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③)
爱的川流不息
张 炜
小香狗
我在想自己拥有过的那些动物朋友、与它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一双双眼睛,那么明亮、聪明、智慧、纯洁。主要是纯洁。那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透出的。这世上的人,他们的心灵之窗,如果有动物投向世间的清洁和透澈,就一定是最了不起的。当然凡是一个生命,他(它)的目光也不可能尽是如此,要看不同的时刻和场景。有时会悲伤、痛苦和疑惑,甚至是恐惧。但就动物们来说,除了个别攫取和掠夺的凶兽,它们的目光总是少有狡黠。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我们有益的朋友。
我没有见过海边人常常说到的妖怪,不知道它们的眼睛是怎样的。奇怪的是,我想象中的妖怪们除了令人害怕,却未必可恨。我听说妖怪当中,残忍的只是极少数“悍妖”,一般的妖怪不过是喜欢恶作剧,逗弄人,而且大多是因为不知道这种行为的严重性,才酿成了大祸。妖怪们十有八九是有趣的家伙,用书上的话说,个个都很幽默。
痛失小獾胡之后,我像掉了魂魄的人,整日在林子里游荡,连好朋友壮壮都无法劝解。我故意走向林子深处,不把外祖母的警告当一回事。这时心里有一股倔劲儿,就是什么都不在乎;我还想过,如果自己有一支枪,在林子里遇到“黑煞”,真的会跟他开火。
有一天壮壮告诉,他爷爷的一个朋友看管一个小葡萄园,那里养了一条狗,刚刚生了一窝小狗。“它们一共三只,俊得呀!”壮壮喊着。我们毫无耽搁地上路,一口气穿过了大片林子。啊,真的有个小园子,葡萄收过了,有零星的小穗子还挂在架子上。一进园子,壮壮就很在行地寻找紫色的葡萄,不停地往嘴里填。我也吃了一些,甜极了。我们吃了很多葡萄,直到不远处响起了狗叫声,我们才迎着声音跑去。
看园人的小屋前有一只大狗,鼓着嘴巴看我们。它认识壮壮,尾巴摇着。壮壮喊它的名字:“双双。”我这样喊时,它看看我,甩甩头:“哼也。”壮壮抚摸它,它高兴得飞快踏动前爪。一个老人从屋里出来,壮壮说:“看小狗看小狗,”说着直接往双双的窝里拱,身子还没有进去,一个大绒球就滚出来了。我惊呆了:天哪,这么漂亮的小胖狗。
原来只有这一只了,另外两只已经被园艺场的人领养了。老人说这只太好了,“谁也不送了,舍不得。”他说。
我和壮壮盯着小花狗,一声不吭。它身上是白底儿,一个个深棕色的斑块,看上去像一朵朵大花。它快活极了,一直在扭动,在笑,前爪笨拙地抬动。“这是我的小老虎,”老人抱起它,蹭着它的鼻子:“它有一股香气!”我和壮壮马上挤过去嗅,啊,真的,那香味就像刚刚变红的苹果。
壮壮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绷起嘴巴:“怎么回事?告诉你吧,一千个狗里面才有一只这样的,小香狗。”
我和壮壮再次拥上去嗅。真的啊,一股香味时浓时淡。我们争着抱它,嗅它。它在怀中乱扭。老人说:“花虎儿,对两个小哥哥好些,他们喜欢你哩!”它看看老人,舔着嘴唇,只安静了一秒,又扭动起来。
犯错
从小葡萄园回来后,我的脑子里总是闪跳着那个“花虎”,无心做什么。夜里梦见它躺在我们炕上,像小獾胡一样。我白天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那个小葡萄园。我和壮壮一起,或自己,在园子里一待就是一天。老人说:“管你们饭倒是小事,家里人会骂我哩。”他这样咕哝,我们像没有听见。“花虎”长得真快,转眼成了一尺多长,还是圆滚滚的,而且比过去更可爱了。老人将一个鸡蛋放远一点,说:“给我拾了来。”它欣欣走去,小心翼翼地张大嘴巴含住鸡蛋,叼到老人跟前,并特意把头贴紧地面,一点一点松开嘴巴。鸡蛋完好无损。
老人的每一句话它似乎都懂,说一句“握手”,它马上把前爪放到手里,接受一下下拉动;说一句“立定”,它立即表情肃穆地前爪并拢;说一声“向右看齐”,它就昂头挺胸,把脸向右边一甩。我和壮壮拍手,拥住它,将它毛绒绒的额头贴在脸上。这样一声不吭地拥紧,直到它受不了,从怀中费力地挣出。
天黑了才不得不离开。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在想怎样将“花虎”领回家去。“我们央求老人看看,实在不行,再想法把它偷走。”壮壮说。我还没有想好,只知道一定要得到它。壮壮挠着头,眨着大眼:“爷爷那儿有酒,偷些酒给他,他一高兴,说不定就能把‘花虎’给咱!”我的眼睛一亮,觉得真是这个道理。壮壮好样的。
我们说办就办。第二天壮壮偷了一些酒,用一个葫芦装了,一起去小葡萄园。老人没有打开葫芦塞子就知道是酒,欢天喜地搂在怀里:“我没看走眼,真是两个好孩子啊!”说完打开塞子灌下一口,凝凝神:“酒不孬!”他一连喝了好几口,把葫芦揣进怀里,咕哝着:“好东西也莫要一口吞呀。”
他尽管这样说,还要时不时饮一口,不到中午舌头就有大了。我和壮壮笑了。他走路摇晃时,我们就提出了领走“花虎”的要求。老人的眼睛立刻变得尖利利的,脸一板:“那不中!”
我们无精打采地从小葡萄园回来了。壮壮说:“完了,酒都不管事儿,就什么办法都没了。爷爷说那人是个酒鬼,喝了这么多酒还不答应,大概不成了。”我一路没有吭声,在想办法。一路没有想出来,回家接着想,直到半夜还是没有想出。
这样过去几天,我们再也忍不住,又去了小葡萄园。老人见了我们神情振作了一下,但很快又不愿说话了。我们知道那是因为缺酒的缘故,不理他,只和“花虎”玩,轮流抱它。它几乎一个钟头里没能四蹄沾地,哼哼着,看着老人。老人抱怨:“喜欢,也不能这么玩吧?”我们还是不放手。老人看看远处,搓一下胡子,突然问:“还能拿些酒来?”壮壮说:“能。不过爷爷发现了会打我的。”老人看着一个方向,那是壮壮爷爷的园子。这样待了一会儿,老人说:“这么着,你们要能找些酒来,就把‘花虎’抱走几天;找不来,再别来了。”
我看了一眼壮壮,在心里说:“多么狡滑啊,这一招真绝!”壮壮皱着眉头,哭丧着脸:“你就是让我们去偷呗!”
老人脸上有了一点笑容:“那我不管。”
我和壮壮去葡萄架下商量了一会儿,回头对他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我们能带来一些酒,那么“花虎”就得长时间和我们在一起。他不吭声,我就说:“快答应了吧,你已经有了一个双双。”老人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说:“那就这么办吧!哎呀,哎呀!”他像肚子痛似的,哼了起来。
接下来就看壮壮的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后,壮壮两手背在身后,表情十分严肃,我知道得手了。果然,他转过身,倒背的手中有一个大酒葫芦。
这事儿真是棒极了。
小葡萄园里的交换总算顺利:老人接过酒,把“花虎”交给我们。他擦眼抹泪的,将葫芦对在嘴上饮了一口,说:“你俩待它有一点不好,会遭雷劈的。”我吓得伸舌头。壮壮说:“嗯,遭雷劈。”
我们那会儿一点都不敢拖延,抱着“花虎”就跑。我们一阵风似的穿过一片林子,大口喘着闯进小院,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外祖母惊奇地从屋里出来,当她发现了我怀中的小家伙时,嘴巴再也合不拢。她抚摸它,亲它的额头,连连说:“天哪,我从来没见这么俊的,从来没有。”“花虎”放在了地上,奇怪到极点的,它竟然对这里没有多少陌生感,转了一圈,然后径直站到了外祖母跟前,仰脸看着,尾巴轻轻摇动。
夜里,我们把它放到炕上,让它在枕边躺下。外祖母的手一直抚在它的身上。大约是半夜了,我们都没有睡。她翻个身,悄声说了一句:“孩子,你又犯了一个大错。”
别无他法
在第一缕霞光里,外祖母扫着小院,“花虎”扭动着走近,她就抱起来。她看着它的眼睛,竟然像我和壮壮做过的那样,贴近它的鼻子长长地吸气:“真香。”她长时间盯着它,抚摸,放到地上,咕哝:“你是一个小花孩子儿,你是咱们家一朵会跑的花儿啊!”它和她对视,长时间一动不动。最后外祖母被这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不顾一切地将它再次抱到怀里,摇晃着,眯着眼:“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再出声,长时间闭着眼睛。
我害怕她说出什么,害怕一个不可接受的决定。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总是想小獾胡,夜里睡不着,坐起来,看着窗外的一天星星说:“我们连自己都难保平安,还怎么敢收养你!不敢了,不敢了。”
“花虎”去一边玩时,外祖母把我引到屋里。她细细地了解有关“花虎”的各种事情、那个小葡萄园和那个老人。她不再说什么,神色低沉,这让我害怕了。她拉住我的手:“孩子,咱们再喜欢它几天,就送回吧。”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句话。我怕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就很难更改。我转过身,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哭出来。我险些放声大哭。她肯定是整整想了好几天,才说出今天的这个决定。我央求:“就养一个星期,不,十天。”
她没有说什么,到院里去了。大概她在心里认可了。
我抓紧时间和“花虎”在一起。我故意让它离外祖母很近,让她闻到它的香味。她常常忍不住接到怀里,脸对脸看着。这时她的神情是严肃的。它一潭清水似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突然,两只前爪举起,一下抱住了她的脖子。外祖母眯上眼,足足有好几分钟。她和它一块儿晃动着,眯着眼。
十天快要过去。想一想送走它的日子,这座小院会多么空荡。壮壮每天都来,告诉一些事:小葡萄园里的老人一喝上酒就忘了别的,这小家伙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了。我没有说外祖母的决定,只是看着它。它偶尔出神,向着东北方向走几步,然后停住。壮壮对它细声细气地说:“这是你的家。你知道长大了总要离开妈妈,不是吗?”
第九天的时候,我和“花虎”去林子里走了很久。我们沿着当年和小獾胡走过的路线往前。它不时低头嗅着,然后仰脸看我。我听说它们有一个最大的本事,只要嗅一下,就能得知这里发生的故事。如果真的这么神奇,那么它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只可爱的猫、一个人。可是这林子里来来往往的各种动物和人太多了,它心里能装得下这么多故事吗?在那棵浓旺的石楠树下,我再次看到了一个破旧的草窝,已经没有任何主人。它坐在草窝旁嗅着,沉思着,神情凝重。
回家时已近黄昏。饭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院。“花虎”还没有进门就卷着小舌头,一阵小跑走在前边。它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它顶开小栅栏门,无比惊讶地看着从屋里走出的人:妈妈。我大步跑过去。妈妈一手揽住我,一手将挨近的小家伙拥在怀中。它舔妈妈的手,整个身体拧成了花,仿佛早就是老朋友了。我让它做一些娴熟的事情:握手、站立和跳跃、取物。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它太聪明了!”
我对妈妈说出了外祖母那个令人痛苦的决定,她没有说什么。好像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说:“我和壮壮会经常送它去葡萄园,就算我们和那个老人一起养的,这总可以了吧?”这个理由是我在林子里想出来的,也是最后的办法了。我希望妈妈能帮助我。我一再重复,她说:“让我们试试看。”
这天夜晚月亮很大。我们就像过中秋节一样,在小院里摆上木桌。“花虎”像大家一样,也在桌旁占居了一个位置,而且坐得很直。妈妈对外祖母说:“它的餐具在哪儿?”还没等她开口,我就把屋角的一个陶碗和瓷碟取来,放在它的面前。妈妈给它夹菜,又在另一个钵里添了汤。可它并不用餐,而是等我们端起碗时,才轻轻地舔食钵里的汤。它吃东西的声音非常小。外祖母在妈妈耳旁说:“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晚饭后我们都不想回屋。妈妈每次回家都要讲讲园艺场里的事,然后才是我和外祖母谈家里的事、林子里的事。妈妈趁这时说出了我的主意:与小葡萄园的老人合养“花虎”,这样就是双份的责任了。我机灵一动,插话:“还有壮壮,三家一起。”
外祖母比谁都聪明。她未置可否,只微笑着看“花虎”。它并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像一个人那样安坐,听大家说话,眼睛随说话人的改变而移动。它与外祖母对视,那目光终于让她受不了,她只得离开座位将它抱起,像以前那样把下巴抵上它的额头。
妈妈拉着我的手到一边。她看着空中的月亮,说:“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没有。”
蓝色山影
我与“花虎”形影不离的日子开始了。“你俩去哪儿了?”“你俩该吃饭了!”“你俩别闹了!”这是外祖母挂在嘴边的话,她总是将我们连在一起说事儿。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在一起待的时间太长了。除了白天要一块儿玩、干活,夜里还要靠在一起睡觉,就和小獾胡当年一样。外祖母对它心疼却也刻板,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猫是炕上物,狗是地上物”,意思是,狗不应该在炕上睡觉。可她尽管这样说,也还是让它蜷在炕上,和我一块儿抚摸它,还像过去那样讲故事。她为了表示自己仍旧是按规矩办事的人,就加一句:“它还小。等它长大以后,再到下边睡。”
夜晚变得有趣,变得像一个个节日。因为有了外祖母的故事,就什么都有了。有的故事多少有点重复,我知道这种重复是必须的,因为她还要照顾到刚来的“花虎”。它听得十分专注,没有一次表现出烦腻和走神,总是静静地听着。我如果听到了熟悉的部分,就能提前知道下面的情节,这时就会看一下它的表情,于是看到了一个目不转睛、头稍稍探向前边的故事迷。它听到高兴的地方摇头晃脑,就差没有鼓掌了。我不得不小声问外祖母:“难道它真的听懂了?”她反问我一句:“你真的听懂了?”我的脸火辣辣的。
外祖母,仍然要说到外祖父。那个男人令我着迷,我知道这个人对我异常重要:没有他就没有我。这是我判断对我是否重要的一个简单方法,即推论一下,这个人的存在,能不能决定我的存在?这样推算一下,就能发现许多亲人太重要了。外祖父是一个纯洁而又坚强的男人,无比英俊。外祖母爱着的男人肯定是英俊的。他勇敢、正直、有信仰。最吸引我的还有一件大事儿:他无比热爱或喜欢动物。他喜欢各种动物,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外祖母讲起了一只早产的小羊:外祖父当时正处于十分焦灼的日子,因为他正在为前线抗敌的战士筹措枪支;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亲手饲喂那只小羊,怕它冻坏,夜里把它抱到被窝里睡觉。
我听到这里,一转脸,正看到“花虎”亮晶晶的眼睛。我拉近了它,对外祖母申请说:“我想亲一下‘花虎’。”外祖母马上转身,伸手挡在了我和它之间:“使不得!”“为什么?”她的手还是挡在那儿:“你姥爷那么喜欢它们,但从来没有嘴对嘴亲过。他是医生,知道一个道理,它们和人的口腔细菌群落不一样,亲了会嗓子痛。”“它的小嘴多么干净!”我一点都不信。“那是两回事。孩子,我以前就说过,使不得。”
“使不得”这三个字是她说惯了的,那等于断然否决。我只好放弃了。可我心里痒痒的。我要自己想开一点,找个理由,于是就说:“猫和狗的嘴巴一样,闭上很小,张开很大。我亲不动它。”可是我不想告诉她的是,在私下里,无论是以前的小獾胡还是现在的“花虎”,都亲过我的脸。如果恰好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突如其来的一亲会让我流泪,比如我在想爸爸的时候。不过我们真的没有嘴对嘴亲过,因为外祖母总说“使不得”。
白天和它一起去林子里。因为它的陪伴,我可以走到两百米之外。在林隙间的草地上,阳光把它浑身照得亮灿灿的,它仰脸眯眼的模样真是让人受不了。我一凑近,它湿漉漉的鼻头和嘴巴就会印在我的腮部,我赶紧说一句:“使不得。”我们比赛跑步,它竟然能像一匹小马那样跳腾,两只耳朵向后贴紧,唰唰冲到了前边。我又和它比赛爬树。这一次它甘败下风,坐着看我爬上了一棵大杨树。它在下边呼唤,我却被远处那片蓝色的山影迷住了。那是爸爸的大山。
我想象他再次归来的日子,一定该是冬天了。踏着一地银霜或大雪,他走啊走啊,走上两天再加半个夜晚,才能踏进小院。他第一眼看到的会是“花虎”,就像当年看到小獾胡一样。他会抱住它,让它热乎乎的身体温暖自己。我会尽可能让他和它多亲近一会儿。
雨后采菇
夏末雨后,经过一天好阳光,正是采蘑菇的时候。外祖母让我留下看门,然后包上头巾,提上柳篮去林子里了。她要去的地方远不止二百步远,因为她什么都不怕,更没有迷过路。她在这方面比得上采药人老广,胆子和猎人差不多,可以独自一人走穿整片大林子。外祖母心里的故事多,其中有一半是亲身经历的。她叮嘱我几句,就要出门了。“花虎”站在院子当中,看看我又看看她,两只前爪踏动不停。我说:“你也去吧,当个警卫。”它听懂了,高兴得跳起来。
她领上它走了。我在门口看着,恨不得追上去。没有办法,必须留在家里。
屋子外边传来一阵阵鸟叫,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鸟,那真是各种各样,我知道它们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在林子里玩得快活极了。我以前问过壮壮,林子里什么鸟飞得最高?他答:云雀。我说错了,是鹰。我又问什么鸟最大?他答老野鸡。我说错了,是大灰鹳。我见过这种大鸟,它是从北边什么地方路过这里的,站在水渠边上比我还高。我还见过一种有大翎子的红白两色的鸟,还以为是传说中的凤凰呢,急火火地跑回家告诉外祖母,她说是“绶带鸟”。“没有比你姥姥更渊博的人了。”妈妈这样说。外祖母不仅知识多,故事多,还能从林子里带回无数惊喜。她找到的果子、野蜜、光滑的小贝壳,能让人高兴得蹦起来。她有时还能带回一只比毛绒绒的小鸡还要小的鹌鹑,比鸡蛋还要小的刺猬。这些活灵灵的小动物让我忘掉一切,连觉都不想睡了。可惜她帮我把它们喂大之后,就一定要放回林子里。只有一次是个例外,她带回家一只刚长出一层绒毛的小麻雀,一点点养大,可是当我们像过去一样将它放回林子时,它却无论如何不肯:转一圈又飞回来。就这样,这只麻雀一直在小院里进进出出两年多,最后才飞走了。
我正听着鸟儿吵闹,想着一些事情,突然被一声枪响惊到了。我跳起来,跑出院门。枪声又接连响了两次,就在北边不远。我马上想到了外祖母和跟在身边的“花虎”。来了猎人?不过他们只在秋天才到林子里来。我想迎着枪声跑过去,可又不能扔下茅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法待在家里。
我把屋门和栅栏门关好,然后向北跑去。再也没有听到枪声。地上真的有了蘑菇,可我无心采它。外祖母要采的是最肥的松蘑或柳菇。一只老獾懒洋洋地从前边的荻草里走过,我喊了一声,它止住了步子,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看了看,然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了。棕色草兔摇着雪白的尾巴,箭一般射向远处。在一棵老橡树上,我看到了一只打瞌睡的猫头鹰,它银灰色的大脸真好看。我知道这时候它有点傻傻的,但并不想捉弄它。我喜欢它的模样,这一次就近看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外祖母走到了哪里。老野鸡的叫声好像在发出召唤,我总是不知不觉地迎着它的叫声走去。以前有好多次,我和壮壮试过,只要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就会碰见想不到的好运气。比如我们用这样的方法找到过野葡萄、大花红果,还有从未见过的彩色大鸟。老野鸡喊:“渴啊!渴啊!”我们听了就觉得口渴,就要不停地摘野果子吃,所以每次从林中出来都染成了紫嘴唇。这样往前走了一会儿,老野鸡的叫声依旧很远,这是它们的魔法。我迎着它喊:“渴啊!渴啊!”
正喊着,突然前边的灌木摇晃起来,跳出来的是“花虎”,它飞一样跃出。它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了我的腰。它不停地亲吻我的脸,我躲闪着,嘴巴还是被它碰到了。它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转身在前边领路,跑远一点又折回来,跳着,欢呼着。
外祖母的花头巾在树隙里闪动。她手中的篮子已经装了满满的大蘑菇,全是金黄色的好东西。我离老远就喊:“我听见打枪了!”她看看东北方向,伸手指了一下。我放轻脚步走过去。
原来那会儿她和“花虎”正在低头采蘑菇,“它也是干这个的好手,”她说,“它总是比我早一步发现蘑菇,站在跟前等我去采,有时还会叼过来。”外祖母抚摸着它告诉,“正采着,从那边蹿出几个人,扛着猎枪。他们用枪指着我,指着它,我赶紧护住了它。”外祖母说着,呼吸急促起来。
“怎么回事?”我着急了。
“他们大概是‘黑煞’一伙的。好生生的林子啊,被他们糟蹋了。他们骂人,还把我的蘑菇倒在地上,问我刚才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了蘑菇。他们用脚踩踏蘑菇,就差点儿没有动手打人了。这时候其中的一个往天上一指,那儿飘着一个白东西,他们就迎着它跑去了。他们一直往天上打枪,打了好几枪。”
我愣住了。“花虎”看看外祖母,又看看我。它那会儿肯定吓坏了。我说:“也许他们遇到了妖怪?”
“他们胡作非为,可比妖怪坏多了。”外祖母撩起衣襟擦擦脸,准备回家了。
命令
从那以后,外祖母再也不到林子里采蘑菇了。我们小屋周边也有蘑菇,但不像林子深处那么多。以前我们总是采来很多蘑菇,晒干交给老广,他会带到村子里卖掉,再给我们捎回一些日用品。
天开始凉爽了,秋天快来了。多好的季节啊,外祖母却阻止我和“花虎”去林子里。所有的野果都熟了,许多野物也在等我们,它们已经认识了我和“花虎”,有时候我们正在树下玩,大鸟就故意投下橡子打我们的头,真疼啊。这个秋天就生生被那些打枪的人糟踏了。老广来过几次,他带来一些吓人的消息,说一声“大婶子啊,”然后就讲海边发生的事情。“‘黑煞’和打鱼人干架了,看鱼铺的老头赶去拉架,被‘黑煞’一头撞断了好几根肋骨。他那一伙提枪拿棍的,一路喊啊打啊!”
老广讲这些的时候,外祖母就把我和“花虎”支开,说:“走去,小孩子家自己玩去。”可我还是听到了不少。我最恨的就是那个又矮又黑的凶神,恨死了他。我常常想起他用枪指着外祖母的样子。
就在老广走后的一天,壮壮爷爷突然浑身大汗跑进了我们小院:他从来不到我们家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他说出的话差点把我们吓坏。外祖母张开的嘴巴长时间合不上,有些发呆。壮壮爷爷不得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从上边传下来的,说是统一下了打狗令,要在三天内杀掉所有的狗,别人下不得手,“黑煞”那一伙从南边村子开始动手。
我的头蒙了。外祖母声音发抖:“那,那你园子里的狗,还有,那个小葡萄园里的狗怎么办?”“这是‘工作犬’,场里说一个园子留一个。”
外祖母坐在了地上。壮壮爷爷去拉她,没有拉起来。我们一起把她搀起来。“花虎”拱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壮壮爷爷盯了它两眼,背过身去。我的头一直蒙着,好像听到林子里全是哭号的声音,仔细听听,又消失了。“怎么办怎么办?”外祖母只低头重复这一句话,一直在说,说个不停。
天黑下来,壮壮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都不说话,也忘了做饭和吃饭的事。“怎么办?”这句话钻到了我的心里,在那儿不停地喊叫。快到深夜了,有人推门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小葡萄园的老人。他急急送达的还是同一个消息,说:“‘黑煞’撒开人马了,估计这两天就会干完。园艺场和林场都接到信了,多余的一条不留。”他说着,狠狠点一下头:“林场的那个副场长是当过兵的人,他养了两条大黄狗,有人要他除掉一个,他说来吧,谁敢动它们一根手指,我立马就把他毙了!他是说到做到的,他早年上过战场。”
我对那个场长钦佩到了极点。
老人和外祖母商量各种办法:将“花虎”送到外乡藏起,找人求情。什么办法都想了一遍,最后觉得全都没用。我哭出了声音,外祖母立刻喝了一声:“闭嘴!”我立刻不哭了。她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花虎”紧紧伏在她的腿上。夜越来越深了,已经快到凌晨。老人在屋里走着,慢慢转过身说:“大婶子,我倒有个主意,也许不太靠谱。你看,是不是带它去河西?谁见了它都得心软!那个场长如果收留了,谁还敢动它?”
我跳起来。外祖母低下头,搂紧了“花虎”。屋里静得吓人。天快亮了。老人还是在屋里走个不停。外祖母开始往头上包那条花巾,又找出一根带子,是牵“花虎”用的。要去河西了,要走很远的路,可再远我们也不怕。她转头看着我,大概想让我留下看家。可我一定要和她一起。她没有说什么。是的,这时候家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们刚要从屋里出来,栅栏门就给啪啦一声撞开,闯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手提了棒子,一个端了猎枪,是“黑煞”的人。那个提棒子的谁也不看,指着“花虎”对外祖母喊:“听说了吧?这是命令!”外祖母用身体挡住瑟瑟发抖的“花虎”,大喊大叫起来。我听不清她在喊什么,只觉得血涌到头顶,返身护住了“花虎”。另一个人把枪端平了,咬牙噘嘴,在我和外祖母之间转着,只想找个机会开火。
外祖母干脆把整个身体伏到了“花虎”身上,声音一点也不抖了,盯住他们说:“来吧,除非你们连我和外孙一块儿杀了。”
老人跳着,挡在那两个人与我们之间,不停地摆手,说了什么,一句都听不清。那两个人进一步退一步,无法下手。端枪的人最后把枪背了,掐着腰说:“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头儿知道了,他会让你们自己把活儿干了。”说完一摆手:“走!”
去河西
我们出门了。外祖母抱起“花虎”,走得踉踉跄跄。身后的栅栏门没有关,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小葡萄园的老人陪我们走了一程,指点着林场的方向,然后又匆匆往回赶。他不放心双双。天还没亮,灌木和葛藤几次把我们绊倒。“花虎”的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它看一天星星,好像泪水蒙蒙。外祖母不说一句话,一直急走。
天亮了。“花虎”从外祖母怀中挣出,一直不离我们左右。外祖母给它系上脖扣,牵着它。我看着不发一声的外祖母,心扑扑跳。林场就在河西,要设法过河才行。河西就是真正的远方了。我一路都在想那个即将见到的人,那个养了两条大黄狗的副场长,想着他那句又威风又霸气的话。他一定是特别喜欢狗的人,他一定会收留“花虎”。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舍弃它、眼看着它落在“黑煞”手里?我不相信。
太阳升到了大树半腰,我们已经走了很久。外祖母不时地看看太阳,担心走错了方向。只要一直向西,就会找到那条河,过了河,再找林场场部就容易了。树木越来越高,从南边吹来的风好像也变大了,一股湿气扑在脸上。外祖母站住了,轻声说:“听。”听到了,啊,那是隐隐的流水声。我跑起来。
第一次看到这条大河。不太高的堤上长满了大小树木,堤内是密密的蒲苇。各种水鸟在飞,水里有嗵嗵跳鱼。我们到处寻找河桥,先是向北走了一段,然后又折向南。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是一条窄窄的木桥。小桥走上去滑滑的颤颤的,“花虎”却一下子高兴了许多,仰脸看我们,跳跃了几下。过了河,遇到一个背了青草的老人,外祖母赶紧向他打听场部怎么走?老人往西北方指一下:“过了那片柳林就到,不远了。”
还没有走穿柳林,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很大的院落:差不多全是红砖平房,靠西边墙根有一座两层楼房,也是红砖垒成的。院里人来人往,有人一见“花虎”就站住不动,张大嘴巴看着。外祖母说是找副场长的,有人就说:“噢,郑撸子。”外祖母谢过他们,往楼房那儿走去。
在楼旁的一座小平房里,我们见到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眼男人,有四五十岁,衣衫有些脏。外祖母说:“郑场长您好!”他一皱眉头:“找我?干什么的?”外祖母好像有些慌。她用力镇定自己,从头开始说。他不做声。我听到了狗的哈气声,发现“花虎”警觉地往一旁望着。“郑撸子”还是不说话,起身出门。我们赶紧跟着他出来。
原来小屋旁就是一个很宽敞的狗窝,从里面出来两条大黄狗,冲着我们叫起来。主人作一个威吓的手势,它们立刻不出声了,发出“哼哼”的声音。
“郑撸子”蹲下来看着“花虎”,还是不吭一声。外祖母说“求求您”、“全靠您了”,我也随上说这样的话,差点没有哭出来。可是这个男人还是没有一声应允。我哭了。他不理我。这样过去半个多钟头,他站了起来,同时把披的一件大衣撩到一边:我和外祖母都看到了他腰上的一把短枪,也像自制的“鸡捣米”。他把牵“花虎”的绳子接到手里,系到一边的木桩上。外祖母脸上流下了两行长泪。我明白,“郑撸子”收下了“花虎”。
“它要会说话多好啊!不过它什么都懂!”外祖母一边说,一边给“郑撸子”作揖鞠躬。
“放我这儿就得了,嗯!”他拍了拍腰上的枪,然后骂了一句吓人的粗话。
枪声
我们回到茅屋已经是半上午时分,发现屋后屋前都站了拿棒子和背枪的人。他们一见我和外祖母就大呼小叫起来。从一旁走来一个人,这人走路无声无响,是“黑煞”。他盯着外祖母,说:“今儿个找不到,我会让山里那个人回来找,你信不信?”他掐着腰,比外祖母还要矮一截,两只板牙扣紧下唇。
外祖母冷着脸回道:“他还没见过它一眼呢。我们刚刚也是到林子找它的,是你的人把它吓跑了。”
“黑煞”朝一边的人喊:“这好办!咱有枪,有棒子有刀,还跑了一只畜牲?”说着伸手狠狠点一下外祖母的额头:“你给我等着!”
他们走开了。我们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屋里。家里已经被翻遍了,地上全是跌碎的碗碟。外祖母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我知道她的一颗心放下了。
两天后壮壮和爷爷、小葡萄园的老人,都来了。当他们得知“郑撸子”收下了“花虎”,高兴极了。他们走后老广也来了,一进门脸就阴着。我告诉了前后经过,他这才吐出一口气。他骂起来,说南边村子、四周的村子,这两天都在打杀。“那都是‘黑煞’的人,狠哪。狗的主人骂、跪下求饶,全都没用。有的人家把狗赶跑、把它们打跑。它们恋着主人还要回来,结果就被逮到了。那些人在街上放枪,从巷子两头围堵。一些狗给逼进了林子,他们就追到林子里。”
老广走后没过一天,又有几个背枪的人来了。他们搜寻不着,就钻进林子里去了。一会儿远远近近就传来枪声。那枪声是断断续续的,从上午响到下午。半下午时没了枪声,可是停了一会儿,突然又有一阵枪声。我和外祖母一直站在院子里。“不知是谁家的狗跑到了林子里。它们和孩子有什么两样?”外祖母搂紧了我,又问一句:“有什么两样?”
天黑了。外祖母祷告:“老天爷保佑它们吧。”天乌黑乌黑,一天星星出来了,我们回到家里。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正要上炕睡觉,门拍响了。原来是妈妈匆匆赶回,她一进门就找“花虎”。当她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一下坐在了地上,说:“吓死我了。”
天亮时老广又来了,他告诉:“黑煞”一伙一整天都在林子里。“林子这么大,它们会逃的。”外祖母说。老广点头:“‘黑煞’火了,喊来不少猎人帮忙。它们往东往西逃,有的跳进海里河里。那些猎人也不会有好下场!不会!”外祖母说:“不会!”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我和外祖母都听到了马达声。出了院门一看,有人骑着摩托车驶过来。近了,认出是郑撸子场长。我的心狂跳起来,外祖母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跳下车就喊:“你们的狗,回来没?没?这东西恋家,半夜把拴绳咬断了!”
外祖母扶住了树,说话好费劲儿:“是什么、时候?”
“昨天一早看见的,昨天。”他手里举着半截绳子。
“老天,求您好好想,它是什么时候跑的?”外祖母头向前探着,抓过那截绳子,神情有些吓人。
场长甩手:“我半夜起来看过,它还在哩!肯定是快亮天的时候!”
外祖母看着北边。我知道她在想枪声响起来的时间。我也想过了:如果那时候“花虎”跑回这里,枪声早就响过了,从时间上看整整晚了一天一夜!我跳起来:“它不会有事的,它一定逃得远远的!”外祖母大概也算出来了,连连咕哝:“它的命硬,大恩人哪,也许它过了这一关。我们守在这里,它要回来,就是半夜我们也得送给您!您是救命的菩萨!”她给场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场长骂咧咧的,跨上摩托,对外祖母说:“那倒木(没)有什么!”马达突突地响起来。
外祖母一直目送他,没了影子,才想起去擦眼睛。她牵上我说:“孩子,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今后再也不能收养它们。”
我点头,泪水涌出来。她说:“我们不能收养它们。记住。你要发个誓。”
我擦着泪花:“我发个誓。”
不可抗力
关于“花虎”的故事还没有完。我知道,它一直在一个地方,在一个能听到和嗅到我们的地方藏着。我和外祖母夜里常常被风吹草动给惊醒,一抬头看见它回来了:一身露水,沾了草叶,站在小院里。外祖母伏在窗前,揉揉眼睛,它又不见了。我白天有一多半时间在林子里,外祖母叮嘱:“去吧,说不定真能看见它。它不会在大白天回家的。”
我后来还去过两次林场,场长和两条大黄狗还在。他让我回去告诉外祖母:无论它回到哪一边,都要打个招呼。这个人真好,喜欢它、牵挂它。
就这样等待,怀着一丝希望。我去壮壮爷爷那儿,去小葡萄园里,他们都和我们一样悬着一颗心。没有它的消息,还是没有,一直到现在。我后来再也不愿提到它,因为这个故事没有结尾。现在我更不愿讲,因为要躲开融融。它那双聪慧的眼睛会领悟一切。
我回忆往事,摇着头,对家人叹气。我说:“从小獾胡以后,我又有过好多小动物,最后都放回了林子里。那比较容易,比如小鸟和刺猬等。‘花虎’留下的教训太深刻了,那种痛是无法忍受的。我不敢肯定它有一个可怕的结局,不过最难过的,是不知道结局。我后来犯的错误、致命的错误,是因为违背了誓言。”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我们一再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全都因为违背了在外祖母面前立下的誓言。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事后很久,直到现在,我都在反复追问。
有一次,我不经意间从一份合约书上看到了一句话,让我心头一颤。这是一个特别的条款,上面写到:“当本合约遇到不可抗力时,即可中止执行。”我盯视了一会儿,又找到其他合约,发现所有的合约都有一款类似规定。我明白了:既是合约就必须遵守,但除非是其中一方碰到了难以抵抗的某种因素。是的,无法抵御、不可抗争,在这样的时候,弃约即是可以理解的。我有点沮丧,说:“我,我们,正是遇到了这样的‘不可抗力’。”
毫无异议,也不是狡辩,不是自我宽恕,真的是这样。无论当年在小葡萄园遇到“花虎”,还是后来;明知会有失去的危险,却还是要领养、要拥有。那一刻我们真的遇到了一种强大的“力”,这就是“爱力”。这比喜欢还要超出不知多少倍。比如当年在小葡萄园里看到的那个小家伙,它让人完全无法拒绝,无法割舍。这种“爱力”真的大到了无法抵挡,成为一种“不可抗力”。
就在二十多年前,我和家人又以同样的原因,再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星期天,我们起早到山下公园,却正巧遇到了一个朋友。早几步晚几步都不会碰到,因为这是他移居前最后一次路过这里。我一眼就发现对方的神色不对,交谈才知,原来他马上就要离开,却无法带走一件“宝物”。“什么东西?”我问。他叹气,搓手,抿抿焦干的嘴唇:“一只小狗。”
原来他今天早晨是来和它道别的。“你们没有见它,你们,算了。不说了。”他的眼圈红了。
被一种好奇心驱使,我们极想看一眼那个“宝物”。我们一起返回原路,来到山下一座小屋。屋旁是藤类植物,还有几棵茂盛的木瓜树,像是看山人的居所。进屋后马上明白了朋友为什么要那样称许:啊,它竟然是这副模样!不知是什么品种,只一眼就被牢牢地吸引了。也许所有动物中,都会有一些珍品和极品,它们太特异太完美了。
小家伙浑身浅灰色,只有两只耳朵是深棕色,很胖。那双眼睛让人想到一个聪灵的孩子,竟长了金色的眼睫毛。它没有一刻安静,对所有人都亲近,仿佛有使用不完的激情。我那一刻被它所征服,一直目不转睛。这种感觉是极少有的,如果有,也要追溯到几十年前,就是当初遇到“花虎”的那一刻。
朋友抱住它,久久依偎。他用这种方式再次告别。就在这时候,我对主人说:“我,哦,我会养好它的。”一句出口,马上得到了家人的急切呼应,而且说得更多,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激励我。朋友马上站到了我们一边,并且直接把它塞进了我的怀里,然后开始向主人恳求。
小家伙在我怀中安静了一刻,转头看看,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真是奇迹,它从我们见到的那一刻就不曾静下来,这会儿却在怀中一动不动。它在等待一声关乎命运的宣布。
朋友说得很多。就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主人最终把这件“宝物”授予了我们。一切就这么快地发生了。在整个过程中,还有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再想其他,只是幸福和幸运,只是感动。
总之,仍然是因为一种“不可抗力”,我们再次忘掉了一切。
小来
“一个小家伙来家里了”,我一路咕哝着这句话。真的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了一位新的家庭成员。我从这反复念叨中抽出两个字,作为它的名字:“小来”。我这样叫时,它愣愣的,灰蓝色的眼睛微微一转,脑袋歪着,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是半天的时间,它对新的名字就欣然接受了。我对它解释说:“小孩子总有一个大名。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小来”静止不动时,就像一只玩具熊。可它难得不动,就像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早晨,一天到晚活泼得令人吃惊。这与记忆中的所有动物都有不同。我经常惊异于它们的单纯与热情,有时会在这比较中陷入困惑。不同生命间的差异如此之大,人与动物、人与人,竟这样悬殊。使人费解的是,它们难以耗尽的巨大激情到底来自哪里,又为何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我们对这种生命奇迹习以为常,也就浑然不觉,好像它们本该如此。
我与它们一起的经历中,从未遇到一次背弃和伤害。有人可能认为它们没有伤害的能力,错了,它们的能力大到不可想象;但它们的词典里没有“背叛”。这也许超出了人的认知范围。它们即便在游戏和顽皮时,也局限于爱的边界。我们也许一度能够做到,但这往往属于童年时代,一个特殊的时段。这正是人生的基础和开始,其意义如同一座建筑:基础越是坚实,整座大厦也就越是高耸。
深深地爱着,不求回报。爱即便化为欲望,也是极好的部分。我们在与动物的相处中,极其享受这种无私的爱。有时候我们会在某个瞬间陷入深深的疑惑:它们凭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深深地、始终不渝地爱着我们?回答是它们依赖我们,要索取食物和其他。答案却难以到此为止,因为经验中并非是这样。也就是说,它们对我们的依恋和爱,毫无功利的部分仍然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也是同样,爱它们的神色,它们的形体,它们的全部,这种爱也是无以言表的心灵之需。这种急切的和不可替代的爱,有时会使我们失去理性。而理性并不总是良性的,它也会让我们压抑和舍弃强烈的情感。而情感的价值常常是无价的。我们在许多时候,的确值得为情感去做出牺牲。
我们为情感做出过牺牲吗?搜寻一下记忆,如果有,那一定是对人生的最大安慰,是永远不会后悔的。在深夜,听着门外不安的躁动、一阵阵的哼唧声,会有些内疚:“小来”因为不能进到卧室而生气和焦急。可是没有办法,它一旦与我们同室,我们也就无眠了。夜里只好委屈它一下,分居两处。没有办法,它竟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样的夜晚,我会想起前半生关于它们的经历、所有的故事;特别会想到自己对它们的亏欠,因此而耿耿难眠。
我会想起外祖母在失去“花虎”时的一番话。那些下杀狗令的人有一个堂皇的理由,是为了“节省粮食”。外祖母盯着夜色问:“谁的粮食?”然后答:“我们的。”又问:“他们真的那么在乎粮食?”再答:“不,他们不胡作非为,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
我对外祖母的话坚信不移,一生都会确立这样的认识:有爱的人才有无数的粮食。
睡不着,“小来”的哼唧声越来越大。实在受不了,打开门。它简直是扑到怀里的,一边哼唧一边亲吻我的脸颊。它获得了怎样的幸福,简直无法形容,因为只有它自己说得明白。我只能紧紧搂住,在心里问:“为什么?我们真的有那么可爱吗?”
经历四次
已经许久了,我在午夜经常会做一个梦:一匹小马跃过万水千山,历经千难万险,跑啊跑啊,汗水淋漓,差不多就要精疲力竭倒地不起。它一直跑着,原来它在逃避死亡:后面有一个追赶的恶魔,看不清面目,只知道凶恶无比吞噬一切。这匹小马跑啊跑啊,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一个浑身瘦削的男人站在山下,他伸开满是血口的两手抱住它。小马偎在男人怀里。
梦中醒来,总是充满疑虑,最后认定那匹小马就是“花虎”,而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自己总在为那个故事寻找结尾,为了这一生的牵挂。我相信,外祖母在世时也和我一样,一直在揪心地猜测那个结局。我们都害怕去想另一种可能,那是不可接受的。
我对家人说:“这几十年里,我经历了四次。”“四次什么?”我压低声音:“杀狗令。”我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这当然是真的,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抽疼。我只想说:下达这个命令的人,一定不得善终。他们会受到诅咒。
这诅咒,那些人听到了吗?深夜,多么安静,那些人应当听到。
“外祖母可能经历得更多吧?”“她去世前经历了两次,”我有点说不下去,“这样,就明白她为什么让我发誓了。”微弱的夜光里,我仿佛看到了外祖母眼里的泪花。记得后来母亲回忆外祖母,再次说到了林子里的枪声,她说:“好在这些年里没有了,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我那会儿低下头,未置可否。母亲在安慰我,她其实并没有这么乐观,也没有这么天真。母亲没有说出的是:一定还会有,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说不出。
我最难忘记的是父亲的匆匆赶回。那已经是“花虎”离开很久了,他从山里回来,外祖母一直瞒住他。可是他竟然知道了,阴着脸说:“‘黑煞’他们一直欺负老百姓,可小动物们连老百姓都不如,它们岂止‘手无寸铁’,简直是最无助的。能对它们下手,就是最残忍、最卑鄙、最胆小的恶魔!”他说得两手颤抖,指着夜色:
“书上记载过几桩这样的事,一些恶魔在大开杀戒前,先要屠杀无辜的动物,这等于提前演练!”
当年我对外祖母和父亲的话虽然难忘,却无更多理解,而后才有了惊心的体味。我忘不了外祖母当时的叮嘱:“爸爸的话在家里听听就好,不要说出去。”
我将这叮嘱和爸爸的话,都一块儿装在了心里,只是没有说过。
夜已经很深了。尽管我把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被门外的“小来”听到了。它长时间卧在门口,用爪子轻轻地、节奏分明地拍打着屋门。我不再吱声。这样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就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又是无比热烈的两爪、湿漉漉的鼻头。我拥不住它。
你的笑容
由于“小来”的到来,我们家里变成最能吸引孩子的地方。左邻右舍都知道了一个奇美之物,先是一些孩子,接着连家长也赶过来。他们都要亲眼看一看,并且一进门就发出惊叹,然后长时间不愿离开。“小来”有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对所有人都没有陌生感,更无提防心。它与他们亲热的样子,一如同我们地一起。
“它会笑呢。”孩子家长说。我给它拍下了不止一张照片,留下了它的笑容。
半年之后,我们接到了一个无法推辞的任务,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准确点说,整整一个秋天都要待在东部半岛上。这事有点突然,让我们一下为难起来。如果是不太长的时间,“小来”就可以托付给邻居,可是整个秋天的分离,这无论对它还是对我们,都有点不可接受。
最后我们决定带它一起上路。这个即将到来的半岛之秋,因为它的同行而让人兴奋。我们打点行装,还要为这个小家伙备下一些东西。一个带小窗的手提箱成为它的旅行居所。
就这样,一个终生难忘的秋天开始了。我们的工作紧张而顺利,为了方便,我们离开宾舍,直接住到了一位老乡家里。一幢厢房和半个小院都归我们使用,这对“小来”而言真是太棒了。它因为宽敞的小院而倍感幸福,这比长时间待在城里那个局促的空间不知好多少倍。我们可以一整天待在外面,因为老乡能够好好照护它。没有人不喜欢它。
就是那个秋天,一个下午。一点不详的预兆都没有,只记得北风有点大,降温了。我们出门时穿上有风帽的衣服。大约下午四点多一点,我突然觉得一阵口渴,心有点慌,正想到一旁的挎包里取保温杯,就听到有人一边跑一边呼喊。看到了,那是房东家的老太太,一头灰发在风中撩动。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有些害怕。
老太太喘得说不成句子,只伸手往后面指,说:“快,快些!”我们全都慌了,抓起挎包就走。老太太一边跟随一边说,我们终于听得明白:“小来”正在小外面玩,好长时间没有回家,她出门找,见它正玩得高兴,跳跃着,咬住了什么叼给她。她发现它嘴里轻轻含住了一个正在挣扎的小老鼠,一看就知道是吃过药的。“小来”哼唧着要她救它,她告诉这是救不过来的。可“小来”就是不能放弃,不停地围着挣扎的小老鼠哼叫,一次次跳起来求她。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小来”也有了症状。
“它浑身抖,抖,快些!”老太太喊着。
我明白了,“小来”一定是叼那只小鼠时沾上了毒药。我问离医院有多远?老太太说不远,就在村西边,是一家矿区医院。
我们一路奔跑,一头闯进了小院。“小来”躺在一条麻袋上着,嘴角吐出了白沫,见到我们想爬起来,可是已经站不稳了。我把它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我说给自己和“小来”:“不会有事的,不会的!”街上人看见了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呼啦啦跟上来。
终于看到了医院大门,离它只有二百多米了。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小来”眼睛里的光亮暗淡下来。我喊着:“就要到了,咱们就要到了!”它的眼睛睁大一下,看看我们,永远地闭上了。
“小来”就这样没了。现在我们只有它的照片,是一张张永远微笑的照片。
对视
在六十多年的经历中,我失去了一些特异的朋友,“小来”只是其中之一。感激和怀念有时难以遏止,它们驻在心头,会在某个时刻从脑海里一一闪过。它们的面容,它们的神色,大都是在微笑。多么鲜活的形象,仿佛一招手,就会一个接一个跑到跟前。
它们需要用力压在心底。
如果有人问起它们,我会说些别的。因为这是非同一般的往事,无法悉数道来。这其中不仅是难过,还有深深的愧疚。是这些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启齿,无法述说。它们曾经与我一起生活,我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从未忘记。可能是年龄的关系,我渐渐有了一个想法,就是在某一天把它们全部细细地记下来,建立一份翔实的生命存根簿。我认识到,在信息极度拥挤的数字时代,遗忘太容易发生了,所以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
除了“小獾胡”和“花虎”、“小来”,还有一条叫“宝物”的山东细犬,它有惊人的智力和奔跑速度;一只叫“美美”的极为美丽的狸猫;一条强壮的大狗“旺旺”;一只性格特异、外表凶悍实则温情的花猫“小红孩”。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型体更小的动物:两只鸽子,三只刺猬,一只仓鼠,一只麻雀,一只红点颏,一只紫色蝈蝈。毫不夸张地说,后面这些尽管体型极小,但是也有性格,有情感。我如果从头讲述它们,也会是一个又一个长故事,这里只好省略。
所有这些朋友,它们有的走失,有的痛别;有的最后不知所终,有的忍痛放回林野;也有的在病危时节,出于动物们特有的巨大自尊,竟然独自逃入了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就此消逝。就这样,我们与它们总是非正常分离,经历一场撕扯之痛。
这里只说一下那只小小的蝈蝈,它最后的日子。
因为小时候记忆里有太多的它们:林野里每到夏秋都是这样的独唱或合唱,所以直到今天,一听到这声音就会想到浓绿的海边,就回到了童年。还是在那个山下公园里,我得到了一只深紫色的蝈蝈。它来到了居所,可真能唱。我们无微不至地照抚它,将其装在尽可能大的一只笼子里,还放置了许多绿色植物,喂它黄瓜和胡萝卜,还去郊区采它最爱吃的南瓜花。
就这样,有它的歌声簇拥,我幸福地沉湎在林野和童年之中,不知不觉来到了可怕的冬天。暖气没来的日子里,我们试着用一块电热毯包裹笼子,只在太阳最好的时候才把它搬到阳台上。我们在等暖气。只要天稍稍温暖一点,只要晒一下太阳,它就开始歌唱。它一直坚持着,期待着,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它总是待在笼子一角,几乎不再进食。
记得最后的一天是这样的:它一整天都没有挪动一下,更没有发声;太阳出来了,阳台上热乎乎的,我赶紧把它捧到阳光下。它浑身浓重的紫色在强烈的光线下闪烁,那么美丽,但真的瘦了。太阳照着它,不过是十几分钟的时间,我发现它的两只长须开始活动,双翅轻轻颤动,竟然歌唱起来。它唱得有些费力,断断续续,接着戛然而止。
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它,那个场景至今如在眼前:它是用歌声与我们最后告别的,它的生命就是这样终止的。
这是陪伴我们几个月的小生灵。它没有名字。
我在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未能拥有一台相机。于是除了“小来”之外,它们全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心中的影像永远是清晰的,我与它们默默对视。
我们书架上唯一的几张照片,就是“小来”,是它永远微笑的、顽皮的样子。我们经常把它取下来,一遍遍端量。现在,我们又将它拿到了融融面前。它与之对视良久,伸出右前爪小心地触碰,回头看我们。它可能在问:“这个小哥哥在哪里?”
不管它是否听得懂,总要回答。但一定要回避那个结局。所有关于它们的往事,在融融这儿都要改变一下结尾。我们告诉融融:“小来”去了一个美丽的乡村,而且是在海边,它在那里生活得不错。融融的大蓝眼睛盯着我们,显然还不满足。我补充道:
“它在乡村,太爱玩了,一分钟都停不下来。所以海边更适合它。”
我这样说时,眼前出现一个紧闭双眼的“小来”,像是刚刚睡去,躺在我的怀里。那一刻,正在变凉的北风呼呼地吹,房东老太太哭着,埋怨自己没有看护好它。我们安慰她,泪水无法止息。几位老乡的目光里全是怜惜,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破口大骂,说:“那是一帮烂透了的家伙,他们从来干不出好事!咱花大钱买来的机帆船、农机,一用就坏;就是造出的耗子药毒性忒大,”说着伸出三根手指:
“它能毒杀三代!”
我听不明白,后经解释才知道:猫沾了毒死的老鼠死去,其他动物碰到猫也会死。这是真正的剧毒。我痛恨这些人,痛恨他们造出了世上最毒的耗子药。
融融和“小来”的照片依偎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未完)
▲2021-1《十月》目录
非 虚 构
梁庄十年/ 005 梁鸿
中篇小说
自画像/084 陈武
望云而行/113 邱华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182 阿袁
短篇小说
沈先生字复观/155 马拉
窗外灯/167 阮夕清
婚 飞/176 周洁茹
散 文
三天走一县/205 苏宁
话梦录/214 张鲜明
思想者说
山山记水程/132 李舫
诗 歌
马蹄铁/223 赵晓梦
空山与磷火/227 汤养宗
墙的变体/230 赵丽宏
奔 月/233 西 渡
童年与墙/236 瑠 歌
山中避雨/239 颜梅玖
艺 术
封 面 城之梦之三[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蒙山儿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 三 远方的太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欧阳江河
▼悦-读
2020-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2020-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①)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