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②)

张炜 十月杂志 2022-10-16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新作《我的原野盛宴》反响热烈。

爱的川流不息

张  炜

回报


小獾胡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外祖母特意用尺子量了一下,说它除去尾巴也有九寸。它真像一个水亮滑爽的小伙子,瞧身上的黑色斑块多么鲜亮,双耳尖部的两撮毛发也更长了。我这时盯着它看上一会儿,对老广以前的推断再也不会怀疑:它真的是凶兽外孙。这不是一般的猫,这从它的眼神中也能看出:两眼突然放出一束锐利的光,当它盯住窗外的鸟儿就是这样,那目光真的冷到吓人。

半夜时分,我只要醒来就一定在外祖母枕边抚摸一下,如果没有触到那软软的一团,就会失落。外祖母拍打我说:“睡吧睡吧,猫有猫的事情,它夜里要去林子里。”“我们白天刚去过啊,”我对它独自去林子实在不高兴。我一边生气一边睡觉,后来睡着了。

天亮了。一大早发生的事让我和外祖母吃了一惊:一缕霞光照亮窗台,上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溜东西,原来全是杀死的小动物,它们头朝一个方向,间隔相同的距离。啊,一条小蜥蜴、一只麻雀、一只仓鼠、一只螃蟹、一只绿蚂蚱、一条大蚯蚓。

外祖母数了一遍猎物,回头寻找小獾胡。我当然明白这是它干的。原来这一夜它在狩猎,而且把收获物搬回了家里。这会儿它不在,屋里静极了。也许它累了一夜,正在休息,也许就在某个角落看着我们,想听到一声赞扬。可惜它等来的是外祖母的训诫。她转脸向着屋角说:

“小獾胡你听着,我知道你舍不得吃这些东西,才拿来家里。不过我们和你可不一样,我们不吃它们。它们和你一块儿生活在林子里,你不该杀它们。家里好吃的东西很多,你别祸害它们了,好不好?”

没有回应。这样停了大约十几分钟,小獾胡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它奔忙了一夜,身上还有露水和草屑。它无精打采地走到窗台跟前,注视这些猎物。它仰起鼻子,眯着双眼,好像用力嗅着屋里的气味。它低下头,转脸看看我和外祖母,走开了。

我悄声问外祖母,怎么办?外祖母叹一声,怜惜地看一眼小獾胡的背影,没有说话。她转身为它准备早餐了,像过去一样,拿出从地窖里取来的食物:小干鱼、窝窝、虾皮,还有一点蛋黄。

小獾胡转了一圈又回到窗台上,梳理毛发,然后静静地呆坐。它望向窗子时一动不动,目光是仰向高处的,显然在看树隙间的天空。外祖母唤它吃饭,它没有理睬。早餐后我跟外祖母出门打扫院子,回屋后再看窗台,发现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

小獾胡不声不响地将所有猎物都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哪里。

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又是一天早晨,我醒来后看到外祖母坐在那儿,正看着窗前。我看到她脸上落满了霞光,是欢欣的神情。啊,窗台上又一次摆放了一溜东西,仍然是整整齐齐,但那不是猎物,而是其他。我仔细看了看,天哪,它们是一只蜗牛蜕下的空壳、一支晒干的马兰花、一粒野枣、一根洁白的羽毛、一枚扣子。

我没有动它们,因为这些东西摆放得太整齐了。外祖母皱着眉头笑了,她最高兴的时候才这样笑:“多懂事的小獾胡,它知道我们喜欢什么了。啊,看到了吧?那只扣子是我不知什么时候丢在外边的,大概也只有它能找到,它的小爪能拣回来!”她这样说时,眼睛里似乎有泪花在闪烁。



黑煞


这一天,我和小獾胡因为走得稍远了一点,就遇到了一件可怕的事。这是小獾胡引起的:它不停地追赶一只大蚂蚱,我就紧紧随上,然后不知不觉就跑远了。有一只红色的大鸟落在前边的大树上,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突然,那只大鸟抖了一下,差点掉下来,身子一歪,吃力地飞走了。紧接着,树隙里像翻了一个筋头似的,有什么发出扑通一声,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我觉得那是一个大型动物,因为跑得太快,看不清是什么。这可真够吓人。我看一眼小獾胡,发现它的胡子翘起来,两眼尖尖地盯住前方。我们正在发呆时,不远处的灌木棵摇动起来,像起了一阵大风。我和小獾胡赶紧躲到一丛紫穗槐后面。一大片茅草全都倒下来,有什么东西蹿出来。这次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又粗又矮的人,长得真吓人。我大气不出地搂住小獾胡。这个家伙裂着乌紫的大嘴,露出一溜板牙,剃得锃亮的脑瓜上交攀着一些黑煞,下面是一对恶狠狠的大眼。他四下瞄着,两只耳朵像动物一样不停地活动。

小獾胡浑身抖动,我用力按住了它。我知道它只要窜出去,就一定没命了。前面这个人壮极了,全身都是紫黑色,腰上拴了一支鸡捣米枪,还有刀子和弹弓。他四下瞄着,好像并没有发现我们。我害怕到了极点,呼吸都停止了。小獾胡也不再挣扎,伏在那儿。

这个家伙往四周盯了一会儿,又仰脸向半空里张望。他转身时我差一点喊出来:那只背着的手里正握住了一只红色大鸟,脖子拧断了,流着血。我好心疼。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发出很大的喷气声,踏倒一地茅草往东走去了。远处的一群群鸟儿飞起来,然后是一阵可怕的安静。

我们仍然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四周有了一点响动,好像一些动物刚刚喘过一口气,林子重新喧哗起来。我和小獾胡这才从灌木里钻出来,大口呼吸。我费力地辨认方位,只想快些回家。我要赶紧报告外祖母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扑进小院,大声喊着,外祖母被吓了一跳。我把看到的从头说了一遍,说:“这回真的遇到了一个‘悍妖’。”

外祖母看看窗户,说:“那不是妖怪。”

“你没听老广说过‘悍妖’吗?”“听过。可是他比‘悍妖’还坏。”我一声不吭,看着外祖母。是的,我和小獾胡在林子里给吓得浑身发抖。我悄声问:“他是谁?他叫什么?”

“海边人都叫他‘黑煞’,说他身上没长肉,全是筋,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从小舞刀弄枪,不到二十岁就出门比武,得了功名。海边的人都怕他。”

“他是猎人吗?”我越发好奇了。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坏人的头儿。只要干狠事坏事就得找他。他打人的时候要站到一个凳子上,专打人的脸,捣人的肚子。他用皮带抽人,能一口气把人抽昏过去。被他打过的人,活不太久。”

“我恨死了‘黑煞’!”我想起了那只滴血的大鸟。

外祖母吸一口气:“孩子,千万躲着他,不要招惹他。”我没有吱声。我不知道林子里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凶神恶煞?他到林子里干什么?我说出了心里的惧怕。外祖母望着小院,目光像凝住了一样,像一个人自语说:“你爸爸有一年回来探家,就在半路上遇见了他,真是冤家路窄。”

“啊,他们见过?”

“‘黑煞’截住了你爸,硬说他是从大山里逃出来的。你爸告诉这是一年两次探家,是被工地批准的。‘黑煞’不信,招呼一帮人,把你爸爸关在了一间黑屋里。好生生的一个假期就这样糟蹋了。”

我的泪水流出来,狠狠地擦了一下脸。小獾胡无声无息地走近,仰脸看着我,挨紧了我一动不动。

一连好几天,我和小獾胡都没有到林子里去。外祖母说:“以后千万躲着那个人,他真的是‘黑煞’!”外祖母吸一口粗气,说:“什么是‘黑煞’?人走在路上,正走着,只要觉得眼前一阵黑,上不见天下不着地,两脚像踏在半空里,那就是遇见‘黑煞’了!只要遇见了它,也就十有八九活不成了。以前有一个猎人,他就遇见过‘黑煞’,没死,不过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上蜕了一层皮。”

小獾胡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旁边,这时弓腰站起来,好像被“黑煞”吓住了。外祖母说下去:“那个人有一支土枪,有一帮人,头像石头一样硬,能撞断人的肋骨。南边村子、园艺场、林场,谁都怕他,就叫他‘黑煞’”。 



中秋节


中秋节到了。这个日子格外不同,提前许多天全家就喜气洋洋的。“我们要过中秋节了。”我对融融说。它出生后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节日,显然搞不明白,但看上去神情上还是有点兴奋。它已经七个月了,身体明显变大,称了一下,体重已达八斤三两。真是让人高兴。孩子从电话上得知后,说:“它的身体发育期会延长到四岁,明年的这个时候,大概就能长成十五斤了。”“啊,那该是多么大的一只猫。”我一阵感叹。那边又说:“不要忘了,融融是‘大骨骼的人’。”

因为要和融融一起过中秋节,想了想,就将它吃的东西做成了月饼的形状。这真像一个节日的样子,从半下午开始,融融就迈着雄健的步伐走来走去,满脸欢欣,好像也在等待月亮升起。终于飞起满天红霞,天色愈暗。一轮比预想中还要大的月亮一点点升起,我们把它抱到了窗前。

也许月色对所有的生命都有特别的作用力,它仰望着,很长时间在凝望。我们看一眼天空的晶莹,再看怀中这张美丽的面庞,恍惚觉得屋子内外都有一轮皎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吟诵苏东坡的中秋名句,抚摸它。它偎紧了,一起靠着玻璃窗。我们在看遥远的稀疏的星空。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仿佛此刻怀抱的正是小獾胡。

那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林中小屋的中秋节与今天多么不同啊,那是一生都不会重复的场景。人这一辈子需要不时地犒赏,为了多些欢乐,就得好好过节。没有比外祖母更懂这个道理的人了,所以她最重视节日,只要是节日就不肯放过,一定把它过得像模像样。不要说春节、元宵、端午、这几个大节日了,就连冬至、立春这样的小节日,她都会按部就班地准备下来。冬至一定要吃水饺,那些年找不到面粉,她就会用红薯粉掺上榆树根磨成的粉末来做饺子皮。红薯粉饺子见了沸滚的水就绽破,只有掺上榆树根粉才有筋道。饺子馅是外祖母的拿手好戏,野菜,蒲芯和木耳,小沙蘑菇,鱼丁肉丁,什么馋人放什么。

中秋节是多大的节日啊,外祖母要提前许多天开始备料。她一边忙碌一边说:“可惜你爸爸回不来,这是团圆的日子啊。”不过妈妈是一定要回来的,还有,今年的中秋节与任何一个都不同,我们家里多了小獾胡。它在今天也有一份美味:外祖母用鱼汤掺了窝窝面,做了一个小巧的月饼,还蒸了几条带鱼尾巴。

妈妈提早回家了,她知道这个日子多么重要,所以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推开了栅栏门。让人大喜过望的是,她带回的礼物可真不少。有的礼物是从园艺场买的,比如那些葡萄和红果;也有一路采来的,因为回家要穿过一片林子,过一座小木桥。路边总有野果和蘑菇之类,所以她回家总是很少空手。我盼望妈妈回家,有时也在盼那些出奇不意的礼物:有一次她不光带回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两块炸鱼,还带回一只比拳头还小的野兔。

妈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小獾胡,将它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放下它之后,要问我和外祖母,这一段小獾胡是不是淘气了?我们都一齐回答:没有。其实我们都为它瞒下了一些过错,比如它咬死一只蝈蝈,还把好看的瓷碗砸破了。它半夜总要出门,在大林子里不知走多远的路,黎明时分才能回家。我和外祖母最担心的,就是它在林子里遇到凶悍的野物,那是最可怕的。外祖母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她从不信邪,可她相信林子里有各种妖怪。

我们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吃最好的东西。有外祖母和妈妈,就有最好的食物。这个丰盛啊,说出来人人都会馋得流出口水。我们中秋的餐桌上有什么?就让我一一罗列出来吧。大原木桌抬到了院子里,中央是一个大瓷盘,里面装了满满的葡萄;一旁的陶钵里是几只大黄梨;再一边的两个木盘分别装了切好的西瓜和甜瓜,全是外祖母在林子里找到的野瓜;一旁的碟子里是外祖母自制的月饼,这月饼还得细说一下,因为这是哪里都找不到的,皮儿酥得没法说,是用红薯面再加绿豆玉米和荞麦面做成的,包裹了核桃仁、杏子干、桑葚、葡萄干、冰糖、栗子、花生、红豆糕、梨丁、李子丁、杏脯,这些都要用野蜜调起来,那是她亲手从林子里采的。月饼旁是千层饼和大花馍,是小拇指粗的野葱,是豆瓣酱、煮花生和芋头、鱼干和果干、豆腐和粉皮。

这么好东西吃也吃不完。外祖母说:“吃不完就是一年不挨饿,日子再苦,中秋节也要好好过!”她对这一天的重视似乎超过了任何一天,到了今晚都要高兴,都不能讲生气的话。她能从这一夜看出一年里许多重要的事情,比如看看月亮是否被云彩遮挡,就能明白明年雨水大小、正月十五是否下雪。妈妈说她验证过,外祖母从来不错。

这天晚上不能提爸爸。我一直忍住,尽管特别想念。我相信她们也是一样。如果提到爸爸,大家就不再高兴了。他们那一伙要不停地凿山,再好的月亮也顾不得看一眼。可怜的爸爸。我做过这样的梦: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当然是爸爸,两脚缚了粗粗的铁链子,一动就哗哗响。这是梦,爸爸脚上没有铁链子。

小獾胡高高兴兴吃完了它的小月饼,看着一桌丰盛却不能享用的美味,让人同情。我们还要喝一点酒,平时不让任何人喝,只等爸爸从山里回来才摆上杯子,那是犒赏这个辛苦的人。到了中秋节,每人面前都要摆上一只小杯子,里面都要添一点酒。妈妈鼓励我:“喝一点吧,只一点,你是男子汉。”我像男子汉那样喝了,啊,天下最可怕的东西。我用力咽下去。

外祖母端起酒杯,让小獾胡嗅了嗅。它没有急速躲开,而是认真地吸了吸鼻子,直到打着喷嚏跳开。

我们吃不完这么多好东西。已经到了半夜,大月亮看着我们,还不打算马上离开。我们更舍不得离开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夜晚。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要睡觉。我们躺在炕上,从窗户上看着月亮,一直到瞌睡上来。小獾胡怏怏不快地随我们回屋,先是在妈妈跟前磨蹭了一会儿,表达了应有的礼貌,然后照旧躺到了我和外祖母旁边。

看着月亮想心事,想啊想啊,就睡着了。正睡着,梦到有人来敲我们的门:“咚咚、咚咚”,越敲越响。外祖母呼一下坐起。我终于听清了,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有人敲门。我和外祖母从炕上跳下来时,妈妈已经起来了,先一步打开了屋门。

一个细高个子进来了。我一眼认出了爸爸。“啊,爸爸!”我跳起来,两脚还没有落地,他就把我接住了。

爸爸的头发上落满了月光,白灿灿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又用力揩了两下。那月光还是留在他的头发上。



追月人


爸爸来得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所以大家都高兴坏了,都惊住了。妈妈和外祖母过了三四分钟才醒过神,齐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爸爸语气十分平静地回答:“回家过节。”

我亲眼看到妈妈脸上流下了两道泪水。外祖母没说什么,转身到黑影里忙着什么。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们如果早一点知道爸爸赶回来多好,可怜的爸爸,没有和我们一起过节。太可惜了,今晚的事会让我们难过一辈子。正这样想着,外祖母已经点亮了灯,端过来说:“来,咱们重新过节。”

妈妈一下醒悟过来,赶紧和外祖母一起忙活儿:大圆木桌被再次抬到了院子里,一个个碟子钵子全端出来了。特别是酒瓶和杯子,它们一样不少地摆在了桌上。现在已经过了半夜,月亮已经歪到了西边。不过天色还是很亮,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只小鸟在不远处叫了一声,有什么动物在附近的树上跳跃着。啊,我们要接着过节。

这时候我们都想到了一件事,这也很重要:让小獾胡认识一下爸爸。是啊,我们家里又添了一口,它还没有见过一家之主呢。外祖母大声呼唤,妈妈也起身去找。到处都没有。我伏下身子到处看,觉得它一定是钻到了一个角落里,因为害怕生人。我说:“小獾胡别怕,是爸爸回来了,我以前跟你讲过啊,是他回家了!”

爸爸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笑着等待。爸爸坐在月光里,桌子旁,身体挺得笔直。我觉得他对这次见面非常看重。可是真糟糕,小獾胡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小院和屋内静静的。我固执地想,它并没有走远,而一定是在暗处观察,要把一切看个明白;当它觉得没有危险了,就会走出来。

爸爸等了一会儿,故意转脸谈另外一些事情。我听着,渐渐专注起来。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中秋之夜,记住爸爸讲的事情。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次都没能与家里人一起过中秋,而这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在我们海边这里,除了春节,再就是中秋节了,一般出远门的人都要在这两个节日赶回来,与全家团聚。可是爸爸一连许多年,只能在这个月亮大圆之夜望着家的方向。可能是月光太强的原因,他在这样的夜晚总也不能合眼。工地上不允许他们离开,因为每人一年里只有两个假期,每个不超过三天。爸爸在今年中秋来临前的一个多月都在想着回家的事情:多想和家人过一次中秋。后来,他鼓了鼓劲儿,对工地的一个小头目提出了回家过节的要求,说哪怕来回只一天、哪怕这一年只回这一次。

爸爸说他心里有一万个拗气,千难万险也要赶回来。他从没对工地的头儿说过一句软话,可这一次他求他们了。那个小头目有些心软,不过说自己不能决定,这么大的事要请示上边。爸爸一次次求。爸爸等啊等啊,后天就是中秋节了,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要知道在路上就要接近两天。爸爸已经绝望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小头目突然找到他说:“批准了,回吧,不过待一天就得回来。”说完扳着手指一算:“时间来不及了,我看还是别走了吧!”

爸爸却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想都没想时间的问题,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家里。他连连感谢,什么都不想,抬腿就往门外跑去。

他是一路跑回来的,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走完了两天的路程。他一路上叮嘱自己的只有一句话:“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就不能算晚!”

外祖母背过身去。妈妈也在抹眼睛。

我抬头看着天空:啊,月亮还在,爸爸真的追上了它。



它想什么


爸爸吃桌上的各种东西,大口地吃。妈妈说:“慢些,不急不急,反正回家了。”她为他夹菜、添酒,对我说:“好好陪你爸,给你爸敬酒。”我装作会喝酒的样子,像大人一样举起了杯子。爸爸马上高兴了:“是个男子汉了。”我一点不甘示弱,真的把酒喝下去,呛得泪水糊住了眼睛。

外祖母看着爸爸,突然低下头。再次抬头,她小声向我一个人说:“你姥爷最喜欢的也是中秋节。他最重视这个日子,给家里的每一个动物都备下一份礼物。”

最后一句让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好奇问:“它们会要什么礼物?”

“这要看什么动物了,龟、大蟒、羚羊、鸟儿、鹰、猫和狗,它们都不一样。你姥爷最懂得它们,跟它们都是好朋友。”

爸爸停下了手里的杯子,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时候我们都没有听到身边细小的、蹑手蹑脚的声音。当我发觉有什么在蹭自己的腿,这才想到是小獾胡。我敢说,这一段时间它一直在暗暗观察,终于明白了新来的这个男人是谁。果然,它最后走到了他的近前,昂首看着。

外祖母说:“小獾胡,这是爸爸,以前多次说过啊!好孩子,快去认识一下,他喜欢你啊,让他抱抱。”小獾胡回头看看大家,又盯住爸爸,但没有更加靠前。爸爸向它伸出手:“来,膝盖上!”它向前一步,又后退一步。妈妈开始鼓励:“爸爸多好啊,快些吧,懂事的孩子。”

我一声不吭,只在心里为它鼓劲儿。小獾胡身子一昂,不再犹豫,几步走到爸爸身边,贴紧了他。爸爸有些胆怯地伸手抚摸它,正想抱起来,被它拒绝了。它从手中挣出,回头看我一眼,却噌一下跳上了爸爸的膝盖。大家都笑了。爸爸和它对视,粗大的手轻放在它的额头。这样大约有三五秒钟,它就闭上了眼睛,发出了呼噜声。

月光,小獾胡的呼噜,全家人,这些加在一块儿,成为最美妙的时刻。

爸爸不说话,一下一下地抚摸它。他低头看着小獾胡,很多白发和它的漆亮皮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爸爸的一头短发差不多全白了。小獾胡睁开了眼睛,啊,多么明亮,是那种灰蓝色。这颜色和今夜的天空一样。它看着爸爸,怔怔地看着,好像要记住他今晚的模样。它大概记住了,然后仰望天空,看了很长时间。

“它想什么?”爸爸抬头,悄声问我们大家。

妈妈和外祖母只是微笑,不能回答。是的,我们太熟悉小獾胡这样的神情了。它经常这样,瞬间凝视一个方向,不再理会其他。

是的,今夜它想什么?当我们一起在林子里时,在它独自安静时,总有这样的场景。端坐一旁,双眉微皱,仰头看向远方。它在这时候稍稍有些陌生,那么肃穆和沉静。无法猜测它在想什么,但知道是一些比较遥远或重要的问题,起码对它来说一定是这样。没有比它更愿意思考的了,这是我们全家的看法。外祖母说过:“它有想不完的心事,我真想劝劝它,别那么较真。”我问:“它想这么多,有用吗?”外祖母不以为然,说:“哪能这么问啊,人也经常想事情,有用没用都会想。不想,又怎么知道有用?”

我赞同并且佩服小獾胡了,从那以后经常看它想事情的模样。我后来发现它想得实在太多了,有时一脸忧愁。我对外祖母说了,有些心疼。外祖母看看小獾胡,好像要验证一下似的,叹息一声:“它多么小,心事反倒这么大。还是让我们多想一些吧,别让它累坏了。”

外祖母的话一直让我难忘。我和小獾胡在一起时,会长时间看着它的眉心,不愿意看到那儿打皱。只要打皱,我就立刻给它展开。我设法让它高兴,把玩具放到它的面前。它会在我的怂恿下又跳又闹,像个孩子。这才应该是它啊。

这个夜晚,我多想回答爸爸提出的问题。不过我还没有想好。



长大了


有一天小獾胡站在院墙上,昂首挺胸,让我看傻了。我好像第一次发现它这样俊气和英武。它有一种神气是以前没有发现的,这神气不仅从眼睛上,而是从全身,从闪亮的斑点花纹、四条壮腿、鼻子和嘴角,甚至是从胡子上透出的。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威风凛凛,让人想起一头小豹子或小狮子。它有林子里所有动物加起来的勇气和本领,又凶猛又厚道。我知道它不会轻易侵犯别的动物,也绝不会被它们欺辱。这会儿,从树隙穿过的光线正落在它的身上,让它通身闪亮,不停地变幻颜色,一会儿灰黑,一会儿紫蓝,一会儿深棕;还有一次放射出金灿灿的光芒。无论变成什么颜色,都渗着一层油,好像只要揩一下,就会沾满两手。

我对外祖母说了对小獾胡的新印象,她说:“这就是少年啊,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辈子都有这样的日子。他(它)们会干出了不起的事。”

“怎么了不起?”我心里想的是自己。

“胆子大,只要做,就能成。”

我不吱声了。我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本领?我真的能干自己想干的事、真的能成?我只是想过:如果将来真的被送到大山里,就一定会逃开,哪怕逃到天边。这样想,没有说出来。我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太好了。可是我不相信。”

外祖母看我一眼:“小孩子家,可不能泄气。”

我想到了爸爸。他的运气不好。我在心里怜惜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承认外祖母说得对,人要有志气。可是我知道,一个人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都要遇到好运气。一个人或一个动物,力气再大,在坏运气中也做不成事。小獾胡真是一只好猫,它有些倔。我看过它在大树上飞蹿,快得惊人,从高处跳下来,半空里还能翻个筋头。但愿它有好运气。“‘运气’又是什么?”我在心里问着,皱起了眉头。

我在想爸爸。我觉得围在他身旁所有的东西相加起来,就是“运气”。大山,工地头目,半路上截住他的“黑煞”,坏天气,喝斥他的人,不让他回家的人,这些加起来就是“运气”了。

我们小茅屋的“运气”有好有坏,大林子、蘑菇、春天的花、冬天的雪、各种大鸟、东边的水渠、老广和壮壮、路过的打鱼人、小獾胡、大蝴蝶,好“运气”说也说不完。坏“运气”有毒蜘蛛、悍妖、蛇、黑煞、背枪人,这些吓人的东西。

我们和好“运气”结成一伙,就不怕坏“运气”了。

我和小獾胡共同的好“运气”,就是和外祖母在一起的夜晚。她为我们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然后开始讲故事。耳朵听到的比嘴里吃到的更加诱人。小獾胡听故事时大气不出,它在旁边,肉乎乎的小爪子伸出来,就像老中医给人号脉似的,不轻不重地按在我的胳膊上。

就因为吃得好,听得好,所以我和小獾胡都长得很壮,胆子也很大。我们都不怕坏“运气”。小獾胡经常单独跑到林子里,特别是下半夜,这让人十分担心。它有一个坏习惯,就是离开我和外祖母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发出抱怨,外祖母问:“你让它怎么打招呼?”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不喜欢它半夜悄声走开。“它现在长大了,自己的主意就多了。你长大了也是一样,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她说着,突然停住了。

她大概想到了我会去大山里,和爸爸那样凿山。

难道长大了就一定要这么惨?我们的小茅屋啊,下大雨时还要漏雨,冬天有时冷极了,可我还是害怕离开它。不光是我,就连妈妈和爸爸,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赶回这里;还有小獾胡,它无论跑多么远,最后还要回到这里。这是我们的家。

小獾胡深夜在大林子里会遇到什么,我们无法知道。有一天黎明它回来了,进门时鼻子上带了一道划伤。我让外祖母看,她蹲下摸摸它,说:“跟谁打起来了?”小獾胡受伤的鼻子躲闪着,仰脸时更让我惊讶了:它的眼角也有伤。“天哪,如果伤了眼睛多可怕!”我喊着。外祖母说:“它不知遇到了什么凶物,这林子也太大了。”她叹气,“谁也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凶险,它这一辈子啊。”

我想到了豹猫和猞狸,那都是吃猫的凶兽;还有蛇,毒蜘蛛。我听说一个毒蜘蛛把一只小牛犊大的猎犬伤了,只半天时间它就死去了。猫如果跟刺猬和狗獾、爬上岸的海中猛兽打起来,那也不会是它们的对手。小獾胡如果遭遇了它们,千万要快些躲开,一点侥幸心理都不能有。一只猫要吃多少亏、经历多少危险,才能明白陷阱有多么深。那些“悍妖”和“黑煞”说不定也会遇到,它们不会饶过它的。

就在小獾胡鼻子和眼睛受伤不久,有一天早晨它从外面回来,在窗前破着嗓子叫了几声,跳到了门旁。我赶紧开门,发现它正舔着身体。它把脸抬起来,天哪,原来受了重伤:脸上有几道抓伤,血迹将毛发都粘住了;耳朵被撕开一个豁口,耳尖上的毛发也扯光了。我吸着冷气,想过去抱它,它却躲开了。

外祖母站在了门口,阻止了我。她说:“它长大了,我们帮不了它。”



寒秋


深秋来到了。林子里开始铺满五颜六色的落叶。一早一晚真冷。所有的野果都熟透了,有的跌落地上,有的在树杈上裂开,甜汁流出来。天越来越冷,北风阵阵变大,有的树叶没有吹落,却变得红彤彤的。这时候的林子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有意思,主要是好吃的东西多了。我和壮壮每天都像过节,多半天在林子里窜,不到一个钟头嘴巴就成了紫红色,都是野果染成的。我们当然要领上小獾胡,但它总是跑到一边忙自己的事情,因为对野果之类不感兴趣。我们各自忙碌,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从密密的灌木中跳出来,猛地抱住我们的腿。

老广比我们还要高兴,对采药人来说,这才是最好的季节。他天天要钻到林子深处,如果碰到我们俩,就会从衣兜里掏出一些古怪物件:一只小鸟,一只螃蟹,一只杏子那么大的小刺猬,甚至是比拳头还要小的野兔。所有这些在我们眼里都是真正的宝贝,让人高兴得喊起来。它们太可爱了,如果不是在近处细细看过,就不会明白它们好到什么地步。眼睛,爪子,小身体,让人看了又爱又疼,忍不住伸手去摸。老广说:“不能摸。”那种滋味实在无法忍受,可还是要硬忍。

这些宝贝总的来说最后不会属于我。因为有小獾胡,所以不能把它们带回家里。它太好奇了,会不停地与它们玩,结果不长时间就把它们累个半死。有的真的累死了,那可糟透了。所以说这时候最高兴的是壮壮,他可以把它们带回家去,向爷爷炫耀一番。我见过他爷爷,最能喝酒,也最爱动物,还养了一只护园狗。

小獾胡长得更大了,这个秋天常常离开我。它像一个大人那样在林子里独来独往,有时候离我很近了还故意不声不响,从几尺远的地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天更冷了,早晨,草芒上有了一层白霜。小獾胡好像要抓紧这最后的好日子玩个痛快,半夜出门,天亮不归。外祖母还是重复那句话:“它长大了。”

有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外祖母在正准备午饭,我在小院里玩。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好像离我们屋子不远。“肯定是猎人!”我心里喊了一句,飞快跑了出去。刚跑出不远,身后的门响了一下,外祖母也出来了。我们穿过几棵大杨树、一片柳树和黑松,脚步一点点慢下来。我们都不再往前。就在十几步远处,一个矮矮的黑家伙正端着枪,向上方瞄准。我的心狂跳起来,天哪,这是“黑煞”。我顺着他举枪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了大合欢树上有个黑影在跳,“啊,小獾胡!”

我大喊了一声,“黑煞”的枪也响了。

外祖母惊得嘴巴大张,仰脸看树,口吃一样叫着:“啊啊,是你啊,你啊!”她回头盯着“黑煞”:“你刚才打的不是野物,是我家的猫呀!”

我喊:“是小獾胡!”

“黑煞”手提着那把还在冒烟的鸡捣米枪走过来,看看外祖母,一溜板牙扣住下唇,凶极了:“我打的是一只野狸子!”又转向我:“要不是你喊,我就把它拿了!”他破口大骂。我一颗心怦怦跳,不甘示弱,迎着他喊:“你不能打我们的猫!”

他不理我,死死地盯住外祖母。这样盯了一会儿,他大声吆喝起来:“立正!”

外祖母像没有听到,还是重复那句话:“是我家的猫呀!”

他又喊一遍:“立正!”外祖母还是没有反应。他上前一步,伸手戳了一下外祖母的肩膀,大喝:“我的话听见没?听见没?”

外祖母冷着脸:“我只告诉你,那是我们家的猫。你还是高抬贵手放了它吧,林子里野物很多,你打猎就是了。”

“黑煞”怒喝:“我要的就是这只狸子!”他眯着眼往树梢上瞟,手里的枪指指点点,然后瞄准外祖母:“听好了,我今年冬天要戴一顶野狸子帽,这事就交给你了。不出半月,我找你要这只狸子。”



泣哭


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我以前也做过吓人的梦,幸亏它们都不是真的。可这一回是真的。这天中午,外祖母回到屋里没做别的,只坐在炕上出神。我吓坏了,为自己壮胆,也安慰她:“他永远打不到小獾胡!”她摇头:“孩子,它遇上‘黑煞’了。”

我哭喊出来:“他打不到!”

“我怕它凶多吉少,孩子。”外祖母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我很少见她哭泣,一年里都没有流过一次泪水。可是那个“黑煞”让她急成这样。我明白,那个恶毒的家伙是最可怕的。谁都知道,海边这一带没有不怕“黑煞”的,他比传说中的“悍妖”还要吓人。

“怎么办哪?”外祖母小声咕哝,在屋里走着。她的背驼得厉害,皱着眉头,望着窗户。

傍晚,妈妈回家了。她进门看一眼外祖母就知道出了事,把我引开一点才问。我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鼻子发酸,但忍住了。妈妈没有做声,四处看着,在找小獾胡。我说它大半时间都在林子里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妈妈有些慌乱,大口呼吸着。我的泪水流出来,这让自己觉得很丢人。我说:“我要有一支枪,我要爬到树上等‘黑煞’!”

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小獾胡都没有回来。我们除了害怕它在林子里被那个恶魔遇到,不再怕别的。它到底有多么机灵,只有我知道。它不怕“悍妖”,就不会怕“黑煞”。外祖母看着漆黑的夜色说:“小獾胡啊,你就别回家吧,就像孩子他爸一样,半年回来看我们一眼就行了。”

妈妈一声不吭。外祖母一遍遍说着,脸仰着,就像祷告。

第二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凌晨时分,梦到一只手在摇动我的肩膀,然后就醒了。是痒痒的感觉,啊,是小獾胡。我一把搂住它,泪水哗一下子流出来。外祖母和妈妈也醒来了,她们细细地看它,好像分别了许久。妈妈一下下揩着它的脸,细声细气地说:“你做得对,以后就夜里来家吧,这样平安。”外祖母马上赞同:“对,你就半夜里回家吧。”

小獾胡分别挨近我们,伸头蹭着,舔我们的手和脸。妈妈也流出了泪水。她一哭,我和外祖母都忍不住了。

“听明白了?好孩子再听一遍,记住!”妈妈把嘴对在它的耳边,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说着。



迷路


林子里,除了松树和石楠、龙柏、女贞,其他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往年的这个时候外祖母多半天都待在外面,回家时就带回一些野果,有软枣、核桃、柿子,还有从柳树半腰采下的金色蘑菇,从沙子里掘出的香蒲根。妈妈说:“有你姥姥在,我们就有口福了。”是的,我们的屋后有一个很深的地窖,那里总是放了许多好吃的美味:野蒜、果酱、冬枣,还有成串的好东西挂在墙上、搁在地上。可是今年秋天她几乎不太出门了。

小獾胡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外祖母说:“它真是个懂事的猫,看看,它在躲着那个人!”我如果一连几天没有看到它,就会忍不住去林子里找。我心里又急又怕,有时要跑很远的路,远远超出了外祖母为我划定的范围。走在林子里,一只孤单的大鸟蹲在树梢上,也让我想起小獾胡。我多想放开喉咙呼喊,却不敢出声。偶尔会遇到一个采药的、从海边上走来的打鱼人、扛枪的猎人。我恨猎人。

有一天,我在一棵碧绿的石楠树下发现了一个草窝,心里一动:会不会是小獾胡筑起的新家?我在窝旁蹲了很久,一直没有看到它的影子。后来我不知去了那棵石楠树下多少次,终于看到里面躺卧了什么,但不是小獾胡,而是一只黑色的大野猫。它见了我立刻站起来,黄色的大眼睛一直盯过来,并没有跑开。我问:“大猫,见过小獾胡吗?”它抿抿嘴走开了,在离我十几米远处回头,看了很长时间。

我一直在林子里走着,从上午走到黄昏,什么都忘了。我沮丧极了,因为这么久没有见到小獾胡,以前从未有过。我胡思乱想起来,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就是那个“黑煞”用手里的鸡捣米射中了它。我更加不顾一切地寻觅起来,直到发现自己迷了路。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不怕妖怪,也不怕“黑煞”。

我看看西沉的太阳,尽力辨别方向,然后往前走。可是我对这片林子一点把握都没有。以前听老广说过,迷路的时候要找路径,一是看太阳的位置,再就是看树木的样子:树冠突出的一面就是南或东南,包括树干斜向的一面。我想起了他的话,可越是端详这些大树就越是胡涂,因为“南或东南”本来就有两种可能,而只要走偏一点就找不到茅屋了。我开始埋怨老广:你教我的办法可真糟啊。我想着别的办法,最后决定爬到一棵最大的树上,说不定能看到我们的家。

我爬到了一棵大橡树上。我看到了很远,可惜四处雾茫茫的,离地很近有一层薄云,就像外祖母过节时摊开的千层饼。我渐渐看到了远处的一溜山影:黑蓝色,在薄云下边。啊,那就是南边,是爸爸凿山的地方。

我从树上下来,开始往山影的方向走去,这也是茅屋的方向。我快步走着,不时绕开大片灌木。当我从一大丛柳棵前走过时,突然看到了一簇苫草在摇动,接着看到了什么在蹿动。我碰到的是一只野兔,但它没有吓得逃开,而是往跟前跑来。老天,是它啊,是我们的小獾胡!它踮着快步,霞光照在脸上,笑吟吟的。我“哎哟”一声,弯腰紧紧地搂住了它。

小獾胡在我怀中待了片刻,挣出来。它围着我徘徊,进两步退两步,像是最后才打定了主意似的,挨紧了我。我抱住它,闭上眼睛。它身上被太阳烘烤了一天,散发出香喷喷的干草味儿。它用小鼻子顶住我的脸颊,显然是亲我。

天完全黑下来。林子里的夜晚原来是这样,当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各种声音会这样多。那不是鸟的叫声,也不是我熟悉的一些动物,而是说不清的一些响动。海浪在不远处噗噗拍打沙岸,节奏分明。脚边有沙沙的细小的响声,这让小獾胡警觉起来。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贴紧了。夜越来越深,该回家了。我一直抱紧它往前走,这样走了一会儿,它开始拒绝。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它放下来。它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我抬头辨别方向,发现自己再次迷路了。乌黑的林子啊,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深一脚浅一脚,但一点都不害怕。

天蒙蒙亮时,我终于摸到了栅栏门。外祖母见到我立刻搂住了我叫着:“我真害怕!孩子可算回了!”

第二天上午,我又一次被尖利的枪声惊醒了。我跑出去时,外祖母已经奔出了小院。东墙外的大李子树下站着一个人,就是“黑煞”,手里的枪正冒着烟。原来这次他没打什么,而是故意开枪威吓我们。他一见外祖母就怒冲冲地喊:“给我拿来!”

外祖母问:“拿来什么?”

“那只野狸子!”他把枪抬起来,对外祖母指指点点地叫着:“你装什么糊涂?你敢骗我?嗯?拿来!”

我真想变成小獾胡,扑过去,咬他的脖子,让他流血。外祖母的手揪紧了我,大声说:“它不在了,它被你那一枪吓跑了!”

“黑煞”跺脚,骂,用枪拨开我们,往小院走去。他进院后四处瞥着,随时都会开枪。幸亏小獾胡不在。

“黑煞”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恨恨地说:“再说一遍,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我要戴野狸子帽!”



分别之日


落雪前我又去林子里找过几次小獾胡,都没有见到。我不知道它在野外怎么办,总想着它瑟瑟发抖的样子。下了第一场雪,浅浅的,天冷得出奇。我踏着雪去林子里,直接去那棵石楠树下。那个大窝还在,可是又一次换了主人:我刚挨近,一只大野鸡费力地挪蹭出来,快跑几步,笨重地飞走了。

见不到小獾胡了。外祖母说:“它真是听懂了我们的话,跑到了外乡。”“外乡是哪里?”“外乡就是河西,那里林子更大。”我马上想起了小獾胡的外祖母,就说:“老广说的那只豹猫就是河西来的,小獾胡找它了,那是它的外孙。”外祖母点头:“真是这样该多好啊。”

一天半夜,突然有人猛烈地敲门。外祖母披上衣服问:“谁呀?”外面的人还是敲个不停。外祖母再问,外面的人没好声气地说:“问什么?打开就是!”

开门后,进来一个背了猎枪的人。外祖母发出“啊”的一声,退开一步。背枪人后边走出了另一个人,是“黑煞”。他咬着下唇,背着手,不看我和外祖母,只大声叫着:“给我搜,见了狸子立马开火!”背枪的人说:“是啦!”

他们寻遍了每一个地方。一无所获。“黑煞”一手提枪,一手指着自己的脑瓜,一对板牙扣紧下唇,对外祖母说:“天这么冷,我头上没有野狸子帽怎么过冬?嗯?”

他们满地乱吐,走了。外祖母身上打颤。我扶住她。

从这以后,外祖母常常在黎明前醒来,一坐起就盯着窗户念叨:“小獾胡啊,千万不要回家,千万不要!”就在这念叨声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黎明,小獾胡竟然回家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外祖母双泪长流,搂住它叫着:“好孩子啊,你让我等得好苦!我还以为你去了外乡。瘦了,我的小獾胡!”她的脸贴紧了它,闭上了眼睛。我发现小獾胡像她一样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以前它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个早晨,我们把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可是小獾胡一口没吃。它在外祖母旁边躺了一会儿,又偎到身上,打着呼噜。这样一直待到半个上午,才吃了一点东西。

中午了,小獾胡站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阳光,又回头看着我们。它在屋内屋外望了一会儿,徘徊着,向门口走去。它出了小院。我喊了一声,外祖母阻止了我。

我们站在门口目送它,直到它消失在林子里。

从那以后,小獾胡再也没有回来。那个黎明竟是我们与它的最后一面。尽管日后我多次去林子,从冬天到春天,再到夏天,从没见到它的影子。我对外祖母说:“这次它真的去了外乡。”外祖母低声说:“去吧,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该收养它啊!”

又是一个春天。海滩上的洋槐花全开了,香得让人受不了。黄色紫色和蓝色的花铺满了草地。云雀在天上欢叫,壮壮和我在林子里游荡,但就是高兴不起来。他看一眼天上的云雀,又低头看脚下。我们遇到了一只小兔子,我将它揣在怀里带回家。就像对待刚进门的小獾胡一样,喂它最好的东西,可它就是不吃。外祖母说:“放回林子吧,它想妈妈。”我虽然舍不得,还是把它放回了林子深处。

妈妈回家时为我捎回一只小刺猬,我喂它窝窝,它不吃。芋头、红薯、红枣、白菜、花生、栗子、山楂,它都不吃。外祖母说:“别难为它了,它喜欢林子。”我只好忍痛将它放掉了。可我真是喜欢啊,忘不了它长长的猪一样的嘴巴、金色的眼睫毛、颌下细细的绒毛,还有长了五根手指的小巴掌。

我还在想小獾胡。与它分别的日子里,我总想找一个类似的新朋友。我发现没有它们,日子真的难过。这是一种特殊的孤寂,再加上想念爸爸妈妈,难过得要命。这难过不在心口那儿,而在嗓子下边一点。真不好受。

就为了抵挡这想念,我试着养过一只大蚂蚱、一只螳螂、一只红点颏、一只青蛙、一条黑鱼、两只麻雀。可是后来还是放掉了。因为它们在家里同样不愉快。外祖母说:“它们与你没有共同语言。”这个我不同意,我问:“小獾胡有吗?”她点头:“是的,有心语。”“什么是‘心语’?”“就是心里边的话,装在心里,这就够了。”



心语


几十年过去了,我忘掉了许多事,可就是没有忘记外祖母说过的那个词:“心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加明白了它的意思,也知道“心语”在人的一生中有多么重要。这种语言许多时候比说出来的话分量更重,很重很重。“心语”需要好好听,需要一副特殊的耳朵,不,它需要用心去听。

人和动物之间,人和人之间,常常要通过这一特异的语言去沟通。

我们爱一个人,有时说不出,就使用“心语”。对方听到了,也回以“心语”。说出来的话会和“心语”不一样,所以常常要以“心语”为准。就由于“心语”的存在,许多爱就发生了,想挡都挡不住。有一个好朋友告诉我:他年轻时真是爱一个姑娘啊,可是因为爱得太深,见了面反而说不出,憋得脸红脖子粗,后来只能用“心语”。结果对方是一个不擅长听“心语”的人,最后就把一生的大事给耽误了。他说:其实对方也是爱他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后来都分别有了家庭,这才变得大大咧咧的,说出了当年的失误。“你看,生生耽误了这么大的事。”

我对孩子说:“我们的融融虽然不会说话,但我能听懂它的‘心语’。”“那当然了,它的眼睛会说话。”我想说:“是的,但我这里指的是另一种说话方式,那是源于心的深处。”我没有说出来。

融融在我们家里已经过了周岁生日,个子更大了,称一下体重,已经超过了十斤。我兴奋无比,后来就干脆叫它“十斤大融”了。它对这个增加了修饰词的新名似乎不太习惯,瞥我一眼,好像在问:“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刮刮它的鼻子:“夸你呢!”

我觉得家里自从有了这个特别的成员,就开始发生某种变化。这是一种难言的化学变化:一种特别的安定和安慰感,信任感,慢慢出现并日益增加。若有若无的空荡荡的感觉,偶然出现的急切,似乎都在消失;孤独,这种所有人都无法根治的现代病,携带终生的疾病,在我们这里得到了有效的遏制,甚至可以说被治愈了大半。

当我就近看着它蔚蓝的眼睛,当我握住它软软的小手,当我碰到它圆圆的精致的小鼻子,我只能说,一颗心已经在融化的边缘。融融是一切美的叠加,是我愿意说出的为数不多的完美的代名词。我们将为它付出更多。可我们暂时还没有机会为它做太多的事。我们和它一定是彼此需要的,弄清懂这个也并不容易。它似乎没有做什么,整日清闲,却在为我们做更大更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都是我们自己难以完成的。

外地朋友养了三只猫,他发来它们安闲休息的几张照片,附言说:“它们平时就这样,什么事也不管。”我不知道他想让它们管什么事。看它们闲适的样子,真的有些懒洋洋的。我想着他的话,稍稍总结了一下融融,然后如实回道:“我们融融不是这样,它负责总的观察。”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因为它每天在家里走动数次,像散步也像“巡视”。它要走遍每个角落,认真看过之后才作罢。至少到现在,它已经帮我们办了几件大事:两次忘了带大门钥匙,正在焦烦之时,是它从里面为我们打开;三次疏忽了放过滤水的龙头,是它赶来提醒我们,从而避免了三场水漫。还有几次厨房里的小失误,也都是它首先发现并及时呼叫我们。平时门铃响、电话铃响,都是它最先做出反应,起而立行,在前面引导。

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因为所有能够说清的、近在眼前的现实生活的助益都不是最重要的。它是一个不可缺失的生命参照,让我们想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生命,它们既与我们不同,又是何等相似。正是这种不同生命的结伴而行,使我们稍稍放心了一些。世界太大了,未知太多了,我们和它们在一起,彼此对视,就是最大的相互关照。当我们望向它们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睛时,觉得这一对心灵的窗户是那么明亮、深邃和遥远,它通向的才是真正的远方。那个远方有什么?是期待还是应许?我们不能一一回答,那就留下这些神秘的问询,慢慢理解和领悟吧。

生命都是有责任的。我们自己常常谈论责任,而动物,比如猫,它们不会。但它们也摆脱不了责任,因为凡是生命都没有例外。但是它们真正的责任往往是隐而不彰的。在农村小院里,一只猫的职责会被告知:好好捕鼠。城里的猫大半没有这种紧迫的任务,可是它仍然有自己的责任,那就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存在。这如同人的最大责任,就是活得更像一个人的道理一样。

我爱融融许多的姿态、许多的时刻,但我最爱它独自思索的模样。这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心语:“请暂时不要打扰我,我需要想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思想


人和它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想事情的时候不愿被打扰。我们知道,人和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思想能力的不同。这种能力的大小,可以从不受打扰的时间多少去判断。有的人非常善于思考,所以会长时间待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有自己独处的空间。而有的人很少这样,总是和许多人待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有个十八世纪的法国人叫蒙田,他因为需要集中思考很多问题,一般的时间和空间已不够用,就专门垒了一座古堡,将自己囚禁起来,绝不出门。他一口气自我囚禁了十年,然后才走出古堡。这三年中,他考虑了许多重要的问题,并获得了明晰准确的答案。

在我所见过的动物中,猫无疑是最善于思考的,这个大概是不争的事实。它们为了找到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进行思考,可以说用尽了办法,有时不得不在主人家里东躲西藏。它们除去睡眠,大量时间都用来思考。越是优秀的猫,越是长于独处。融融思考时当然要避开打扰,并且会因为思考的深度而不断变换姿势:一般的思考是偏卧,再认真一点就要伏卧;最严肃的时刻,它一定要端坐。当它昂首挺胸坐在那里,两只前爪立定,眯上眼睛或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那就是十分投入地思想,想一些十分重大的事情了。

我们会想象一下它平时想些什么,通常这是让人好奇的。进入它脑海的内容可能是十分繁杂的,它经历的事情,它想象的事情,会纷至沓来。比如它会想念双亲和兄妹,想小时候的事情,某些印象和场景会往复闪回。它会难过,怀念和留恋。因为它再也见不到它们,这是任何生命都要面对的痛楚和缺憾。人的自私和粗暴专横,对一个异类造成的伤害是不可弥补的。各种美食和玩具,优厚的物质条件,也许都不足以抵消它们的痛苦。有人可能认为动物们是没有精神的,这种认识多么粗陋,甚至是残忍的缘起和由来。它们不仅有精神,而且观察下来,在某些方面、某个单项,很可能还要优于人类。它们的单纯和专一,忠诚和质朴,许多人都有深刻的感受,并时常被打动。

“它会想起许多,从记事起的所有经历,一幕一幕,就像做梦一样。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想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对来访的朋友说。“会有这么复杂?”“凡是生命,都面临类似的问题。我们也一样。”我这样推断。朋友叹气:“它想那么多,也无法告诉我们,真可怜啊。”“是的,我们也一样。我们想得也很多,可是也没法告诉别人。我们大多数的想法都只能留在心里,这和融融是一样的。我们想的许多事情好像也没用,但还是要想。看来人只要活着,就要想。”“‘我思故我在’?”“是的,对应一下,就是‘猫思故猫在’。”

“你现在正思考什么?能告诉我吗?”融融的眼睛转过来,好像在向我发问。

我在心里回答它:“哦,我又想到了那座茅屋,我们家,我小时候。我在想小獾胡离开后,我们家养过的所有动物。它们很多,我说过,都因为各种原因先后离开了。在许多时候,人是没有能力保护它们的,根本无法尽到自己的责任。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把它弄到身边来?因为自私?当然。可是我要说的是,一切还没有这样简单,这其中更重要的,还是因为爱。这不是一般的爱,而是难以忍受、日思夜想,非要和它们在一起、非要相守和厮磨不可的那种欲望。当这种心情变得越来越急切的时候,就再也无法阻止了,就会去找它们、抱它们。当时,就因为这些复杂的原因,我才犯下一个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它听不到我的声音,但这目光却送来一种抚慰,好像在说:“我听着呢,我想它们不会责怪你的。”我低下头,不敢迎视这眼睛。我一直觉得、仿佛觉得,它知道它们,它就是它们派出的一个代表。尽管这样,我知道自己要讲的,像小獾胡的故事后半部分,是最不适合融融听的。是的,最后我只能说给家人和自己。我即便不讲,也会一遍遍想起那些往事,不想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我正在做一件事情,可是不知怎么就出神了,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这姿势和融融是一样的。是的,我在思考。我思考的时候也不想让人打扰。

无边无际的思考让人疲惫,可是没法停下来。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许多思考都是无用的,但也像一只猫那样,思想本身是无法终止的。


……(未完)

2021-1《十月》目录


非 虚 构

梁庄十年/ 005  梁鸿


中篇小说

自画像/084  陈武

望云而行/113  邱华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182  阿袁


短篇小说

沈先生字复观/155  马拉

窗外灯/167  阮夕清

婚 飞/176  周洁茹


散  文

三天走一县/205  苏宁

话梦录/214  张鲜明


思想者说

山山记水程/132  李舫


诗  歌

马蹄铁/223  赵晓梦

空山与磷火/227  汤养宗

墙的变体/230  赵丽宏

奔 月/233  西 渡

童年与墙/236   瑠 歌

山中避雨/239  颜梅玖

 

艺  术

封  面 城之梦之三[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蒙山儿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  三 远方的太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欧阳江河



悦-读

2020-5《十月》·中篇小说∣董夏青青:狍子(选读)

松山湖·《十月》年度中篇小说榜(2020) · 提名作品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大头马:白鲸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大头马:白鲸

2020-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2020-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2020-5《十月》·中篇小说∣葛亮:飞发(选读①)

2020-5《十月》·中篇小说∣葛亮:飞发(选读②)

2017-5《十月》•散文|张炜:松浦居随笔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①)

微信·专稿∣行超:爱与生活的哲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