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沙·查特吉 | 眼中沙（第八幕剧终）
帕沙·查特吉 著
（根据泰戈尔同名小说改编，原剧为孟加拉文。2013年，作者应西天中土之邀，将剧本译成英文版。）
张定浩 中译
人物表
卡里姆，马车夫
罗摩，男童仆
萨度查兰，老仆人
凯米，女仆
拉兹拉克什米，莫亨德罗的妈妈
阿莎，莫亨德罗的妻子
比诺迪妮，年轻的寡妇
安诺普尔娜，莫亨德罗的守寡婶婶
莫亨德罗，一位加尔各答的绅士
比哈里，莫亨德罗的朋友
莫亨德罗：我们就在阿拉哈巴德下车怎么样？
比诺迪妮：好啊，就在阿拉哈巴德下吧。
莫亨德罗：然后呢？
比诺迪妮：我们为什么不在阿拉哈巴德住上一段日子？租一个房子？
莫亨德罗：我想没问题。你想住多久？
比诺迪妮：喜欢就多住一阵子，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再去别的地方。
阿莎：妈妈，妈妈！看看谁来了！妈妈！
拉兹：是谁啊？
阿莎：看是谁在这？
拉兹：那是谁？莫欣？莫欣，是你回来了吗？
安诺：不，姐姐，是我。我听说你病了，就赶紧从贝拿勒斯赶回来。别再多想了，你安心养病，我来帮你管这个家。
拉兹：什么家啊？这个家还有什么，姐姐？
安诺：别担心。那个孩子是因为吵架才离开的。当他火气消了之后，他会回来的。他很快就会回来的。现在就别再操心这个事情了。先把病治好要紧。
拉兹：治病！现在这年头，我们想安安静静地去死都不行。在过去，他们常常把像我们这样的寡妇烧死。现在他们把我们捆在床上，给我们吃药，让我们慢慢地死。【灯光暗掉】
【阿拉哈巴德的一所出租屋内。房间里摆满了花。当灯光打亮的时候，比诺迪妮正走进去，穿得像个新娘。她坐在床上，手里捧着花环，好像在等她的爱人。背景音乐响起。突然，莫亨德罗进来。】
莫亨德罗：比诺！【比诺迪妮没有回答】比诺，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房间怎么会搞成这样？你……你是在等我……
比诺迪妮：【受到惊吓一般】谁？你？你在这做什么？不，不，你不能进这个房间。决不能，你决不能进来。出去！
莫亨德罗：那么你身上的这些首饰，房间里的这些鲜花，它们是打扮给谁看的？
比诺迪妮：你不必知道。
莫亨德罗：他是谁？
比诺迪妮：他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把他藏在我心底，在一个秘密的角落。
莫亨德罗：我知道他是谁。比哈里。
比诺迪妮：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莫亨德罗：我听说他已经来西部了。你是为了他才来这里的吗？你是在等他吗？
比诺迪妮：是的。
莫亨德罗：你联系到他了吗？
比诺迪妮：还没有。
莫亨德罗：你知道他的地址？
比诺迪妮：现在还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会知道的。
莫亨德罗：你怎么敢这么说？你就不怕我吗？
比诺迪妮：一点也不。
莫亨德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除了我之外，你觉得谁还能保护你？
比诺迪妮：为什么要有别人，就是你啊。
莫亨德罗：那么谁打算到我这里来拯救你呢？
比诺迪妮：我知道，你将保护我免遭你的伤害。我一点都不害怕你。
莫亨德罗：哦，这太气人了！我怎么就没从你手里逃脱呢？为什么你不去死？就因为你我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因为你，我的母亲在哭泣，我的妻子也在哭泣。你已经毁了我的家。你只有死了我才能解脱。你去死吧！
凯米：实际上，萨度叔叔，无论您怎么说，那总归是比诺小姐的错。莫欣先生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事——离开自己的安乐窝，陪她在西部东游西荡，现在她竟然这样粗暴地甩了他。您说，这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卡里姆：你根本就不懂有钱人的方式，凯米。你这些年都白侍候了！你至少也该去几次戏院看看。那样你就会知道，这些知识分子的想法，从来不会像练兵场的大路那样直来直去。对他们来讲，这就像驾着一辆马车闯进狭窄的小巷子，这巷子现在是这么个方向，忽然它就转向了，然后又回到这个方向。这会你把一切都抓得牢牢的，下一个时刻，你就会把它们都松开，然后你又把它们抓紧。驾……驾……吁，马儿东窜西窜的时候，就要用鞭子把它抽回来。
驾……驾……吁……吁【萨度和罗摩从两边拽住他】
萨度：他吃得太多了！现在风已经钻进脑子里了。我对他讲不要吃那么多，就知道他不消化。
凯米：我要不要去取点酸橙汁来？
卡里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萨度，你为啥不老实待在那？你的故事现在说到哪了？
凯米：风已经吹进你脑子里了。要喝点酸橙汁吗？
比哈里：莫亨德罗先生在里面吗？莫亨德罗先生，他住在这吗？莫欣，你在里面吗？
比诺迪妮：【从房子里出来】比哈里先生？您怎么来了？
比哈里：我是来找莫欣的。我不知道您在这。
比诺迪妮：来吧，进来坐。
比哈里：相信我，我来这不是要监视任何人。我只有些消息要带给莫欣，他不在里面吗？
比诺迪妮：但您现在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坐一会吧。我会有一大堆新闻要告诉您。您得把它们听完。如果您再带着误解离开，我就简直要疯了。
比哈里：为什么还要在这些是是非非上计较？我对您怎么看，这很重要吗？
比诺迪妮：非常重要。我是死是活，就取决于您对我的看法。
比哈里：我的上帝，这听起来就像戏剧里的台词！
比诺迪妮：如果您乐意，就嘲笑我吧。我没有资格再和您辩驳。但请行行好在这坐一小会，听我把话说完。
比哈里：很好，那么您就说吧，我听着。
比诺迪妮：那天晚上在您的家里，我把我的一切心事都向您坦白了。没有一点隐瞒。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比哈里：今天，在这儿，就别再提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就坐在这个房间里，您要我怎么相信您那天晚上的话。
比诺迪妮：其他人可能不会相信的，但我知道您可以。相信我，这个房间没有发生过什么羞辱您的事情。【碰触比哈里的手】那绝对是真的。我不得不和莫亨德罗来这，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你那天晚上拒绝给我一个避难所。我无依无靠，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我那天就可以结束我的生命，但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就仗着一点珍贵的记忆活着，那就是曾经有一次，有那么一小会时间，您觉得我并不是个坏女人。您明白我的心意。当我听说您来了西部，我就想方设法来这里找您。
比哈里：这就是您来这里的原因？
比诺迪妮：唯一的原因。我知道您会说我傻。我知道，在您的生活中我什么也不是，也决不会有一点位置。但是每当有很多想法聚集在我脑子里，我就会想来告诉您。您是这个世界上我能够向之倾诉的唯一的人。您是唯一一个，曾经试图理解过我的人。相信我吧，信任我吧。因此，当莫亨德罗……
比哈里：别再说了，比诺。我现在理解你，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其实要想对你说的是……
莫亨德罗：【进场】哈，多么甜蜜啊！精彩！你们俩是在谈恋爱吧。也就是说，换一种说法，莫亨德罗刚下场，比哈里就上场了。
比哈里：莫亨德罗，我警告你，你不要再侮辱比诺迪妮。
莫亨德罗：警告我？真的吗？谁给你这个权力？
比哈里：我就有这个权力。
莫亨德罗：是吗！是什么权力？
比哈里：我决定娶比诺迪妮。我再说一遍，我要和比诺迪妮结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莫亨德罗转身，准备离开】听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到这来找你，是因为你的母亲病得很重。我就乘今天晚上的火车回加尔各答。
比诺迪妮：婶婶病了？
比哈里：病得很厉害。医生说已经没救了。【对着莫亨德罗】我是来告诉你，你应该赶紧回加尔各答。【莫亨德罗退场】
比诺迪妮：您刚才说的关于我的话，是开玩笑吧？
比哈里，不，是真的。如果您愿意，我要娶您。
比诺迪妮：为了把我从罪孽中拯救出来？
比哈里：不，因为我现在明白，您是真的爱我。
比诺迪妮：听到这话，我就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我别无所求。但请不要再提结婚的事了。
比哈里：为什么？您不愿意吗？
比诺迪妮：不。这桩婚事是不可能的。
比哈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法律也站在我们这边。谁会阻止我们？
比诺迪妮：可能会有一千种法律支持，但您的社会还是不会接受这样的一桩婚姻。别孩子气了，比哈里。您是因为在莫亨德罗面前觉得很尴尬，一时冲动所以才这么说的。等您静下来好好想想，您就会明白您说的为什么是错的了。如果您娶我，您会不幸福的。
比哈里：为什么我就不会幸福呢？
比诺迪妮：因为您在社会上有您的位置，您的名声。您和我在一起，会很难堪的。您的生活会被我毁掉。如果这样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比哈里：可是，如果我说，我爱你？
比诺迪妮：这是我的福气。我的生命将被幸福充盈。我再没有别的要求。但是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提结婚的事了。【灯光暗掉】
【拉兹拉克什米的房间。拉兹拉克什米躺在临终的床上。莫亨德罗坐在他母亲身边，哭泣。阿莎坐在他旁边。莫亨德罗握着阿莎的手。过了一会，比哈里进来。他慢慢地走近拉兹拉克什米，行触脚礼，又默默地站在一旁。安诺普尔娜和比诺迪妮进来。比诺迪妮向拉兹拉克什米行触脚礼，她走到一旁，准备离开。阿莎向她走去，一会，她们面对面站着，手拉着手，比诺迪妮慢慢把手抽出，退场。在整个场景期间没有人说话】
罗摩：那么比哈里先生去哪里了？我从来没见过他。
卡里姆：他住在巴利附近，在河边地区。他在那建了所学校和孤儿院。
凯米：是的，他娶了比诺小姐，两个人非常地幸福。
萨度：住嘴！你不知道的事情就别说胡话。谁告诉你比哈里先生结婚了？
凯米：哎呀怎么啦，是侍候过比哈里先生的曼格拉说的，她曾经去过比哈里先生在巴利的学校，她什么都看见了。
萨度：她看见什么了？
凯米：什么，她在那遇到过比诺小姐。比诺小姐也在那所学校里教书。
萨度：在那学校里教书！那所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嫁给比哈里先生了吗？你就是那么想的？你们这些人真是会散播谣言！
凯米：就算他们结婚了又怎么样呢？要是我，我会嫁给比哈里先生一千次的。
卡里姆：但你要知道，那两个人，莫欣先生和比哈里先生，他们曾经像是双胞胎，分都分不开。但那会他们绝交了，再也没有和好过。罗摩，学着点，生活里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破镜是难以重圆的。你的马也许是世界上最强壮的马，但如果它瘸了条腿，就是这样！把最好的医生叫来都没有用。那匹马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好了。
萨度：瞧瞧他！大半夜的就知道说马！你就没感觉到，整个城市正在你眼皮底下悄悄变化吗？既然老太太不在了，那么你觉得眼下的这一切还会持续多久？多久呢？不久你就会看到，莫欣先生会把这所房子卖掉，搬到波瓦尼普尔去。所有的大医生和大律师都在往波瓦尼普尔和巴利根戈（译按：均为加尔各答南部的两个区域）搬。你知道吗？那里所有的妻子和女儿都可以上学，你知道吗？我对你说的所有这些的重点是什么？你就该死在这个臭哄哄的小胡同里。
凯米：萨度叔叔，您认识比哈里先生在巴利的学校吗？
萨度：怎么了？
凯米：您可以哪天带我去那吗？我真想再见见比诺小姐。我想去那里摸一下她的脚。
萨度：我会带你去的。但不要忘了一件事。有钱人家的女人都是非常小心，也是非常聪明的。在他们的社会里，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我知道你想投靠比诺小姐。要是那样，有些秘密就让它成为秘密，否则，她就会受到伤害的。【萨度和凯米退场】
卡里姆：嗨，小家伙，那个盒子扔在那做什么，把它挪一边去。
罗摩：盒子里是什么，叔叔？
卡里姆：我不晓得。我猜是主人的书吧。
罗摩：要不，我打开看看吧？【罗摩打开盒子。他解开包在衣服里的一些东西。他把衣服拿开。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的样子，卡里姆和罗摩迅速分头跑下舞台两边。在舞台的中央，摆放着一幅骨骼标本。幕落。】
作者介绍
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印度“庶民学派”的代表人物。1947年出生于加尔各答，毕业于加尔各答大学院长学院政治系，在美国罗切斯特大学获政治学博士学位，长期供职于加尔各答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曾在美国、欧洲、澳大利亚多所大学担任访问教职，目前是加尔各答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的荣誉政治学教授和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教授。查特吉已出版关于印度历史、社会和政治的著作有，《民族国家及其碎片》《一种可能的印度》《被治理者的政治》等；以及两本用孟加拉语写成的评论文集《历史遗产》《对象与系统》；同时查特吉还是一位著名的剧作家，已用孟加拉语创作了六部戏剧并公演。
他的写作收录于如下中文出版中：
《我们的现代性：帕沙·查特吉读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从西天到中土：印中社会思想对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译林出版社，2007）
《發現政治社會 : 現代性、國家暴力與後殖民民主》（巨流，2000）
《政治社会的世系》（西北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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