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吴文英
吴文英(约1212-约1272),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本姓翁氏,入继外家吴氏,四明(今浙江鄞县)人。终身布衣,只做过幕僚、门客,善于填词,风格绵丽深密,有《梦窗甲乙丙丁稿》传世。
然而细究起来,吴文英与李商隐在后代读者的接受方面,却又并不相同。李商隐固然被讥为“獭祭鱼”般的罗列典故,使读者难以索解,但玉溪诗却实在具有一种独特的宝相庄严之美,纵使读者不能解其意,也会恋其美,爱而不明何以起,不知所以然;吴文英则比李商隐要稍逊一筹,他的词丽则丽矣,却被同时人嘲作:“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绚丽的词句,却不能给读者以直观的冲击力,没有玉溪诗那种惘然中令人留恋、给人回味、使人痛楚的强烈感染力。即使是初学诗的人,也会心动于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矩成灰泪始干。”低徊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而初学词者,有多少人能为“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这一句震撼?张炎认为吴词病在不能象姜夔一样“清空”,而是太过“质实”,使得词句板滞缺乏生趣。“质实”的弊端,也许就是意象过于密集,含义需要仔细咀嚼,在读者与词人的心灵沟通方面无形中加了一把锁。以这篇以吴宫怀古为主题的《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词中警句:“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为例,将凉风拂过眼窝引起的酸涩感(化用李贺诗句:“东关酸风射眸子”)比拟成风的味道,因水沟中曾经流着宫女们盥洗水而想象其犹如洗落的脂粉一般滑腻(语出杜牧《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又由水的滑腻联想到花草的香气也带有浓烈的腥味。一句词中,有味觉,有触觉,有嗅觉,将眼下的秋景、历史的陈迹,以及游览者一霎时的感喟,转化成一种质的感觉,词人的心思百转,需要读者也跟着转几转才能寻绎得知。要之,梦窗词值得细按,却很难惊艳,对于词这种本以性灵见长的文学载体来说,他不是“第一眼美人”。
不过,梦窗词中也不是绝无清疏明快的作品,并不是一味的质实,以至被人批评:“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试读他这首《唐多令》小词: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这一首词一般被认为是吴文英为他的“去姬”所作,词人一生布衣,傍依为客,“才秀人微,取湮当代”(夏承焘语),平生事迹已难详细考证。直到清代乾隆年间,他故乡的县志对这位在南宋词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词人,也不过仅在别人的传记中附带提了一句,篇幅浩渺的宋人野史笔记,关于吴文英的记录也少得可怜,连生卒年月都不能确定,那么属于个人隐私的情爱之事则更难追根究底了。但考之吴词,从这一类缠绵情语之中,却仿佛可以推出一二事迹来,象这首末句“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明显是送别之作,而且所送的是一个女子,晏几道拟女性口吻的送行词中说:“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清平乐》)对于留不住的情人,表现出一种怨恨,索性割舍决绝;而吴词之中却显得恋恋不舍,竟想以纤弱的柳丝,萦系住去意已决的人心,谈何容易?比较这两首小词,男女的心境处境似乎都颠倒了个儿,词人多情软弱的性格,也隐隐透露出来。
吴文英长期在苏杭各地做幕僚,过着展转不定的生活,文人的清寒之外,却也少不了花月流连的点缀,这首词中离他而去的女子,近代学者杨铁夫从《梦窗词》中考证认为是他在苏州当幕客时所娶的姬妾,暂称为苏姬,两人“同居于阊门西之西园”,夫妇相得,一共度过约十二年的岁月,亦可谓是情深意厚。然而到了他卸幕离职、迁居杭州之后,这个苏姬却不知何故离开了他,复归苏州。杨铁夫说:“自此以后,每逢清明寒食,必有忆姬之作,知姬以必以三月中行,触景伤情故也。”这种说法也许有点牵强傅会,但吴文英写在清明寒食之际的伤情之作的确比较多,可以举下面这首《风入松》为例: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首词异常轻柔婉转,掩抑低徊,怀念的是往昔所爱之人一起生活的光景,哪怕是她触碰过的秋千,也想象那儿留有她纤纤素手抚摩过的痕迹,相信黄蜂也与自己一样留恋那若有若无的香氛,后人评曰:“是痴语,是深语。结笔温厚。”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情绪,正是梦窗所独擅。从别的词中考证,他和这位苏姬有过子女,在夫妻情爱之上,又加以骨肉羁绊,可是苏姬离开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连子女也舍弃了(吴文英另一首《风入松》词中云:“最怜无侣伴雏莺。”可见其母离开时子女尚且幼小)。他们之间的变故已经无法知道真相,或许出于家贫无奈,或许出于各方面阻力,造成了人事错迕的局面。吴文英对这个离自己而去的苏姬一直怀念追寻,他曾经带着孩子追到苏州,却并没有打动对方得以重圆,只得郁郁返杭。此后数年,词中都不绝思念之情:“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去年折柳赠人远,今年恨,依旧纤手。”直到晚年,他尚恋恋于苏州居住时曾拥有过的欢娱温馨:“可惜人生,不向吴城住。心期误,雁将秋去,天远青山暮。”(《点绛唇•有怀苏州》)对于决然而去的爱人,他终身都未曾有过怨恨,只余怅然,大概这家庭分散,实出无奈,也是他自己无力担负的阴错阳差之误,怪不得别人。
除了苏姬之外,吴文英在杭州还另有一段凄伤的情事,写在他的长调《莺啼序》里: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
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
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
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
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
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
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
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词中的这个女子与苏姬一样不知姓名,后人便以“杭妾”称之,但细品词意,她的身份却不太象“妾”而更似青楼女子,大约是纳妓成为外室,甚至只是一段遇合而无名分上的瓜葛。《莺啼序》是最长的词牌,宋人中惟有吴文英所作最多,一共作了4首,这一首又在4首中最为突出,堪称梦窗词中代表作。这阕240字的长调,以细腻的笔法讲述了一个悲情故事,从相遇、相识、相爱一直写到生离死别,天人永隔,他笔端的感情始终低徊掩抑,悲伤而不激越,是哀感缠绵,而不是锥心泣血。他也叹惋:“欢盟误……最伤心,一片孤山细雨。”(《西子妆慢》)多年之后在京口见到一个与他称之为“燕”的故人容貌相似的女子,他都禁不住心悸的感觉:“……便只作、梅花频看,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绛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怅怨有感》)西子湖畔娇小如燕、幽芳如梅的丽人,是他人生中偶遇的美丽风景,是午夜梦回不绝如缕的哀歌,他以密丽的词句来悼念她于死后,却不可能以厚重羽翼庇护她于生前,原因无他,只缘他自己亦不过是飘零江湖、衣食仰给于人的布衣词客,如何负担得许多呢!
南宋时有不少奔波江湖的词客,他们都为生计曳裾侯门,充当权贵的门客或幕僚,行迹虽然相似,却各有各的性情,有豪迈卓异的刘过,有清高耿介的姜夔,亦有趋炎附势导致身败名裂的史达祖,比较起来,吴文英似乎缺乏特色,平生非官非隐,只是专注于词艺的精研。他的眼光偶尔也会投向文艺之外更广阔的世界,比如有一回为去往前线军幕的朋友送别,他赋了一首《沁园春》词,其中写道:“平生秀句清尊,到帐动风开目有神。听夜鸣黄鹤,梯高百尺;朝驰白马,笔扫千军。贾傅才高,岳家军壮,好勒燕然石上文。”可见他也不是不关注国难,只是词末笔锋一转,又归之于:“松江上,念故人老矣,甘卧闲云。”吴文英最本质的属性,还是“闲云野鹤”,到底做不成热血的豪客。
《沁园春》词中所说“贾傅才高”,指的是当时的权臣贾似道,他所送的朋友翁宾旸与他身份相同,也是江湖游士,贾似道镇守两淮的时候,翁宾旸曾往谒门下,以词得到贾似道的欢心,受其馈赠数十万。贾似道在南宋是名声狼藉的误国奸臣,而吴文英也同翁宾旸一样与贾似道有过交往,这不免成为他生平的一个污点。但是,后人由词评人,总想为自己所喜欢的词人身上多镀一层金,史达祖在韩侂胄门下为亲信,还有人曲为之辩,认为他是为了北伐事业而不惜屈身,同样也有人为吴文英辩解,说他“与贾似道往还酬答之作,皆在似道未握重权之前,至似道声势重灼之时,则并无一阕投赠。”(刘毓崧《梦窗词叙》),甚至说:因为对吴文英有过恩情的府主吴潜受到了贾似道的迫害,所以吴文英特地为吴潜赋词以“显绝似道”,公然表明自己维护正义的立场。但这种说法毕竟只是美化之词,据词学大师夏承焘的考证,吴文英晚年与贾似道绝交的说法,实在查无实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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