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吕本中
吕本中虽生当南北宋之交,词风却仍继承晚唐五代以来的风格,以流动明畅、清丽自然见长,其词集《紫微词》一共存词二十七首,只有一首长调,其余都是小令,似乎有点跟不上长调盛行的时代潮流。这与他一生致力于诗、填词不甚用心有关,但到了身后,却似乎词作比他的诗作更为脍炙人口,也许正是因为不甚用心去经营,反而别有风味吧。他是程氏理学的传人,学者称之“东莱先生”,性格坚毅,气节刚直,在南宋居朝时敢于触犯权臣,词中却没有那股严肃的劲儿,后人评他:“直忤权臣,深居讲道,而小词乃工稳清润至此。”评论者常常讶于文品与人格的相异之处,其实这种不同,只是作者无意识流露出的心灵另一侧面。
就象他所宗的道学先师程颐曾经赞赏晏几道“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样深挚幽微的句子一样,吕本中本人也是小山词的爱好者,他最爱诵读小山词,“以为有思致”。其词作也有近似小晏的一面,总是追忆昔日的一段情事,不胜怅恨惘然,如这首《踏莎行》: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
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在另一首《浪淘沙》词里,他也说:“旧时心绪没人知。记得一年寒食下,独自归时。……将为老来浑忘却,因甚沾衣?”这段情事显然已无可考,他总是以梅花或者牡丹来比喻那个“伊人”,又总是叹息“百年心事老相催”、“平生相与意,老病犹堪记”,少年时的旧欢如梦,已是前尘往事,隔着南北宋的时代划分,隔着江淮天堑阻断,再也追不回来。他自己也明白:“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虞美人》)和小山一样,他怀念的不仅仅是那一段旧情,而是包含着昔年所有的温馨幸福,小山是“华屋山邱”,由富贵至落魄,他却是更深切的经历过人间沧桑、天翻地覆之痛。他的词作追思多而写实少,但南渡凄怆之怀,在他词中也有直接的流露,如这首《南歌子》: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
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原无梦,寒更每自长。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这是他南下逃难,流落在江南旅途之中所作,和他同时期诗作之中的慷慨悲壮之音不同,这首小词却是凄婉哀伤的,怀念业已失去的安裕的家园,纵使到了“人人尽说江南好”的地方,也永远觉得自己是一个凄凉的旅客。吕本中的祖籍本是寿州(今安徽寿县),原本也算得上是南方人士,但自祖辈起就居住在京城开封,已成为帝辇下的百姓,自然将“中原”当作了自己的故乡。
当金兵南下攻宋围城的时候,四十四岁的吕本中正在汴京城中,和千万京师子民一起亲身遭受了兵火的洗礼,看着这一座繁华名城变成人间地狱。李心传《系年要录》中如此记载当时围城的惨状:京城外坟墓尽被发掘,棺材被取出来当作马槽,尸骨抛弃遍野。城内瘟疫流行,死者近半。物价踊贵,百姓饥饿难耐,已到人吃人的地步,横死道路的尸体都被取作食物,甚至连还没有气绝的人,也已被剜肉剔骨,杂在猪、马肉中出卖给饥民。城中猫狗都被吃光,无业游民冻饿而死十之五六,遗骸枕藉——“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兵乱后自嬉杂诗》,范仔是当时民间起兵抗金的领袖),拿这首诗和《南歌子》词相比,情调是那么不一样,词是心灵创伤的悲吟,诗却是面对劫难的实录,在悲愤之中,发出了报国的誓言。
吕本中的五世伯祖吕蒙正原本出身寒微,后来成为宋太宗朝的宰相,这样发迹变泰的经历很受民间俗文学的青睐,从元杂剧开始,舞台上就一直扮演着“吕蒙正风雪破窑记”的故事,是穷书生和富小姐之间爱情婚姻的经典情节。从这位五世伯祖开始,吕家世代显赫,高祖吕夷简仁宗朝为相、曾祖吕公著哲宗朝为相,一个家族先后出了三名宰相,遂成当世名门望族。吕本中有这样的出身,自幼就聪敏颖悟,又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因为吕公著属于旧党,吕本中在北宋的官运却不甚亨通,一度坐党锢废黜,后来又召起用。到了南宋绍兴六年,他才被特赐为同进士出身,做官一直到中书舍人兼权直学士院,却因为立场主战,到底不为所容,被排挤出朝,担任提举宫观的闲职。他晚年以深居讲学为事,也带有隐逸的志向,《紫微词》集中唯一的长调《满江红》,便是描写隐居之乐的:
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
对一川平野,数间茅屋。
昨夜冈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
抱小桥、回合柳参天,摇新绿。
疏篱下,丛丛菊。虚檐外,萧萧竹。
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
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
问此春、春酝酒何如?今朝熟。
词作带着古代仕途失意文人通常的知足求归之感,套话里透露出无奈。吕本中在南宋朝中为官时,屡次向宋高宗进陈恢复大计,分析形势,劝朝廷“求人才,恤民隐,讲明法度,详审刑政,开直言之路”,先稳定江南局势,固本图强,伺机克敌,“若徒有恢复之志,而无其策,邦本未强,恐生他患。”见解极为精到,由此遭到朝中主和派的忌惮。他反对奴颜婢膝的献媚金人以求和,当有司商量怎么丰厚供奉前来“通和”的金使时,他说:“金国的使者前来,我方正应该示以俭约,客馆的供给如果过于丰厚,一心讨好,只是适以让他们更觉得我方可欺,坚定了侵略的意思而已。何况外交的成败大计,并不在于我们能不能讨得对方的欢心,重要的是我方的治政得失,兵财强弱。希望下诏命令招待只要不缺了礼数就行!”初建立就患有软骨病的小朝廷当然不会采纳他的建议,但事实证明,正是南宋一方的百般讨好,使金国来使摸清了南宋的实力,加紧了勒索和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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