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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多和田叶子【日本】:彼岸

张东悦 | 译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2023-03-28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彼岸》的后半部分,写了一个曾经言论偏激的政治家混入逃离日本的难民群前往中国避难并移民中国的复杂心理活动,对日本保守政治家的涉华言行进行了讽刺,反映出作者对日本与亚洲国家间的历史与现实的正面思考。小说前半部分以灾难叙事为主,后半则聚焦于日本难民逃往中国,似乎暗示中国是解救日本国家灾难的“彼岸”。

秦 刚






彼    岸

多和田叶子作  张东悦译

男人眼看着那架战斗机像树叶一样旋转着坠落下来。虽然他早已迁居别处,不住在这边了,但因为惦记那一小块长年悉心侍弄过的菜田,所以特意坐电车来照看。

男人遥望着那飞机坠落的去向,想割下那根又细又弯的黄瓜的手一直停在那里。飞机消失在那座驼峰形状的山丘的另一侧。大概是掉进海里了吧?但从男人站着的位置是看不到大海的。在他刚上小学时,整个山丘都被设为禁止入内的封闭区,从那以后,船只就不能从村子里直接出海了。海边并没有海水浴场和渔港,而是在填海造就的混凝土的广阔“土地”上,建起了仿佛富士山被削去上半部后那种形状的建筑物。那是个皮肤看似光滑,却能将八千根刺隐藏在内侧的怪物。男人在少年时代就曾注意到那个建筑物,但不知何时又忘记了,现在记忆正要从长时间的昏睡状态中苏醒过来,但却晚了一步。在爆炸声中,在鼓膜裂开的同时,男人的大脑也融化了,消失了。

飞行员惊讶地发现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建筑物。他想:“啊,那不是头顶,是地面。我正在头朝下坠落呢。”但不知为何,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他并不感到慌张。然后,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慢,剩下的时间本应比一秒还要短,他却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建筑简直就像军需工厂一样。这地方有过军需工厂吗?以前,日本的神风少年们可能也是在坠落的过程中感觉到时间的速度变慢了吧?但我没有理由去做那种自爆式的恐怖袭击。这只是一场事故。燕子飞进马达里,螺旋桨停了下来。我就这么死了,实在有些荒唐。早知如此,就不该应征入伍,直接在疗养院里闲度一生就好了。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呼吸功能弱作为自己的幸福来看待呢?光想着从事有男子气又危险的工作,结果在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这个无趣的亚洲岛国,和这座无聊的工厂相撞而死。这也太荒诞了,我真是连笑的心思都没有,太没有意义了!”

这位十八岁的飞行员以为只是个普通工厂的那个建筑物,其实是一个月前刚刚重新启动的核电站。报纸上说:“核电站在法国优秀企业的帮助下,运用最尖端的技术,多次针对重启的安全性进行调研,结果得到了当地居民的赞同,终于重新启动了。”事实上,没人清楚他们到底得到了谁的赞同,因为那一带只住了一个居民。他叫山野幸绪,原本是一位诗人,一直坚决反对重启核电站。其他居民因为疲于抗议运动所引起的家庭纠纷,都已经离开了这片土地。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针对日本核电站重启的安全性问题,突然在巴黎召开了国际会议。结论是“只要不发生预想之外的事情,重启是绝对安全的”。参加会议的专家是从利害关系全然不同的二十二个国家邀请来的,很难想象他们全都被收买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说会议得出的结论就是客观而科学的。最近的政治已不再受个人意志所左右,政治家、学者和财界人士在日式餐厅里一边用筷子尖夹起高级鱼肉,一边小声从事的传统贪腐已经不存在了。其理由一是高级鱼已经无法捕捞,二是由于某餐厅的老板娘因间谍嫌疑被捕后,那些人开始怀疑在这种日式餐厅会面是否真的安全。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在大脑与大脑之间传递隐形信号,指定的人接收到发给自己的信号并同意后,钱款就会自动汇入这个人的银行账户。这种全新的世界经济的运作方式业已形成。虽然目前生物学家和经济学家都无法证明这种新的贪腐机制的存在,但很多人都有所觉察,尤其是很多诗人都这样认为。

当专家们被目光锐利的记者用棍棒般的麦克风对准时,他们回答说:“只要不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核电站是绝对安全的。”飞机发生故障而坠落在核电站的正上方,那可真是典型的出乎预料之事。战争确是时有发生的,如果在发生战争的情况下,战斗机坠落其实称不上什么出乎预料。但这次并不是战争情况下的事故。只是因为在和平时期士兵也得吃饭,所以美军会安排军用飞机为自己的军队运送那些只有在美国才能买到的特殊食材。而这架运送特殊食材的飞机因故障而坠落了。根据美军的方针,运输机和战斗机的区分早已被废除,按以前的标准来说,这架飞机其实就是战斗机。但是,这次事故真是因为一只燕子被卷进马达而引起的,还是另有原因,至今尚未弄清。虽然运输的货物本应是为军队准备的食材,但由于某些原因,只有这架飞机上装载着原本应以其他形式运输的最新型炸弹的样品。







这位飞行员出生于新泽西州,他简直就像是某位优秀的小说家努力捏造出来的典型人物一样,是一位有着“普通而单纯性格”的健康的年轻男子。飞行员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这一天他的身体状况也很好,在良好的天气下驾驶着飞机。

发生意外的概率其实非常高,哪怕只是回顾过去的一百年,就有很多即使没有发生战斗,军用飞机却坠毁的例子。所幸,直到这架飞机出事之前,那些飞机都是坠落在山里或田里,所以带来的损失很小。就像赶走在叫作“日常生活”的美味蛋糕上爬满的苍蝇一样,居民们把“如果飞机掉在我家屋顶上可该怎么办呢?”这一阴暗的疑问从脑海中甩出去了。名为“疑惑”的大群苍蝇被赶出家门后,又密密麻麻地落在路上的茶色粪便上,当有人从旁边经过时,苍蝇便像浓黑的乌云般飞起。但其实可怕的并不是苍蝇,而是茶色的粪便。在这座宠物狗和野狗都灭绝了的城市里,人行道上竟突然出现了有人类头盖骨那么大的粪便。

不仅是那些正在练习飞行的战斗机,有时也有客机坠落的情况。这是因为客机飞行员因疲劳过度而在驾驶中打瞌睡,至今仍在上空徘徊的特攻队的亡灵便会附身于飞行员,瞄准地面上可见的大型建筑物开始俯冲。这不能说是客机飞行员的责任,是航空公司没有给他们足够的睡眠时间,可没有人会指责那些为了在严峻的国际竞争中生存下来而苦苦挣扎的航空公司。这里,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特攻队员们的亡灵还不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早就结束了。

客机坠毁的原因不只是飞行员过度劳累这一种情况,也有飞机驾驶狂引发的事故。一个本来是在网上学习驾驶飞机、享受模拟飞行的年轻男子,有一天无法抑制自己想要驾驶真飞机的欲望,他劫持了一架国内航线的客机,实现了多年来想让飞机在空中完成大幅度转体动作的梦想。虽然没有出现伤者,但乘坐这架飞机的乘客都纷纷被各自所属的职场解雇,而且再也找不到工作。乘客们明明没有罪,可结果就是这样,实在是很不可思议。这可能是由于不仅是加害者,连被害者也沾上了事件本身所带来的污迹。由于旧习作祟,所以要把他们都从共同体中驱逐出去。

此后,虽相继有过度沉迷于模拟驾驶的无业青年因劫持飞机未遂而被逮捕,但考虑到效仿的人再增加就会带来更大的困扰,这些劫机未遂事件并没有被报道。
当时,有自然环境保护团体的九名女性正在新宿一幢建筑物的屋顶上练习太极拳,她们眼见到爆炸声撕裂了天空的鼓膜,远方有白色的粉末如大雪般从裂口处洒落下来,把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变成了白色,便急忙跑进大楼里的事务所去冲澡。一架民航客机正朝着羽田机场开始下降,坐在靠窗座位上的乘客透过舷窗看到海面上浮起两个巨大的火焰车轮,它们正滚向内陆——一个沿日本列岛南下,另一个则向北滚去,将预示死亡的粉末撒在日本海和太平洋两侧。正在井之头公园幽会、吃着冰淇淋的几个高中生,被爆炸产生的巨大声波打了脸颊,他们抬头去看天空,看到遮住一半天空的茶色“大伞”正慢慢张开。登山社团的那些靠养老金生活的退休老人在高尾山徒步旅行,望见橙色的“龙”和碧绿色的“龙”在云床上交缠。在清里,一位九十岁的画家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爆炸声导致山体震动,山崖坍塌,有几十棵杉树倒栽过来,根部向天,一齐静止在那里。他直到很久以后才把当时这个情景画成油画。在茨城,有孩子看到正要出门去落花生田的叔父,在迈出家门的瞬间被白色的粉末包围住,眼睛看不见了,喉咙被堵住,不住地剧烈咳嗽。因为大嗽不止的缘故,连失去知觉都做不到;又因为咳得太猛,在仿佛肋骨都要碎掉的疼痛中,叔父把脸贴在前庭的土地上,就这样变成了土。

人们为眼前的情景瞠目结舌不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而之后是与核辐射带来的伤痛的漫长斗争。用肉眼看,看不到皮肤有什么变化,但是胳膊和手就像被烧烤铁钎直穿到骨头边上、又被炭火不断灼烧炙烤一样疼痛不已。这是至今为止人们从未经历过的奇异的烧伤。根据烧伤程度较轻而幸存下来的人在很久之后的证言才知道,最初这种隐形的烧伤每天从内侧持续烤着体内细胞,细胞就像腌在辣椒里的一串串鱼卵一样变化着。幸运的是,拥有三千年历史的中药里,用水蛇皮烧制而成的一种药对这种烧伤有效,涂上它的人都得救了。但是,等红紫色的皮肤恢复到原来状态、疼痛完全消失,则还需要漫长的岁月。

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把双手向前伸着,踉踉跄跄地向附近的河流和湖泊奔。途中,哪怕鞋子掉了也没人注意到。人们赤脚踩在落到地面的玻璃碎片上,满是鲜血的脚没有一丝疼痛感,头像斗牛一样向前探着,眼看就要绊倒一般地踉跄着、向前走着、跑着,寻找有水的地方。有很多人在途中像是被灼热的路面吸附住面部一样地倒下,和柏油路紧紧吻着,一动不动了。看不到任何行驶着的汽车。铁变得滚烫,连车门都无法触碰。公共汽车和电车停着,驾驶座上留下了司机被烧焦的暗影。

挣扎着走到河边的人们,穿着衣服就扑通扑通扎进河里。也有人因腰腿无力,被人流推倒,就在浅滩上溺水而亡。

“活下去的方法不只一个。”这句台词正是在那个时候流行起来的,但现如今恰恰相反,活下去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离开日本。这个列岛已经不能居住了。那个被捣碎了头的、名为核电站的怪物的愤怒,将在未来的几千年里,持续灼烧靠近它的人类的肌肤。




人们本能地走向最近的港口。停泊在港口的不光有客船,连渔船和货船也都载着皮肤烧烂的人们驶向大陆。住在日本海一侧的,有人较早就抵达了大陆。住在太平洋一侧的,也有在水和食物都不足的船上,被波涛摇晃不知多少天而终于到达大陆的人,而那时他们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无论是在船舱里还是在甲板上,年轻人一直死死地盯着手中小机器的显示屏,但那里只有深深的黑暗。

从新港出发的雪若丸,载着远远超过限乘人数的乘客,驶向中国某个港口。这艘船能够较早地获得入港许可,是因为来自佐渡岛的船长在学生时代曾在香港留学,中文很好。虽然最终所有日本船都得到了来自中国的入港许可,但也有因政府机关的各种问题而花费相当长时间才拿到许可的情况。与此同时,也有很多船向俄罗斯提出了上岸申请,结果在尚未收到回复的情况下,就得到了来自中国的许可。实际上俄罗斯最终也允许来自日本的所有船只靠岸,但是处理得很慢,这是因为爆炸当天,在库页岛愉快钓鱼的俄罗斯总统也受到了核辐射,不得不住院接受救治。

船舱里到处都坐满了人。那些留在船舱里感到喘不过气来的人们犹豫了一会儿才来到甲板上,因为一旦站起来,就再也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即便如此还是要出去,因为如果不呼吸外面的空气,怕是会马上昏过去了。在甲板上,无论站在哪里,冷风都会如薄而锋利的刀刃一般吹来。虽然海浪并不算高,却有着仿佛溶解了黑色石头一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量感。

桅杆下,被太阳晒黑的男人们盘着腿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在船头附近,在刚刚的几个小时内被迫从辣妹沦为难民的三名女性紧紧地贴在一起,神经质地互相摩挲着彼此指甲油脱落的双手,无数次不安地撩自己的头发。

甲板的角落里,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背对着人群,望着大海。他就是日本原参议院议员濑出郁夫。不知道“原”这个说法是否正确。濑出其实并没有辞去议员的职务,但毕竟国会当下不会召开了,他也不知道国会所属的国家能够存在到何时。到了晚上,濑出小声叫住正从他面前走过的船员,压低声音和他进行了一番交易,然后两个人一起走进机舱。出来的时候,濑出身上不再是西装,他穿着那名船员的灰色工作服,还戴着深蓝色的毛线帽。

船驶出港口后,濑出曾呆呆地坐在船舱内小卖部旁边。几小时后,船内广播播报了来自中国政府方面的消息,他们将接受包括没有护照的人在内的、来自日本的所有难民。听到这一消息,船上所有人疲惫不堪的脸上都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只有濑出痛苦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地冲到甲板上。

濑出这些年来多次发表侮辱中国的言论,在国内外都受到过谴责。其实,濑出的行为背后是有个人原因的。这几年濑出一直在为男性独有的一种身体症状而烦恼,但有一次他偶然发现了从这种烦恼中解脱出来的方法。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这个方法,政治前途什么的都已经无所谓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他现在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对政治不感兴趣。濑出年轻时曾想当电影演员,但大学毕业后连续四次都在试镜中落选,他就在酒吧里自暴自弃地买醉,也就在那里被人教唆,走上了政治道路。那是错误的开始。


有一天,在一场一如既往的令他生气的记者招待会上,一个长着大学生般稚嫩脸蛋儿但头脑清晰的新闻记者,委婉地指出了参议院议员濑出在外交政策上的错误。针对这一点,他还被问及最近一些发言的意图,而且被对方一步步地批判。那记者不仅掌握丰富的信息,思考能力也非常出色,濑出就像被逼到绝境的老鼠扑向猫一样,完全临场发挥地做了侮辱中国的发言。听了濑出的发言,那位记者被他的知识水平之低惊得哑然无声,其他记者也都像要远离过路魔似的,逃出了权作记者招待会会场的酒店多功能大厅。

濑出躲到休息室里,扑通一声坐到了椅子上,烦恼着如何为刚刚的失言辩解。他想像往常一样翘起二郎腿,可是竟没办法把腿搭上去。他感觉下半身有些奇怪,试着吸气,把胖胖的肚子稍微缩进了一些。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多年的烦恼已经解决了。濑出抬起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摸了摸自己身体的那个部位。真是难以置信!濑出离开座位,急忙穿过走廊,被吸入写有“男性”一侧的空间。

当天濑出的发言不仅受到对立政党的谴责,也受到了所属党和国民的强烈谴责。电话响个不停,邮箱都快炸了。原以为濑出的政治生命将就此结束,但恰恰相反,在下一次选举中,濑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量选票。

濑出只要想起自己之前侮辱中国的发言,腰就直发抖,下半身就变得很热。真是没想到能以这种方式从不举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没有比这再简单的治疗方法了。不花钱,还不用担心被谁知道。是了,对自己来说,亚洲是足够辽阔、足够强大、足够美丽的母亲。或者也可能是喜欢嘲笑自己的年长很多的优秀哥哥,或者是过于望子成龙的严厉的父亲。是什么无所谓。总之,如果不对着那个一直压制自己的庞然大物摆出用刀刺向它的姿势,就无法成为男人。濑出很高兴困扰自己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在去处理公务的路上,他坐在汽车后座上不自觉地窃笑,在镜子里和不可思议地皱起脸的司机突然对视上后,便咳嗽起来。

第二年,濑出注意到有个年轻同事在偷学自己的发言。因为那是个不被任何人关注、毫无存在感的瘦小男人,所以一开始濑出并没有在意,但渐渐地,那个人开始频繁出现在电视上。他在电视上的表情,鼻子和上唇之间总是流露出一种自卑感,只有眼睛闪烁着野心的光芒。因为实在难看,濑出不由得移开视线。这个男人一定是个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什么都能做的卑鄙小人。如果媒体对他的关注变少了的话,为了再次成为话题人物,他甚至可能会语惊四座地谈起为什么他会说出和濑出相似的话来。这样一来,当然也会有人怀疑濑出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而挑衅中国。想着想着,濑出渐渐变得有些神经质了。演讲结束后,有听众鼓励自己说“不要害怕大国,要有男子汉气概,勇敢地发言”,濑出听到“男子汉气概”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濑出闷闷不乐地在心里反刍自己担心的事情,即使一直站在甲板上,他也感觉不到吹来的海风的寒冷。抵达大陆之后,要是那个大国的政府知道自己就是日本政治家濑出,那会怎么样呢?如果说出挑衅中国的真正理由,我会被笑着原谅吗?还是趁现在跳进海里,选择这种轻松的死法会好些吧?桅杆上的灯光反射在海面黑色的波浪上。大海和船都在摇晃。濑出的头脑混乱得无法冷静思考。他慢慢回过头,看到了几个依偎着睡觉的年轻男女。他们多么幸福啊。穿着那么便宜的衣服,即使父亲被转包公司解雇,即使母亲打工赚着一小时只有一千日元的工资,即使姐姐是派遣制员工,他们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他们没有任何犯罪的污点,都长着一张可爱的脸快乐地生活。日本的自由职业者和啃老族们,今后将作为中国的新市民被这片土地温柔地接受,生活条件也一定会比以前更好,到最后他们会完全忘记自己生活过的名为“日本”的岛国的存在。他们还年轻,头脑还很灵活,几年后会作为亚洲这个博大的、多民族国家的一个成员——“日本族”这一少数民族,心情舒畅地生活下去吧。也许那也不错。但是为什么只有我必须被判死刑呢?这太不公平了!

濑出充满憎恨地盯着深绿色的海面。他深知大海没有责任。人类把不用承担责任的主体称为“自然”。

濑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的姿势很奇怪,仿佛要自己绑住自己似的,将绳子缠在双手上,身体蜷曲成了半弓形,躺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因为眼前很明亮,他知道天亮了。肩膀发冷,额头内侧很痛。能听到在兴奋地讨论着的男男女女的声音。明明是日语,但却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还是说这里已经是中国了,现在听到的是中文?他站起来,感觉这一晚自己的大腿肌肉像是老衰了一般,身体很重,腿又支撑不住,只能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海面是蓝宝石的颜色,前方可以看到小小的码头。濑出担心那么小的码头是否能容得下这么大的船,可回头一看,发现自己乘坐的船其实很小。坐的时候明明感觉是大船,怎么就变得这么小了呢?

岸上身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排成一列,与濑出预想的相反,他们并没有带枪。他们彬彬有礼地把下了船的日本难民一个个引导到岸上的建筑里。虽然他们的脸上没有微笑,但是手和肩膀的动作,表现出了热情迎接难民的心情。濑出身体颤抖,无法正常行走。但如果不沉着地走过去的话,可能会被怀疑是有亏心事吧。但越是想要正常行走,就越是不会走路了。好不容易走进了建筑物,从内侧的窗玻璃向外看,可以看到对面林立的高层住宅。那是铲平山丘后建造起来的吧。山丘被削掉的斜坡上的土呈红色,像割开的新伤口一样显眼。他们会让我住到那个高层住宅里面去吗?然后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吗?濑出充满憧憬地想起了他此前的人生中几乎没有用过的“劳动者”这个词语。我也想作为劳动者被这个国家接受啊。如果能拿着和大家一样的工资,作为劳动者埋没在人群中,那该是多么幸福。毕竟是这样的大国,从小岛上接收数百万的难民也许算不上是一件大事,所以电视新闻上可能也不会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们这群人很快就会被遗忘吧。如果政府机关也认为没有特意去调查每个难民过去的必要的话,那可就太好了。

濑出战战兢兢地一点点靠近接待处的桌子。那里坐着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公务员。她的头发在下颔附近摇晃着,湿润的眼睛上睫毛密密的,没有涂口红的嘴唇闪耀着熟透了的草莓的颜色。濑出坐到了椅子上。长着樱粉色指甲的细长手指在他的眼前放了一页文件,他需要在上面填写姓名、出生年月日、出生地点、之前的职业、今后希望从事的职业等内容。濑出写下了捏造出来的出生年月日,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三岁,职业是零售店经营者,地址是小时候的住所,名字写的是上周刚读过的推理小说中犯人的名字。他写完之后就开始后悔,应该写一个没有罪行的男子的名字的。






当读到“你希望移居朝鲜联邦吗?”这一问题的瞬间,濑出的手开始颤抖。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手在抖,他左手抓住拿着圆珠笔的右手,把颤抖的手藏到了桌下。比起留在中国,去朝鲜联邦或许更安全吧。统一后的朝鲜,一直在向海外宣扬着不拘泥于过去,展望未来的国家方针。濑出虽然也曾针对北朝鲜和韩国发表过一次过激言论,当时也受到了国内政敌和国民的谴责,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濑出只说过那一次,之后就没再说过了。因为无论某些国家有多么优秀,毕竟还是比较小的国家,所以,即便濑出说了它们的坏话,对治疗自己的不举也没有什么效果。唯有攻击大国,男性荷尔蒙才会被激发出来。所以,虽然濑出在不断地诽谤中伤中国,但他记得自己只说过一次朝鲜半岛的坏话。如果只是一次失言的话,像朝鲜联邦那样准备不计前嫌的国家应该会原谅我吧。那就去朝鲜联邦吧。濑出虽然这么想着,但是他已经没有能马上做出重大决断的体力了,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因为濑出停下了用圆珠笔写字的动作,沉默着,年轻的女公务员看到了,就在记事本上写下“问题?”拿给濑出看。这时的濑出本应好好思考那关系到自己生死存亡的移居问题,但他突然开始想“如果我和眼前这个中国女孩子结婚了,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这样在纸上互相写汉字看吗?那好像也蛮有意思的”之类的傻事。看来是濑出的大脑感到要作出关于移居的决定过于艰难,试图逃到这种胡乱臆想的小巷里去。

对于连英语发音都不会的濑出来说,从现在开始学习中文的准确发音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正如这位女性这样,通过写出汉字构成的关键词来对话,掌握这样的技术看上去还是可能的。虽然在中文里可能是病句,但是如果写成类似“归宅何时”“夕食美味”“我爱纳豆”这样的话,应该还是能让对方理解的。所以姑且先用这样的方式进行夫妻间的对话,世界和平也还是可以期待的。可是,即便过上愉快的新婚生活,如果被秘密警察发现了自己过去的发言,也许有一天还是会突然被逮捕,然后被判处死刑。不过虽说是在监狱,但毕竟是中国,说不定餐饭里时而会出现鱼翅汤和大闸蟹之类的美味,如此一来,监狱的经费支出也会增加。像我这种没用的人,不可能让我那么长时间都在监狱里白吃白喝,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被执行死刑吧。那样的话我年轻的妻子一定会痛哭的。她还这么年轻,够可怜的。濑出突然回过神来。眼前的中国女性以为濑出没有问题要问她,正打算进入下一步的手续。濑出抢下她手中的那张纸,在那里写下了“朝鲜移住可能?”几个字。女性端庄而美丽的脸上原本一直保持着冷静的表情,看到这话,她突然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濑出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她笑的理由。女性拿起一张新纸,在上面写下了大而有力的“不可”两个字。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濑出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身体以肚脐为中心不断地萎缩。他感觉到从额头上不断渗出汗来。他低着头,抬不起脸来。













译作者解读








秦刚

短篇小说《彼岸》同样假想了第二次核难的发生,对福岛的核泄漏事故进行了文学化重构。意味深长的是,故事中二次核难的发生是由一架美军直升机意外坠落所导致的,它使重启不久的核电站发生爆炸,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这里作者将核电站发生的核辐射物质泄露和二战末期美军投掷的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爆炸的意象叠加,让核电站爆炸成为原子弹爆炸的重演或者换喻。而且,所描述的灾难发生之后的惨状,与原民喜的《夏之花》、井伏鳟二的《黑雨》等经典原爆文学展现的场景之间隐含着互文关系。

多和田叶子在随笔集《和语言漫步的日记》中曾指出日语的“炉心融解”(堆芯熔毁)一词因没有包含具体的历史经验而缺乏表现力,反而德语的“Kernschmelze”(堆芯熔毁)一词会让人感受到危险的存在。她认为需要创造出“以某种形式将历史的记忆纳入其中”的新词,并且重组出“ピカドン溶解”(原子弹熔毁)一词。《彼岸》里的核电站爆炸场景,可以理解为对“原子弹熔毁”这一新造词意象的文字化再现。

《彼岸》的后半部分,写了一个曾经言论偏激的政治家混入逃离日本的难民群前往中国避难并移民中国的复杂心理活动,对日本保守政治家的涉华言行进行了讽刺,反映出作者对日本与亚洲国家间的历史与现实的正面思考。小说前半部分以灾难叙事为主,后半则聚焦于日本难民逃往中国,似乎暗示中国是解救日本国家灾难的“彼岸”。这部分海外移民的情节,令人联想到小松左京的科幻小说《日本沉没》的结尾。但在《日本沉没》中,以小野寺为代表的日本人因失去家园而流落异国,是作为悲剧性结局来叙述的。在多和田的小说里,移民海外更像是作者对日本国家消失后的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甚至就连那位原本思想保守的政治家,也能接受日本年轻人在未来会忘记“日本”这个岛国的存在,作为亚洲这个多民族大家庭中的少数民族,心情舒畅地生存下去。

《彼岸》借用“日本沉没”后的近未来叙事,表达出开放性的文化观,即日本人只有走出本国中心主义,走出日本,通过和外部世界建立新型关系,重塑自我的文化认同,才会有日本和日本人的未来。



作家简介

长年旅居在德国的多和田叶子,是当下最受瞩目的日籍作家之一。她是日本文学史上首位使用日德双语写作并赢得两国文坛高度评价、连续摘得日语文学和德语文学重要奖项的当代作家,在日本她也被视为非母语写作的“越境文学”的代表作家。

进入本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她的日语小说创作进入高产期,仅长篇小说就有《修女与丘比特之弓》《雪的练习生》《云里雾里的话》《漂散在地球上》《星光引航》《太阳诸岛》,此外还出版了小说集《献灯使》《百年的散步》《基辅拆建时代的初恋节》和两部诗集。其中《雪的练习生》是以北极熊为叙述者的动物叙事文学佳作,荣获了日本野间文艺奖。二〇一四年作者自己将该小说译成了德语出版。二〇一六年,多和田叶子荣膺德语文学权威文学奖之一的克莱斯特奖,获奖理由是她“运用独特的德语,展示了新的表现的可能性”。此外,出版于二〇一四年的长篇小说《献灯使》的英译本于二〇一八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新设的翻译文学奖,二〇二〇年获颁朝日奖和日本政府的紫绶褒章。


《彼岸》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6期,上述评论和作家简介摘选自同期秦刚评论文章《深耕母语边缘的越境诗学——多和田叶子以日语写作的“世界文学”》。责任编辑: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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