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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枯树赋》

北周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他自幼随父亲庾肩吾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他们的文学风格,也被称为“徐庾体”。侯景叛乱时,庾信逃往江陵,辅佐梁元帝。后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间,梁为西魏所灭。北朝君臣一向倾慕南方文学,庾信又久负盛名,因而他既是被强迫,又是很受器重地留在了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侯。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所以,庾信一方面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愤。如此至老,死于隋文帝开皇元年。有《庾子山集》。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抵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搓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干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


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题解】


《枯树赋》是庾信后期诗赋的名篇之一。庾信前期仕梁,西魏破梁时,正出使西魏,后被强留下来;历仕西魏和北周。由于他曾亲经侯景之乱和西魏破梁、国破家亡的巨变,亲见黎民百姓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哀哀无告的惨象,所以他后期的作品,一变仕梁时期诗赋轻艳奇巧的风格,而多抒发亡国之痛、乡关之思、羁旅之恨和人事维艰、人生多难的情怀,劲健苍凉,忧深愤激。唐代诗人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又说他“暮年诗赋动江关”,正是对他后期作品所作的高度评价。作者眼界宽广、思路开阔,把宫廷、山野、水边、山上的树,名贵的、普通的树都写到了,又把和树有关的典故、以树命名的地方,也都写了出来。庾信善用形象、夸张的语言,鲜明的对比,成功地描写出了各种树木原有的勃勃生机与繁茂雄奇的姿态,以及树木受到的种种摧残和因为摧残而摇落变衰的惨状,使人读后很自然地对树木所受到的摧残产生不平,感到惋惜。


作者借《续晋阳秋》和《世说新语》所记两则晋人殷仲文、桓温对树兴叹故事,演绎敷衍,借阐说树的荣枯,抒写自己的乡关之思。唐张鷟《朝野佥载》记载了这样一则轶事:“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其实庾信入北以前,他的文名已经震动大江南北,不可能出现文中所说的被轻视的情况。所以这个故事我们只能当小说家言来看。但这也反映出北朝至隋唐的文士视《枯树赋》为庾信代表作的看法。而《枯树赋》在写树之荣枯时,奢丽宏衍,恣肆夸炫,且极力征事用典,以显文思富赡,也使此赋在情感充沛、气骨清健的风格中,带有齐梁文学的华丽面貌,是庾信文风集南北大成的体现。这篇赋写作时期不能确定,或根据上引《朝野佥载》,以为成于庾信羁滞北方的初期。但从本文看,其情调之沉痛与绝望情绪,更接近其晚年颓唐的心态。

【注释】


1.殷仲文:东晋人,曾任骠骑将军、咨议参军、征虏长史等职,才貌双全,颇有名望。2.世异时移:桓玄(殷仲文内弟)称帝,以仲文为咨议参军、侍中,领左卫将军。后桓玄为刘裕所败,晋安帝复位,仲文上表请罪。此句即指此。3.东阳:郡名,在今浙江金华一带。4.庭:院子。5.婆娑(音梭suo):联绵词,枝叶纷披貌。《晋书·桓玄传》:“仲文因月朔与众至大司马府,府中有老槐树,顾之良久而叹曰:‘此树婆娑,无复生意。’”6.贞:坚。晋黄义仲《十三州记》载,甘肃敦煌有白鹿塞,多古松,白鹿栖息于下。7.青牛文梓:唐徐坚等辑《初学记》引《录异传》载,春秋时“秦文公伐雍州南山大梓木,有青牛出走丰水矣。”8.根柢:草木的根。盘魄:又作“盘薄”、“盘礴”,通“磅礴”,根深牢固。9.山崖表里:枝叶覆盖山崖之表里。上句言根柢之牢固,下句说占地之广大。10.桂:桂树。销亡:消亡。语出汉武帝《悼李夫人赋》:“秋气潜以凄目兮,桂枝落而销亡。”11.半死:半死不活。语出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12.三河:河东、河内、河南,今山西、河南一带。徙:迁。徙植:移植。13.畹:音晚wan,有说十二亩为畹,有说三十亩为畹。此言大面积的移植。14.建始:洛阳宫殿名。15.落实:果实熟落。睢(音虽sui)阳:在今河南商丘,汉为梁国,有梁孝王所建梁园。16.声:指树木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嶰(音懈xie)谷:指黄帝时的音乐。相传黄帝曾命乐官在昆仑山北的嶰谷取竹制作乐器。17.曲:指树声中含有古代乐曲。抱:怀,有。《云门》;黄帝时的舞乐。18.将:带领。雏:幼鸟。集:群鸟停落在树上。此句言凤凰携幼鸟停落在树上。19.巢:作动词用,筑巢。鸳鸯在树上筑巢双飞。20.临:面对。风亭:指风。唳:音厉li,鹤鸣。此句说鹤常立树上对风鸣叫。21.月峡:指月。此句说猿猴常立树上对月长鸣。22.拳曲:弯曲。拥肿:同“臃肿”。23.盘坳:盘旋于山坳之中。反复:指缠绕交错。24.彪:虎。此与下句是形容树木的曲肿盘绕之状。25.节:树木枝干交接处。此句是说树节竖立之多,有如山山相连。《易·说卦》:“艮为山……其于木也,为坚多节。”26.文:花纹。水蹙:水面出现波纹。蹙:音促cu,皱。此句是说树木的花纹横生,有如水面波纹。27.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字伯说。28.公输:公输般,即鲁班。眩目:眼花缭乱。29.雕镌(音娟juan):雕刻。就:成。30.剞劂:音基觉ji’jue,雕刻用的刀子。31.鳞、甲:指树皮。32.角、牙:指树干上的疤痕、节杈。落、摧:指砍掉、铲去。33.重重:层层。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此与下三句,均言能工巧匠在木头上雕刻的生动图案。34.纷披:散乱。35.松子:即赤松子。古度:即桹木。平仲:疑是银杏树。君迁:也称君迁子。以上四树均生南国。36.梢:树枝的末端。森梢:指枝叶繁盛茂密。37.槎:音茶cha,斜砍树木。枿:音聂nie,树木砍后重生的枝条。此句是说这些新芽也会生长千年。38.大夫受职:受封大夫之职。秦始皇到泰山封禅时,风雨骤至,避于松树下,乃封其树为“五大夫”。后便以“五大夫”为松的别名。39.将军坐焉:东汉将领冯异佐刘秀兴汉有功。诸将并坐立功,他常独坐树下,军中称其为“大树将军”。上句说秦松,此句说汉树。40.撼顿:摇倒。41.东海:东部临海的地方。白木:指白皮松。白木之庙:相传为黄帝葬女处的天仙宫,在今河南密县。其地栽种白皮松,故称。42.西河:西方黄河上游地区。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应劭《风俗通义》载,东汉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西南)人张助在干枯的空桑中种李,有患目疾者在树荫下休息,其目自愈,于是在此处设庙祭祀。43.北陆:泛指北方地区。陆,高平地区。以杨叶为关:以“杨叶”为关卡之名。44.南陵:南方丘陵地区。一说指安徽南陵县。梅根作冶:据说当地以梅树根作冶炼金属时用的燃料,日久习称其地为“梅根冶”。45.小山:西汉淮南王刘安。丛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隐士》有“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46.扶风:郡名。在今陕西泾阳县。长松:高松。晋刘琨《扶风歌》:“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47.岂独:难道只有。临:看。细柳:细柳城。汉文帝时周亚夫屯军处。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48.落:停息。桃林:桃林寨。在今河南灵宝以西、潼关以东地区。《尚书·武成》:周武王灭商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此二句承前四句东有白水、西有桑树、北有杨柳、南有梅树而来,大意说,以树木命名的地方,又岂止是史书上记载的细柳营、桃林塞?49.若乃:至于。50.飘零:飘泊,流落。51.拔本:与下句之“伤根”,指拔掉树根,损伤树根。垂泪:与下句之“沥血”均指大树因受到损伤而痛哭流涕。《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曹操命花匠移植梨树,“掘之,根伤尽出血。”52.入:放入。此句说把干空心的树木投入火中。53.膏:指树脂。此句说树脂常从断节处流出。54.横:横放。攲:音奇qi,倾斜。55.顿:倒下。56.文:树木花纹。围:两臂合抱的圆周长。百围:形容树干粗大。冰碎:像冰一样被敲碎。57.理:纹理。寻:长八尺为一寻。千寻:形容树木高大。瓦裂:像瓦一样被击裂。58.瘿(音婴ying)、瘤:树木枝干上隆起似肿瘤的部分。59.藏:指在树上的虫子。穿:咬穿。抱:环绕。指整天环绕树木飞行的飞鸟。穴:作动词用,作窝。60.木魅:树妖。睗(音是shi)睒(音陕shan):目光闪烁的样子。亦作“睒睗”。61.山精:山妖。妖孽:危害,扰乱。62.况复:何况。风云:喻局势。感:感奋,振奋。意谓国家再无复兴之望。语出《后汉书·二十八将论》:“中兴二十八将,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63.羁旅:客居。64.采葛:完成使命。《诗经·王风·采葛》本是男女的爱情诗,汉郑玄解作“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庾信是出使北朝时被迫留下的,他以此典喻自己未能完成使命。65.食薇:薇是野豌豆。相传商臣伯夷、叔齐在武王伐纣灭商后,隐居首阳山,耻食周粟,采薇而食。后知薇亦周之草木,不再采食,饿死山中。以上借古人故事说自身的思想与经历。66.沉沦:沦落。穷:阻塞不通。穷巷:为平民百姓住处。67.芜:丛生杂草。没:埋没,遮掩。荆扉:柴门。68.摇落:喻衰老。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69.弥:更加。嗟:叹息。70.《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撰。71.“木叶落,长年悲”句:引自《淮南子·说山训》,原文为“桑叶落而长年悲也”。72.斯:此。73.乃:于是。74.建章:西汉宫殿名,汉武帝时修建。三月火:指东汉建武二年时被焚。语用《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引兵“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75.槎:音茶cha,木筏。晋张华《博物志》:“年年八月,有浮槎往来不失期。”此句是说,建章宫被焚烧时,灰烬在万里黄河中漂流,有如浮槎。76.金谷:金谷园。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晋石崇所筑。园中有清泉,遍植竹柏,树木十分繁茂。77.河阳:在今河南孟县西。晋潘岳任河阳令时,全县到处都种桃树。这二句是说,黄河里漂流的灰烬,都是昔日的绿树红花。78.桓大司马:指东晋桓温,简文帝时任大司马。79.依依:繁盛貌,又指杨柳随风飘扬,似有眷恋之意。汉南:汉水之南。80.凄怆(音创chuang):凄惨,悲伤。江潭:江水深处。此指江汉一带。81.堪:忍受。《晋书·桓温传》载,桓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按,又见《世说新语·言语》篇。


【今译】


殷仲文气度风流,学识渊博,名声传遍海内。因为世道变异,时代更替,他不得不离开京城改作东阳太守。因此常精神恍惚忧愁不乐,望着院子里的槐树叹息说:“这棵树曾婆娑多姿,现在却没有一点生机了!”


至于白鹿塞耐寒的松树,藏有树精青牛的文梓,根系庞大,遍布山崖内外。桂树为什么而枯死?梧桐又为什么半生半死?过去从河东、河南、河内这些地方移植,从广大遥远的田地迁徙。虽然花开在建始殿前,在睢阳园中结果。树声中含有嶰谷竹声的情韵,声调合于黄帝“云门”乐曲的律吕之音。带领幼雏的凤凰曾来聚集,比翼双飞的鸳鸯常来巢居。内心深处像陆机那样,渴望在故乡临风的亭上一听鹤鸣,现在却只能飘落异地对着明月峡听猿声长啸。


有的树枝卷曲如拳,根部磊块隆起肥大,曲里拐弯,形状有的像熊虎回头顾盼,有的像鱼龙起伏游戏,隆起的树节像群山相连,木纹横看像水池里泛起的波纹。灵巧的木匠惊奇地观看,有名的鲁班也惊讶得目瞪口呆。粗坯雕刻刚就绪,再用曲刀、圆凿精雕细刻:削出鱼、龙密鳞,铲出龟、鳖硬甲,刮出麒麟尖角,挫出虎、豹利牙;层层像彩纹密布的织丝,片片有如真实的花朵。而被砍削的树林,却草木纷披,笼罩在烟霭云霞中,狼籍散乱。


至于松梓、古度、平仲、君迁这些树木,也曾茂盛劲健,覆盖百亩,斜砍后继续发芽抽枝,千年不死。秦时有泰山松被封五大夫职衔,汉代有将军独坐大树之下。它们现在也无不埋没于青苔,覆盖上寄生菌类,无不被飞鸟剥啄蛀虫蠹穿;有的在霜露中枝叶低垂,有的在风雨中摇撼颠踬。东方大海边有白松庙,西方河源处有枯桑社,北方有用“杨叶”命名的城关,南方有用“梅根”称呼的冶炼场。淮南小山曾有咏桂的辞赋留于后人,晋代刘琨写下“系马长松”的佳句。又何止是见于记载的细柳营、桃林塞呢?


至于山河险阻,道路隔绝,飘零异地,离别故乡。树被拔出根茎泪水垂落,损伤本根就滴沥鲜血。火烧入朽树的空处,树脂流淌,枝节断裂。横亘在山洞口的斜卧躯干,偃仰在山腰上的躯干中段折曲。纹理斜曲干粗百围者也如坚冰破碎,纹理正直高达千寻的也如屋瓦破裂。背负树瘿如长着赘瘤,被蛀穿的树心成了鸟的巢穴。树怪木精睒眼灼灼,山鬼妖孽暗中出没。


况且我遭遇国家衰亡,羁居异邦不归。不能吟咏思人深切的“采葛”诗篇,又怎能如伯夷、叔齐的食薇不辱?沉沦在穷街陋巷之中,埋没在荆木院门之内,既伤心树木凋零,更叹息人生易老。《淮南子》说:“树叶飘落,老人生悲。”就是说这个意思呀!


于是有歌辞说:“建章宫三月大火之后,残骸如筏在黄河上漂流万里。那些灰烬,不是金谷园的树木,就是河阳县的花果。”


大司马桓温听后感叹道:“过去在汉水之南种下的柳树,曾经枝条飘拂依依相惜;今天却看到它枝叶摇落凋零,江边一片凄清伤神的景象。树尚且如此,又何况人呢?”


【述评】


《枯树赋》借东晋名士殷仲文起兴,有两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经历与庾信有相似之处,所以虽是历史人物,却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场。其次,殷仲文对枯树的慨叹,沈痛而隽永,是早已载入《世说新语》的佳话。以此发端,既显得自然平易,又为全篇奠定了悲凉的抒情基调。


接下来的“至如”一段,吃紧之处在于“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这一疑问。这里既有同类的反衬,更有今昔的对比,而关键在于后者。通过北方贞松、文梓的郁勃生机,自然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萧瑟枯萎的惋惜和疑问。当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帝王之乡,皇宫苑囿时,可谓备极尊宠:“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它们发出的声音如上古乐曲,引来凤凰鸳鸯等象征吉祥的禽鸟。尽管备极荣华,在它们的意识中,始终不能忘却故乡,风朝月夕,不免悲吟。心灵的折磨,使嘉树失去了生机。


后皇嘉树如此,恶木又当如何?《庄子》曾两次以恶木为寓言,宣明其无用无为的哲学。据说那些长在路边的树,就是因为“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人间世》篇)惠施攻击庄子也是比之以大木:“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同“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树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逍遥游》篇)庄子的哲学这里姑且抛开不论,庾信笔下,连这样无用的树木也不能自我保全,难逃被铲削劈斫的命运。它们不能为建筑材料,却被他人当作赏心悦目的玩物。为了这个目的,它们被剥去树皮(“平鳞铲甲”),削去旁枝(“落角摧牙”),木屑飞溅,宛如生命的剥落,虽然有了碎锦真花的面目,却不复从前的生机。低贱的恶木也有生命,而人类的砍削又何异于屠杀!砍伐过后,只留下一地狼藉。草树散乱,烟霞无色。


在洞悉了嘉树与恶木都必然朽落的命运之后,庾信将眼光投向更辽远广阔之处,去书写树木的历史与空间。


树木荫蔽着人类,所以人类的历史也留下了树的印痕。“森梢百顷,槎枿千年”,不知有多少故事: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树为大夫,后汉冯异有“大树将军”之号:传说中,有白木之庙,枯桑之社;地理图标出了杨叶、梅根的字样;文学领域更有淮南小山丛桂留人的深情、两晋之交刘琨长松系马的豪迈,又岂止是由于战争而著称的细柳营、桃林塞这几个名词呢?但年代既远,它们也都掩埋在历史的角落,“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冷落凄清,生意萧索。


但世间万般悲苦,莫过于生离和死别;死别则死者长已矣,生离却是漫延剥蚀,一生无法痊愈的伤口。所以“山河阻绝”一段,血泪纵横,火殛膏流,残毁碎裂,妖孽舞蹈,是庾信笔下最惊心动魄的景象。意象诡怪可怖,写法富于象征性,而一韵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却又无比压抑的感受。


“况复”一段,由象征回到自身,代言变为自言。激烈之后渐归于平静,但平静并非淡泊,而是对命运的承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忍受。“风云不感”以下六句,对个人经历做了简短的概括后,以“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八字总结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赋的提要。末尾的两阕短歌,隽永深长,至情至痛,再三诵之,低徊不已。


全篇的“文眼”,即陆机所说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尽矣”四字。人至暮年,死亡的阴影无时不在,而早年国破身辱,生活流离的经历,更会加剧心灵的折磨,无材补天而只能沦为玩物的恶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写照。所以赋中流露出悲伤到绝望的的情调,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说这种情调是不理智甚至偏执的,但若设身处地,就能理解,并进而同情、欣赏这种无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传说,天鹅临终时发出的鸣声最美也最凄厉,《枯树赋》就是庾信的天鹅之歌。




西 汉 辞 赋

西汉辞赋历来被人们视为辞赋的典范之作。这是因为汉代以来的辞赋定型于司马相如、杨雄之手,而他们两人都是西汉时期的作家。在过去一些论者看来。汉赋与唐诗、宋词及元曲一样,是一代文学中最有价值的作品。近人的看法则与此相反,他们对司马相如、杨雄那些大赋似乎否定多于肯定,认为这些赋无非是些雕琢堆砌和阿谀统治者之作。这两种看法,似乎都有一定的片面性。无可否认的事实是,辞赋这种文体在我国文学史上确有其一定的地位和影响,而这种文体的作者,无不以司马相如、杨雄之作为范本。再从辞赋本身的发展来看,后代作家虽然写过不少传诵之作,但这些作家本人的创作主要在诗文而非辞赋。至于西汉许多赋家,情况很不相同,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辞赋方面。所以说辞赋盛于西汉,不能说没有一定的道理。然而今天的读者大多不爱读汉赋亦系事实。这种情况有其复杂 的原因,除了作品本身的缺点外,时代的变迁、语言的隔阂等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因此对汉赋恐不宜作简单的否定。
西汉辞赋的兴盛,与统治者的提倡确有密切的关系。辞赋这种文体早在战国已经产生,到了汉初,虽有陆贾、贾谊等赋家出现,但作家和作品的数量都不多,传世之作更少。到了武帝以后,赋家不断涌现,据《汉书·艺文志》统计,到西汉末赋已达千篇以上,这不能不说和汉武帝以及宣帝、成帝等帝王爱好辞赋有关。汉赋之兴盛既与统治者提倡有关,当然也会由此对赋本身的发展带来一定的影响。从现存西汉早期的辞赋作品来看,贾谊赋对当时的现实具有一定的批判意义,而且抒情成分较浓。以后枚乘的《七发》较少抒情气息,但讽谏的用意还很显著。这是因为当时人作赋还与利禄关系较少,思想也比较活泼。至于司马相如等人的赋则铺陈、堆砌之风日盛,内容多为歌功颂德,更适合统治者的口味。这和后来赋家之献赋求官的用意是分不开的。然而,司马相如在辞赋中所反映的汉代国力的强盛,物产的丰富,以及统治者那种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信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刚出现的封建大一统帝国的兴盛景象。这种繁荣昌盛的局面经过武帝至宣帝时仍继续存在。到元帝、成帝时,政治上虽已远不如过去清明,而表面上的繁荣却仍然维持着。所以杨雄早年的辞赋仍然以歌颂帝王的豪侈生活为内 容。然而西汉末年的现实却渐渐使他清醒起来,悔其少作。他在《法言·吾子篇》中对司马相如和自己早年的作品所作的批评,背景正是基于成帝时朝政的腐败。他后来所作的《解嘲》、《逐贫赋》从内容来说,对现实已有较多的批判意义,从手法上说也较少雕琢堆砌之弊。而刘歆的《遂初赋》则对现实作了较明显的批判。这时,辞赋已由庙堂的饰品渐渐成为士人叙志抒情的工具。这对东汉以后辞赋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在艺术特点方面,西汉的辞赋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从贾谊的作品来看,其基本上还以《楚辞》为范本,能体现汉赋特点的地方较少。此后枚乘《七发》虽脱胎于《招魂》,但已多铺陈夸饰的笔法。司马相如的赋则不但夸饰之辞甚多,而且作为一个文字学家,为了渲染汉朝国力之盛,他往往运用许多排句,堆砌一些古字僻字。这一方面使作品变得艰涩,另一方面却也显出笔力的浑雄刚健,气势不凡。杨雄的大赋亦有类似之处。这些辞赋正如晋葛洪《抱朴子·钧世篇》所说,具有一种“汪濊(huì,水多貌)博富”的特色。这对后世文学作品在运用夸张手法及富丽辞藻方面很有影响。杨雄后期作品及刘歆之作则渐趋平实,文字也较流畅,这在辞赋发展史上又是一个变化。
三、西汉中后期赋家
西汉自武帝以后,辞赋极盛,除司马相如外,同时作家如东方朔、枚皋以及宣帝时的王褒、元成时代的刘向等,都是著名的赋家。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曾说:“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根据《汉书·艺文志》和《两都赋序》所载西汉一代赋家甚多,但其中大部分人的作品已散佚,所以无法论列。其中有些人如枚皋,据说作赋很快,曾有赋一百二十篇,但“好嫚戏”,因此不被重视,今已无一篇存世。所以自武帝至成帝,较重要的赋家当推东方朔、王褒和刘向。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生卒年不详,从《汉书》本传所载事迹看,似略后于司马相如。他传世的辞赋有《七谏》和《答客难》。《七谏》见于《楚辞》,系哀悼屈原之作。它在文体上完全摹仿屈原的《九章》和宋玉的《九辩》,甚至有不 少句子亦直接取自屈、宋原作;其“乱曰”部分似乎还有模仿贾谊《吊屈原赋》的痕迹。《七谏》由于刻意模仿,因此历来不大为人重视。《答客难》在《文选》中没有归入赋类,然其文体基本上还是辞赋,较《七谏》要散文化得多。此文旨在说明自己身处大一统时代,士人的进退、升降只能全凭皇帝的好恶,而不能像战国时的游说之士,在一国不得志,可以到别国去。因此自己虽“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而“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此文对汉代士人难于得志的原因写得很生动。后来文人迭相仿效,如杨雄的《解嘲》、班固的《答宾戏》、郭璞的《客傲》,以至韩愈的《进学解》等都颇有名。
武帝以后的赋家中,以王褒较为著名。王褒,字子渊,《汉书》本传说他是“蜀人”,但《华阳国志·先贤士女总赞上》则说他“资中人也”。考其所作《僮约》(见《古文苑》),前称“蜀郡王褒”,后又自称“资中男子”。据《汉书·地理志》资中属犍为郡(在今四川资中、资阳一带),可能其地在武帝开设犍为郡前曾属蜀郡,所以有上述说法的不同。王褒经常侍从宣帝游猎,奉命写作歌赋。后来又曾侍从太子刘奭(元帝),太子对他的作品也很欣赏。史载宣帝曾听方士说,益州(今云南省境)有金马、碧鸡二神,“可祭祀致也”,就派他前去祭祀,不幸病死途中。他所作赋据《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十六篇,但今天所能 见到的,只有《文选》所载《洞箫》一赋最为著名。
《洞箫赋》又名《洞箫颂》,太子曾“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此赋前半写箫的原料——竹子的生长,并描述了竹林景色;后半则写箫声的感人力量。在描写音乐与乐器的辞赋中,这是较早的一篇。赋中有不少精彩的片段,为历来读者所赞赏。如写竹子生长之地曰:
翔风萧萧而径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磕磕(kǎi,水石相撞声)而澍(shù,雨珠般降落)渊。朝露清泠(líng,清凉)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孤雌寡鹤娱优乎其下兮,春禽群嬉翱翔乎其颠。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猿悲啸搜索乎其间。 
这里的种种自然景物,都写得很生动传神,使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片深山密林的幽隐景色。风声、水声、禽兽啼鸣之声,这些本是自然界的音乐;竹子生长在此,被制成洞箫,似乎有着先天条件,所以能演奏出更美妙的乐声。这种描写虽属写景,同时也是强调竹子的秉性适宜制作乐器,以与下文写箫声部分呼应。作品在描写洞箫时亦多佳句。《文心雕龙·比兴篇》曾举此赋“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 也”,作为“以声比心”的例子 [2] ,其实其中写箫声的部分,还有不少精彩之处。如:
故吻吮(吹奏)值夫宫商兮,龢(同“和”)纷离其匹溢(和声四散貌)。形旖旎(yǐ nǐ,娇柔)以顺吹兮,瞋(chēn,张目大怒)  (hán)  (hū,    形容声音,如人发怒)以纡郁。气旁迕(wǔ,逆出)以飞射兮,驰散涣以逫(jué)律(“逫律”,气出迟缓貌)。趣从容其勿述兮,骛合遝(tà,众多纷杂)以诡谲。或浑沌而潺湲兮(形容声音浑沌轻缓不分),猎若枚折(如树枝折断之声)。或漫衍而骆驿兮,沛焉竞溢(形容声音繁多,连续不断)。惏慄(恐惧貌)密率(安静),掩(静止状)以绝灭。  (xī)霵(jí)瞱睫(jié。“  霵瞱睫”言声音众多而快速),跳(跳跃)然复出。 
这段文字极写箫声的纷纭变化,众音繁会,悦人心耳,对后来一些写音乐的诗赋有很大的影响。后马融《长笛赋》、嵇康《琴赋》等,在格式上都模仿此赋。
除了《洞箫赋》以外,王褒的《甘泉宫颂》和《碧 鸡颂》尚有片段存世,见于《艺文类聚》,亦属赋体。《楚辞》中所收的《九怀》则是全文,但正如东方朔《七谏》一样,属摹仿屈原之作,自己的创造性较少,历来不大有人重视。
稍后于王褒的刘向(前77—前6),字子政,是汉代整理古籍的大家。一直活到了哀帝刘欣即位前后。他的贡献主要在目录学、校勘学等方面,散文也很有名。他的辞赋据《汉书·艺文志》著录有三十三篇。其中《请雨华山赋》已残缺,见于《古文苑》,清严可均在《全汉文》中说:“此赋多脱误,无从校正。”从这篇残赋来看,用奇字较多,风格略近于司马相如的大赋。另有《雅琴赋》、《围棋赋》等,皆只剩片言只语,见《文选注》及《初学记》等类书。他仅存的全篇赋作只有《楚辞》中的《九叹》。但和东方朔《七谏》、王褒《九怀》一样,也是模拟屈宋作品为主。由于刘向生活在外戚王氏擅权的成帝时代,自己又是皇室族人,对后来王莽篡汉之事已有预感,曾向成帝上过论外家封事。因此他的《九叹》似亦有借屈原以自叹身世之意。如第一篇《逢纷》首称“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这与《七谏》之托于屈原口吻,说屈原“言语讷涩”、“浅智褊能”、“闻见又寡”等作为自谦之辞很不相同。《惜贤》中说到“登长陵而四望兮,览芝囿之蠡蠡(行列之状)”。“长陵”二字旧注释为“高大之陵”,但汉高祖的陵墓正好叫“长陵”,也许暗寓他对刘氏政权的忧 虑。唐代大诗人杜甫在《秋兴》中说“刘向传经心事违”,《九叹》之咏屈原,恐多半是吐露他的心事。当然,《九叹》在艺术上同样不免有模仿因袭的缺点,故也不受人重视。然而平心而论,在辞赋方面,有屈原在前,而想有所突破,确非易事,而且从刘向本人来说,其主要贡献似亦不在辞赋。
四、杨雄和刘歆
在汉代赋家中,杨雄的名字经常被后人与司马相如并提 [3] 。这是因为他的一些大赋确实和司马相如比较相似,所以唐代韩愈在《进学解》中有“子云相如,同工异曲”之语。
杨雄(前53—后18),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成帝刘骜时,被人推荐赋似司马相如,遂应召到长安,曾奉命作《甘泉》、《河东》、《羽猎》、《长杨》等赋。在成帝后期和哀帝时,仕途困踬。王莽篡汉后,曾一度升迁,后又因故告病免官,专心著述,卒年七十一。
杨雄现存的辞赋较多,最著名的就是成帝时代所写的《甘泉赋》等四篇作品。这四篇赋在文体和命意方面都取法司马相如。不过司马相如的《子虚上 林赋》主要是写人世享乐;《大人赋》则主要写遨游神灵世界;杨雄的《甘泉赋》、《河东赋》则似乎把人世和神界的成分结合在一起。这两篇赋的序言都说有讽谏之意,但从赋本身看,却很难得出这个印象。杨雄写作这两篇赋时,刚被征召到皇帝身边,对仕途仍有幻想,对成帝的荒淫也认识不深,所以对皇帝的豪奢并无太多不满,即使略感过分,且有讽谕用意,在赋中也甚少表现。《羽猎赋》末尾的说教,也和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类似。只有《长杨赋》的讽谏之意似较明显,且在这四篇大赋中最多散文气息,文字也较平易,不像另外三篇那样重辞藻,有艰涩之弊。杨雄写作这些辞赋时,确实很费苦心。桓谭《新论》中有一段记载,谓:“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精苦,赋成,遂困倦小卧,梦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类书及《文选》注引文有异同,今据严可均《全后汉文》卷十四)这个传说有点离奇,但他那时用心作赋当是事实。他后来在《法言·吾子篇》中对作赋颇有自悔之意。这大约是他感到作赋不过是供帝王娱乐,起不到讽谏的作用,甚至反而起了“劝”(鼓动)的作用。所以斥之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其实杨雄在辞赋方面是有贡献的,不过主要不是那些大赋,而是另一些抒写个人不得志的作品。其中最有价值的是《解嘲》和《逐贫赋》。
《解嘲》作于哀帝时代,在用意及形式上均模仿东方朔的《答客难》,但历来传诵之盛,几乎超过了东方朔原作。《解嘲》所以为人传诵,主要在于作者对西汉末年的社会状况颇有清醒的认识。他在此文中虽说当时是个太平之世,实际上却指出了当时掌权的大臣都是庸庸碌碌之辈,这些人不可能任用人才,其煊赫的声势亦难持久。他说:
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hè,粗布衣)而傅,或倚夷门(战国时大梁城的东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间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篲(huì,扫帚)而先驱。是以颇得信(同“伸”)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指乘机钻空子而可通行无阻)。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一作“卷”)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乡使上世之士处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表面上是说天下已经太平,用不到奇谋异策,其实是说皇帝和官僚们都无意政事,见到人们提出政见,则加以压制甚至打击,以致虽有贤才,也无所舒 展其抱负。这就比东方朔的见解要深刻很多,形容那些官僚的骄横也很形象。然而杨雄的深刻见解还不止于此,他洞察到这个官僚权势将很难持久。他说:
且吾闻之也,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kàn,窥视)其室。攫(jué)挐(nú,攫挐,指执掌权势)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 
这段话取雷火为喻,说明盛极必衰之理,讲的虽是当时公卿,而其思想则包含着一定的辩证因素。但在看出当时权贵的声势不能持久的同时,却提出了“清静”、“寂寞”等逃避现实的做法。这种思想比较近于老庄,这也许和他很崇敬严遵有关。因为据《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华阳国志·先贤士女总赞》等书记载,严遵就深信老庄之说。在汉代辞赋中,除汉初贾谊的赋有道家思想外,西汉中叶以后,这种思想已较少见。杨雄在《解嘲》中再次出现这种思想,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在东汉人的著作中,老庄的地位有所提高,对后来魏晋玄学的兴盛,有一定影响。
杨雄的辞赋除了《甘泉赋》等四篇大赋及《解 嘲》外,还有三篇作品较为完整,但不见于《汉书》本传和《文选》。它们是《蜀都赋》、《太玄赋》和《逐贫赋》。这三篇赋全文见《古文苑》。《古文苑》虽成书较晚,但这三篇赋在《水经注》、《文选注》及一些类书中常有引文,《逐贫赋》还见于《艺文类聚》及《初学记》,当非伪作。《蜀都赋》大约是他早年所作,文风类似司马相如。此赋价值在于较早地描写古代都邑,在研究汉以前四川情况时,颇有史料价值,但艺术上特色不多。《太玄赋》纯属“骚体”,有些内容与《解嘲》相同,但道家思想更为浓厚。如“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似是调和儒道两家的思想;至于“圣作典以济时兮,驱蒸民而入甲;张仁义以为网兮,怀忠贞以矫俗。指尊选以诱世兮,疾身殁而名灭。岂若师由(许由)聃(老子)兮,执玄静于中谷”诸句,则几乎把老子的地位提到儒家之上。后来魏晋以后有不少人推崇杨雄,可能与此有关,因为魏晋玄学家也是崇尚《易经》和《老子》的。《逐贫赋》假托自己对“贫”责难,而“贫”则与之争辩,最后他被“贫”说服,认为贫困是好事,决心“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逐不去,与我游息”。赋中有这样的话:
昔我乃祖,宗其明德。克佐帝尧,誓为典则。土阶茅茨,匪凋匪饰。爰乃季世,纵其昏惑。饕餮(tāo tiè,贪财之人)之群,贪富苟得。鄙我 先人,乃傲乃骄。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是用鹄逝,不践其朝。 
这段文字对统治者的穷奢极欲作了有力的批判,在汉赋中这样痛快淋漓地对统治者进行揭露的确很少见。全文平易流畅,没有过多的雕饰。此赋在文学史上曾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后来嵇康的《太师箴》在批判统治者专制暴虐方面,有些手法与此类似。晋代左思的《白发赋》、张敏的《头责子羽文》所用的假托手法,也与此赋有渊源关系。唐代韩愈的《送穷文》,更是通篇模仿此赋。然而从批判现实的意义说,可能还不如此赋这样明显。因此《逐贫赋》在杨雄的辞赋创作中应该占较重要的地位。
和杨雄差不多同时的刘歆(?—24)虽然以经学著名,但在辞赋方面也有一定的贡献。刘歆,字子骏,刘向之子。他在哀帝时奉命继承父业,整理国家藏书,发现了许多用古文字写的儒家经典,足以证明当时一些“经师”传授的“经书”是残缺不全的,并且那些“经师”对“经书”的解释也有错误。于是他就写了《移让太常博士书》,建议将古文经也立于学官。他的建议遭到了许多大臣和经师的反对。他因此惧祸,要求外调。于是便出任河内太守,不久又调任五原太守。王莽篡汉后,他官至国师公,后来因为看到王莽政权在农民起义的打击下行将覆灭,便和一些人合谋政变,劫莽降汉兵,事败自杀。
刘歆的辞赋以《遂初赋》为最著名。此赋全文亦见于《古文苑》,此外《艺文类聚》和《水经注》等书中,也保存了一些片段或字句。此赋大约是他从河内太守调任五原太守时所作。因为他在调任途中所经之地都是春秋时晋国的故地,所以他在赋中借叙晋国史事来暗喻当时的现实。如:
悲积习之生常兮,固明智之所别。叔群既在皂隶兮,六卿兴而为桀。荀寅肆而颛(同“专”)恣兮,吉射叛而擅兵。憎人臣之若兹兮,责赵鞅于晋阳。 
这些话显然是针对丁氏、傅氏等外戚和宠臣董贤而发。由于他在朝廷受到排挤,所以将那些当权者比于晋之“六卿”。他当时对王莽可能也有一些幻想,所以后来曾长期与其合作,受到后人非议。但王莽早年确有拯救时弊的意图,只是他食古不化,才使得一些措施终于失败。刘歆本来只是个书生,对王莽有幻想,似不足深责。
《遂初赋》中写旅途苦辛的部分,颇有佳句。如:
野萧条以寥廓兮,陵谷错以盘纡。飘寂寥以荒  (wù,晦暗)兮,沙埃起之杳冥。回风育其飘忽兮,回飐飐(niān,风吹物动之状)之泠泠。 薄涸冻之凝滞兮,茀(fǔ,此处作扫解)溪谷之清凉。漂积雪之皑皑兮,涉凝露之降霜。扬雹霰之复(覆)陆兮,慨原泉之凌阴。激流澌之漻泪(声音凄惨)兮,窥九渊之潜淋(深水)。  (同“飒”,衰飒)凄怆以惨怛(dá,悲苦)兮,慽(同“慼”,哀伤)风漻以冽寒。兽望浪以穴窜兮,鸟胁翼之浚浚(cūn cūn,向前又向后之状)。山萧瑟以鹍鸣兮,树木坏而哇吟。 
纯用秋冬景色来抒写心中不得志的悲苦,颇能收到情景交融的效果。其中“兽望浪以穴窜兮”两句,为后来王粲《登楼赋》中的各句“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以举翼”所本。这篇赋已经不限于罗列现象,而颇能见出作者的真情实感,在后来虽不很传诵,但其艺术价值却不容忽视。
刘歆还有《甘泉宫赋》和《灯赋》,见于《艺文类聚》和《初学记》,但均非全文,且不像《遂初赋》那样重要。
赋发展到杨雄和刘歆时,已经出现了不是专门为统治者取乐,而是抒写个人情怀的作品,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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