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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110首赏析

登锦城散花楼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
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
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弱冠游成都登散花楼之所作。不拘绳墨,全取意象,潇洒有致,盖已崭然露其诗才头角矣。



登峨眉山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
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
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
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此写峨眉求仙事。然实为超然世外,意在以修道为进身之阶,高其身价,待时而动。



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当是出蜀途中所作。诗带别绪,然情深而意快,节奏流利,音律悠扬,故虽连用五地名,而不板滞。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题一作“白帝下江陵”。诗情奔放,节奏轻快,如三峡流水,正表现年轻诗人胸次。故当是初出川时所作。或说流夜郎遇赦回程所作,细酌诗情,无苍凉之感,与宿巫山之作,情味有别,故知作非其时也。



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本篇为初出川至荆门时所作,视野开阔,气象恢宏。盖得江山之助,蜀中无此境,必待入楚始得之。“山随”一联语壮而景阔,与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堪称匹敌。



荆州歌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
拨谷飞鸣奈妾何!

梁简文帝《荆州歌》云:“纪城南里望朝云,雉飞麦熟妾思君。”为本篇所拟。其写荆州思妇,情景皆妙,深得汉魏六朝乐府风神。



秋下荆门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
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题一作《初下荆门》。诗作于自荆州东下之时,据诗意,其时有入剡之想。或因病滞维扬,故似未尝至剡中。



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写舟行望天门山,极轻快自然,与《早发白帝城》同一韵调。或以为二诗“俱极自然,洵属神品,足以擅场一代”(《唐宋诗醇》),可谓深于诗者也。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本篇为月夜登金陵城西楼怀古之作,意颇自负,谓古来诗人能踵武前贤者无几,其玄晖或近之。有“舍我其谁”(《孟子·公孙丑》)之慨。



杜陵绝句

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
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此为初入长安南登杜陵旷望所作,以抒怅惘之情,故景象阔大而意绪衰飒。



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

本篇为初入长安西游邠岐经太白山时所作。其时太白峰巅终年积雪,人迹未到,故应未登峰顶。所谓“穷登攀”,乃夸张之辞。



登新平楼

去国登兹楼,怀归伤暮秋。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秦云起岭树,胡雁飞沙洲。苍苍几万里,目极令人愁。

本篇为初入长安北上邠州所作。干谒无成,故因失意而悲秋。诗体在律古之间。太白虽能律,然非律之所能律者。其诗乃从古乐府一路行来,自成体势,不必斤斤于律古也。所作律体,时失黏对,然读来不觉其拗,以其别有一种节奏也。



题元丹丘颍阳山居

仙游渡颍水,访隐同元君。忽遗苍生望,独与洪崖群。卜地初晦迹,兴言且成文。却顾北山断,前瞻南岭分。遥通汝海月,不隔嵩丘云。之子合逸趣,而我钦清芬。举迹倚松石,谈笑迷朝曛。益愿狎青鸟,拂衣栖江。

太白与丹丘为莫逆之交,时相与游从。丹丘身为道流,或出或处,或显或隐,徘徊于江湖魏阙之间。太白涉足终南捷径,丹丘当是重要引路人之一。故《西岳云台歌》有求援引之意。丹丘当是于离开长安后,隐居颍阳,太白因从之游。其《题元丹丘山居》、《元丹丘歌》,当亦此游之作。



襄阳曲四首

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鞮。江城回渌水,花月使人迷。

山公醉酒时,酩酊高阳下。头上白接䍠,倒着还骑马。

岘山临汉江,水绿沙如雪。上有堕泪碑,青苔久磨灭。

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山公欲上马,笑杀襄阳儿。

本题四首,均写襄阳风情人物,意颇潇洒。风格在童谣与六朝乐府之间,清新自然。诗作于青年时期漫游荆州之时,可知太白之习乐府民歌,早已达到神似的境地。



太原早秋

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

太白与元演同游太原,适值元父镇并州之时,虽有“琼杯绮食”、“翠娥婵娟”足资游赏,然于仕进却一无所成,故思归心切,乃至“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而意绪飞扬,无积弱之弊。《唐宋诗醇》谓:“健举之至,行气如虹。”非虚夸语也。



游太山

四月上太山,石平御道开。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马迹绕碧峰,于今满青苔。飞流洒绝,水急松声哀。北眺崿嶂奇,倾崖向东摧。洞门闭石扇,地底兴云雷。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题一作《天宝元年四月从故御道上泰山》。共六首,此选其一,写登仙事,颇得郭璞《游仙诗》真传。以其与道流交往甚密,其诗亦时杂仙心而带仙气。然细味其旨,似无飘然世外之意。



灞陵行送别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

本篇为去朝还山于灞陵送别之作,意绪黯然,愁肠欲断。其心潮澎湃,亦如灞水之浩浩。古树春草充满离情,尽成伤心之景。以散文句式入诗,别有气势,诚如方东树所言:“奇横酣恣,天风海涛,黄河天上来。”(《昭昧詹言》)



太白何苍苍
(古风其五)

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不笑亦不语,冥栖在岩穴。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粲然启玉齿,授以炼药说。铭骨传其语,竦身已电灭。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

李白初入长安,时有《登太白峰》之作,是真登山也,虽未造其巅,却身历其境。此或去朝后,欲访道流,而神游太白山,以寄飘然世外之志,亦“游仙”之类也。《唐宋诗醇》云:“盖士之不得志于时者,姑寄其意于此耳……或其被放东归,将受道箓时作也。”庶几得之。



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

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

湖阔数十里,湖光摇碧山。湖西正有月,独送李膺还。

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回。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

本题三首,如组诗,写湖之阔大与泛舟情趣,清新自然,有南朝乐府情韵,而骨力过之。



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

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不忍别,还相随。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银鞍金络到平地,汉东太守来相迎。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鸾凤鸣。袖长管催欲轻举,汉中太守醉起舞。手持锦袍复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度渭桥。君家严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虏。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行来北凉岁月深,感君贵义轻黄金。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兴来携妓恣经过,其若杨花似雪何。红妆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写翠娥。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此时行乐难再遇,西游因献长杨赋。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渭桥南头一遇君,酂台之北又离群。问余别恨今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及。呼儿长跪缄此辞,寄君千里遥相忆。

本篇回忆与元演交游聚散情况,叙事抒情,层次清楚,节奏从容,是奇伟俊拔的长篇七古。《唐宋诗醇》谓其“如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可谓怪伟奇绝者矣”,正道出此诗特点。非有太白之才气,实不足以驾驭此等富于转折变幻之长篇也。其法可以领会而不可以模仿。



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
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
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谑浪棹海客,喧呼傲阳侯。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月下一见君,三杯便回桡。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兴发歌绿水,秦客为之摇。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赠我数百字,字字凌风飙。系之衣裘上,相忆每长谣。

本篇记醉饮金陵城西孙楚酒楼,通宵达旦,又歌吹至日晚,乘醉泛舟秦淮河,至石头城访崔侍御,其装束、举动、喧呼,狂态可掬,是借酒狂以散愁者也。写与崔侍御相会,故友重逢,饮酒回桡,连袂登岸,发兴狂歌,连宵清宴,赠诗长谣,其坎坷历落漂泊蹬蹭之感慨,非言语所能尽,惟酒后狂放举动可以排遣。狂放欢乐背后,正饱含沦落之酸楚,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也。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本篇即景抒情,怀古伤今,为历来传诵名篇。或以为拟崔颢《黄鹤楼》诗,格式似之,然崔诗又似沈佺期《龙池篇》,又何说也!盖古乐府歌行本有此不避复词之顶真格,律体初成,带入此格,遂成定式,实未必师承,亦无须甲乙也。诚哉《唐宋诗醇》之言:“崔诗直举胸情,气体高浑,白诗寓目山河,别有怀抱,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至谓白实拟之以较胜负,并谬为捶碎鹤楼等诗,鄙陋之谈,不值一噱也。”



天台晓望

天台邻四明,华顶高百越。门标赤城霞,楼栖沧岛月。凭高远登览,直下见溟渤。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风潮争汹涌,神怪何翕忽!观奇迹无倪,好道心不歇。攀条摘朱实,服药炼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卧蓬阙!

本篇当是去朝后入道籍,自东鲁南游吴越登天台时所作,故诗杂仙心,超然世外,求不可求之事以耗其壮志。



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㕙兔何足言!天张云卷有时节,吾徒莫叹羝触藩。于公白首大梁野,使人怅望何可论!既知朱亥为壮士,且愿束心秋毫里!秦赵虎争血中原,当去抱关救公子。裴生览千古,龙鸾炳天章。悲吟雨雪动林木,放书辍剑思高堂。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

白将北游塞垣,于梁宋首途,作此诗留别于十一裴十三两君,有劝二位进取立功之意,亦表明自己将入军幕以取边功。其时安禄山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居幽州,势已盛而逆未露,喜功者多北上从之;太白幽州之行亦然。或说诗中“探虎穴”语可见白于禄山有“戒备之心”,未必,借用古人语,不可以今人之意揣度。且吕蒙语意亦在邀功取富贵,何须为太白修饰也。



横江词六首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海潮南去过寻阳,牛渚由来险马当。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横江西望阻西秦,汉水东连扬子津。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

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回。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

本题六首,犹如组诗,意似贯珍,一气直下,备写风波之恶,以公无渡河作结,喻世路之艰难,是从古乐府《公无渡河》化出,盖亦有所感而发者也。



过崔八丈水亭

高阁横秀气,清幽并在君。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猿啸风中断,渔歌月里闻。闲随白鸥去,沙上自为群。

本篇颂崔八丈之水亭,颇富清幽闲逸之致,当是合崔八情趣。



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本篇为登宣城北楼有怀谢脁而作。太白于南朝宋齐,最服膺鲍照与谢脁,其乐府歌行得益于鲍,其五言小诗得益于谢。其于谢诗尤为倾倒,即所谓“一生低首谢宣城”(王士禛《论诗》绝句),故结语云“临风怀谢公”。



游水西简郑明府

天宫水西寺,云锦照东郭。清湍鸣回溪,绿竹绕飞阁。凉风日潇洒,幽客时憩泊。五月思貂裘,谓言秋霜落。石萝引古蔓,岸笋开新箨。吟玩空复情,相思尔佳作。郑公诗人秀,逸韵宏寥廓。何当一来游,惬我雪山诺?

诗写水西山景色幽清,气候宜人,夏凉如秋,固约郑明府来游,以论诗文。太白咏水西寺之诗,今存仅此一首,却颇能尽水西风致。杜牧《念昔游》三首其三:“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烟雨中。”足见此诗在唐朝之影响,是播在人口之作。



新林浦阻风寄友人

潮水定可信,天风难与期。清晨西北转,薄暮东西吹。以此难挂席,佳期益相思。海月破圆景,菰蒋生绿池。昨日北湖梅,开花已满枝。今朝白门柳,夹道垂青丝。岁物忽如此,我来定几时?纷纷江上雪,草草客中悲。明发新林浦,空吟谢脁诗。

题一作《金陵阻风雪书怀寄杨江宁》,两题均见于《文苑英华》,字句小异而大同,故编集时合为一诗。综观二题,本篇当是寄江宁杨利物,言于新林浦阻风,未能如期赴约至金陵。另本中多四句,赞江宁宰杨利物,今本则因滞留新林浦,而怀念谢脁,并吟咏其新林浦之诗。



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

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魏侯继大名,本家聊摄城。卷舒入元化,迹与古贤并。十三弄文史,挥笔如振绮。辩折田巴生,心齐鲁连子。西涉清洛源,颇惊人世喧。采秀卧王屋,因窥洞天门。朅来游嵩峰,羽客何双双!朝携月光子,暮宿玉女窗。鬼谷上窈窕,龙潭下奔。东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逸兴满吴云,飘摇浙江汜。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遥闻会稽美,一弄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天台连四明,日入向国清。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灵溪恣沿越,华顶殊超忽。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眷然思永嘉,不惮海路赊。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赤城渐微没,孤屿前峣兀。水续万古流,亭空千霜月。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喷壁洒素雪,空濛生昼寒。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路创李北海,岩开谢康乐。松风和猿声,搜索连洞壑。径出梅花桥,双溪纳归潮。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沈约八咏楼,城西孤岧峣。岧峣四荒外,旷望群川会。云卷天地开,波连浙西大。乱流新安口,北指严光濑。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岭对。稍稍来吴都,徘徊上姑苏。烟绵横九疑,漭荡见五湖。目极心更远,悲歌但长吁。回桡楚江滨,挥策扬子津。身着日本裘,昂藏出风尘。五月造我语,知非佁儗人。相逢乐无限,水石日在眼。徒干五诸侯,不致百金产。吾友扬子云,弦歌播清芬。虽为江宁宰,好与山公群。乘兴但一行,且知我爱君。君来几何时?仙台应有期。东窗绿玉树,定长三五枝。至今天坛人,当笑尔归迟。我苦惜远别,茫然使心悲。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

本篇题下有序云:“王屋山人魏万,云自嵩宋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乘兴游台越,经永嘉,观谢公石门。后于广陵相见。羡其爱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赠是诗。”(序一本作:“见王屋山人魏万,云自嵩历兖,游溧入吴,计程三千里,相访不遇。因下江东寻诸名山,往复百越。后于广陵一面,遂乘兴共过金陵。此公爱奇好古,独往旸表,因述其行李,遂有此作。”)二序大同小异,证之魏万《金陵酬翰林谪仙子》“谪仙游梁园,爱子在邹鲁。二处不一见,拂衣向江东”诸语,另序所说“自嵩历兖”及“共过金陵”,更切魏万行迹。魏之酬诗亦云:“畅然意不尽,更逐西南去。同舟入秦淮,建业龙盘处。”其叙偕游金陵事更为详切。太白在世,即不乏崇拜者与追随者,是亦诗人之大幸也。偶与魏万结忘年之交,因有纪录千里相访之诗,遂成诗坛佳话。



清溪行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本篇与《入清溪山》(亦题《宣城清溪》)一首合题为《宣城清溪二首》,二首辞异而意同,均写游清溪情景,以山水猿鸟发兴。清溪在秋浦,代宗永泰始划归池州,此前属宣州,故题称“宣城清溪”。



扶风豪士歌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

安史乱起,两京陷落,太白拟避地剡中,离开宣城,取道溧阳,醉饮扶风豪士家,为作此歌,历叙乱后踪迹及怀抱。所歌对象为豪士,故意气激扬,与留赠崔宣城诗精神有别。赠崔诗有退隐意,此则有用兵立功意。由此可知其后之从永王璘,乃非偶然也。思想之变化,流于笔端,则如赵执信所言“神变不可方物”(《声调谱》),此正太白本色。



北上行

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磴道盘且峻,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

安史之乱,诗人多身经战火,目睹祸难,因发之于笔端。杜甫之《北征》,为自身经历之实录;太白此篇《北上行》,则借乐府旧题,写北方生民经历祸乱之所苦。写法不同,而时代精神一也。其题既从曹操《苦寒行》化出,其写法亦多类《苦寒行》之句式,战乱情景,大体相类,有刻意临摹,乃历史之相似也。



下寻阳城泛彭蠡寄黄判官

浪动灌婴井,寻阳江上风。开帆入天镜,直向彭湖东。落影转疏雨,晴云散远空。名山发佳兴,清赏亦何穷!石镜挂遥月,香炉灭彩虹。相思俱对此,举目与君同。

写泛舟彭蠡湖之所见所感,全篇充满动感,浪动,风动,船动,雨动,云动,景亦动,甚切舟行之状。“名山发佳兴,清赏亦何穷”,点明题旨,然语似寄情山水,意却别有怀抱。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本篇咏庐山之美,寄游仙之意,并邀卢虚舟偕游。其写庐山,非游山纪实,乃综观其山水形胜。故其笔法如天马行空,变幻莫测。以有登仙之意,故山水之间充满仙气。所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正透露此中消息。然太白之写仙,非真述于仙也,乃所谓以不可求之事耗其壮心,亦事功之志不得伸而借游仙以排遣。此诗亦然。



望庐山五老峰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自庐山东南望五老峰,烟云缭绕,似五老翁列坐于山巅,亦似五杂莲花并开于水涯。此诗正以芙蓉状五老。太白笔下之奇峰,多为芙蓉,华不注一芙蓉,华山三芙蓉,九华九芙蓉,黄山三十二芙蓉,此为五芙蓉,真乃妙笔生花也。太白以绝句擅长,然此非律绝,实属古调,而音响节奏有胜于平仄声律,惟太白有此特色。



望庐山瀑布二首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前篇唐写本题作《瀑布水》,后篇题一本作《望庐山香炉山瀑布》。任华《杂言寄李白》诗,但提及前,或疑其非一时之作,以其意象重复。无论同时所作或非一时所作,其体裁、其写法均有明显差异。其写瀑布,一以实一以虚,一豪雄一清空,各有特色,亦诗体使然也,古风偏于质实,绝句则多空灵,故不可以优劣论也。银河之喻为苏轼所激赏,其诗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见葛立方《韵语阳秋》)



江上望皖公山

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清宴皖公山,巉绝称人意。独游沧江上,终日淡无味。但爱兹岭高,何由讨灵异!默默遥相许,欲往心莫遂。待我还丹成,投迹归此地。

此诗当是作于避地司空原之时。《避地司空原言怀》云:“我则异于是,潜光皖水滨。卜筑司空原,北将天柱邻。雪霁万里月,云开九江春。”诗所言天柱,即天柱山,是亦皖公山也,自司空原可望而收入眼底。其时当是永王之案尚未了结,故诗有遁世之意。



泛沔州城南郎官湖

张公多逸兴,共泛沔城隅。当时秋月好,不减武昌都。四坐醉清光,为欢古来无。郎官爱此水,因号郎官湖。风流若未减,名与此山俱。

流放途中作此,诗虽写苦中作乐,而豪兴却不减当年,此太白之所以为太白也。



宿巫山下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桃花飞渌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本篇写流夜郎遇赦出峡宿巫山下次日访古情怀。此前曾作《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诗,知其晚还即宿巫山下。或说此诗作于初出川,味其意境,苍凉沉雄,似非青年所作,定为遇赦回舟之作无误。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本篇及《长信宫》、《牛渚夜泊》皆属无对之律诗,杨慎《升庵诗话》二则以为“乃是平仄稳贴古诗也”。太白善古风,故虽声调入律,其体犹古也。



我行巫山渚

(古风其五十八)

我行巫山渚,寻古登阳台。天空彩云灭,地远清风来。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沦没,樵牧徒悲哀。

本篇为巫山吊古伤怀之作,不胜感慨。写景抒情融而为一,前人称为“双行”技法。王夫之《唐诗选评》曰:“三、四本情语,而命景正丽,此谓双行。双行者,古今文笔之绝技也。”亦情亦景,故有余不尽。



荆门浮舟望蜀江

春水月峡来,浮舟望安极?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色。江色绿且明,茫茫与天平。逶迤巴山尽,遥曳楚云行。雪照聚沙雁,花飞出谷莺。芳洲却已转,碧树森森迎。流目浦烟夕,扬帆海月生。江陵遥识火,应到渚宫城。

本篇当是夜郎赦还出川过荆门时所作,其情调颇为深沉,已无初出夔门之轻快。其写江行所见两岸景物,非独善绘其色,如陆游所激赏之“江色绿且明”,且亦善状其态,如“花飞出谷莺”。景色空明流动,诗亦圆转多姿。



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本篇为太白登岳阳楼诗,与孟浩然、杜甫之作相较,似不及孟杜岳阳楼诗之知名,然自有其韵味。虽无雄豪之概,却有清远之致。盖太白之“遭逢二圣主,前后两迁逐”,已不复有豪雄之气,心境已归淡远矣,故诗有清远之致也。



陪族叔刑部侍郎晔

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洛阳才子谪湘川,元礼同舟月下仙。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
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入秋衣。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本题五首,写与李晔,贾至泛舟洞庭事。三人曾荣耀于长安,而今俱为迁客,流落至此,故别具情怀。发而为诗,虽带清愁,却自有潇洒之态。即目缀景,托古抒情,境界宏阔,意绪悠扬,有清空淡远之致。俞陛云谓:“写景皆空灵之笔,吊湘君亦幽邈之思,可谓神行象外矣。”(《诗境浅说续编》)庶几得其神韵。或谓“太白《洞庭》五绝,结句三用‘不知’二字,亦强弩之末也”(《柳亭诗话》),殊不知唐人兴之所至,发言为诗,岂遑斟酌也。诚如杨慎《升庵诗话》所云:“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诗,取其流畅,不似后人之拘耳。”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

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
船上齐桡乐,湖心泛月归。白鸥闲不去,争拂酒筵飞。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本题三首,均五言绝句,写与李晔泛舟洞庭,语似醉似狂,却愈奇愈豪,自是太白本色。正所谓“率尔道出,自觉高妙”(明郝敬《批选唐诗》)。
行路维艰·拔剑四顾心茫然



北溟有巨鱼

(古风其三十三)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

本篇以鲲鹏自况,一如其《大鹏赋》,示其志不在小。



白纻辞三首

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
馆娃日落歌吹深,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尝,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玉钗挂缨君莫违。

三首当是游江南时宴饮之际,仿南朝鲍照同题乐府之作,句式形神略同。鲍照《白纻歌三首》均写美人歌舞事,太白三首亦然。惟鲍作为始兴王濬而赋,因有“思君厚德”感恩之语,而李作则有寒云塞鸿漂泊之感。



苏台览古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本篇为游姑苏时吊古之作,语极凄清,不胜感慨。当是作于初游江东之时,故语虽感激,却似泛泛吊古之作,不必求之过深。唐卫万《吴宫怨》云:“君不见吴王宫阁临江起,不见珠帘见江水。晓气晴来双阙间,潮声夜落千门里。勾践城中非旧春,姑苏台下起黄尘。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其体仿王勃《滕王阁诗》,其意则近太白《苏台览古》。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谓“末二句全与太白同,不知孰先后也”。按,卫万生平未详,《全唐诗》编其诗于卷七百七十三,作晚唐人,然则,当是卫万借用太白诗句也。



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本篇婉而多讽,深得《国风》刺诗之旨,亦有所感而发者。贺知章以为“此诗可以泣鬼神”(见《本事诗》),良有以也。隐含乐极生悲的启示。



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本篇当是初游越中之作,与《苏台览古》同旨,均泛泛吊古,叹盛世荣华之无常,然似无身世之感。



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题下原注:“此地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有感于谢尚之识拔袁宏,因发吊古伤时之叹,诗咏怀古迹,而自伤知音之难遇。



蜀道难

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本篇主旨众说纷纭,迄无定论。或谓罪严武,或谓讽章仇兼琼,或谓忧玄宗入蜀,似均求之过深。阴铿《蜀道难》有云:“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以入蜀之难喻求仕之难,太白之作当由此生发。詹锳《李白诗文系年》以为与《剑阁赋》、《送友人入蜀》为先后之作,有功名难求之意,良是,可从。全篇感情激越,节奏强烈,笔法纵横,文词飞动,真乃神来之笔。沈德潜以为“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唐诗别裁集》),洵非虚誉也。



行路难三首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本题三首,似非一时一地之所作,虽备言世路艰难,然或未失其壮志,或叹无人援引,或思功成身退,正反映其不同时期之不同情绪。三首均仿鲍照之《拟行路难》,句式音调亦似鲍,得鲍之俊逸。杜甫谓“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可谓知音。



梁园吟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本篇为初入长安失意东归涉河游梁园时所作,语颇慷慨,貌似超脱,而实有济世之志,隐然以安石自期。题一作《梁苑醉酒歌》,似游记,似吊古,似书怀,其间题旨转换,节奏舒张,皆由情感驱使,兴会所至,妙笔生花。善哉方东树之言:“此却以自己为经,偶触此地之事,借作指点慨叹,以发泄我之怀抱,全不专为此地考古迹发议论起见。所谓以题为宾为纬,于是实者全虚,凭空御风,飞行绝迹,超超乎仙界矣,脱离一切凡夫心胸识见矣。”(《昭昧詹言》十二)



梁甫吟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钩,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猰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手接飞猱搏凋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

此诗《唐宋诗醇》以为“当亦遭谗被放后作”,非也。若被召放还后作,必无“我欲攀龙见明主”句。细味诗意,当是初入长安失意东归后作,故既伤不遇,复励其志。虽有感于历来志士之遇与不遇,然其志尚未消沉,犹望遭逢明主,奋其智能,一展宏图。



襄阳歌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䍠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麴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本篇系游襄阳咏怀之作,有功名之心而出以达人之语,故虽有颓唐之趣,而读之使人为之气旺。或者干谒韩荆州朝宗,无所成事,因舒其郁积之气,然壮志犹存,故读来慷慨激昂。方东树谓“笔如天半游龙,断非学力所能到”(《昭昧詹言》十二),信然。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起首以黄河起兴,诗亦如汤汤流水,顺势东注。河自昆仑而来,诗从胸口流出,皆自然成章。萧士赟曰:“此篇虽似任达放浪,然太白素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亦自慰解之词耳。”可谓知言。其所以借酒浇愁,盖怀才不遇,故托酒以自放。自放之中有自慰,自慰之中有自励。以其志未尝消沉也。安旗谓:“惟有一入长安以后,二入长安以前一段时期,往往旋发牢骚,放又自慰解。《梁园吟》如此,《梁甫吟》亦然,《将进酒》尤为典型……其所以如此,前人仅以诗法释之,实亦际遇使然,时代使然。”(《李白全集编年注释》)颇有见地。



齐有倜傥生

(古风其十)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本篇以鲁仲连之功成身退自拟,是太白出处观的自我表白。此意屡见于其诗:“功成名遂身自退”,“功成去五湖”,“功成追鲁连”,“功成还旧林”,“功成身不居”,“功成谢人君”,“功成拂衣去”等。然而,终其一生,总无成功之日,固自无身退之时,因以大鹏中天摧落为憾。



于阗采花

于阗采花人,自言花相似。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汉地多明姝,胡中无花可方比。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

本篇写昭君事,以丑女入宫而美人出塞,喻黜贤而进不肖,有不遇之感。所谓举贤授能,在人治的社会里只是一句空话。然自屈子以下,诗人多为此呼号者,太白亦然,不亦可悲乎。是诗人之悲,亦时代之悲也。



妾薄命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以《妾薄命》旧题咏陈皇后者,太白之前有李百药、杜审言,李杜取秋扇见弃之义,而太白则明色衰爱弛之理,为以色事人者叹。其在翰林,既无职,复无权,徒以技艺供奉君王,为文学侍从,宜其为以色事人者叹也。



怨歌行

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鹴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

本篇原有题注云:“长安见内人出嫁,令予代为《怨歌行》。”是托宫人之遭际,自伤被谗见黜。用传统香草美人手法。“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则直吐胸臆矣,非宫人之怨,乃己之愁也。



长门怨二首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萧士赟以为“二诗皆隐括汉武陈皇后事,以比玄宗皇后”,梅鼎祚则谓“此或自况耳。古宫怨诗大都自况”(《李诗钞》)。自况之说是也。太白之在翰林,每有以色事人之感,及其被谗见疏,以陈皇后之退居长门自况,自是情理中事,非迳讽“玄宗皇后”也。



玉壶吟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本篇写入朝被妒遭谗事,实事实情,自辩自解。具以东方朔自拟,虽有得意之辞,却难掩失意之心,可悲也夫!或说在朝时作,或说去朝后作,各有依凭,难下断语。所谓“大隐金门”,实非在朝之据,而乃辩解之辞,细味诗意,定去朝后作庶几近之。



感遇

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洁。巫山赋彩云,郢路歌白雪。举国莫能和,巴人皆卷舌。一惑登徒言,恩情遂中绝。

本题四首,此选其四。诗作于待诏翰林被谗失意之后,以宋玉自况,怨悱之情溢于言表。



鞠歌行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听曲知宁戚,夷吾因小妻。秦穆五羊皮,买死百里奚。洗拂青云上,当时贱如泥。朝歌鼓刀叟,虎变磻溪中。一举钓六合,遂荒营丘东。平生渭水曲,谁识此老翁?奈何今之人,双目送飞鸿。

亦陆机《鞠歌行序》所谓“不遇知己,终不见重”之意,历举古人知遇史事,慨叹不遇明主而终遭谗见弃,其于玄宗不能无怨,亦不能无讽。然太白以卞和之忠、宁戚之智、百里之贤、吕尚之能自况,以为可佐明主而成霸业,其疏狂之态可掬,亦足以见其非识时务者也。卢藏用之所谓终南捷径,捷固捷矣,然终非据要津者也。太白昧乎此,其见弃于明皇,自是势所必然。



郢客吟白雪

(古风其二十一)

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徒劳歌此曲,举世谁为传?试为巴人唱,和者乃数千。吞声何足道?叹息空凄然。

本篇以曲高和寡发才大难为世用之叹。萧士赟云:“高才者知遇之难,卑污者投合之易,负才不遇者,能源为之吞声叹息也欤?”可谓古今同慨。



美人出南国

(古风其四十九)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归去潇湘沚,沉吟何足悲!

本篇由曹植《杂诗》化出,曹诗叹美人之受冷落,不为时俗所重;李诗则慨美人之被疏远,盖由佞人之嫉妒。二诗均藉美人以抒怀,各寄其意,以所遇不同也。太白之在翰林,或妒之,或谗之,是以玄宗疏远而放还也。萧士赟云:“此太白遭谗摈逐之诗也。去就之际,曾无留难。然自后人而观之,其志亦可悲矣。”以余观之,疏而见逐,是固悲矣,然亦幸也,幸在少个平庸官僚,多个伟大诗人。



松柏本孤直

(古风其十二)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

本篇颂严子陵之风操,以寓引退之意,当有感于时遇而发者。作于去朝或行将去朝,亦“心与浮云闲”,轻视富贵,不复恋栈矣。然结尾二句“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却见出其非子陵,依然太白也。太白之退隐,非主动,乃被动也,以其见疏,故思引退,“叹息”二字正露出此中消息。



登高望四海

(古风其三十九)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晖,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本篇感叹小人得志而君子失所,即所谓“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浮云蔽日,阴阳失序,故诗之破题即写漫天杀气。亦善于渲染者也。末以鲍照拔剑击柱歌路难收束,明归去来之意。是行将去朝所作,情绪颇为激愤。



燕昭延郭隗

(古风其十五)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

燕昭王之礼贤,乃至拥篲前驱,故士人争趋之,是以千载之下,传为美谈。当太白失意之时,自不能不思前代明君而发浩叹。然“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者,远多于礼贤下士,几无代无之。故太白之慨叹,历来不乏共鸣。



咸阳二三月

(古风其八)

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

此诗宋敏求曾巩所编宋本《李太白文集》题作《感寓二首》(其二),首四句为:“咸阳二三月,百鸟鸣花枝。玉剑谁家子,西秦豪侠儿。”詹锳《李白诗文系年》引陶穀《清异录》云:“陇西人韦景珍有四方志,呼卢酣酒,衣玉篆袍,佩玉革夸儿腰品,修饰若神人。李太白常识之,见《感寓》诗云:‘玉剑谁家子,西秦豪侠儿。’谓景珍也。”詹氏按曰:“是知此诗本无讽刺之意,萧士赟、唐仲言二家之说皆左矣。”陶穀《清异录》坐实韦景珍,失之泥。然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指“绿帻”为杨国忠,亦失之凿。细味诗意,于豪贵当有所讽,亦自寓感慨。故宋本题作“感寓”也。詹氏系于天宝三载,安氏系于天宝十二载,私意则以为开元中初入长安北阙献书一无所获之后所作也。



郑客西入关

(古风其三十一)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己。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本篇合祖龙死之神话,与桃花源之传说,以明避乱遁世之意,盖不得志于时也。徐祯卿曰:“此篇白恶世而思隐,故自托于秦人之言也。”(四部本李集)白之出处观为功成身退,功未成则身不退,故其所言隐遁,非真思隐,乃恶世也。



君平既弃世

(古风其十三)

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群生。寂寞缀道论,空帘闭幽情。驺虞不虚来,有时鸣。安知天汉上,白日悬高名。海客去已久,谁人测沉冥?

此诗托君平以见志,言其为世所弃,故亦弃世;然实非真弃世,犹冀见知于世也。唐汝询谓“孰能测其沉冥者,盖太白自叹其不为人知也”(《唐诗解》),可谓知言。读太白诗,切不可止于字面,自须于言外求其意,庶几得之。



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悽怆摧心肝。

篇中言“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亦浮云蔽日之意,谓奸佞当道,因思远引高蹈。



东武吟

好古笑流俗,素闻贤达风。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清切紫霄迥,优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依岩望松雪,对酒鸣丝桐。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芬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

宋本题下注云:“一作《出金门后书怀留别翰林诸公》。”与《还山留别金门知己》(宋本注云:“一本作《出金门后书怀留别翰苑诸公》。”)为一诗两本,且早已并存于《文苑英华》。太白奉诏入京,未几还山,“始遇而卒不合,见知而不见用”(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其间情由,说法不一:或说以张垍谗逐(魏颢说);或说不能不言温室树(范传正说);或说格言不入帝用疏之(李阳冰说);或说以疏从乞归(孟棨说)。要之,当是被谗见疏,乞归赐还。“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其缘由不提一字,讳莫如深,盖亦因翰林诸公尽知其始末也。故但以“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自诩、自励、自解。其借乐府旧题写长安情结,率而且真。末句《还山留别金门知己》作“扁舟寻钓翁”,而此作“吾寻黄绮翁”,可知其离京取道商山也。



山人劝酒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秀眉霜雪颜桃花,骨青髓绿长美好,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各守麋鹿志,耻随龙虎争。欻起左太子,汉皇乃复惊。顾谓戚夫人,彼翁羽翼成。归来商山下,泛若云无情。举觞酹巢由,洗耳何独清!浩歌望嵩岳,意气还相倾。

本篇似过商山而咏四皓。注家以为借四皓之佐太子以讽唐室皇储之废立,似求之过深。其诗要旨,盖在“各守麋鹿志,耻随龙虎争”,“归来商山下,泛若云无情”诸句,是美四皓之高尚其志,功成身退。王琦以为“美四皓当暴秦之深,能避世隐居,及汉有天下,虽一出而辅佐太子,及功成身退,曾不系情爵位,真可以希风巢许者矣”(《李太白全集》卷四),其说近是,未为“迂疏”。《唐宋诗醇》谓其“泛若云无情”尤为深妙,且启白居易之《四皓庙》:“如彼旱天云,一雨百穀滋。泽则在天下,云复归希曳。”亦蕴藉有味。按,王安石《雨过偶书》亦承其余绪,结联所谓“谁似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犹“泛若云无情”之意。



庄周梦蝴蝶

(古风其九)

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

本篇言世态无常,变易不定,故不必营营于富贵。语似旷达,意带牢愁。倘以为太白真达生者,便是皮相。王夫之谓此篇“意言之间,藏万里于尺幅”(《唐诗评选》),庶几得其旨趣。



秋露白如玉

(古风其二十三)

秋露白如玉,团团下庭绿。我行忽见之,寒早悲岁促。人生鸟过目,胡乃自结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诗之关捩,乃在“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二句,以世路艰难,无所作为,而人生短促,故转而思学古人秉烛夜游,及时行乐。意实牢愁而以旷达之言出之。《唐宋诗醇》谓“诗之神韵,与古为化,拟之十九首,可谓波澜莫二”,实则形似而神异。十九首真放,太白似放而非放,盖时世异也,一在汉末,一在盛唐,故精神有别。



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题一作《留别东鲁诸公》,又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诗写将南游吴越,梦中游天姥山,以种种梦境喻其奉诏入京荣辱进退之遭际,寄托无限感慨。陈沆《诗比兴笺》曰:“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其说切中题旨。天姥者,亦犹其后传奇沈既济之“枕中”、李公佐之“南柯”也,皆托梦以寄人生感慨。



殷后乱天纪

(古风其五十一)

殷后乱天纪,楚怀亦已昏。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高门。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源。虎口何婉娈?女媭空婵娟。彭咸久沦没,此意与谁论!

本篇为比兴之诗,咏史以寄意,有感于忠直而见斥,似不必坐实时事。前人以为因张九龄、周子谅之窜死而发,泥于实事,反失诗旨。



燕臣昔恸哭

(古风其三十七)

燕臣昔恸哭,五月飞秋霜。庶女号苍天,震风击齐堂。精诚有所感,造化为悲伤。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旁。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古来共叹息,流泪空沾裳。

本篇为雪谗诗,明其为群小所诬乃去朝还山。首用燕臣之恸、庶女之号二典故,可知其蒙不白之冤,亦足以感动上苍。“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其愤激之情甚于《登金陵凤凰台》之“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秦王扫六合

(古风其三)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玡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本篇赞秦始皇之才略与功绩,同时讽刺其迷信神仙追求长生。有借古讽今之意,影射唐玄宗。玄宗造开元盛世,却颇信神仙长生。宜其为太白所讽。“茫然使心哀”,哀始皇,亦哀玄宗也。真乃“意深旨远”(《唐宋诗醇》)。



日出入行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胡震亨曰:汉郊祀歌《日出入》,言日出入无穷,人命独短,愿乘六龙仙而升天。太白反其意,言人安能如日月不息,不当违天矫诬,贵放心自然,与涬溟同科也(见王琦《李太白全集》)。然其言顺应自然,勿逆道违天,貌似达观,实则于字里行间充满激愤之情。诚如陈沆所云:“姑为达观以遣激愤也。”(《诗比兴笺》)



劳劳亭歌

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旁。古情不尽东流水,此地悲风愁白杨。我乘素舸同康乐,郎咏清川飞夜霜;昔闻牛渚吟五章,今来何谢袁家郎。苦竹寒声动秋月,独宿空帘归梦长。

本篇写因送客而动归思,叹徒事漫游而未遇赏音。笔墨落处,不在送别,而在自抒怀抱。与《夜泊牛渚怀古》题旨近似,感叹怀才不遇。



口号吴王美人半醉

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见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

本篇当是游庐江于吴王李祇席上口占之作。席上似有舞女半醉躺于床上,故戏而作此。其落笔在姑苏台吴王夫差与西施,似咏古,然实谑今,以古吴王喻今吴王,以西施喻舞女,只寓笑谑之意。倘以传统儒家观之,自是比拟不伦,有乖君臣之道;须知太白乃出于纵横家,非腐儒之可规范也。



胡关饶风沙

(古风其十四)

胡关饶风沙,萧索竟终古。木落秋草黄,登高望戎虏。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借问谁陵虐,天骄毒威武。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鼙鼓。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山苦!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

唐玄宗于开天之际,屡事边战,穷兵黩武,东北战奚契丹,西战吐蕃,西南战南诏,士卒死伤无算。太白心非之,形之于歌诗,此即其一,讽刺玄宗之开边黩武。注家以为因某战而发,说法不一,难以坐实,亦不必坐实,盖泛言边战之惨也。可与杜甫《前出塞》对读。



羽檄如流星

(古风其三十四)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

天宝十载,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大败于泸南。本篇即叙其事,写征兵之急,写骚然之状,写泣血之情,皆历历在目,亦即事名篇无复依傍者,与杜甫《兵车行》“工力悉敌,不可轩轾”(《唐宋诗醇》)。孰谓太白“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膂”(宋罗大经《鹤林玉露》)!



战城南

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本篇用乐府《战城南》旧题,题旨亦近古辞,而广其意,表现出非战思想,盖借古讽今,刺玄宗之黩武。



大雅久不作

(古风其一)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本篇为太白晚年论诗之作。全篇均用赋体,历论诗歌源流得失,并自明其素志。在论诗背后,亦反映其于历史政治之认识,是文观,亦政治观。诚如俞平伯所云:“这诗的主题是借了文学的变迁来说出作者对政治批判的企图,并非主张文艺之复古。”(《论诗词曲杂著》)



丑女来效颦

(古风其三十五)

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本步,笑杀邯郸人。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斤!

本篇亦论诗之作,大旨以雅颂为宗,否定雕琢矫饰,要在具天然真趣,即其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燕赵有秀色

(古风其二十七)

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词意与《感兴》其六“西国有美女”略同,疑一诗两传。太白绍承风骚比兴,亦多以香草美人为寄托,此亦以美女求偶,喻才士之期用于世。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本篇颂侠客之豪。太白学出纵横之说,行慕游侠之义。“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正是作者青年时代所追求者。



结袜子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本篇颂侠客。作者早年感恩重义,亦俨然一游侠。其后弃文就武,北上幽燕,非偶然也。



行行且游猎篇

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知游猎夸轻。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弓弯满月不虚发,双鸧迸落连飞髇。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本篇赞幽燕边城儿之骄矜豪迈。太白欲弃文就武,故北上幽燕。及见边城儿之勇武,身怀绝技,“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震沙碛”,始知白首为儒之无益。其时当是初到幽州,边塞立功之志未减也。



一百四十年

(古风其四十六)

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踘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当涂何翕忽,失路长弃捐。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

本篇亦颂亦讽,赞国容之盛,刺权贵之奢;当涂升青云,失路委沟渠,颇有失落感。其以扬雄草玄收束,非如徐祯卿所云“以道自守,不以得丧为心”(四部丛刊本李集),是亦不平之鸣也。



天津三月时

(古风其十八)

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鸡鸣海色动,谒帝罗公侯。月落西上阳,余辉半城楼。衣冠照云日,朝下散皇州。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入门上高堂,列鼎错珍羞。香风引赵舞,清管随齐讴。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

首以春日桃李起兴,继写新贵谒帝退朝,奔马回府,行人辟易,高堂宴饮,欣赏歌舞。极写其富贵荣华,不知功成身退,以史例度之,祸将及身。其于新贵讽而带刺,戒而带劝。亦体现其功成身退之出处观。



西上莲花山

(古风其十九)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本篇托游仙之辞以达避乱之意,然心系中原,不忍见安史叛军之荼毒生灵,故常在进退两难之中。所以既有“华发长折腰,将贻陶公诮”(《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之句,复有“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赠溧阳宋少府陟》)之语,职是,可知其心中之矛盾矣。



上留田行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积此万古恨,春草不复生。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古老向予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马鬣今已平。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回翔不能征。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让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孤竹延陵,让国扬名。高风缅邈,颓波激清。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

本篇借乐府旧题以讽时事,萧士赟以为讽肃宗之谋杀永王李璘,似得其旨。白之从璘,实非出于迫胁,盖欲藉以成就其功名也。《唐宋诗醇》谓其“词气激切,若有不平之感”,此乃为永王而鸣也。



公无渡河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堙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冯,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本篇微旨,索解为难,说者不一,各有成见。萧士赟谓诗乃“讽止不靖之人自投宪网”(《分类补注李太白诗》),陈沆谓“盖悲永王璘起兵不成诛死”(《诗比兴笺》),郭沫若谓“‘披发之叟’有人以为喻永王李璘,其实是李白自喻”(《李白与杜甫》),安旗谓诗中长鲸“指安禄山”(《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所见,各有所取,读者可以自由联想。陈说得其意而失之凿,要之盖自讽其从璘事。郭以为“狂叟”为太白自指,诗作于流夜郎途中,亦自成一说,且较为可信。所谓“流海湄”,似亦长流夜郎之谓也。



箜篌谣

攀天莫登龙,走山莫骑虎。贵贱结交心不移,惟有严陵及光武。周公称大圣,管蔡宁相容!汉谣一斗粟,不与淮南舂。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

本篇所咏,当是为永王案受朋友猜忌事。其中“汉谣”四句与太白之《上留田行》同旨,对肃宗之诛永王有所讽。骨肉尚不能相容,况朋友之互为猜疑,以此自解。终以管鲍之交为寄托、为慰藉。孔夫子所谓朋友信之,谈何容易!



门有车马客行

门有车马客,金鞍耀朱轮。谓从丹霄落,乃是故乡亲。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对酒两不饮,停觞泪盈巾。叹我万里游,飘摇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雄剑藏玉匣,阴符生素尘。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借问宗党间,多为泉下人。生苦百战役,死托万鬼邻。北风扬胡沙,埋翳周与秦。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

《乐府解题》曰:“曹植等有《门有车马客行》,皆言问讯其客,或驾自京师,备述市朝迁谢,亲友凋丧之意也。”太白本篇借旧题与客对话形式,自叙经历与时事,不胜漂泊之感与世变之慨。由“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之语推断,当是夜郎赦还南游洞庭之时,其时正如宋玉所谓“廓落兮羁旅”也。



江上吟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本篇题一作《江上游》,当是游江夏所作,时已淡泊于功名而留心于词赋,亦达者之辞,有豪情逸致。朱谏以为此诗“文不接续,意无照应”(《李诗辨疑》),殊不知太白之诗正是似不接续而自接续,似不照应而自照应,以其文气贯于其中也。此太白之所以为太白也。



天马歌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恍惚。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曾陪时龙跃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逸气稜稜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天马奔,恋君轩,跃惊矫浮云翻。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剪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含冤摧两眉。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本篇以天马自喻,叹超伦逸群而不见用于世,颇多身世之感。萧士赟云:“此篇盖为逸群绝伦之士不遇知己者叹,亦白自伤其不用于世而求知于人也欤!”(《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要在自伤身世,其间有奉诏翰林“跃天衢”之荣耀,有被谗去朝“浮云翻”之沮丧,有落魄皖南“老弃之”之慨叹,有从璘含冤“摧两眉”之悲鸣,无不暗含其经历与情感。当是流夜郎遇赦之后所作,有烈士暮年之怀,求情汲引,亦颇带危苦之声。结语所谓“弄影舞瑶池”冠以“犹堪”二字,正显示无复当年之自信也。
友情答赠·别意与之谁短长



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本篇或疑非太白所作,然语虽浅率,而其气格自是太白,其历抵卿相平交王侯,类皆如此。



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本篇当是初游江南时作于金陵,游兴豪情溢于言表。太白常以水喻情,此以水喻别情之长,《赠汪伦》则以水喻情谊之深。



示金陵子

金陵城东谁家子,窃听琴声碧窗里。落花一片天上来,随人直渡西江水。楚歌吴语娇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

本篇示意金陵子,欲携以同行。太白后果收金陵子,以与家僮丹砂随其身,即所谓“小妓金陵楚歌声,家僮丹砂学凤鸣”(《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其四);又魏颢《李翰林集序》云:“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李东山。”其写金陵子之天真娇憨,跃然纸上。



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怀奏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本篇乃出川漫游时作于扬州,寄其师友赵蕤,叙思乡之情与失意之苦。“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为全篇之关键,思国门在遥天之外,望乡路为远山所隔,情怀郁结,因作诗代简向师友倾诉也。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本篇为太白青年时期于江夏送别孟浩然所作,情深意远,脍炙人口。登高目送,舟逝江流,景中含情,有余不尽,为历来诗家所取法。今人亦移植于影视,效果极佳。陆游《入蜀记》五:“八月二十八日访黄鹤楼故址,太白登此楼送孟浩然诗云:‘征帆远映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盖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于黄鹤楼东望行舟实景,乃帆樯为远山所映蔽,非帆影尽于碧空也。然读太白诗,切不可泥于实,其为虚景,往往更有余味。



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

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蓬壶虽冥绝,鸾凤心悠然。归来桃花岩,得憩云窗眠。对岭人共语,饮潭猿相连。时升翠微上,邈若罗浮巅。两岑抱东壑,一嶂横西天。树杂日易隐,崖倾月难圆。芳草换野色,飞萝摇春烟。入远搆石室,选幽开山田。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永辞霜台客,千载方来旋。

题一作《春归桃花岩贻许侍御》,当是首入长安失意归来隐居白兆山时所作,以林下生活自慰。另本所谓“心迹颇相误,世事空徂迁。归来丹岩曲,得憩青霞眠”,可证其失意归来。




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写送别友人,即景即情,意味俱深。以浮云落日为景兼为情,虽有所本,却不露痕迹,全诗自然流走,真如脱手弹丸也。( 林 东 海 )




楚辞:

屈原离骚》

屈原《天问》

屈原《九歌》

屈原《九章》

屈原《渔父》

屈原《远游》

屈原《招魂》

屈原《卜居

屈原《大招》

宋玉《九辩》

贾谊《惜誓》

淮南小山《招隐士》

东方朔《七谏》

庄忌《哀时命》

王褒《九怀》

刘向《九叹》

王逸《九思》


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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