)
▲2021单月号-5《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育(续)/005 海 江 凌 翼
中篇小说
杀 女/074 郑小琼
戏中人/113 陈 玺
短篇小说
梦境果园/105 曹军庆
春秋传
奔 鲁/138 李敬泽
小说新干线
冰激凌厂冬天在干吗(中篇)/144 崔 君
想象一个朋友(创作谈)/167 崔 君
文学中的“老实人”难题(评介)/168 刘诗宇
思想者说
入藏记/170 徐则臣
散 文
年轮逆生长/182 孔捷生
没有比一条河流醒来更让人惊心/192 马 叙
斯人可嘉/198 方向明
名家写东莞·松山湖小辑/209 蒋 韵 艾 伟 尹学芸 等
译 界
勒内·夏尔自选诗/220 张 博 译
诗 歌
吉勒布特组诗/224 吉狄马加
风吹时/229 李郁葱
明月山川心事/231 李海洲
花园与信札/233 李寂荡
开花的石头/235 王 峰
在火光中/237 桑 子
闪电博物馆/239 薛依依
艺 术
封 面 岁岁安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悦-读
2021单月号-3《十月》·中篇小说|东君:零号情人(选读)
2021单月号-3《十月》·中篇小说|禹风:七杯咖啡(选读)
2021单月号-3《十月》·中篇小说|侯波:挂职县长(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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