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生活那层皮 | 天元律所雅趣专栏
文丨天元律师事务所 董伯羊
人生虽短，负担沉重。就连《倚天屠龙记》里杀人放火的明教群豪们也时常念叨着“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然而生活或者总有一种平静的表象，雪藏了为之而作出的无数努力。刘震云——最喜欢的小说家之一——在某一版本的《新兵连·头人》的序言里曾经写到，作者的主要工作就是“揭开生活那层皮”，从而让普通人得以重新发现和理解他人和自己为了持续生活而付出的全部艰辛。
以上就是在五刷— —包括电脑上的四遍和影院里的一遍，但还不算正在看的这一遍——《海边的曼彻斯特》之后，对这部斩获了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并帮助卡西·阿弗莱克拿到了小金人的电影的点点理解，尽管奥斯卡奖的水平早已经开始日薄西山。
这部普遍被认为“致郁系”的电影有一个明亮的开始——男主（“Lee”）和哥哥、侄子开着渔船在海上钓鱼，并讲着关于大鲨鱼吃人的笑话；回到家里，Lee有一位感情很好的妻子和三个年幼但可爱的孩子；在观众几乎会认为这是一部温馨的家庭生活片的时候，画风一转，Lee突然成为了一个颓废的修理工，负责四幢楼房的维修，每天上班和客户吵架、和老板拌嘴，下班去酒吧喝酒打架，并且无视搭讪的姑娘，然后回到家继续喝酒直到昏睡在沙发上。直到某一天，Lee被一个电话叫回了老家，“海边的曼彻斯特”。他茫然地赶到医院，发现自己的哥哥刚刚去世，又茫然地赶到当地的律师事务所，发现自己被哥哥指定为侄子的监护人。
到了这片段，整部影片的时长大概已经过去一半，然而在及其有限的背景信息之下，我们还是和影片开头一样茫然，一个脾气暴躁生活贫乏的男人过着无聊的生活，拒绝与任何人深度交流，甚至企图拒绝担任自己侄子的监护人。但就是在Lee坐在律师对面发懵的时候，剧情又一次闪回，驱动Lee全部生活方式的暗流被揭示——他曾经因为没有给壁炉罩上防火罩而导致自己的房子失火，三个孩子全部因此丧生。
背负着沉重的负担，Lee选择放弃生活，离开家乡，成为了一个暴躁的酒鬼，逃避一切责任，拒绝别人一切好意。但哥哥的一纸遗书，让他不得不再次回到哥哥的老房子，开始照顾侄子的生活。当然了，直到此刻，Lee还是对自己和侄子的生活持一种漠然的态度，同时在从遗产处理到未来生活地点的各个方面和他的被监护人针锋相对。叔侄俩之间最常见的对话是：“Can I have some money?”以及“Can you take me to…….?”
尽管如此，Lee的生活还是缓缓地出现了转机——他开始挣扎。作为监护人的责任以及与侄子不知远近的感情，让Lee开始尝试重新回归在家乡的生活。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开始在家乡找新的工作，但是失败了，因为人们不待见他；他为了给侄子和他的女朋友（之一！）制造独处的机会，努力地和侄子女朋友的妈妈聊天，但是失败了，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聊天；他接到了哥哥前妻的电话·，但是立刻就挂断了，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坐在已故哥哥的房间里，看着窗外静谧的海景，然后一拳击碎了玻璃，仿佛要击碎平静的幻象。
继续剧透下去好像没什么意义，但看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理解，《海曼》绝对不是一部普通的“致郁”或者“丧失”系电影，尽管主题消沉、画面阴郁，但负担沉重的男主确乎是在努力达成从与生活决裂到与自己和解的转变。“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平静这层皮被揭开之后，或许就能发现，生活往往是在无聊和难过之间摇摆。就如同Lee一样，要么是无聊的上班通厕所、下班喝啤酒，要么是沉浸在哥哥去世自己不知所措的悲伤中。这部淡化了情节，也没什么大牌的电影大概什么也没能点破，但是其琐碎的白描式影像或者让观众能够回去直面自己生活中的那层“皮”：每天——不论看上去多么快乐/悲伤/成功/失败而又平静——的生活，或者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在这层无知之幕下面，藏着一个阴郁至极的问题：生活的价值在哪里？
对于——离异、丧女、哥哥新逝的——Lee来说，在击碎了平静的假面之后，他发现自己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在失去价值之后继续过下去？Lee在挣扎中选择与自己和解，重新开始尝试承担照顾侄子、重建生活的责任，但是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走出过去的阴影，最终只能选择离开。这里有一种英雄主义。不仅仅是像人人都耳熟能详的“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那么简单，而可能是要更进一步看到，生活或者本不存在真相。正如韦伯所说“有些事情，尽管不美但却神圣，而且正是因为它不美且只就它不美而言，才变得神圣”。没有人是邪恶的，但是生活就是如此残酷。假如《海边的曼彻斯特》较同期电影能够有所突破，那么或许是因为其成功地塑造了Lee这样一位日常生活中的悲剧英雄，同时也让我们见识到了面瘫式表演也可以拿到奥斯卡影帝。
当然，尽管如此地喜欢这部电影，也不能认为这部电影是尽善尽美的。作为一部美国电影，《海曼》毕竟还是掺杂了些许了甜腻和温情脉脉的成分在，在某些情节上不能够残忍地让人痛快，而且画面和布景的细致程度上也稍逊于同类型的日本和中国电影。如果您喜欢《海曼》的调调，或许还可以再去看看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和《无人知晓》，或者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和《戏梦人生》，或者小津安二郎大名鼎鼎的《东京物语》。不得不说，亚洲导演总是能够用最简洁明确的视听语言表现出生活中最深刻的残忍与无奈。但无论如何，这部不久前才刚刚引进内地院线的美国电影，想必有潜力成为在《战狼2》们充斥荧幕的2017年，成为影迷的另一种选择。并不是说生活真的必然像《海曼》里一样茫然无措，但这至少揭示了一种被长期忽视的可能性——愿每个悲惨的人都被生活残忍以待，然后喊叫着说：“看，你们中间来了个自由快乐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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