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欣的往事与莫卧儿皇后的风情

亦舒有一本书，书名叫《印度墨》，讲述富裕家庭出身的陈裕进21岁大学毕业那年夏天回香港过暑假。陈家颇有老钱，祖父在书房做船舶模型放进玻璃瓶子里消遣，祖母和牌搭子搓麻将消磨午后光阴，家里还有佣人和司机，少爷裕进回家，每天学三个小时中文，比在旧金山父母家里还要舒服懒散。

《印度墨》

作者:  [加拿大] 亦舒 

出版社: 东方出版社

出版年: 2015-9

有些人就没有那么幸运，生在荆棘堆里，要努力挣扎才能活下去。一天裕进认识了17岁的刘印子，她美丽的容貌让裕进一见倾心，同时广告公司也发现她的清新之美，签了香皂、洗发水等小制作广告由她出演。

短发的印子低头收拾化妆工具，雪白颀长的后颈上有一个紫青色纹身图案，是空心中文字写的一个“氣”。裕进的少年心就此被拨动。

印子说那是用水腊树花汁制成的墨水，给皮肤吸收之后，历久不退，印度女子用它在手脚上描花，以示吉祥。裕进闲时也用印度墨替她作画，有时在她脚背上画藤蔓纠缠，雪白裸足上开满黑色花朵，旖旎无端；有时在她后颈写字，时而作“魅”，时而改“惑”，有富商观之心痒，收印子为禁脔。裕进对印子说，跟我去美国读书，但印子不能，她有一个年过五十失业的母亲，和一个十五岁读高中的妹妹。

许多年后，香港著名女星李嘉欣曾经公开说，当年有个男友，很爱她，叫她跟他去美国读书，但她要养家，回绝了他。读过《印度墨》的读者都知道，这本书的女主角刘印子是以李嘉欣为原型，男主角陈裕进的原型是这本书作者亦舒的侄儿、科幻作家倪匡的儿子倪震。

故事的后半段已无甚新颖之处，除了故事背后的故事有看八卦的意味，倒是开篇的印度墨让人印象深刻。平时看印度宝莱坞的歌舞电影，女性手上脚上画满密密的图案着实令观者惊叹，那样细致连续不断的线条，要花多少工夫画成，端的妖艳动人。

画出这些图案的印度墨，并不是像书中所说是水腊树花汁制成，而是散沫花，中国古代叫做指甲花。这种植物非中国原生，很早就来到了中国，《南方草木状》里已有记载：

指甲花，其树高五六尺，枝条柔弱，叶如嫩榆，与那悉茗、末利花皆雪白，而香不相上下，亦自大秦国移植南海，而此花极繁细，才如半米粒许，彼人多折置襟袖间，盖资其芳馥尔，一名散沫花。

散沫花从罗马帝国远道而来，开始种在南海诸郡，后来慢慢向北方扩展，各地都有，深得中原人民的喜爱。北宋末年绍兴人郑刚中曾写《题异香花俗呼指甲花》诗赞美它：“小比木犀无酝藉，轻黄碎蘂乱交加。邦人不觧称谁说，一地称为指甲花。”郑刚中官职做到四川宣抚史，入南宋后被贬桂阳郡（今湖南桂阳县），宦迹最远就到湖南，那么北宋的时候湖南、四川也有了散沫花。诗中拿此花比木樨，可知是散沫花，散沫花另有一名叫水木樨，便是从它像木樨又性喜水而来。

散沫花

明清各地方志中都有散沫花的记载，福建尤其多。台湾县志说它树若垂杨，叶类枸杞；安溪县志形容它树形婆娑，略似紫薇，一名“七里香”；福建通志则说叶如嫩榆，因花形似桂香味清幽，又叫它“番桂”。甚至杭州也有，明朝高濂在《遵生八笺》里说杭州城外诸山中皆有，随便挖一株回家种在盆里，花色如蜜，足堪盆玩。罗马帝国来的散沫花在中国栽种多年后逸为野生，就快成乡土树种了。

散沫花除了蜜黄色的还有白色的、粉色的和红色的，在广东长得尤其好，树高可达六米。论香味香过桂花，论着色红过凤仙，又是花树，比草本的凤仙还好许多。明末清初广东人屈大均著有《广东新语》一书，里面散沫花和凤仙花并提：

指甲花，颇类木樨，细而正黄，多须菂，一花数出，甚香。粤女以其叶兼矾石少许染指甲，红艳夺目。唐诗“弹筝乱落桃花片”似谓此。一种金凤花，亦可染，名指甲桃。二三月时栽之，与指甲花为一丛。儿童向街头卖者，多此二花。

散沫花，一名指甲花，树高五六尺，枝条柔弱，花繁细如半米粒许。广人多使丐者著敝垢衣种之，花香尤烈。其叶以染指甲，故名指甲花。粤女歌云：“指甲叶，凤仙花，染成纤爪似红芽。”

散沫花采叶捣汁，中国的闺中女儿用来染指甲，印度妇女向来浓妆艳抹，采了枝干叶片来，揉得叶烂，捣得浆稠，磨得汁浓，蘸得笔饱，以身体作画纸，画满手臂脚背，望之惊叹骇然。

多年前看过美国女作家樱杜•桑坦蕾森的小说《第二十个妻子》,讲述的是印度莫卧儿王朝贾汗季和皇后茉荷茹妮莎的故事。茉荷茹妮莎被封为努尔贾汗皇后，意思是“世界之光”。她在初进宫廷时，贾汗季给她的封号是努尔玛哈——宫廷之光。从开始时的照亮宫廷，到后来的照亮世界，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贾汗季对她的钟情。贾汗季的意思是“信仰之光”。茉荷茹妮莎是贾汗季的第二十个妻子，这一对光之夫妻生了个儿子大大有名，叫沙贾汗。如果想不起这个皇帝是谁，那提起“泰姬”就谁都知道了，那位大名鼎鼎因“泰姬玛哈陵”而闻名于世的女子艾珠曼德•芭努，便是茉荷茹妮莎的侄女、沙贾汗的妻子，续书《玫瑰盛宴》便是她的传奇。

印度电影《泰姬陵》

“光之夫妻”的夫妻生活很世俗，两人大吵小吵无数回，甚至大打出手，互相掌掴。世称泰姬的艾珠曼德•芭努则和姑妈兼婆母性格完全不同，贤良淑德，温柔恬静。艾珠曼德•芭努和沙贾汗的感情很好，沙贾汗娶有四个皇后，第一个皇后是波斯公主，但沙贾汗的儿女都是艾珠曼德•芭努所生，她嫁给他十四年，生了十四个孩子，一年生一个，她的婚姻生活就是不停地怀孕生子。

沙贾汗才当了四年皇帝，艾珠曼德•芭努就死于难产。沙贾汗伤心不已，为她建造了永恒的泰姬陵。按沙贾汗的意思，要在泰姬陵的对面修建一座完全一样的黑色大理石的陵墓给自己睡，这样他就可以天天看着妻子了。可惜从来天不从人愿，因造白色泰姬陵花费巨大，民怨沸腾，他的儿子奥朗则布乘机起兵，把情圣父亲从皇位上轰了下来，自己当了皇帝。这个不肖子不肯成全父母的恩爱，世界上因此失去了一个美丽的建筑。

在这本书里，无时不提起皇宫里的嫔妃用指甲草的汁液来画脚画手臂的情节，婚礼前，她们会在手和脚上画满草叶图案，花纹连绵不断，极尽繁复。其美丽细致，足以让观者动容，进而动情。书中把散沫花汁译成指甲草的汁液，皇宫外的山上就长满散沫花，随时可以命仆人去砍一捆来揉叶捣汁绘画。

时至今日，有去印度、尼泊尔和西藏旅游的汉人女子，也多爱在街头小店里请当地人用海纳汁画花，完后伸出纤纤玉手雪白素足，淡墨色的花朵盛开其上，妖艳魅惑，一派南亚热带气息和异国风情，不为迷人，乃是自醉。

海纳汁是现在对散沫花汁的叫法，英文Henna的音译。散沫花汁除了在身体上绘画，还可染发，比散沫花汁在身体上画画久远多了，迄今已经有六千年的历史。在散沫花分布的世界各地，都沿用此方，埃及、亚丁湾非洲角、迦太基、阿拉伯半岛、近东和南亚等地盛行。考古发现，古埃及十八王朝的法老图特摩斯一世的王后雅赫摩斯（Ahmose）的木乃伊头发上有用海纳粉染发的痕迹。

用海纳粉染发原是上述一带地方的宗教仪式，海纳的黄色象征太阳的光芒。海纳从宗教进入世俗，阿拉伯人的婚礼大量用到海纳，他们的婚礼盛大隆重，分三天举行。第一天为黄金之夜，新娘要佩戴新郎送上的黄金饰品，第二天为海纳之夜，新娘亲属要为新娘用海纳彩绘纹身，第三天才是婚礼庆典。这种风俗后来传播到印度，在十二世纪莫卧儿王朝统治时期流行开来，此前在古印度呔陀时期Mehndi（梵语，音译为曼海蒂或魔汗第，指纹身彩绘）的原料是姜黄粉。茉荷茹妮莎和艾珠曼德•芭努这个时期，用的是海纳汁，而不是姜黄粉。

海纳粉也传到了欧洲。1800年前后英国人从印度得到海纳粉后带回本国，引领时尚风潮，英国淑女们以海纳染红发为时髦。拉斐尔前期画派的大画家美少年但丁•加百利•罗塞蒂（1828-1882)喜欢用海纳粉调油膏作画，画那有着修长圆蕴脖颈和丰腴下巴的女子贝娅塔•贝娅特丽丝，还有女神潘多拉。他用海纳粉画出她们的红袍，和丰厚的亮红卷发，让细碎卷发在她们额前围绕，衬得她们细腻白肤如奶油一般。

流行风潮从英国传到法国，巴黎的茶花女们见之疯狂，红玫瑰白山茶已经落伍，红发才是最新款，纷纷染了火红的爆炸头招摇过市，她们的神女宫殿因此被称作月光女神红发屋，康康舞跳热了红磨坊的崛起还在红发屋之后。

自此，散沫花、海纳粉、印度墨、指甲草汁四者联系在了一起，原来这些好玩有趣的植物染料都是散沫花的副业。

海纳粉

从印度墨到泰姬陵，爱情故事都有蓝本和原型，爱情是人类孜孜不倦追求的终极目标，身为皇帝，后宫三千，妻妾几十，所爱也只有一人，其实每个人都有和裕进相似的愿望：租两亩地种草莓，在果树荫下写诗，同喜欢的人一起说笑，在无云的晚上看星，如果够情趣，在喜爱的女子脚上用印度墨描纹绘花。

——真南面王不易。

你道是此话矫情，那沙贾汗已经作出了回答。

白色的泰姬陵在月光下溶溶发光，恍如珍珠自生光华。

【植物档案】散沫花Lawsonia inermis，又名指甲花、水木樨，千屈菜科散沫花属高大灌木。花序长可达40厘米；花白色或玫瑰红色至朱红色，花期6-10月。花极香，除栽于庭园供观赏外，其叶可作红色染料，花可提取香油和浸取香膏，用于化妆品。

文并供图/蓝紫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