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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 夜光杯 2019-04-07

一张再也找不到的照片,一场铭心刻骨的亲情。

许多年前,单位组织春游,去苏州东山搞活动。傍晚回到老家,对母亲说起东山之行时,母亲问我们去没去古紫金庵?我说没有,她就翻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给我看,照片中,我的父亲站在古紫金庵门口,穿一件中山装,戴一顶呢帽子,头微微仰起,很严肃也很紧张的样子。

父亲一生忙于工作,廉洁奉公,去世前还特意关照捐献遗体,同事说他活得像苦行僧。他很少外出旅游,照相就更少。我不知道这张相片是他主动要求照的,还是别人硬给他照的,我也不知道像他这样偶尔旅游放松的人,会有怎样的心情?紫金庵之行,会给他留下怎样的印象?我突然觉得有些遗憾,到了东山,也没去紫金庵,到我父亲站过的门槛前,停留片刻。

后来,在一个暑热难当的夏天,姐姐从国外回来探亲,带着她的女儿。母亲好久没有见到外孙女,总怕怠慢她似的,觉得窝在家里不是待客的道理,非得要出去一游,最后大家选定了东山和西山。先火车,后汽车,到东山,去看了精致的雕花楼。这回没漏掉古紫金庵。是在小山坳里,两边都有绿色的山坡,尽管我们知道山的另一面是太湖,但宁静的湖水,并没有涛声传过来。依坡修起的一个庵,曾经是尼姑静修的好去处。但当时没看到尼姑,只有泥塑的罗汉,形态各异,有一尊塑像,歪着头,神情最专注,似乎听法入迷的样子。泥塑本是上彩的,但年代久远,传说出自南宋一对夫妇之手的古物留存到今天,褪色的、剥落的,都有,不过整体还无损,几百年前定型的姿态也再没变化。当初塑造者那两双配合默契的手,早已腐烂成泥,只有这穿越了时间的泥塑罗汉,反能栩栩如生,默默承接了不同时代的人的目光。我们的注意力全被这些泥塑吸引了,走出紫金庵大门时,还在谈论着。

旁边没有住户,天太热,也没有闲散的人过来走动。只有一个当地老妇冒着酷暑来兜售她的土产,我们边走边说,顺便问去西山的公交车,她说有快艇可以从湖面直达西山岛上的石公山,这样不必绕远路,于是我们又匆忙去找快艇。太阳下的湖面,又闷又热,快艇没有顶棚,湖面没有风,上得小艇,船体热得发烫,我们被太阳烤着,好像进入一个正在加温的大汤锅。我突然想起我们应该在父亲停留过的古紫金庵门口拍照的,就对母亲说了,母亲也才想起,埋怨着光顾看泥塑,不早点说这事。面对似火的骄阳,我说,算了,以后还是有机会来的,父亲早去世了,可这紫金庵,这紫金庵里的泥塑,是名胜,还会留下去的。

说话间,汽艇就发动起来,像箭一样驶离了岸边。那静止的热空气突然被鼓荡着,呼呼迎面扑来,虽然是充分溶解了阳光分子的热风,但至少在头脑里,把那种闷热的意念稍稍纾解了些。靠近岸时,船速慢下来,那风也一点点在收缩力量,最后就成了蒸发在周身的一团热气,让人情不自禁要用手探一下水面,不奢望马上能凉快,只是要保持一种从热的世界里往外一探凉意的姿态。在热得逃无可逃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父亲,觉得他所在的那另一个世界,应该是清凉的。

前几年,因为开学术会议,又有了一次机会去东山。那是寒风凛冽的冬天,会后大家都说要去古紫金庵。许多人带了数码相机,绕着古紫金庵,里里外外拍照。那天虽然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样,但我面对逼人的寒气,特意来到古紫金庵门槛前,在父亲站过的地方让同事照了几张,好像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

当我把选出的一张照片给母亲看时,年事已高且患重病的母亲茫然地望着我,经我提醒,才想起以前有过的那张黑白旧照片,马上摇晃着身子到书柜前翻检相册,却并没有找到。然后,她叹一口气说:“其实不用找的,大概我很快就要见到你爸了。”

我听了一阵心酸,有点后悔给她看我在紫金庵的照片了。

不久,她去世了。和父亲一样,她也把遗体捐献了。

我们找出一张她在古猗园笑得很灿烂的照片作遗像,但父亲的那张照片,再也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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