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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镜》:丧歌高唱

2016-10-29 杨时旸 数洞社媒

某种程度上说,《黑镜》是科技时代的“七宗罪”的变种,自第一季开始,就流露出庄严的末日审判的调子。它的所有故事都站在了狂欢者的对立面,审慎地处理着这个时代最热门的科技和最热切的期盼。

作者 | 杨时旸

编辑 | 廖 皮

来源 | 腾讯娱乐

作者简介杨时旸,专栏作家,影评人,《中国新闻周刊》主笔。出版新书《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

当蜜蜂绝迹之后,人类只能存活四年。多年以来,这个假说大张旗鼓地传播,应和着人类对于灭世的恐惧。很多人把这句惊人的预言安插在爱因斯坦的名下,但实际上,令人失望的是,并没有证据证明爱因斯坦曾做出过这样的判定。这句话,裹挟着科学的外衣,和其他那些神秘而不可验证的古语一样,只是对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恐惧的一种回应。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黑镜》第三季第六集《全网公敌》展现了一种“后蜜蜂灭绝时代”的景象。那个世界中,人类没有灭绝于饥馑,而是死于人性之恶。在这个故事中,“蜜蜂灭绝”隐喻了文化和文明上的崩塌,那是一种道德和人性中的精神饥荒。

为了维系世界的正常运转,政府和科技公司合作制造了人工智能蜜蜂,这些有着金属身体和智慧头脑的微小昆虫,安静地在不同的角落兀自繁衍,它们隐秘但无所不在,能被所有人看到,但又被所有人忽视。当然,也有人从最初就担心,这些漫天飞舞的小东西会成为一个个窥私的摄像头,但无人能证实这些,更重要的是,这几乎是人们可以担忧的极限了。但最终,这些生物远远超越了人们的想象,成为了杀人武器。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这个故事作为《黑镜》第三季前半季的收尾之作,施暴者最终的结果仍然不得而知,动态的开放性结尾成为了恐惧的延伸,映照着当下看似平静但弥漫着不安的现实。

“我从来没想过要生活在未来,但我他妈的现在就生活在未来之中。”《全网公敌》中的女主角看着智能蜜蜂自动飞舞着组成公司的logo,这样说道。这是一句自嘲,也是一句诅咒。它意外道破了我们当下的现状。我们生活在一个似真似幻的时代中。从未有一个时代像如今这样,科技成为了新兴的宗教,我们心怀盛大的希冀心甘情愿的臣服于所有张贴着“智能”“云端”“交互”“虚拟现实”等等标签的技术。我们将此称为一种“进步”,从而宣判和嘲讽那些对于这一切抱持距离和发出质疑的人们,那个群体被认为是当下的阿米什人变种——一种注定要被淘汰的顽固守旧派。

我们对于未来大声欢呼,悄悄忌惮——关于隐私的消失,脱离管控的人工智能,以及虚拟和现实边界的模糊。但这些疑虑抵消不了人类想成为造物主的傲慢。

急速向前的技术和挥之不去的恐慌之间,滴漏出深切的焦虑,《黑镜》之所以具备如此的吸引力,就是因为它回应着最切身的焦虑感。它懂得欲拒还迎和欲擒故纵,它的讲述方式一点都不炫,反而极力贴合着我们经历过的现实,但呈现的却是业已塌陷的未来。

《黑镜》从最初开始就秉持着冰冷的审判视角,展览着一切,犹如陈列证据。某种程度上说,它是反乌托邦题材在当代激起的最经典的回声。

伴随着“反乌托邦”题材的“大片化”,这个铅灰色的警世恒言的类型日益变得浅薄不堪,它的冷酷情绪被巧妙地剔除,几近沦为青春爱情戏码的陪衬物。在这样的背景下,《黑镜》至少承接着某种正宗的血统,还原了反乌托邦的魂魄——更重要的是,它给这个题材赋予了当代性的崭新可能。

相比于曾经的政治主题,如今的这类题材更多地则牵涉科技和欲望,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更加内化的恐惧。政治是从外部施加于个人暴力,进行管控并要求服从,而科技,则激发出每个人的内部认同,我们欢呼并亲手参与打造牢笼。如果说前者尚有反叛的可能,那后者几乎没有逃逸的孔洞。

《黑镜》将新季的第一集《急转直下》对准了所有当代人无法离开的社交媒介。当“点赞之交”从言论层面扩展到现实与身体层面的时候,人就被完全物化了。每个人对每个人都要评分,而分数决定一个人的生活际遇,它成为了社交媒体时代的信用记录,关乎人们能否取得衣食住行的资格,关乎能否被允许进入某一个圈层。它足以放大人心中报复性的恶意以及表演性的虚伪。当评价变成审判,所有人都能成为刽子手,而同时,所有人都可能是下一个受害人。

它跳跃联系着第三集《黑函之舞》中被泄露和操纵的隐私。社交媒介轻而易举地造就出一种吊诡的局面:我们自愿泄露着一切私人化的信息,爱好与行踪,工作与心情,而与此同时,我们还相信隐私的庄严和被保护的可能性。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如果说这两集的内容更像是对于当下现实某种程度的夸张,那么第二集《游戏测试》和第四集《圣朱尼佩洛》则把恐惧抛向了未来。

虚拟现实几乎不可避免地将接管我们未来的生活。最初,它会以娱乐化的方式与我们发生关系,继而全面统治我们的日常。无论电影还是游戏,人类一直以来的梦想之巅都是最大程度的“身临其境”,从黑白影像发展到如今的3D效果,人们日益想创造一种得以让观众“沉浸”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我们想要彻底剔除现实和虚幻的边界,把“观看”变成“体验”。

《游戏测试》中那个充满冒险精神的男人被投入了虚拟的情境之后,激发了他深藏的所有恐惧,有最浅层的对于某种动物和昆虫的应激反应,有现实层面的对于一夜情对象盗刷自己信用卡的怀疑,还有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有关父母、有关基因、有关无法挣脱的宿命的根源性恐惧。通常而言,人们觉得,虚拟现实更像是一种高阶而刺激的游戏,人们欢快地开始,忘我地投入,再毫无牵挂地退出,重新还魂到真实生活,但问题在于,虚拟情境一旦超越了某个微妙的界限,那就不再是一场可以随时摆脱的游戏,而变成了一次真实的经历,进而进入个人经验,人们将永远无法退出。从这个意义上讲,真实和虚拟,有时只是头脑中的一次波动,当边界被突破,虚构和真实就无法再被有效甄别,这成为了一次哲学拷问。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如果说这个故事有关囚禁,那么《圣朱尼佩洛》的故事则有关拯救。但悲剧在于,以治疗为目的开发的意识上传至云端的系统,最终被人类当做终极乐土。而由此,拯救最终仍然沦为困厄。

当人们觉得身体和感知可以分离,那么意识上传就不再是禁忌,当圣朱尼佩洛成为一个游魂聚集的云端,那么我们惯常意义中的现实世界就像个可以被废弃的孤岛。人们在云端得以重逢和相爱,肉身变成了一个过时的介质。从未有一个时代像如今这样,我们一边无尽贪恋肉欲,一边想尽办法取缔肉身,很多人觉得只要意识可以上传,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轻盈的精灵。但问题在于,当人类都只以意识的方式存在,那么“存在”本身就已经沦为一片虚空。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相对于这个我们在未来存在方式的故事,第五集《战火英雄》则更加切实的呈现了“偏见”的产生机制。在当下这个文化冲突日益剧烈的时代,《战火英雄》或许是最不科幻,但却最具有拷问性的一个。士兵被植入大脑的模块让“一叶障目”成为现实,它让人们毫无心理障碍地杀戮,让被歪曲的知识畅通无阻。真正阻碍人们作恶的是同理心,但那个模块阻断了感同身受的可能,激发着恶,无论是对那些人以“蟑螂”命名的行为,还是基因排查的论调,都让人想起纳粹。这个故事在提醒人们,科技的进步不一定会导向光明,也可能会沦为帮凶。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某种程度上说,《黑镜》是科技时代的“七宗罪”的变种,自第一季开始,就流露出庄严的末日审判的调子。它的所有故事都站在了狂欢者的对立面,审慎地处理着这个时代最热门的科技和最热切的期盼。

正如乐观者认定技术进步会化解一切,悲观者一直预言科技终将反噬人类。《黑镜》是这场欢快合唱中不合时宜的低音,它并非唱衰,只是预警,让人们得以意识到自己的傲慢。但更多的人都觉得,我们奔向奇点的路途是解放人类和解放人性的必然和捷径,即便知道会出现副作用,但相比于盛大的光辉,那零星的灰霾也微不足道。而绝境往往都是由极度膨胀和盲目乐观催生的。

相比于历史上可怕的过往,科技乌托邦的恐惧在于,它未曾出现过。曾经那些由于失控权力和武力造就的灾难,可以成为今天的镜子,但一个未曾出现过的场景,不可能被人们引以为鉴。所以,《黑镜》式的预言,在很多时候被当做笑话。这是一层更加令人绝望的傲慢。如果这傲慢无限蔓延,总有一天,这些黑色预言会成为谶语和挽歌。

(本文首发腾讯电视剧频道鉴剧科专栏)

△封图来源:independent.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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