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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十月》·中篇小说|周嘉宁:明日派对(选读①)

周嘉宁 十月杂志 2023-03-14


周嘉宁


作家,英语文学译者。曾出版长篇小说《密林中》《荒芜城》,短篇小说集《基本美》等。
明日派对
周嘉宁
后来我的很多朋友都会记得二〇〇〇年九月八日,罗大佑的大陆首场演唱会在上海举办。据说北京有几千人南下,包揽了前一夜的K13号列车。列车上,青年彻夜长谈,站在接缝处的风口抽烟。多年以来,这番集体记忆不定期回涌,那天和谁在一起,坐在体育场的哪个位置,散场以后去哪里迎来清晨。然而在当时,我和我的那些朋友,谁都还不认识谁。那天我本该去大学报到,却因为收到电台寄来的演唱会门票而推迟了报到时间。我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上海大学计算机系,等了两波通知书都没有我,第三波的时候收到了,被调剂到南京一所学校的通信专业。这个结果虽然比预想得更为糟糕,却也合情合理。最后一个学期我的成绩徘徊于年级下游,表面还保持平静和努力,内心早已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夜晚等家人入睡,我便拨号上网,游荡在各种聊天室和论坛。有时候早晨醒来已经过了学校的出操时间。那段时间午夜电台开播一档新的音乐节目,片头一段海菲兹演奏的幻想曲序章之后,主持人说:“一道浪总是连接着下一道浪。我是你们的朋友张宙。”我每天都听到尾声,有时感觉自己是唯一接收到电波的人。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晚上我给张宙写信至凌晨,但具体写了什么印象全无。两星期以后我收到来自电台的回信,信封极为单薄,打开以后里面放着一张罗大佑演唱会门票,我把信封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很遗憾,没有找到任何其他信息和字迹。票是最便宜的,舞台侧面的二楼山顶。我第一次去体育场,走错看台,翻山越岭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不久,旁边挨着的女孩核对暗号似的问我:“你也是张宙的听众吗?”“是啊!”我高兴地说,立刻和她握手。“我叫王鹿。”王鹿说着从自己的手腕摘下一根荧光环,扣在我的手腕上。舞台的灯光亮了几次,又暗下去,呼喊声便像浪一样涌来涌去。突然响起钢琴声,罗大佑出现在舞台一角,我们从山顶看下去,他在一小片白色光斑中,黑衣黑裤,而他的影像被投射在半空巨大的屏幕上,旁边是天空里一轮真实的月亮。前排一个人突然流泪到簌簌发抖。我和王鹿抬起手来,我们手腕上的荧光环是粉色和蓝色的,像两片浅浅的星云。散场以后我和王鹿被人群冲散,又在出口相遇。我问她怎么回去,她说走回去。她在戏剧学院念三年级,走得快一点,一个小时能回到宿舍。于是我和她一起走。从体育场出来的人正倾巢往衡山路迁徙,我们一会儿走在这群人中间,一会儿走在那群人中间,前前后后的人扛着成箱成箱的啤酒,背着吉他和音箱,如过境的候鸟,最终消散在沿途的酒吧和卡拉OK里。过了衡山路以后没多久,深夜的林荫路上只剩下我和王鹿。“你也给张宙写信了吗?”我问王鹿。“是啊。我大部分同学都跟着剧组在外地拍戏,我没戏拍,成天在宿舍听电台。”王鹿说。“你是表演系的?”“我看起来太普通,总有人感到吃惊。”“不不。”“中戏的导师说我在精神面貌方面和章子怡很像。”王鹿自嘲。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王鹿比我高一大截,卷发柔软蓬松,五官浅浅的,脖子很长,像辽阔的草原上罕见的动物。穿着牛仔裤和短袖衬衫,脖子和手腕上系着钥匙链、手机链、五颜六色的小珠子、编织带和丝带。她的气质复杂混乱,举手投足间却没有一样多余的动作。我根本不好意思盯着她看,又忍不住一再看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仿佛穿越虫洞突然坠入我这一边的世界。“我打算明年去考中戏的研究生。”王鹿又说。“你要去北京吗?”“是啊。反正我毕业以后也没其他事可干。”“我从没去过北京。”“那你得去去,北京就相当于是旧金山。”王鹿相当确定地说。我们在戏剧学院门口道别,交换了手机号码。之后我赶上了末班车,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一点,打开收音机时发现张宙的节目结束了,轻柔的室内音乐将一直播放到清晨。我身体疲惫,精神亢奋,整晚做着光怪陆离的浅梦,直到第二天清晨被我爸喊起来,他从单位借了辆面包车送我去南京报到。我坐在后座,旁边绑着我的自行车。出了高速收费站不久,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上海,但内心毫无波澜,很快睡着了。半途醒来,看到发电站遍山的白色风车,昨夜王鹿给的荧光环还扣在我的手腕上,但已经不再发光,只是一个黯淡的圆环。我们在中午前到达南京,学校在玄武湖旁边,挨着老火车站,很小,只有一栋教学楼,没有操场,从外表看不过是个普通的机关办事处。我爸本想陪我待一晚,但我不想伤感,报到完毕便赶他返程,独自回到宿舍。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塞好耳机,打开随身听,然而同样的波段上没有海菲兹的序曲,只有空洞遥远的沙沙声。我才想起来,在南京接收不到上海的电台,张宙的电波被阻隔了。我在黑暗中给王鹿发了一条短信:“救命啊,我被流放了。” 收到我的求救之后,王鹿断断续续为我录下张宙的节目,攒到一定数量便寄到南京。每盒磁带侧面都贴着标签,认真写有日期。王鹿写的字,笔画的折角像昆虫细小的关节。这些磁带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我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想象自己正在为几百年后人类文明的考古保存下声音的碎片,我和王鹿也因此缔结了坚固的友谊。之后王鹿去了好几趟北京,参加中戏举办的讲座和戏剧工作坊,联络导师,准备冬天的研究生考试。中戏附近都是和她一样在等待和寻找机会的人,她在那里结交了一群浪漫的朋友,令我相当羡慕。我们有时在MSN上聊天,她行踪不定,常常连续几天杳无音信,再出现时往往刚从有趣的地方回来。水库,山,草原。她还在郊外的派对上遇见过王朔和崔健。这些事情我愿意听她讲上几天几夜,但中间总被打断,有男孩来找她借书,或者有男孩来找她听音乐。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同一个男孩,我问过,却记不得她是怎么回答的,我想她同时在和好几个男孩谈恋爱。为了与王鹿聊天,我每天都去隔壁网吧,时间一久便与管理员潇潇成了朋友。潇潇原本是邮电学院的,退学以后白天在网吧做管理员,晚上在俱乐部打工,同时还在准备托福考试。有时我和他一起乘车去山里,坐在被雨水侵蚀的石桌边聊天,天总是很快就黑了。再后来即便去上课我也忍不住半途逃跑,和潇潇去湖边或者城墙。我们像恋爱一样相处,但因为潇潇计划第二年去美国念书,所以谁都没有明确这段关系。我偶尔和王鹿说起潇潇,并且忍不住把自己废物般的生活描述得更具诗意。王鹿好几次喊我去北京找她。冬天的时候她说去什刹海滑冰,春天的时候她说飞檐走壁的朋友们在四合院的屋顶烧烤。我内心憧憬,却始终没有行动。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后,暑期结束,王鹿从北京回上海,顺道来南京逗留一晚。我问潇潇如果有朋友来南京,应该带她去哪里玩。“上海来的朋友吗?女孩吗?好看吗?”潇潇问我。“戏剧学院表演系的,你说好看不好看吧。”“趁天还没凉下来,你们去紫霞湖公园游泳吧。”“去游泳?”“你去了就知道。我向你保证,你和你的朋友会永远难忘。”我带着王鹿在宿舍放下行李以后,去军人俱乐部玩,从第一家音像店一直看到最后一家,避开了白天最热的时间。然后我们买了便宜的游泳衣,坐公交车来到中山陵。按照潇潇的说法,我想当然地以为紫霞湖公园里面有一个露天游泳池,结果尾随两个戴泳帽的老头沿小道进了公园,惊讶地看见巨大一面绿色的湖。四面环树,背后靠山,体力好的青年赤条条爬上湖边的水塔,挨个往水里跳,溅起朵朵水花。而湖面上起起伏伏的,都是五颜六色的泳帽,和划动的手臂。我和王鹿高兴到大声叹息。我们在干净的公共厕所里换好了泳衣,绕着湖走了半圈,找到一小块平坦的草地,放下书包和脱下来的衣物,迫不及待地下水。脚底的石子尖利,淤泥温暖,王鹿蹬出两朵大水花潇洒地游了出去,溅我一头水,我也赶紧跟上。水温比我想象中低,但是阳光照在肩膀上还是烫的。我在水里笨拙地伸展身体,重新适应新的视平线。亭子里有人在拉手风琴,树上挂着白色的鸟,不时浮起一层金色的水雾。我游泳很烂,只会狗刨,无论多么奋力地蹬腿,却总在相同的地方打转。王鹿就厉害多了,她爬到水塔上往水里跳了两次,第一次是抱膝跳,第二次是并拢双臂俯冲入水,像一头捕食的水鸟。等我气喘吁吁爬上岸以后,环顾湖面找她,她正眯起眼睛仰面浮着,不时抬起一侧手臂往后画出一道弧线,长长一次呼吸之后,再抬起另外一侧的手臂,朝着湖心的方向缓缓漂流。太阳落山前,我和王鹿在厕所的洗手池里冲了头发,洗了泳衣,然后找到一棵不高不矮的树,把泳衣平摊在树杈上。空气仍然温暖,四周笼罩着一层极其不真实的浅色霞光。半空中绿色的小虫和嗡嗡的蚊子成团成团撞到我们身上,我们不停拍打着双腿和胳膊。游泳的人陆陆续续从水里出来,坐在岸边休息,铺着塑料布打牌。我和王鹿都饥肠辘辘,去小卖部买了酸奶和蛋糕,大口吃完,仰面靠在书包上,等炙热的风吹过来,把头发和泳衣一起吹干。“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王鹿问我。“潇潇告诉我的。”“潇潇现在算是你的男朋友吗?”“我也不知道,情况总是有些不清不楚。”“但是他知道这么好的地方,一定会是很好的男朋友啊。”王鹿说着又想起重要的事情,从书包里掏出一本《音像世界》来,翻到最后一页给我看。是广播电台青年主持人比赛的启事,规则很简单,录制一段二十分钟的节目,主题不限,和报名表一起寄到电台。“我们一起参加吧,我一看到这个就想到你,我们就像平常那样聊聊音乐。”王鹿说。“但是我做不好。”我虽然这样说,却把那则启事看了一遍又一遍。王鹿很快说服了我。天黑以后,我们收拾好东西,在山里走了长长一段路,坐公交车去潇潇打工的俱乐部借录音机。起了一点风,风依然是烫的,把头发和皮肤都吹得干燥清洁。等车的时候,王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南海,给了我一根,潮潮的。我没抽过烟,那个时候却因为心里涌动着的热情,觉得非抽不可。后来我们站在车厢靠窗的位置吹风,穿过隧道以后,是月光下的玄武湖。我趴在栏杆上,感觉自己在一场梦里,我想这是因为王鹿,似乎与王鹿在一起,四周万物也随之如梦如幻。防风林说是在南大隔壁,其实坐车到南大门口还要再走上二十分钟,在一个居民小区里。经过夜晚芬芳的植物,以及一段混合着霉味和湿气的地下通道,便是防风林。这里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原本是仓库,被改造成了俱乐部,走进去便是缓坡,摆放的东西和人都处于随时会倾塌的状态,直到坡底有一个小小的舞台,放着一套蒙灰的鼓架,看样子很久没有正经演出了。我只在刚认识潇潇的时候跟着他来过一次,当时有两三桌人围在一起打扑克和喝啤酒,潇潇说他们都是老板的朋友,一群诗人和导演。但是在我看来,那里烟雾腾腾,和棋牌室没有两样,后来就再没去过。然而和王鹿一起就不一样了。等我们的视线适应了昏暗,王鹿便置身于一堆破烂中间热情惊叹:“这里好像后海。好像伍德斯托克。”我和潇潇明明知道这里和后海或者伍德斯托克毫无关系,但我们看到王鹿高兴,也都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就好像自己也和平时不一样了,自己成了后海伍德斯托克的主人。但是潇潇那天晚上确实看起来有所不同。不是说他的外貌,他还是那样,理着过时的郭富城头,身上所有的衣服和裤子都嫌短,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临时穿一下的旧衣服,但是干净平整,连同他的球鞋,都像是洗过很多遍。我分辨不清是因为王鹿的存在,还是我以王鹿的眼光来重新审视他,觉得他一贫如洗,又绝对纯洁。连同周围的环境也变得不同。我挪开几个潮湿的靠垫,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风扇吹出的热风把墙上糊着的报纸吹得哗哗响,视平线上方有一排扁扁的窗户对着外面的街沿,从那里透进夜晚微弱的光。我告诉潇潇我们要参加电台主持人比赛,潇潇也很来劲,他从破烂堆里找出一台双卡录音机帮我们录音,多年没人用过,但插上电源以后功能完好。虽然录出来的音质糟糕,充满环境噪音,但潇潇认为很酷,表现出青年的风貌。后来我们一起看了一九九四年的香港红磡体育馆演唱会。这场演唱会潇潇和王鹿都断断续续看过好几遍,只有我第一回看,感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在杂志上见过一张照片,他们演出完了从香港坐飞机回来,个个意气风发,在飞机上抽烟喝酒,东倒西歪。”潇潇说。“飞机上也能抽烟喝酒吗?”王鹿问。“我没坐过飞机。但那是一九九四年啊,我觉得一九九四年你想做什么都行。”潇潇说。“这张碟很难找,我以前是在学校资料室里看的,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王鹿问潇潇。“朋友离开南京前给我的,他送给了我一箱影碟、唱片和一件皮夹克。这个朋友后来去了上海的电台就再也没联络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张宙。”潇潇说。“张宙啊!”我和王鹿惊呼。“他那么有名吗?”潇潇也吓了一跳。“也不完全是这样。”王鹿说。“张宙在南京待过吗?”我问。“他当时在艺校当文化课老师,每天晚上都来防风林。”潇潇说。“那是什么时候?”我问。“三年前。我刚刚来到南京。”潇潇说。我和王鹿还有更多问题,然而潇潇使劲回忆了一番,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对任何事都不太积极参与,纯粹在这里耗着。但我想他也做了一些努力。”潇潇说。“什么努力啊?”我们问。“努力摆脱颓废和高兴的气氛。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潇潇回答。 一个月以后,我和王鹿出乎意料地收到来自电台的复赛通知,复赛在电台进行,当场抽签决定主题,十五分钟即兴主持。复赛当天我和王鹿在广播大厦门口见面,换取了临时出入证以后,按照指示来到一个椭圆形会议室里等待。会议室里摆着沉重的桌椅,沉闷严肃,和普通办公楼没有两样。之后陆陆续续来了二十个人,年龄相仿,聊起来全是电台迷。有位男孩背着吉他一路从西北赶来,他辗转各地参加比赛,风尘仆仆,滔滔不绝。我们好几个人一起溜出去找地方抽烟,推开防火门以后来到楼角的露台。从那里能看见高架上转弯的车辆,一大片绿化带,一大片工地。我们站在大风里,现实退得远远的,大家趴在栏杆上,突然都有些感慨,谁都没再说话。回来的时候我放慢脚步走在他们后面,走廊的对面是几间录音室,亮着工作中的红色指示灯。那里的光线更为深沉,空气的质感和频率也都有细微的变化。后来的复试在其中一间录音室里进行,玻璃对面坐着三位面试老师。我从耳返里听到自己的声音,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不想失去的东西。原本十五分钟的限定时间,我和王鹿超时十分钟,才终于被坐在左侧的主审老师打断。那位老师辨认不出年纪,穿着男式工作夹克,看起来既像是科考队员,又像是吉卜赛人。整个过程中她始终与我们保持着眼神接触,又温柔又坚决。之后她又特意起身来到门口,郑重地与我们握手道别。离开广播大厦的时候外面下着秋天的雨,地铁工地的巨型挖掘机器都停工了,灰尘伴随雨水落下。我和王鹿皮肤发烫,心里怀着脆弱的希望,谁都不敢说出来。我们在雨里走了很长的路,来到王鹿的宿舍,擦干了头发。王鹿泡了速溶咖啡,剥开橘子,打算整夜与我聊天。临近午夜我们坐在窗边,一边抽烟一边听张宙的节目,王鹿的眼睛里充满奇想和果断,我的心里也迸发着同样的情感。然后我们谈论起张宙的事情。他的年龄,他的身份,他在南京的情形,他曾经的和现在的生活。其实以上这些我们一无所知,像谈论虚构一样地谈论他,其实更像是在谈论我们自己。“我这个人,从没有过什么好运。”我说。“别这么说,我想所谓好运,就是专心致志的愿望终于得到来自宇宙的回应。”王鹿回答。 然而我和王鹿没能再等来好运。不久我在新一期的《音像世界》杂志上看到比赛的结果,那位西北男孩得了第一名。另外附有一篇关于他的采访。采访中提到比赛结束后电台给了他一档真正的电台节目,让他担任主持。但是他离开上海以后去了北京,跟随一支纪录片摄制组深入内蒙古草原,将在那里游历半年,因此没有回来领奖,并且放弃了节目。我给王鹿发去长长的消息,她连接几天都没有再回复我。倒是潇潇考完了托福,打算回到青岛的老家准备签证资料,顺便去青岛玩两天。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立刻答应了。几天以后我们上了火车,我的书包里带着几盒张宙的磁带,一盒讲披头士,一盒讲库斯图里卡,一盒讲一九六八年登月。我听了一路,潇潇则和邻座大哥下了整晚的象棋。后半夜的窗外什么都看不见,我和潇潇来到车厢的衔接处抽烟,模仿在飞机上抽烟的摇滚明星,却被列车员阻止了两回。到了青岛以后潇潇带我去了朋友家。朋友和女友住在工厂宿舍楼里,他们几个都是高中同学,那两个人高大好看,像谢霆锋和张柏芝。下午潇潇和男孩们去参加厂里的足球比赛,女友骑车载我去啤酒厂玩。整个城市像是建造在连绵起伏的山上,大雾缭绕,遇见上坡就跳下来推车,爬到坡顶再俯冲直下。路上她和我说起不少中学往事,她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潇潇。我们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得很亲密,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已经喝了不少啤酒,还买了扇贝和螃蟹,全是活的。傍晚男孩们也回家了,他们洗澡,洗衣服,洗菜,吵吵闹闹,像过节一样。我们用芝麻酱和芥末蘸蔬菜和贝肉,刚炸好的小鱼,脆脆的,裹着椒盐。电脑音箱里播放着粤语流行歌曲,我听他们叙旧,讲厂区里精彩纷呈的江湖斗争。宿舍已经开始供暖,吃着喝着不得不把窗户打开,还是觉得很热。于是我们轮流去楼下小卖部买啤酒,啤酒从桶里直接灌进塑料袋提上来。我和潇潇一起去,要穿过煤渣操场,空气又冷又干净。我们各自提着一袋啤酒,泡沫细小洁白。后来大家都喝多了,却浑然不觉,每个人说话的语气都认真缓慢,真诚无比。潇潇担忧911对签证的影响,又花了很长时间讲述他的计划,但因为这些事情日后无一实现,以至于我全都没有记住。只是当时的气氛难忘。我们四个人促膝坐在一盏小小的灯泡下面。他们问我,潇潇去美国以后,我要怎么办。这样的关切是具体和实在的,令我的消沉化为乌有。第二天醒来是下午三点,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俩去上班了,我和潇潇决定出去看海。外面刚刚散去一场雾,又湿又冷。我们缓缓骑着自行车,半途看到路边有辆面包车的车窗上竖着的牌子上,写着崂山水库,潇潇停下来问司机去不去水库。“你们要去水库玩?”司机探出脑袋打量我俩。“是啊。去转转。”潇潇说。“天冷了没人去水库啊。”司机说。“那你做什么生意呢。”潇潇说。“到那里都超过五点了,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明天早上再去吧。”司机说。“明天还有明天的安排。”潇潇说。“那就下次再去啊。等夏天再去。有什么可担心的,水库总是在的啊。我给你们留个联系方式,你们下次来了就找我,我带你们去一些只有我知道的好地方。”司机说着,递给我们一人一张名片。我们把名片收好,又继续骑车,翻过一个陡坡以后突然来到海边栈道。太冷了,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在栈道上,四面八方都是海,岸边的浪泛着白色的泡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然而我不知怎么的,感觉乏味,不为所动。“你去过水库吗?”我问潇潇。“小时候每年暑假我爸都会带我去水库游泳。”“和紫霞湖比起来怎么样?”“水库比紫霞湖美多了。”“不会吧!”“那里过去是很深的山谷,后来放水淹了,露出水面的只有一小部分山峰和礁石,而深深的水底下全部都是山体和巨石。你能想象吗?”“哇。那不是水底亚特兰蒂斯吗?”“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我们路过小卖部,潇潇停下来买了烟和一小袋槟榔。然后我们在礁石堆的尽头找到一块干燥平坦的地方坐下,抽烟,嚼槟榔。很多人提着水桶在退潮的泥滩上捡海带和搁浅的贝类。有一小束太阳光突然穿过云层落在海面。我感到暖和了一些,于是花了很多时间,想着水底的事情。晚上我们四个又见面了,找到一间人满为患的小饭馆吃了晚饭,潇潇特意点了新鲜的海带给我品尝,其他每样东西也都相当好吃。吃完饭以后男孩们提出要去海里游泳,走到海边又觉得水温太低。我们在黑暗的礁滩上站了一会儿,很快被迅速涨起来的潮水逼得节节败退。 从青岛回来以后我消沉了好几天,再去网吧才发现王鹿给我留了十几条消息,我的手机欠费停机,她一直没能找到我。王鹿解释,电台的欧老师联络了我们,就是那位在录音室门口和我们握手道别的老师。得奖的西北男孩离开以后,留下一档节目的主持人空缺,电台试了几个备选方案,皆不理想。欧老师说这期间她曾数次想到我和王鹿,但是各方面的不确定性又让她不断打消这个念头,最终是什么促使她联络了我们,我想她一定排除了众多阻碍。她的说法是,“比赛的结果非常可惜,之后我思虑许久,始终难以忘记你们两个人。”王鹿反复向我转述这句话,认为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评语,我也是这样想的。欧老师冒险将那档节目托付给我和王鹿。我们将作为客座,从新年的第一个星期开始主持节目,每周一傍晚首播,周四早晨重播。节目是录播,欧老师担任监制。接下来我们得在元旦之前录制完成三期节目,因此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潇潇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激动,当天晚上便回到防风林把张宙留下的一箱唱片整理出来,转赠给我。两天之后我回到上海,而这箱唱片成为我们节目最初的曲库。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住在王鹿的宿舍,用电脑光驱播放和选择音乐,决定主题,写稿,反反复复将时间与声音的匹配精确到秒,这期间还夹杂了好几次令人难忘的长谈。王鹿表现出强悍的专注,而我应该也产生了同样的精神热度,以此来抵御无时不在的自我怀疑。外面经历了一场寒流,我们靠着一台巴掌大的取暖器,不眠不休,像鸟一样吃一点点东西。录制当天我和王鹿提前去找欧老师,她的办公室在广播大厦六楼拐角处,资料和文件堆成山,每座都在崩塌的边缘。欧老师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迎接我们,依然披头散发地穿着工作服,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却热忱地张开双臂欢迎我们。她这样的人啊,应该出现在旷野。我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拥抱了她。之后我们在录音室和剪辑房里度过了艰巨的十二个小时,完成三期录制,这期间欧老师和上次一样,全程坐在玻璃的另外一边。休息间歇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露台抽烟,底下的城市像一部庞大优美的机器,四周办公楼的玻璃反射出不同层次的光,直到高架桥的路灯在五点准时亮起。难以想象,我们未经训练的声音和想法将被传播到如此坚固有序的城市里。“我俩是因为张宙的节目认识的。”王鹿说。“张宙啊——这么一说,完全不意外。”欧老师笑起来。“但我们说好了不要在风格上受到他的影响。”我说。“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宙这人是个散漫分子,和他约好见面的时间总是见不到,跟他一起工作令人非常困扰,我在生活中对这样的人避之不及。但他确实有迷人的地方,我认为他可以说是在创造自己广播语言的人,这一点我尊重他。你们也是这样的人,在创造着广播语言,但你们现在肯定还没有意识到。”欧老师说。“你说的广播语言是什么?”我问。“广播是音乐、人声和其他声音的结合。文字的逻辑经过声音过滤之后形成新的语言,至今为止这种语言也没有被标准化,所以没有规则需要遵循。在使用这种语言的人都应该去实践新的可能性。以达到——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欧老师说。“感人。”我和王鹿说。“我听你们的比赛录音,被你们无意识使用着的语言感动,感到青春珍贵。所以你们会拥有自己的听众,他们也会产生和我相同的感受,这方面,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张宙也是这样被我找到的,我们在南京的一个俱乐部里见面,他那时正下定决心要改变生活。”欧老师说。“你也去过防风林吗?!”我叫起来。“哦,那个跟棋牌室一样的地方。”欧老师说。“哈哈哈。”我们都笑。“你们来参加比赛不会是为了见到张宙吧。”欧老师说。“不不。我没有想过要见他。”我说。“我也没有。”王鹿说。“张宙这个人啊——”欧老师在思考着用什么样的形容词。“他对我们来说,就像是没有形态的波段。”王鹿这么说,我却觉得她像是在描述她自己。

……(未完)

2022-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明日派对/005    周嘉宁

振翼之城/028    晓 航

夜鼠/100    陈 鹏

匠王/151    尹文武


报告文学

走向世界的人们/135    孙晶岩


短篇小说

求诸野/082    李清源

在落雨的清晨醒来/094    林  森

浣花溪记/167    张鲁镭

邵青春的两个太阳/179    左马右各


散  文

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188    安  宁

宝卷传人代兴位/194    张晓琴


小说新干线

鲇鱼(短篇)/201    赵  雨

药厂(短篇)/209    赵  雨

琐话(创作谈)/218    赵  雨

赵雨:一位喜欢制造谜题的作者(评介)/219  余静如


大地之事

人与自然、人民与生态/113    李敬泽

狼灾记/118    王  族


读与被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058    刘文飞


器官列传

那看不见的心啊/065    敬文东


译  界

顾爱玲诗选/221    刘巨文 译


诗  歌

燕 山/226    大  解

时代的跫音/230    郭新民

清平的诗/233    清  平

时间流域/235    任  白

与落日书/237    田  湘

深呼吸:致万物/239    徐俊国


艺  术

封  面  太阳升起悲哀消散    邱丹丹

封  二  世界&月地云阶    邱丹丹

封  三  万神殿    邱丹丹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徐则臣

悦-读

2022-1《十月》·中篇小说|陈鹏:夜鼠(选读①)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③)
2020-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郑在欢:团圆总在离散前
2021单月号-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孙频:天物墟
2022-1《十月》·读与被读|刘文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选读)
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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