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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十月》·小说新干线·评介|孟繁华:出道便是希望——评丁小宁的两篇小说处女作

孟繁华 十月杂志 2023-03-14


孟繁华●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人民大学、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香港岭南大学等客座教授;北京文艺批评家协会原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辽宁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编委等。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著有《众神狂欢》《1978:激情岁月》《梦幻与宿命》《传媒与文化领导权》《游牧的文学时代》《坚韧的叙事》《文学革命终结之后》《新世纪文学论稿》(三部六卷台湾繁体版)等30余部以及《孟繁华文集》十卷。主编文学书籍100余种,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国内外重要刊物发表论文500余篇,部分著作译为英文、日文、法文、韩国文、越南文等,百余篇文章被《新华文摘》等转载、选编、收录;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批评家奖、丁玲文学奖,《十月》特别奖、多次获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理论成果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连续三届获辽宁省哲学社会科学一等奖等。

出道便是希望

——评丁小宁的两篇小说处女作

孟繁华

丁小宁是90后的文学新人。如果是这样,那么《去海口》《月光》就是她的处女作。处女作是“双胞胎”的,大概还不多见。两篇小说题材不同,处理方式亦南辕北辙。但可以肯定地说,它们都是好看的小说,是非常有意思的小说。她的小说甚至改变了我的某些陋见,比如,我认为年轻的小说家基本是在写个人经验,离开了个人经验它们几乎不会叙述。事实是,确实有这样年轻的小说家,但年轻的小说家并非都是如此。丁小宁就是个例外。

《去海口》,简单地说是一个“寻父的故事”。在一个南下的卧铺列车上,刘圆圆和许世祥在同一节卧铺车厢。“许世祥是刘圆圆她爸,这事儿刘圆圆知道,许世祥还不知道。”小说开篇的交代像悬疑,也像谍战,因此,按叙事学的说法,这是一篇“后叙事视角”的小说:小说的线索和结局,没有人知道,讲述者不知道,当事人不知道,读者当然更不知道。情节在发展,故事在演进,但一切仿佛犹在冥冥之中,我们都不明就里。

刘圆圆寻找父亲,是为自己更是为了母亲。母亲对父亲许世祥仍然怀有未竟的情愫。他们莫名分手,分手后母亲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所有的故事都源于阴差阳错的这一刻。刘圆圆一出生就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对女儿来说,几乎没有比这个现实更残酷的。于是,寻父在刘圆圆这里就成了顺理成章迟早要实现的事情。在去海口的列车上,他们相遇了。这个相遇不是邂逅,不是偶遇,是刘圆圆“蓄谋”已久的策划。

与生活的和解,与父亲的和解。这一代与“父辈”的故事,和80年代以来所有的与父辈故事的讲述和姿态完全不一样。80年代以来,“审父”“弑父”“寻父”几经辗转,父的存在成为一种巨大的“影响的焦虑”。除了传统文化中父子关系的构造和讲述外,更来自西方观念的魅惑。因此,现在想想这些作品除了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外,其文学意义几乎所剩无几。丁小宁的这篇《去海口》大不一样。小说进入讲述,女儿刘圆圆和许世祥就在一节车厢里,这一交代预示了刘圆圆寻父之旅将充满戏剧性。随着“父女”接触的深入,我们知道,刘圆圆父母分开时,母亲已经怀上了她。然后便是母亲“苦难的历程”,她一个人将刘圆圆带大,没有再嫁。母亲不允许她提起父亲,母亲五十岁就患上了中度老年痴呆,其生命境况可想而知。但女儿对父亲的想象是其他关系难以替代的,因此——“母亲并不知道她来找许世祥,也许是有神明庇佑,那天刘圆圆在清理旧家具时,书桌抽屉的夹层里掉出了几张照片和一页证书,上面是刘圆圆的出生证明,父亲那栏写着许世祥三个字,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一定要考上研究生’,淡蓝色的字迹已经晕染开了一点。刘圆圆依靠职业优势和人脉,在几个月的寻找后,终于背着母亲找到了父亲,有些事情,总是需要尘埃落定的,就当是为了母亲,起码刘圆圆在出发前,只是为了母亲”。这些交代性的文字是为了串联起情节脉络。重要的是小说对刘圆圆和许世祥关系的处理。他们在海口下车,然后是刘圆圆提出要采访许世祥,只要跟他大半天就可以。故事就发生在这大半天。“父女”吃了牛肉面、吃了冰激凌、看了大海、唱了卡拉OK。接触中,刘圆圆大体了解了父亲许世祥。她借流浪汉的手机给母亲回了电话——

 

流浪汉的号码果然很幸运,那天刘圆圆又用他的手机打了第二次,这次刘圆圆没有主动挂断,你好,我是许世祥的女儿,刘圆圆说。电话那边的人没有说话,我爸,刘圆圆停了一下,他一直在找你。外界的声音像是消失了,即使又有火车驶过,刘圆圆还是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就到这里为止吧,你爸是个好人,她说,这些年他一直以为他的孩子真的夭折了,一开始他也质疑过,但是人如果没有一直去强求什么,也不是他的错。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陪他选墓地,他大概没有告诉你,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

 

行将就木的许世祥,为看大海,特意在海边买了墓地。刘圆圆看了父亲许世祥的墓地,并将照片发给了母亲。这是一个寻父的故事,也是一个与生活和解的故事。丁小宁化解了80年代以来关于“父亲”的巨大焦虑,父亲不再是一个文化符号,不再是一个象征。父亲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寡言少语、自尊自爱、热爱生命也从不苟且。他坦然面对死亡并且格外诗意。因此,丁小宁的“寻父”是一次不做宣告的寻父的突围,她用日常性战胜了诸多观念性。

《月光》是一篇非常具有现代感的小说。虽然主要是叙事者讲述,但并不是全知视角。小说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现实的,包括柳艾的职业,她的所到之处,她的客户和有关系的人。但她和所有的人都没有实际意义的交流或交往,她生活在客观世界,但完全远离了意义世界。柳艾的讲述离奇也支离破碎,没有任何连贯的情节和故事。袁媛、姐姐等,似乎是虚拟的人物,可有可无。

小说开始写的是墓地,阴森可怖;然后写废墟,写烂尾楼,写空无一人的房间、昆虫的尸体,写两人的发呆,柳艾不以为然,她甚至喜欢;写鬼,写梦境,写对神秘事物的敏感抑或是感知。“她更怕活着的人”“不喜欢有光”“害怕人多的地方”等等。柳艾怪僻的性格显然来自于她的职业,她是一个整容师、整容医院的院长。她将无数的女孩子整成同样的面容,每天见到同样的、没有区别的面孔,是内心之所以没有反应的唯一理由:“她的客户大概都长一个样子。”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喜爱:“她喜欢一切废墟”。废墟当然只是一个意象,废墟既是与外界隔离的意象,也隐含了修整或“整容”的可能。因为她更喜欢“财源滚滚,黄金堆满”。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也可以说,柳艾的性格是一个“异化”的产物。

“一年前,墙上的镜子在柳艾面前掉了下来,镜片裂成了好多块,柳艾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她走近了一点,脸上的血流了下来,顺着碎片渗透在了地面,每一块碎片都映着她的脸。”这里甚至没有写柳艾的感觉、神情和动作。只是说“她只好做了整容,柳艾是疤痕体质,作为院长,最好的专家为她做的手术,但离近一点看,还是可以看到几条疤痕。柳艾从此讨厌镜子”。一个连自己毁了容都无动于衷的人,当然不会对外部世界有任何关心或关注。后来我们看到了这一段对话:

 

身体还疼吗?袁媛说。

什么疼?

你的脸。袁媛看着柳艾。

我看到上面有几道伤疤,袁媛说。

她们站在有光亮的地方。

 

这段对话,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柳艾仿佛不在现场,讲述者更是置若罔闻。一句“她们站在有光亮的地方”,更强化了交流的无效,外部世界的光亮进一步衬托了柳艾内心的晦暗。

袁媛的姐姐是个出租车司机,她出走了。原因是她厌倦了给别人开车,“全都是别人的目的地,没有一个属于她自己。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很匆忙,只带了很少的物品,那天我注意到她剪了短发。也就是从那晚开始,我大量地掉头发,我总觉得和姐姐剪了短发有关,她的头发变少了,所以我的也变少了。也许我爱自己的头发胜过爱她本人,几天之后,我甚至都不会太想念她”。她甚至不会主动和姐姐联系,原因是“她先逃走的”。这里没有任何情感诉求,感情世界在这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但是,小说的最后,柳艾还是“想起了袁媛,然后柳艾突然就想妈妈了”。读到这里,我终于长舒一口气。柳艾终还是没有“哀莫大于心死”的不可救药。她的处境,她的心境,是现代职业造就的,是“现代病”的一种形式。因此,丁小宁以隐晦甚至晦涩的方式表达了这一病态,其本质不是萨特的存在主义,不是卡夫卡的个人主义,而是社会批判小说。我想,丁小宁真是得了先锋小说的真传,她刚刚出道,但这个出道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小说另一种希望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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