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中东彩排了一出波斯王子复仇记
4月17日,礼萨-巴列维搭乘的飞机降落在以色列本-古里安机场后,受到数百名伊朗裔犹太侨民的夹道欢迎。而后的一周时间里,这位海外流亡四十多年的伊朗前朝王储享受到以色列官方最高级别的接待,会见了总理内塔尼亚胡、总统赫尔佐格,并在以色列信息部长的陪同下,前往耶路撒冷的哭墙祷告,追溯波斯和犹太民族自2500前居鲁士从巴比伦帝国手中解救犹太人时就建立起的友谊,“展望”了伊朗现政权终结后伊朗与以色列“广阔的合作前景”。
在参观以色列海水淡化工厂时,巴列维谈到了伊朗国内水危机,以悔恨的口气表示,如果伊朗当年不发生革命,“虽然不敢保证伊朗经济发展能达到日本的水平,但至少应该像韩国一样”。
●巴列维王储夫妇会见了内塔尼亚胡夫妇 / 网络
对于17岁时就过上流亡生活的巴列维王子来说,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高光时刻。
1979年他的父亲默罕默德-礼萨-巴列维(俗称巴列维二世)面对愈演愈烈的民众示威,拒绝了手下将领血腥镇压的请求,选择携带皇室出走海外,而早前逼迫伊朗国王推动政治改革导致社会矛盾集中爆发引起伊斯兰革命的美国卡特政府却因为美国驻伊朗使馆人质危机不敢收留国王。已经处于癌症晚期的巴列维二世一度在加勒比海国家间四处辗转,最后被“老朋友”埃及总统萨达特收留,不久就撒手人寰,至今仍埋骨开罗。萨达特也在一年后遭到本国宗教极端分子暗杀,巴列维王储与母亲法拉及三个兄弟姊妹的生活再度陷入不确定性,直到里根总统上台,一家人得以获准安顿在了美国。
早年的颠沛流离和人生起伏对王室一家人造成了很大冲击,巴列维的妹妹和弟弟由此罹患抑郁症,先后于2001年和2011年自杀离世。
时代改变命运
虽然顶着前朝王室的头衔,又赶上了美国与伊朗新政权交恶,但直到2016年以前,巴列维王储并没有进入伊朗政治反对派的主流,也很少成为欧美媒体和政客关注的焦点。这涉及到伊朗革命后政治发展流变,也与王储本人的政治品性有关。
●巴列维王室旧照,后排中间为巴列维王储,后排左一为法拉赫纳兹公主,前排中间左侧为巴列维二世,中间为莱伊拉公主,中间右侧为王后法拉,最右侧为阿里巴列维王子 / 法拉王后官网
革命后,最炙手的新政权反对派是参与推翻巴列维政权但在后期与宗教保守势力斗争中落败的伊斯兰马克思主义组织“人民圣战者”。该组织参与策划了占领美国驻伊使馆事件,在两伊战争后期因支持萨达姆政权遭到伊朗主流民意排斥,但他们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下组织严密,行动力强,针对伊斯兰共和国的政治精英制造多起大规模恐怖袭击和政治暗杀事件,受害者上到总统总理下到议员超过数百人,因而在进入21世纪美伊矛盾加深后为美国对伊政策鹰派人士青睐,屡屡成为蓬佩奥、博尔顿等人的座上宾。
而以改革派面目出现、主张与西方缓和关系换取制裁解除的伊朗体制内反对派也一度在国内外各阶层享有很大支持,尤其是2009年穆萨维领导的改革派在竞选以及之后抗议选举舞弊的绿色革命中失败后,大量体制内反对派精英流亡美欧,进入当地主流媒体和智库,掌握舆论话语权,游说美国政界商界减少对沙特以色列支持,解除对伊朗制裁,换取美伊关系缓和和中东各方力量再平衡,这一派力量在2015年伊朗核协议签署后达到了顶峰。
巴列维王储继承了他父亲中庸温和的性格,一方面反对宗教对世俗生活的干涉,强调波斯世俗生活方式,家族里的女性成员也不佩戴头巾,另一方面自己笃信伊斯兰教,每年开斋节也会给伊朗民众发祝福信息;他虽然强烈反对伊朗现政权和政教合一体制,但认为外国势力对伊朗的军事介入只会抬高宗教政权的支持度,这次出访以色列也多次劝诫内塔尼亚胡政府不要贸然攻击伊朗核设施,主张通过教育和媒体在文化上唤醒更多的伊朗民众,以社会变革推动政权改变。这种平和但两头不讨好的政治立场,使得他既没有人民圣战者组织的行动力,也没有伊朗体制内改革派的国际舆论影响力。他在2013年成立的世俗反对派组织“国民会议”,在最初几年响应者寥寥,一度也不为西方政客媒体待见。
事情在2017年开始起了变化。一面是特朗普政府以伊核协议下伊朗单方面受惠却没有改变自身地区政策改变为由,退出协议重启对制裁,另一方面以改革/温和派形象示人的鲁哈尼政府经济治理不善,加上美国制裁,伊朗国内民生迅速恶化,不满的民众走上街头示威,却遭到了比保守派政府在任时更严酷的打压。一些民众对通过体制内改革改变国家的路径失去希望,转而怀念起国王时代伊朗国内社会开放经济繁荣、国际上左右逢源的“美好生活”,示威者开始喊出“礼萨汗(巴列维一世)安息”等支持王室的口号,王储巴列维及其“通过改变社会改变伊朗”的政治理念开始获得海内外对政权不满人士的关注。
到了2022年9月,伊朗爆发头巾抗议。虽然其去组织化、去中心化特点一度让伊朗当局首尾难顾疲于应付,却也暴露出缺乏核心领导人协调梳理各方利益、维持示威热度的缺陷,导致抗议活动在12月初就归于平静。这时,巴列维王储被伊朗海内外各路反对派推举成为旗帜。今年3月,由王储巴列维牵头,伊朗民族团结阵线成立,成员包括女权主义者、头巾抗议主要策动人阿琳内嘉德,伊朗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西琳-阿巴迪,伊朗裔好莱坞影星纳赞宁·波妮阿蒂、被革命卫队导弹误击的乌克兰752号航班伊朗遇难者家属代表伊斯马雍等等。
●2022年秋伊朗头巾示威期间,世界各地女性削发声援伊朗女性 / 网络
在这样的局势下,一度落魄的波斯王子获得以色列政府的高规格接待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巴列维王储被“赶鸭子上架”推上反对派领导人大位,对他个人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极化政治下的抉择
最近五年来,伴随巴列维王储政治地位提升的,是伊朗国内日益极化的政治趋势。
在过去的100年,伊朗在文化和社会意识形态上经历了巴列维一世对宗教的打压以及伊斯兰革命后宗教势力对世俗化的反攻倒算,但伊朗宗教民众和世俗民众之间一直彼此宽容忍耐。巴列维时期穿超短裙的女性不会去嘲笑穿罩袍的女性,伊斯兰革命后,虽然宗教势力回潮,强制女性按照宗教规定着装,但在公共场合黑罩袍并不是必需的,女性可以佩戴五颜六色的头巾,头发也可以露出一半,而在伊朗人家里私域,“四壁之内皆自由”的原则继续得到尊重,民众可以在不扰邻的前提下随便喝酒开趴。一家人里,有人笃信宗教,有人不信教,但不会影响到家庭和睦。
但这种情况在过去五年间发生了巨大改变,特朗普政府启动的单边制裁,加上伊朗自身经济产业发展不平衡,导致1990-2005年婴儿潮中出生的年轻人们大量失业在家啃老,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变得暴戾乖张,开始向与自己政治和宗教观点不同的人宣泄愤怒,卷入身份政治纷争。
一面是不信教的世俗年轻人将自身所有的不幸归咎于宗教和神权体制,选择在公共场合摘掉头巾录制视频上传社交媒体,表达对宗教政治的不满,而示威期间清真寺和古兰经也成为抗议者攻击的对象;另一面,笃信宗教的体制内人士认为正是这些世俗年轻人摘头巾亵渎宗教触犯了神明,让伊朗遭到了干旱洪水各种不幸。
去年11月以来,伊朗首都德黑兰、西北城市阿尔达比勒、库尔德区等地数十所女子中学发生上百起投毒事件,大量伊朗女生陷入恐慌,不敢去上学。很多受害者家长怀疑,投毒事件是政府支持者对民众头巾抗议的报复,因为发生投毒的城市和地区都是几个月前头巾抗议最激烈的地方。
●投毒事件受害者在医院接受治疗 / KHAAMA
面对社会撕裂,伊朗政府选择了不作为,甚至出台政策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对立。头巾抗议后,伊朗政府强化着装管控,并把管控的手段和成本转嫁给了社会。多家高档商场、餐厅、酒店因为顾客没有严格佩戴头巾遭到政府无限期查封,不仅进一步造成失业,还让本来就不景气的经济雪上加霜,一些业主一怒之下选择出售产业转移资产到邻国土耳其、阿联酋营业。
社会极化现象引起伊朗各派人士甚至宗教人士的担忧。伊朗戈尔甘省加里凯什的宗教领袖喊话莱西政府:“国王时代对宗教的压迫都没有让女性放弃头巾,但你们的压迫却让我们的女性对宗教着装深恶痛绝”。针对部分保守派人士声称“今天允许女性摘头巾明天她们就会在街上裸奔”,同为保守派人士的前总统内贾德谴责该言论“是对波斯民族和伊朗女性的污蔑”,呼吁伊朗就宗教着装问题举行全民公投,认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法律”。
不过,或许是汲取了巴列维王朝放松管控引发社会矛盾喷发的教训,伊朗最高决策层并不愿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表现出任何变革意愿。领袖哈梅内伊在4月18日的讲话中,否定了就社会争议问题举行全民公投的可能性,认为“民众不懂得分析问题”。此言一出,引发各界哗然,因为伊朗宪法第三条和第五十九条明确规定了国民举行全民公投的权利。作为回应,在4月21日的讲话中,领袖要求“不同观点和品味的人学会共处”,但对于共处的法律前提——通过全民公投为引发社会分裂的问题立法以达成共识,依然持否定态度。
伊朗国内的政治极化现象也出现在生活在海外的伊朗裔美国人尤其是巴列维的核心支持者身上。由于历史原因——卡特逼迫巴列维政治改革导致伊斯兰革命、奥巴马推动伊核协议松绑对伊制裁——绝大多数伊朗裔美国人敌视民主党,而对特朗普上台后对伊朗伊斯兰政权的极限施压(重启制裁,刺杀苏莱曼尼等)欣喜若狂,他们逐渐与美国和欧洲极右翼合流,鼓吹敌视伊斯兰教,禁止穆斯林在公共场合佩戴头巾,反对种族平权运动,不承认2020年大选的合法性,散布各种离奇的阴谋论,声称美国Deep State暗中支持伊朗伊斯兰政权,因为后者在西方国家秘密存放的巨额黄金资产,是西方国家经济运转的生命线。
尽管巴列维本人的政治立场中庸平和,但在海内外伊朗人政治极化日益加剧的大趋势下,他也不得不放下超脱的身段选边站队。这次出访以色列,与他随行的助手就包括极右翼伊朗裔人士卡桑内加德,后者曾在推特上掀起“巴勒斯坦去死”的标签风暴,以抗议伊朗政府不顾本国民众的经济生活水平每年向巴勒斯坦武装组织提供大量武器和资金对抗以色列。
事实上,巴列维王储在内塔尼亚胡的极右翼政府因为司法改革陷入政治危机时访问以色列并为后者提供“形象加分”,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极化行为。他在访问期间毫无顾忌地在内政外交各个方面对伊朗现政府“骑脸输出”,不仅质疑宗教在现代生活中的地位,而且全程没有见一个巴勒斯坦人,也没有一次提到巴勒斯坦。王妃亚萨敏则把手持冲锋枪的以色列女兵照片发到社交媒体上,并在照片上写下伊朗去年头巾示威的口号:“女人,生活,自由”,被左翼人士质疑:“你们追求的自由伊朗意味着对巴勒斯坦的压迫和奴役么?”
●王妃亚萨敏的社交账号上晒出以色列女兵持枪照 并加上“女性、生活、自由”的标签 / INS
在极化政治语境下,巴列维王储访以言行的效果是双向的。伊朗境内外敌视宗教体制、追崇世俗生活、秉持民族/种族主义的伊朗人纷纷点赞,同时伊朗政府也获得了舆论加分——它可以向支持者表明,自己过往关于巴列维政权与宗教为敌、协助帝国主义镇压穆斯林和巴勒斯坦人的论断是多么的正确。
但巴列维王储以及他一旦夺权后治下的伊朗真的是支持者和反对者心目中的样子么?
对历史的选择性记忆
在政治极化结构下,伊朗人对巴列维王储乃至巴列维王朝历史有意无意地做出了选择性的观感和记忆。
伊朗现政府以输出革命的名义每年花费大量资金培养地区武装代理人,也许有国家安全角度的考量,试图将地区冲突挡在国境之外。但在伊朗民众眼中,政府在本国民众生活艰难的情况下,还出于“宗教普世情怀”关心巴勒斯坦人、黎巴嫩人和叙利亚人的福祉,显然刺伤了波斯民族主义的心灵。他们怀念起国王时代大力推崇前伊斯兰时期波斯文明的政策,将阿拉伯语词汇从波斯语中剔除,在全世界领导人的注目下举办波斯帝国成立2500周年的庆典……
然而,事实却是,即便是在国王时代,伊朗也在利用什叶派宗教的影响力积极介入黎巴嫩和也门的事务,以联合国部队的名义在黎巴嫩南部什叶派聚居区驻军,只不过当时在伊朗的操作下,黎巴嫩南部什叶派势力是以色列的盟友,而也门的什叶派在帮美国对抗苏联的势力。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继承了国王时代伊朗在中东的政治、外交和军事遗产,只是调整了对美国和以色列的立场而已。
而即便在以色列问题上,巴列维王朝治下的伊朗固然没有明确支持巴勒斯坦,但还是照顾到了周边穆斯林国家的情感和立场,没有跟以色列建立全面的外交关系,只保持了经济上的联系。
部分海内外伊朗民众在经济困苦的打压下显然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这部分记忆,但美国政治精英们的头脑显然是清楚的。后者知道,巴列维王储的支持者和伊朗现政权的支持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美国的敌视,双方都将对方视作美国打压波斯民族发展的工具,所以即便巴列维王储推翻伊朗现有体制,伊朗的地区政策也许会以更温和理性的面目出现,但其扩大自身在中东影响力的努力只会加强,而这并不符合美国利益。
所以,在美国国务院发言人被记者问及美方对巴列维王储访问以色列的看法时,只是冷冷地表示“没有看法”,建议记者向巴列维王储的代表和以色列政府询问相关信息。
●以色列国内司法改革的抗议仍在继续 / 网络
而对于以色列普通民众而言,巴列维王储的访问更像是对以色列未来发展方向的戏仿。1950年代,在美英的纵容下,王储的父亲为了保住政权,与以卡尚尼为首的宗教势力联手,颠覆了主张石油国有化的民选左翼摩萨台政府,而后更是举全国情报安全力量打击左翼政党,对宗教势力坐大不以为然,直到霍梅尼借伊朗国内社会矛盾掀起伊斯兰革命,才明白宗教保守势力才是政权最大威胁,但为时晚矣。在今日的以色列,内塔尼亚胡为了不被追究早前任上的司法责任,与尚出于政治边缘地带但发展迅猛的极端宗教政党联合组阁,并试图改变司法在以色列的世俗独立地位,引发民众连续数周示威,巴列维王朝的历史轨迹,已经预示出内塔尼亚胡治下以色列的国家前途。
因而,巴列维王储访问以色列时勾勒出波斯王子复仇成功后波斯犹太民族和平共处的宏图固然美丽,但这部王子复仇记真正的观众并不多,离真正上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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