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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学术的非实用性

吴国盛 语言生活研究 2022-12-22

希腊人的科学本质上就是自由的学术。自由的学术有两个基本特征:其一,希腊科学纯粹为“自身”而存在,缺乏功利目的、实用目的;其二,希腊科学不借助外部经验,纯粹依靠内在演绎来发展“自身”。我们要深入理解希腊科学,应该在这两个方面做更多的考察和分析。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开篇第一句,“求知是人的本性”,把“知”的问题摆在了最为突出的地位。他在这部重要著作的第一卷区分了经验、技艺和科学(知识,episteme,在希腊文里,“知识”和“科学”是同一个词)。他认为,低等动物有感觉,高等动物除了感觉还有记忆。从记忆中可以生成经验,从经验中可以造就技艺(techne)。经验是关于个别事物的知识,技艺是关于普遍事物的知识。技艺高于经验,因为有经验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技艺者知其所以然,故技艺者比经验者更有智慧、懂得更多。但是技艺还不是最高的“知”,最高的“知”是“科学”(episteme)。技艺固然因为超越了经验而令人惊奇赞叹,但是由于多数技艺只是为了生活之必需,还不是最高的知,只有那些为了消磨时间,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日常必需为目的的技艺,才是科学。我们中国人常常把知识分成经验知识和理论知识两大类,亚里士多德却给出了知识的三个阶段。他的经验知识大体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经验知识,技艺这种追究原因、知其所以然的普遍知识,大体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理论知识,但是我们的分类中却没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科学”的位置。这件事情反映了希腊科学精神相当大程度上被我们忽视、被我们遗忘。

什么是“认识”?认识即是追求“科学”。什么是“科学”?为什么在“技艺”这种理论性知识之外还要增加“科学”这样一个纯粹知识的阶段?这是特别值得我们中国人思考的地方。亚里士多德说得很明白,“在各门科学中,那为着自身,为知识而求取的科学比那为后果而求取的科学,更加是智慧”(《形而上学》982A15-18)。“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显然他们是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某种实用为目的。”(《形而上学》982B21-23)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多次强调科学是一种自由的探求。他提到“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必需为目的的科学”(981b25),提到“为知识自身而求取知识”(982b1),最后他说:“显然,我们追求它并不是为了其他效用,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科学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982b26-28)纯粹的科学必须是为着求知本身的目的而不是任何其他目的而存在,这种指向“自己”的“知”,才是纯粹的科学。这样的科学,就是“自由”的科学。
 
这里所说的当然是哲学,亚里士多德也把它看成是一切科学(知识)中最高级的,是最理想的科学形态。这种科学理想,不只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能够找到,在他以前的柏拉图、苏格拉底那里同样能够找到。这种科学理想,既体现在亚里士多德开创的第一哲学(形而上学)那里,也体现在希腊人特有的科学——数学——那里。在《理想国》里,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特别强调了数学的非功利性、它的纯粹性、它对于追求真理的必要性,因为算术和几何的学习不是为做买卖,而是“迫使灵魂使用纯粹理性通向真理本身”(526B),这门科学的真正目的是纯粹为了知识。希腊人开辟了演绎和推理的数学传统,这首先是由于他们把数学这门科学看成是培养“自由民”所必需的“自由”的学问,自由的学问是纯粹的为着自身而存在的学问,不受实利所制约。
 
希腊数学的集大成者是欧几里得的《原本》。《原本》成为西方思想最重要的经典(也许仅次于《圣经》),但其作者欧几里得的生平几乎不可考。流传下来仅有两则故事。第一则故事说,有国王师从欧几里得学习几何学,欲求捷径,欧氏回答说:“在几何学的王国里没有为国王单独铺就的康庄大道。”第二则故事则说的是,一位年轻人师从欧氏学几何,但问及几何学的用处,欧氏勃然大怒:“给他两个钱,赶紧给我走,居然想跟我学有用之学,谁不知道我的学问是完全无用的?”
 
为什么希腊学者强调自己知识的非实用性呢?因为任何知识若是仅仅为他者而存在、成为实现他者的手段和工具,那么这样的知识就不是为着“自己”的知识,因而就不是自由的知识;学习这样的知识,就不能起到教化自由人性的作用。希腊人强调为学术而学术、为知识而知识,其背景在于,他们的学术本来就是自由的学术。


我们中国文化有很强大的“学以致用”传统,强调学术、知识本身并无内在价值,只有工具价值。“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读书本身不是目的,读书的价值在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学问“本身”没有价值。学问是敲门砖、是进身之阶,“学而优则仕”。总的来讲,中国的读书人、学者、士人并未视学术有着自身独立的价值,因而士人阶层总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阶层,总是依属他人而存在。今天人们批评中国学者缺乏“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其实这个局面的深层原因是,中国文化中缺乏“为学术而学术、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学以致用的传统太过强大。我们嘲笑无用的学问是“屠龙之术”,我们的学生总是问老师我们学习的东西有什么用,而我们的教师、学者也总是苦口婆心地向学生、向管理者、向科研经费的拨发者强调他们从事的学术是有用的。这个学以致用传统,严重妨碍了我们去理解科学精神的真谛。

摘自?《科学技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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