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说,“用脚后跟想”就知道某件事是对的或错的,可能的或不可能的,等等。这是一个有不同语义的说法。有的是拿它当一个俏皮的比喻,意思是不需要专业知识,只凭常识就能知道;有的是挖苦讽刺,意思是根本没用脑子,瞎想;还有的则是鄙夷不屑、武断、自大、根本不在乎的拒绝,意思是,明摆着的事,不用想也知道。
传媒学教授亚乃特(Ronald C. Arnett)和亚勒森(Pat Arneson)在他们合著的《犬儒时代的对话文明》(Dialogic Civility in A Cynical Age)一书里,将最后一种用法的“用脚后跟想”称为“习惯性犬儒”(routine cynicism),也就是一种不加思考、只凭直觉和条件反射的拒绝和否定。我在说理写作课上,曾从这本书里选了几个章节给学生们阅读和讨论,因为他们日常交谈中常会出现类似于“用脚后跟想”的说法。这些说法起到的是终止交谈而不是持续交谈的作用,青少年常用语“whatever”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表示满不在乎或鄙夷不屑的言语行为(speech act),而不是真的有什么实质性的语义内容,表示的是,“不管你说什么,都与我无关”,“不要来烦我”。根据马利斯特学院(Marist College)2009和2010的一项民意调查,“whatever”被评为“交谈中最惹人生气的用语”,也被普遍视为不礼貌、有冒犯性的公共用语。如何在公共讨论中避免因有意无意的不礼貌而伤害到他人?如何让交谈有效地继续下去,而不是一谈就崩?亚乃特和亚勒森的回答是,可以通过“对话的文明”来实现,这不仅需要尊重他人或不同意见,而且还要“尊重话题”(respect topic),那就是,不要随便把一个话题断定为“不值一谈”、“不值一驳”。“用脚后跟想”就是表示这类“不值”的一个说法。不尊重话题经常是跟不尊重他人或不同意见一起发生的。在这些不尊重中,亚乃特和亚勒森洞察到一种想不加考虑就否定或拒绝的“习惯性犬儒”,它又叫“不思考犬儒”(unthinking cynicism)或“永动型犬儒”(perpetual cynicism)。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对“公共人际关系”有损害作用的犬儒主义。犬儒主义的特点之一是玩世不恭、语带嘲讽、轻蔑鄙视。它经常是某些个人的“性情”(disposition)特征——性格、习性、思想习惯、情绪心情、说话腔调。习惯性犬儒主义指的主要不是这类个人性情特征,而是在公共生活中的那种“习惯性、平庸、不考虑的犬儒主义”。这样的犬儒者对讨论问题根本不感兴趣,他抱定自己的成见,对什么都早已有了现成不变的想法。这个想法经常是三种“看穿”的结果:看穿一切人性的自私自利,看穿一切制度的不公正(总是为某些人的私利服务),看穿一切价值的矫饰和虚伪(无非是被某些人利用来掩盖他们的私利)。习惯性犬儒主义之所以有害,不在于“看穿”,而在于“看穿一切”。不加分辨、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这就变成了一种不加思考、没有判断、只凭条件反射的说“不”。文化研究者凯尔德维尔(Wilber W. Caldwell)就此写道,“犬儒主义在社会文化中有它的一席之地,它能洞察言与行的不符,这经常是有用的,也是适宜的。但问题是,习惯性犬儒一概而论,无视那些能够言行一致的人们。习惯性犬儒者丧失了判断何时适宜何时不适宜的能力。他是一个自动的犬儒,对善恶之间的灰色地带的细微变化完全没有感觉。”习惯性犬儒不知道什么应该怀疑,什么应该信任,什么情况下可以怀疑,什么情况下要守护信念。思庐哲学编辑习惯性犬儒是一种大众性的犬儒,它有反智的倾向。但是,它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经验性定型的结果。许多人是因为不断被“头脑灵光”的高人愚弄、欺骗、误导,才选择或自称“用脚后跟”来想的。在我们的生活里,确实有不少专家在用“学术”说假话,用貌似高深、精致的理论包装普通人用常识就能看穿的谎言。但是,越是这样也就越需要人们能理性、逻辑地思考,而不是转向犬儒。犬儒一旦成为习惯,变成自动而不加思考的反应,那么再有根据的说服,想影响它也都很难。在这发生之前,说理可以帮助愿意动脑筋的犬儒变得不那么犬儒,对尚未顽固的习惯性犬儒应该也有教育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