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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曲36首鉴赏

喜春来(金鱼玉带罗襕扣) 伯颜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作者(1236-1295),蒙古八邻部人,生长于西域。元世祖至元中,历任中书左丞相、中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事。至元十一年(1274)大举伐朱,为荆湖行省长官,连下数十州,直逼南宋都城临安。宋降,伯颜押宋主至大都,封功臣。元成宗元贞元年薨,年五十九。《元史》卷一二七有传。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载,伯颜所署官衔计二百四十六字,是中国历史上官衔字数最多的人。本首曲子是作者留下的唯一一首,全文连同衬字仅三十一字,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恢宏的气势和一位百战名将功成后的踌躇之态。在元灭南宋的无数战役中,他的功劳当推为第一,这是当时元臣所公认的事实。这样一位开国元勋,自然要以“分破帝王忧”为己任。这首小令一气呵成,不分层次。前两句铺垫自己身在五侯之列,尚未尽道出真正的心声。接下来的这一句,口气就不同寻常了:表面上写自己一支椽笔评点江山,实则是在夸耀大元帝国创于他一人之手。伯颜的诗文显示出一种以平淡寓豪雄的非凡气度,用语也可谓精妙。此曲末句五字,不再津津乐道于开国之功,而是把守住江山的重任点画出来,凸显了一位杰出政治家应有的胸襟。事实也正是如此,据《元史·伯颜传》载,元朝开国之后,作者曾受到大臣阿合马、别吉里迷失等人的屡屡诬陷,他都未曾消沉,直至洗清自己;建国初期的数年里,大将乃颜、宗室明理铁木儿等反叛朝廷,作者又多次身为先锋平定叛乱。元世祖临崩之前,朝中宗室多有欲谋皇位者,作者统率百官,使朝廷得以正常运转。世祖崩后,他按剑立殿,拥立成宗,履行了一个顾命大臣“分破帝王忧”的誓言。



喜春来(金妆宝剑藏龙口) 张弘范

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绿杨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作者(1238-1280)字仲畴,易州定兴(今河北省定兴县)人。元世祖至元元年(1264),授顺天路总管,二年,移守大名。六年(1269),率兵攻打襄阳,宋师崩溃。十一年(1274),丞相伯颜伐宋,弘范为前锋,破宋丞相贾似道兵,直逼建康。宋张世杰立广王于海上,弘范为蒙汉都元帅督兵南攻,执宋丞相支迫张世杰遁走。宋臣陆秀夫抱广王投海而死,南宋彻底灭亡。弘范磨崖山,刻石纪功而返,未几病卒,年四十三。《元史》卷一五六有传。
本首曲子作于攻破南宋京城临安,与丞相伯颜会师之时,从曲牌和韵脚来看,可能是与伯颜赓和之作,其意皆在言开国平天下之功。与伯颜之曲不同的是:伯颜身为丞相,其曲重在点染“山河判断”的雄才大略,而弘范此曲则意在夸耀自己身为元帅的勇武之气。前两句中的“宝剑”、“虎头”,都是刻画帅臣的点睛之笔,随后用驰骤骏马不得停蹄的描写来表现内心的狂喜之情,与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有异曲同工之妙。



骤雨打新荷(绿叶阴浓) 元好问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作者(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令山忻州市)人。少从学于郝天挺,金宣宗兴定问登进士第。历南阳、内乡令、左司都事员外郎。天兴初,入为知制诰。金亡不仕元世祖曾闻其名,欲以馆阁处之,未及用而卒。所著有《遗山集》、《中州集》、《续夷坚志》等,是金、元之际最著名的文学家。《骤雨打新荷》原本不是曲牌名,只是由于此曲出后,人们对“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三句称赏备至,遂更其曲为《骤雨打新荷》,它原来的曲名叫《小圣乐》。
本首曲子的含意在于哀叹人生无常,劝人及时行乐,情绪低沉而消极,然而它恰恰是相当一部分士大夫内心的真实写照,具有普遍意义。作者原为金臣,金灭入元,成为金遗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亡国奴,这种滋味人们一想即知。在蒙古贵族的政治高压下,他还能做什么呢?“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是他唯一能够排遣苦闷的选择。本首曲子看上去像词。词与曲原本都是用于演唱的歌词,所以有些曲子与词形式上区别并不明显。作者本身是一位造诣很深的文人,所以遣词用语以雅为主,不像我们印象中的散曲那样通俗化和口语化。正是由于这一点,这首曲子在元散曲中就有了它独特的地位。上片连用“绿叶”、“池塘”、“海榴”、“老燕携雏”、“高柳鸣蝉”以及雨打新荷等景物,渲染春色的浓重和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反映出作者热爱人生、热爱祖国河山的情怀。这些景致以白描和铺叙为主,用语不浓不艳,恰到好处。下片入题便是“人生有几”的浩然长叹,乍一看让人感到突兀难解,这就造成一种悬念,引领读者往下看。“良辰美景”固然可爱,但在入的主观里,它却像梦幻一样转瞬即逝;困顿通达对士子来说至关重要,然而作者以“前定”二字为它作了具有点睛意义的注脚,正是这“穷通前定”,才使他感叹“人生有几”,才使他断然决定以“命友邀宾玩赏”来度过余生。这种破落之情,与上片欣欣向荣的自然生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种强烈的对比,反衬出作者所求的“酩酊”,是出于何等的无可奈何。



人月圆(伤心莫问前朝事) 倪瓒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诗人(1301-1374)字元镇,号风月主人,又号云林子、沧浪漫士、净名庵主,初名珽,无锡人。善作诗,不事雕琢,又精音律,与虞集、张雨等甚为相知。元末泛舟五湖,自称懒瓒。明太祖平吴,诗人迹于编氓以终。所著有《清闯阁集》。
本首吊古的曲子,是古代文人墨客常写的题材。作品的开篇极为平常,没有脱出咏史以伤心直挂主题的窠臼。全曲胜人之处在于最后三句,“当时明月”虽仅四字,含义却十分丰富,从形式上来看,它字字与开篇相应和:“当时”与“前朝”呼应,这个前朝究竟是指元代之前的宋王朝呢,还是指春秋时期的越国呢?诗人没有明言,读者也只能自己去领悟。其实前朝具体所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当时凄凉落寞的心境,他孤身一人站在长满苍苔的古点兵台上,一种人生如梦、岁月如烟的历史沧桑感油然而生,正所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又“明月”与“残照”呼应,从残照过渡到素影婵娟,暗示了诗人在此台伫立之久。久久伫立,又显然不是游山逛景所应有的心情,这就加重了内心的伤感。从内容上来看,后三句可理解为对前此数句的总结,那前朝的月光跨越了漫长寥廓的时空,如今依然静静地洒在人间,这种动与静的结合,把作者方寸之间无尽的愁思囊括殆尽。它所蕴含的深意,在经过鹧鸪啼、春草绿、怅然孤啸、乔木苍苔的反复铺垫后,变得更加凝重,更加幽远。



折桂令(拟张鸣善) 倪瓒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元朝是一个短命的王朝,蒙古贵族对人民血腥的统治和残酷的压榨,使整个王朝始终处在无序的状态中,各地民众的反抗也从没有停止过。作为生活在异族统治下的中原遗民,诗人的生活态度只能如此:拒绝与蒙古贵族合作,宁可隐居于穷乡僻壤,也不愿出卖灵魂去干谒当朝的达官显贵,表现了一个正直的士大夫高洁的情操。当然,全曲的情调低沉压抑,尽管作者反复强调松桂薇蕨的闲适,图书白云的怡情,可是读者仍能体会出,那种闲适和怡情,都是出于不得已,并非诗人的心底话。
本曲在艺术表现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委曲婉丽,一唱三叹,除首尾呼应,道出世代兴亡、朝代更迭的历史规律外,其余的语句皆在烘托一个隐居之士不随浊流、洁身自好的孤高品性。“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三个排比句,勾勒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净土,这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着相同的意境。接下来用“白云自可怡悦”六字,更深一层地把内心的感受加于这一方净土之中,形成了物我合一的完美构图。中间的五句,虽然乍一读来并无出奇制胜的警语丽句,但细细品味,一个出尘绝俗的高士形象便越来越清晰可见,这也正是诗人自我表现的用意所在。



凭栏人(赠吴国良) 倪瓒

客有吴郎吹洞箫,明月沉江春雾晓。湘灵不可招,水云中环佩摇。

此首是一首赠答曲,是诗人听完友人吴国良吹箫后的即兴之作,故其字词出于天然,不见斧凿痕迹。吴国良是宜兴荆溪人,诗人有一篇《题荆溪清远图》说:“荆溪吴国良善吹箫。今年夏,予以事至郡中,泊舟文忠祠后,国良便从溪上居小舟相就语,为援箫作三五弄,慰予寂寞。”可见二人交往很久。
本曲虽然不事雕琢,但对国良高超的演奏技巧描述得十分传神。为了突出箫声的婉转,诗人先为之安排了一个静谧的背景,即春日拂晓、烟雾朦胧的荆溪,天边的明月尚倒映在溪上。这里没有喧嚣,没有干扰,天地间惟有箫声飘浮游荡。接下来的十一个字写箫声如湘水之神的环佩之声,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种朦胧的美,最能唤起作者本人及读者们的遐思神往。以平凡之语营造不平凡之意境,正可看出诗人深厚的文学底蕴和对于音乐的深刻理解。



折桂令(席上偶谈蜀汉事因赋短柱体) 虞集

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暮桑榆。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早赋归欤!

作者(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崇仁(今江西省崇仁县)人,南宋丞相虞允文五世孙。成宗大德初年,任大都路儒学教授,累官秘书少监、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文宗天历中,除奎章阁侍书学士,主修《经世大典》,进侍讲学士。卒,封仁寿郡公,谥文靖。虞集是延祜、至顺间最负盛名的峙人,与杨载、范德机、揭侯斯并称元诗四大家。所著有《道园学古录》、《道园类稿》等。
本首是一曲怀古之作,名为怀古,实事上也是借古喻今,并由此生发出避世退隐的主题。曲子的前半部分从刘备三顾茅庐说起,铺排了诸葛亮的鞠躬尽瘁,关羽的纵横驰骋,周瑜的智勇双全,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组成了一首三国交响曲,可见诗人提炼融汇之功。正当读者要为此感慨之际,诗人笔锋陡然一转,说这些英雄无所谓功过,无所谓荣辱,他们和一切凡人一样。是造物者算盘中的一颗颗普通的算珠,人生一世,加减乘除,最终都等于零。明白了这个道理,眼下的自己与友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人生态度,也就不多说了。元朝的汉族士子大都情绪消沉,这是因为他们纵然有指点江山、建功立业的雄心大志,但很难有所施为。像这首曲子,表面上看起来很达观,实际上却隐含着作者深深的伤痛:为什么刘备、诸葛亮、关羽、周瑜之辈至今为人所乐道?自己何尝不愿像他们一样为后人所乐道?欲之而不能得,其内心的压抑可想而知。就拿晋朝那个赋《归去来兮辞》的陶渊明来说吧,他是心甘情愿隐遁逃名吗?他真觉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吗?不,他只不过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罢了。这与虞集内心深处的想法并无二致,也正因为如此,他欲学陶渊明隐于南山,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这其中的苦涩,不是粗读一过就能领悟的。



水仙子(讥时) 张鸣善

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作者,仕履见前倪瓒《折桂令》(拟张鸣善)。此是一首讥刺时政的散曲,也是元曲中同类作品中的名作。元代政治腐败,官匪横行,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之一。生活在这样的年代里,一些有正义感的士子当然义愤填膺,然而他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书生,只能用手中的笔来鞭挞腐败和黑暗,其积极的社会意义自不待言。
本首曲子的用语雅俗结合,读起来既不艰涩,又具有浓重的平民语言色彩。既名之为“讥”,则满纸嘻笑怒骂,把当时世风的败坏写得畅快淋漓,让人感到像是一幅幅勾勒生动的漫画:三公九卿是些装腔作势的庸俗之辈,将帅总管是些捋袖揎拳的无赖之徒,吹牛已成为一种时尚,没有谁不称自己是盖世英雄,三教九流、牛头马面,都把自己看成是举世无双的大人物。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我们把三公和万钟比做中梁,五眼鸡、两头蛇、三脚猫比做下梁,那么自三公而下,都是这般模样,其最高统治者何等嘴脸,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诗人的铺排虽然上止于将相,下迄于市井,但其真正的用意,则在于讥刺朝廷。



天净沙(星依云渚溅溅) 孟昉

星依云渚溅溅,露零玉液涓涓。宝砌衰兰剪剪。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作者字天暐,生卒未详。本西域人,寓居于大都。元惠宗至正十二年(1352)时官翰林待制,后官至江南行省监察御史,入明后未知所终。孟氏博学而敏,在当时士林中颇有声誉。今存小令《十二月乐词》十三首(并闰月在内),是仿唐李贺《十二月乐词》而写。
这首曲是乐词的第七首,咏的是七月。夏历的七月已经入秋,故曲子所描述的景物,已经不是一片灿烂了。为了把初秋描述得真切,同时又具有美感,诗人特定选取了一个夜晚。夜色本来就是美丽迷人的,这样一来,秋之萧索就减轻了许多。开篇二句极富情趣:流云掠过繁星,被诗人描述成流水溅出浪花;夜露频滴,被作者描写、成琼浆美酒。末句用“北斗阑干”突出了天的空旷和净洁,星的灵透和静谧,使读者仿佛也置身于空冥之中,与天相和。当然,秋毕竟是秋,所以尽管作者精心描绘迷人的夜色,石砌旁的衰兰,他也不得不着一笔,正是由于有了这一笔,我们才知道这是一个初秋的夜晚。



沉醉东风(伴夜月银筝风闲) 关汉卿

伴夜月银筝凤闲,暖东风绣被常悭。信沉了鱼,书绝了雁,盼雕鞍万水千山。本利对相思若不还,则告与那能索债愁眉泪眼。

作者,号己斋叟,大都人,生于金末,卒于元成宗大德初年。约在元初时曾当过太医院尹,后不仕,终生以戏剧创作和演出为己任,是元代最伟大的戏剧家,代表了元杂剧的最高成就。他一生共创作了杂剧六十余种,今存十八种,其中《窦娥冤》、《拜月亭》、《救风尘》、《鲁斋郎》、《玉镜台》等皆脍炙人口,妇孺皆知。他的散曲创作成就也十分突出,现存小令及套数近百首,大多是对社会辛辣的讽刺和对美好情感的讴歌。
像诗人这样的戏剧大师,他的曲子里大都蕴含着浓烈的情感色彩。古往今来,言男女相思的诗词曲赋可谓汗牛充栋,但真正精彩动人的佳作却不甚多。这只曲子的内容十分单纯,主人公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独守空房的女子。为了强调女子对恋人相思之深,诗人形象地把相思债说成是羊羔息的高利贷,这个比喻实在是独具匠心,精妙传神。凡是了解这种高利贷的人,都知道本利同翻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相思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愫,诗人却把它形象化、物化,把它变成一道可以演算的数学题,而得出的数目字却大大超出了数学所能解决的范畴。它又由具体升华为抽象,升华为无法计算的情感。“愁眉泪眼”,以泪洗面,可怜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要加倍索还相思债,可但我们可以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男子,只需用一封书信,便可把情人的相思了却大半。遗憾的是,这位男子竟毫不理解女儿心,“信沉了鱼,书绝了雁”这两句易被读者忽略的话语,才真正是本曲的点睛之笔,有了这两句,本曲的情感就变得丰富而复杂,女子除了绵绵相思之外,还有对恋人的一腔埋怨,这埋怨有无道理,只有上天知道。



碧玉箫(盼断归期) 关汉卿

盼断归期,划损短金篦。一搦腰围,宽褪素罗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没理会。拣口儿食,陡恁的无滋味!医,越恁的难调理。

本是一首既活泼又令人酸鼻的相思小调。说它活泼,是指它的构思新颖别致,大大超脱出了一般情诗描述相思的模式。这位痴情的女子为相思而瘦损了腰肢,为相思而划损了金篦,这两句尚显平淡的话,为下半段的称病寻医做了铺垫。其实古往今来,有许多少男少女都经历过相思之苦,因相思而茶饭无心,因相思而彻夜难眠,这本是无须惊怪的常事,可曲中这位女子的举动,却超出了平常人应采取的忍耐,她煞有介事地寻医问诊,得到的回答是:你这病没办法治疗!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治,解铃还要系铃人。女子这种看像愚憨的举止,恰恰使本曲为之活动,为之生趣,为之耳目一新。说它令人酸鼻,是指它造就了一种感人肺腑的场景,像这样的痴情女子,像这样纯真而炽烈的爱情,有谁忍心去伤害她?然而我们发现,她的情感已经受到了伤害,造成伤害的,正是她为之瘦损、为之恹恹而病的薄情郎,他违背了誓约,违背了诺言,但女子依然在苦苦地等待,她明知道等待的结果已经十分渺茫。我们设想,当她把自己的情感完全奉献出来,而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时,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这种结局,还不使人酸鼻吗?



大德歌(风飘飘) 关汉卿

风飘飘,雨潇潇,便做陈抟也睡不着。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抛。秋蝉儿噪罢寒蛩儿叫,淅零零细雨打芭蕉。

本是一首思妇曲,主人公是位什么样的女子,曲中没有言明,但从内容来看,是一位盼望远行人回家的年轻妻子。在宋人的词作中,思妇词占了相当的比重,名篇佳作也为数不少,但以有限的词语抒写无尽的相思,还是有相当难度的。关汉卿此曲,可称得上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本曲四十余字,把雨打芭蕉的风雨之夜、秋蝉噪罢寒蛩啼的外景渲染得淋漓尽致。对主人公又只写形象,不写内心,这正好与传统的思妇词手法相背。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辗转反侧不能成寐的女子,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她心中的滋味有谁会了解啊?
本首曲子在写作上还有一个令人不易察觉的小技巧,就是把外景分为两段,以风雨开篇,以风雨结尾,中间夹叙女子的懊恼万状,这就使一颗孤独的心完全置于凄凉的大背景中,增添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四块玉(闲适二首) 关汉卿

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本首曲子从主题上就可看出是歌咏闲情之作。作者的这套曲子共有四首,本首选的是第二首和第四首。我们先来看前面一首。诗人先从酒入手,中国古代的文人没有一个不喜欢酒,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草莽,不管是得意的还是失意的,都要借酒来平衡内心,因此古代诗词曲赋中的酒是常写常新,各见其趣。你看,旧酒刚刚喝完,新酒坛子又搬来了,这东西可缺不得。这种写法看似随意,却也有些新意,因为古诗词中很少写到酒有喝尽的时候。不过细细想来,倒也合乎情理:这毕竟不是官场,不是闹市,有无穷无尽的酒可供人饮用,这里是乡间,饮的也是家酿,所以新旧相衔,就算不错了。下面一个“老瓦盆”看似土语,但诗人对此词的选用是别具匠心的,我们参看一下本曲的注就会清楚:诗人用这个典故,意在暗示自己久历沧桑,见惯人间穷达宠辱,悟出人生百味,才最终对着这个“多见兴废”的瓦盆傻笑,极俗中透出雅意,足见作者文学积淀之深。末句“闲快活”笼罩全篇,饮酒、吟诗、杀鸡、宰鹅,全然是秀才享受农家乐。说到这里,可能会有读者发出疑问:像作者这样的优秀人才,被摈弃于仕宦之外,他的内心就不痛吗?我们可以这么说:从前一首里还看不出这种隐痛,再看下一首,他内心的真情就再也掩盖不住了。开篇两句“南亩耕,东山卧”还是一个逍遥自在的形象,接下来的话就有弦外之音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经历得太多太多,到头来也没能以跻身仕途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这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是很残酷的。关汉卿并非天生圣贤,淡泊名利,他只是在半生的求索中认清了一点:在这个没有公理的社会里,自己想建功立业,只能是一场春梦,那些达官显贵率皆庸俗之辈,而像自己这样才情横溢的人,却被笑为痴愚,面对这样的现实,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好了好了,你去当你的贤人,我自做我的愚夫,还不行吗?
本两首曲子全部以通俗的口语完成,很有生活气息,这也是诗人散曲最突出的特点。结构上不松不紧,反映出诗人驾驭全篇如游鱼戏水,舒展自如。



四块玉(别情) 关汉卿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本篇小曲写男女离别,是古人笔下常见的话题。前三句平淡无奇,直至“凭阑袖拂杨花雪”,才表现出诗人状物之精,杨絮如雪,遮住了女子送行的双眼,她扬起袖子拂去杨花,好让自己再目送爱人一程。这句话不仅把女子内心相思无限的悲苦之情用杨絮间接地表达出来,并点明了当时送行的时节,可谓一举而两得之。“溪又斜,山又遮”六字在此曲中颇为传神,它表面上写的是客观景物,表现的却是女主人公的愁肠百结和与家人别离的压抑之情,溪水就像自己的愁思,弯弯曲曲,流淌不了。青山遮蔽了爱人的身影,使女子最终陷入了彷徨无着的沉郁之中,眼见得“人去也”,却不知他何日是归期,留给女子的,只有绵绵无尽的相思了。本曲读完,我们才感觉到,这些平常的词语,表达了多少情愁,多少苦涩。



庆东原(忘忧草) 白朴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诗人(1226-1306)字仁甫,又字太素,号兰谷,原籍隩州(今山西省河曲县东北),后徙居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县)。七岁时遭遇战乱,由元好问抚养长大。金亡不仕,徙家于金陵,放情于山水之间。他是元代著名的戏剧家,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合称为元剧四大家,一生写过杂剧十六种,今存《墙头马上》、《梧桐雨》、《东墙记》三种。所著还有词集《天籁集》及散曲四十余首。
作者的生平决定了他对新朝的鄙弃以及不与新朝合作的政治态度。他不仅对仕途十分厌烦,而且深知其中险恶,他的《阳春曲·知几》就说道:“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由于他对统治者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不但自己不去做官,对待朋友,也常常规劝他们及早抽身。本首曲子,主要就是劝友人挂冠隐居的。本曲以忘忧草、含笑花起兴,然后直白地说出“劝君闻早冠宜挂”的心底话,一点也没有转弯抹角的痕迹。接下来是三个历史人物的排比,这三人都是辅佐帝王攻夺天下的谋士,最终不过是三尺黄土的坟墓而已,功名盖世又有何用?充其量给后人留下茶余酒后的闲谈之资罢了。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一顶牢笼般的乌纱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明代的杨慎有一首写三国群雄的词说:“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往事,都在笑谈中。”说的也是这样一种人生哲理。



驻马听(舞) 白朴

凤髻盘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本篇是一首描述舞妓的曲子。诗人既与官场隔绝,寄情于声色,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本曲以白描的手法刻划了一位妙龄女子迷人的舞姿,可谓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赞美不绝口。开篇三句写女子的外表,大概是诗人自觉笔秃思涩,三句话未能尽显风流,只好把女子比做汉代美人赵飞燕,这个比喻重在神韵,这就超越了前三句重在外形的局限,引发读者的联想。“谩催鼍鼓品《梁州》”中的“品”字用得十分巧,品的主体是自己,品的客体是舞蹈的韵味,而不仅仅局限在女子窈窕的身段和姣好的面容上,这对于全曲的审美意趣起到了升华的作用。末二句颇有画蛇添足之嫌,堪称败笔。作者本意是想表现这位女郎是何等惹人爱怜,可是用了赠送缠头的低俗举动,恰会使读者大失所望,原来营造出的美妙意境也随之黯然失色。我们试想:如果你喜欢的一位歌舞女子演完后,是一片乱哄哄接受馈赠的场面,你不觉得太失情趣吗?



寄生草(饮) 白朴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饮,显然是说喝酒,于是本曲中不是酒曲就是酒糟,短短四十九字,把酒的家族无论男女老少全拉进来了。先说酒的功效:它能使人醉,而且能使人长醉不醒。俗话说一醉解千愁,看来人生不如意时,用酒来麻醉自己是最好不过的方法,晋朝的阮籍为躲避晋武帝的纠缠,不是一坛酒下肚,大醉六十日方醒吗?可是再怎么说,人毕竟还有清醒的时候,这一清醒,就会想到富贵功名,想到千古兴亡,想到建功立业了,怎么办?把功名二字塞进酒糟里,把古今兴亡泡在酒坛里,那建功立业埋在酒曲里,一句话,让它们统统见酒去吧!
看完这几句,使我们对诗人既怜且敬:怜的是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就不怕得酒痨吗?敬的是宁可得酒痨,也得如此糟蹋自己。看起来是笑谈,说起来无是非,但让人隐隐感到的,却是作者对人生的无限失意。我们可以体会出,诗人并不是不想追求功名,不是不关心天下兴亡,也不是不想建功立业,只是在这魍魉横行的社会里,鬼变成了堂而皇之的人,人却变成了鬼。你若不想变成鬼,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喝!



沉醉东风(渔夫) 白朴

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本首曲子咏渔夫,实事上也是为本身画了一幅小照。前两句用了四种花草树木,代表了一年四季的水边沙岸,这种写法很别致,构思也很巧妙。表现水边沙岸并不是诗人的目的,而只是为渔夫,或者说是为自己选择了一片忘却世俗的理想场地。这种铺垫既自然又有序,与下文的衔接也很顺畅。下面的五句由自然景物转到对人的描写上,在诗人看来,所谓刎颈之交也未可信,张耳、陈余最终还不是反目成仇?倒是那些无心之物可以为友,因为它们没有利益的争夺,没有嫉妒,没有怨恨,没有人世间一切卑劣的本性。
我国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都生活在儒道两种思想的作用之下,儒家主张入世,以积极的态度去参与社会,改造社会;道家主张生活在虚空之中,把无为看成最高的人生境界。当一个人获得了入世机会的时候,他会以很高的热情投身于变革社会的活动中,一旦遭贬或无缘入世时,他又会投入道家的学说,用无为来寻求心理上的平衡。就此曲而论,诗人反复地强调“忘机”,强调“不识字”,强调白鹭沙鸥之悠然、烟波钓叟之适志,但一句“傲杀人间万户侯”,还是流露出他对入世无门的无奈之情,这种复杂的心态,才真正符合人性,因为诗人毕竟生活在现实中,而不是真空中。



醉中天(佳人脸上黑痣) 白朴

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

本首是一首格调不高的咏美人之作,无论它的构思多么奇巧,想象多么丰富,也只能是一件没有生命力的案头清赏之物。在宋词里面,这类作品为数不少,尤其像柳永等市井文人,对这种题材最感兴趣。吴曾《能改斋漫录》里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柳永)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与柳永不同的是:诗人对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毫不遗憾,这倒比柳永更有点骨气。
从艺术技巧来说,这首曲子还是值得肯定的,这或许也是选编者对它青眼的原因。诗人首先把美人比做杨贵妃,其天姿国色就省去了许多描述。接着又突发奇想:既是杨贵妃再现,她又是怎样从马嵬坡前逃回来的呢?不管她来历如何,还是仍把她当做杨贵妃吧。杨贵妃曾替明皇为大学士李太白捧砚,这是流传千古的一段佳话。于是诗人继续发挥他的想象力:这李太白面对美色而不能得,他就没有嫉妒之心吗?既然是嫉妒之心人皆有之,使美人不再尽善尽美,也是件文人雅事。把美人脸上的黑痣想象成李白点的墨迹,这实在是一种离奇的构思,不得不让人拍手叫好。



一半儿(题情) 白朴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此是一首迷离惝恍的爱情诗,女主人公究竟是何等身份呢?“不比等闲墙外花”,证明她不是街头卖俏的妓女;“骂你个俏冤家”,又显然不是位贤妻。读之数过,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女是一位青楼里的大牌明星。你看:云鬟雾鬓,也算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了。身着绛纱之裙,说明她行走坐卧之处绝非寒门草舍。本首曲子写得饶有兴味,一是迷离,二是活泼。何以见其活泼呢?首先是女子自称不是等闲墙外野花,谁见过这样的写法?随后是骂上一句“俏冤家”,又不打自招地暗示出自己虽然喜欢与之交往的男子,但又知自己身为下贱,只配打情骂俏而已。最后这一句十分感人,看来女子是动了真情,她已经对男子难以割舍了,遗憾的是,男子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游戏,并没有把感情洽融在其中。这位聪明的女郎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发出“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的无奈感叹。
从本曲看来,作者既名之为“题情”,说明他对此中所表现的情是予以肯定的,这情是女子内心产生的一片真情,是纯洁美丽的。本曲终又特地强调了男子那一半儿尽尽是“耍”,这无疑是对女子真情的伤害,这就从更深的层面上表示了对女子身世的同情,同时也对女子无法获得真爱的畸形社会给予了一定程度的揭示。



湘妃怨(和卢疏斋《西湖》) 马致远

春风骄马五陵儿,暖日西湖三月时,管弦触水莺花市。不知音不到此,宜歌宜酒宜诗。山过雨颦眉黛,柳拖烟堆鬓丝,可喜杀睡足的西施。

作者(1250?-13247)号东篱老,大都人,曾任江浙行省省务官。《阳春白雪》前集卷三《拨不断》小令自称“九重天,二十年,龙楼风阁都曾见”,可见其曾热衷于功名,长期生活在大都,但仕履不详。晚年归隐杭州。他是元代著名的戏剧家,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并称。所著杂剧十五种,今存《汉宫秋》、《黄粱梦》等七种。他的散曲以豪迈为经,又不乏清丽,被推为元曲之冠。
本曲是诗人曾在晚年时所写,这时诗人早已脱离了嚣尘,心境比较平和。他的生活内容,除了文墨之外,主要是交友与闲游。本首曲子,恰是融交友、闲游与文墨三者为一。本曲用语清淡婉丽,又或多或少地带出一些历史沧桑感。“春风骄马五陵儿”说的是曾在京城大都的所见所闻,下一句则是说如今已经隐于西湖之畔,这二句对照来写,首先是粗粗勾勒了自己从年轻到老年的经历,再次表达出年轻、老年不同年龄节段对社会不同的认识和感受,正因为有这样的对比,才有下面“不知音不到此”的感慨。再次揭示出自己对名利追逐的厌倦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三月的西湖,管弦触水,莺花成市,实在让人感到惬意,如此良辰美景,自然“宜歌宜酒宜诗”。末三句化用苏轼“若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之语,又将苏诗具体化,把经雨的远山比成西施的秀眉,把如烟的绿柳比做西施的鬓发,不仅透出作者对杭州山水的喜爱,同时也透露出对隐居生活的满足。



拨不断(叹寒儒) 马致远

叹寒儒,谩读书。读书须索题桥柱,题柱虽乘驷马车,乘车谁买《长门赋》?且看了长安回去!

此是一首很别致的小令,也是封建时代,尤其是元代知识分子求索无成的真实写作。本曲一气呵成,前后句互为因果,且全用汉代司马相如的故事为线索,只不过是反其意而用之,因为司马相如题了桥柱以后,总算当上了郎官,后来名声大噪,连汉武帝读了他的《子虚赋》后都赞不绝口。陈皇后阿娇又花重金请他写赋,这位相如先生所得上是既升官又发财,这一次来长安实在没白来,后来回成都,老丈人卓王孙连连说道:真后悔没早把闺女嫁给他。
有了这么一个成功的例子,于是穷书生们便都蠢蠢欲动,人人自谓握龙蛇之珠,家家自以抱荆山之玉,可遗憾的是,这些人十年寒窗,耽误了养猪耕田,耽误了生儿育女,到头来真正能求得一官半职的,可谓凤毛麟角,就算在太平盛世,读书做官也仅仅是寒儒们的理想而已,你可千万别认死理,误以为读几眼书就一定能做官。记得《唐摭言》里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唐太宗对于开科考试甄选人才的办法十分得意,对人说:这么一来,天下的读书人都入我彀中矣!彀是装箭的袋子,你想:皇帝是拿箭袋子的人,书生只是一支支的箭,想让你入袋子,人家就把你接进去,不想让你入袋子,你射中了人家也会把你扔出来,哪有什么必然之理?唐朝二百八十多年,口口声声求贤若渴,尚且有数以万计“老死场屋”的寒儒,更何况蒙古人统治下的元朝,前五十年根本就没有科举考试,后五十年虽说有了科考,中箭袋子的又有几人?
说到此时暂停打住,诗人并不是这个意思。从最后这一句来分析,诗人本心是奉劝读书人不要太傻,一是不要以为自己能识文断字就有了天大的本领,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都是为笼络你们安心读书不干坏事设下的圈套,给个棒槌就认真可是大傻瓜。二是看完长安就回家未必是不幸,万一你真的中了箭袋子,那滋味也未必好受,弄不好触犯了皇规,脑袋还要掉下来呢。什么都要想开,晚想不如早想,醒悟越晚,吃亏越大。南宋末那个会写词的张炎您听说吗?自己的国家亡了,急得转腰子,好不容易盼到元朝大皇帝请他到大都书写金字佛经,他认为这次有官做了,于是不惜花掉全部家当进了京城,一年多写完了,就没你什么事了,回你的江南吧,结果既没捞到官,又没挣下钱,傻傻乎乎地回来当隐士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到此时,真可怜那些沉在书海里的寒儒。



拨不断(菊花开) 马致远

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

本首小令主要写的是诗人遍历名山大川归来后与友人叙述游兴的情景。从行文来看,诗人颇像在玩文字游戏,三组排比十分齐整,又各具内容,共同组成了他行程中的交游、体味和饮食,看得人眼花缭乱。仔细品尝,可以发现几点:第一,诗人交游之人都是僧道高士,没有一个是当官的,这就暗示了自己的人生志趣。第二,为了强调自己避世脱俗,诗人在篇末特地提醒读者,让那忧国忧民的屈原先生不要怪罪自己,这更说明了此行与屈原流放远行的性质是不同。本曲中所反映出的人生态度比较消极,使我们好像看到了一个对国家兴亡满不关心,只管留连山水的闲人形象。然而我们又不能过多地责怪他,别说是官场里容不下他,就算容下他,三闾大夫屈原的下场还不够令他心寒呢。



拨不断(酒杯深) 马致远

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本首小令是从友人相遇、饮酒唱歌时作起,最终归结到愤世嫉俗,主题一步步的深化,郎读起来有一种渐入仙境的感觉。起始二句写友情,中国现代民俗中还有“交情深,一口焖”之类的谚语,是朋友间劝酒常用的话。由朋友唱歌过渡到“慢斟”,饮酒的频率开始放慢,显然是说此次饮宴还有些心里话要讲,因为若是单纯的庆贺重逢,应该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热烈场面。这种悄然的变化,正为末二句起到了过门的作用。在诗人看来,眼下的世界与屈原所处的那个时代一般无二,官场黑暗,人心龌龊,魍魍横行,正直的士子无处容身。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履危走险呢?倒不如且歌畅饮,求个自得其乐。
话虽这么说,可是要做到这一点是十分不容易的,假如诗人及其友人真的能超然物外,那他们也不会想起屈原。表面上诗人在说屈原活得太较真,太折磨自己,实事上还是在赞美屈原为“清”而死的高风亮节,这就是所谓正话反说,其中既包含着诗人对现实极度的不满,又露出他对变革社会的遗憾和无可奈何。



落梅风(远浦归帆) 马致远

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诗人曾写过《潇湘八景》的组曲,是他流寓湖南时所作。本曲由八首小令构成,本首是组曲的第二首。虽然名之为潇湘八景,但他所写的“景”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文景观,只是恬淡的田园景色。
“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点出了时间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酒旗不再飘舞,表面上是说风停下来,实则暗示了时光已晚,酒肆也要关张了,远处打鱼人也陆续回来了。再次点出地点,是一个不大的渔村,在这种“村级”酒店里,原本就没有多少客人,大约只能靠招徕过往行人维持生意,而此时天色向晚,行人也该歇宿了,不关门等啥啊。加上那归帆只有两三点,显然不是什么闹市。这几句略一点染,一种恬静闲适的感受就会油然生于读者心间,真有些令人神往了。这且不算,还有更绝的呢:“落花水香茅舍晚”,又明言此时乃暮春时节,落英飘飞,飞到天上,飞到水中,水天间一片香气,这不是更加迷人吗?渔人们住的是茅舍,走的是“断桥”,这就为本曲平添了一分古韵。如果我们用中国传统美术理论来评判的话,这幅画卷虽然构图简单,意境却十分古淡,点、面的结合令观赏者感到十分巧妙得体,你看,大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夕照下的水面,空灵之气不言而明;在这样的背景下,数间竹篱茅舍占去了少许画面,此外便是一面酒旗、两三片白帆、点落花和一座老掉牙的古桥。在这幅画卷中,人被虚化了:船上有人,但看不见;酒店有人,也看不清;茅舍有人,还是看不见,能见到的,只有几个卖完鱼归家的身影。我们试想,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背景里,如果没有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点缀,那还有什么意趣?这首小令的妙处也在于在一片空蒙之中,有那么几个卖鱼人,在水天一色的大画面上,他们虽然渺小,却是必不可少的灵性所在。本曲用语天然,绝无雕饰,清丽流转,表现诗人创作的主流风格。



落梅风(心间事) 马致远

心间事,说与他,动不动早言两罢。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我心里怕那不怕?

本首词曲是描述男女恋情的小令,它的结构很奇特,不像一般词曲只写女子想人想得死去活来。本曲中的男女主人公心境各有不同,一方面是女子真心实意地爱着男子,另一方面男子对这种感情又不认真,正像俗话所说的“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样一来,女主人公的内心就变得复杂了,除了浓情蜜意之外,更多的是对男子负心的一种惧怕。本曲中的这位男子倒很直率,不像有些男人,明明是游戏爱情,却没有真心,却还要装出些海誓山盟。他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动不动就说“拉倒”。不过这样的男人自有他的魅力,就算百无可取,还有一些男人的刚气吧,要了解女人对男人的爱,这种刚气是很重要的,这或许正是女主人公对他难以割舍的原因。
本曲大部分都是女子的内心告白,“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你这个该死的家伙,说得轻巧,我以身相许,你却说罢手就罢手,这是闹着玩的?你越说罢,我越害怕。这几句话把女人矛盾的心理活动刻画得真切传神。大部分女子与男子交往,初时总要以矜持和闹性子来管住男人的心,可笑的是,许多男人偏就吃这一套,今所盛传之“妻管严”即属此类。然而本曲中的男人却很有个性,你则你,我则我,好则合,不好则罢。这么一来,反倒将女子置于被动的地位,她既爱他,又恨他不肯伏低做小,讨她欢心,最终还是自己服了输,将“心间事,说与他”。
本首小令好就好在符合人之常情,读后让人感到这些口角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自己身边。本曲中的两个形象都十分鲜活可爱,因为这个女主人公正是生活中最真实的女人,这位男子也是生活中最真实的男性。



落梅风(人初静) 马致远

人初静,月正明。纱窗外玉梅斜映。梅花笑人偏弄影,月沉时一般孤另。

本首是描述思妇的曲子,全曲意境可谓清绝。时间:在寒冷的冬夜。夜是毫无问题的,因为曲子一开头就说是在“人初静,月正明”的时候。何以知其为冬夜呢?下面用“梅”间接地做了说明,“梅花欢喜漫天雪”嘛,当然是在冬天。诗人把女子的愁思安排在冬天的晚上,自然有其深意,第一,外景的寒与内心的凄凉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本来就孤守空房,又看见月影下晃动的梅枝,当然倍感凄凉,那寒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第二,这株庭院中的梅花,只有月光洒下时它才有个影子作伴,一旦没了月光,它不也是孤孤零零的吗?诗人这样安排,可谓匠心独运,使我们通过梅花的“弄影”和不久后连影都弄不成的情景,领略到女主人公孤苦寂寞的情怀。她的心已经相当脆弱了,看到梅树映出个影子,内心会产生一种妒忌,这种反衬,效果十分强烈。
也有人认为本曲是诗人自述不偶于时的感慨之词,暗示诗人对现实的不满。我以为这种说法稍嫌牵强,因为从本曲中很难看到诗人的影子,活现在我们眼前的,仅仅是一位瘦损腰肢的年轻女子,而描述思妇,又是自汉魏乐府直到近代永恒的主题。把思妇与诗人硬联合在一块,反倒不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此曲的凄美和人世间最苦的爱情。



落梅风(实心儿待) 马致远

实心儿待,休做谎话儿猜。不信道为伊曾害。害时节有谁曾见来?瞒不过主腰罗带。

本曲也是一首思妇曲,但从风格与上首迥然不同,上一首通篇意境静谧淡雅,我们姑称之为“雅词”,但这首则用语通俗,情感外露而没有遮掩,我们姑称之为“俗词”。雅有雅的好处,那位连梅影都嫉妒的女子,内心世界定然非常丰富,可能是一位读过书的大家闺秀,说出话来斯斯文文的。而本曲中的女子则性格爽直,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形象同样饱满而生动。
“实心儿待,休做谎话儿猜”,本句显然是带着情绪说的,因为男子若对她没有伤害,她不会感到那样委屈,也用不着埋怨男子怀疑她说谎。有话则一吐为快,使我们刚读本曲,就看到了一位感情真挚、性格明快的善良女子,并感受到了她光可照人的纯净内心世界。“不信道为伊曾害”,是一句既嗔且爱的话,这句话只能从内心受到伤害而又痴情不改的女子口中说出。是埋怨男子无端怀疑自己对爱不忠贞,使自己蒙受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屈;爱则是直接地表明心迹:我如今茶饭无心、夜不能寐,为相思病恹恹,还不都是你害的!末二句更有情致:害别人的病都能对别人讲,惟独相思病无法启齿。也用不着我多说,你若还是不相信,那就看看我这腰肢瘦损了多少吧。“主腰罗带”虽然是写女子思人时常用的典故,但在此曲中,诗人把它作为相思病的症状和根源讲出来,这就使死的典故变活了。在这样“铁的事实”面前,你还不相信我对你是“实心儿待”吗?



落梅风(蔷薇露) 马致远

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庭户。梅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时辜负。

本首小令写独处闺中的女子对远行人盼望无期的等待。本曲共五句,四句写了四时,最后一句骂了声薄情郎忍将四时都辜负,立意并没有什么新奇,但在写作技巧上堪称别出心裁。诗人先是取了最能代表四时特征的蔷薇、荷花、菊花和梅花,其次在四时气氛的营造上突出了一个凄凉。蔷薇是花,但没有写道,却用蔷薇滴露来对比美人垂泪。荷花是花,同样没有写花,只写了荷叶上翻滚的雨珠,这雨珠显然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泪珠。菊花是花,写的是它香气飘入冷清清的庭户。梅花是花,写的是月下梅枝孤单的影子。读完这四句,我们是不是已经把女主人公想象成四时的花朵了呢?这么美丽的花朵,却在暗滴珠泪,独居户庭,顾影自怜,十分凄凉!娴雅淡雅,是本首小令最突出的特征,面对着四季鲜花,却无法使人联想到“红杏枝头春意闹”、“鱼戏莲叶间”的欢快场面。这位一年到头冷清过日子的美丽少妇,那丰富的内心世界,那炽烈而又被压抑了的情感,会使读者对她产生强烈的同情,同时也会对那个“四时辜负”的男子发出谴责。在古代社会里,男子在外闲游是十分普遍的现象,他们可以折取冶叶倡条,他们可以任意地拈花惹草,而道德却约束女子不得不用虚耗青春作为换取衣食的代价,她们必须压抑自己的情感。而这些活生生的女人们,怎么可能把自己变成枯木朽株呢?这就是思妇词曲为什么总也写不尽的原因。



落梅风(因他害) 马致远

因他害,染病疾,相识每劝咱是好意。相识若知咱就里,和相识也一般憔悴。

作者写的欢情曲为数不少,并大多是生动活泼,又不尽雷同,这显然是由于他文学素养深厚,但也必须注意到,本人肯定是个情种,因为他对女子的心思了解得太深了。本首小令也是描述思妇的。从何说起呢?索性直入主题,写女子得了相思病。既然有病,就有姐妹们前来看望;既来看望,就必然问起得的什么病,这就不好办了:说不是相思病,那心肝五脏哪样都没坏,说是相思病,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两难之际,诗人就此煞住,你说妙也不妙?接下来便是女子内心深处的怨情了,怨谁呢?当然是怨那个该死的薄情郎,他若是在家里卿卿我我,自己哪会得病!不知读者观察到没有:这怨里还有一些是对着女伴们来的,你们身边有丈夫,过得很幸福,我这里独守空闺,你们难道就想不到吗?正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若是把你们丢在空房里,你们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这种置换式的思维方式很有趣,也十分符合女性细腻的心理特征和不甚宽容的处事态度。



小桃红(春) 马致远

画堂春暖绣帏重,宝篆香微动。此外虚名要何用?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

本是一首为他人赋的曲子,是《四公子宅赋》组曲之一。四公子究竟是何人,诗人没有说明,我们姑且把他看成是诗人时常交往的一位朋友吧。这位公子的富有自不必说,而仕途大概不甚得意。本篇二句极力渲染公子宅院的华丽,雕梁画栋,绣帏重重,篆香袅袅,显然是个不寻常的人家。而后笔锋急转,劝公子不要为虚名不得而烦恼,人生不过几十年,既已有了如此丰富的生活,那就该尽情享受,若还丢不开虚名的诱惑,不妨进入醉乡之中,去做那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美梦。因此,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已经十分明白了,那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自己过着这样的生活,也劝告公子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不要掺和到宦海是非中去。
本曲的末后三句写自己与公子交往之甚多,“寻常迎送”,说明自己是公子家的常客,表面上看起来像属赘语,仔细一想,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作者虽然是一介村夫,但交游者却不都是田夫渔父,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自己的身价。现在看来,这种借他人之名抬高自己的作法有些庸俗,但在封建时代里,这也是落魄文人谋求生存的一种必要手段,否则就会被人欺负,这就是所谓社会,没办法!



金字经(絮飞飘白雪) 马致远

絮飞飘白雪,鲊香荷叶风。且向江头作钓翁。穷,男儿未济中。风波梦,一场幻化中。

本曲是诗人〔南吕〕《金字经》组曲三首中的第一首。这三首曲子都是抒发诗人怀才不遇的人生感慨,而第一首的感情尤显丰富。前两句描述了村野的景致,并以景致说明了时间:杨花飞絮,荷叶飘香,无疑是暮春初夏。接下来是自己的行为:“且向江头作钓翁”,一方面说明自己仕途不遇,不得已操起钓竿的无可奈何,另一方面也包含了对现实的极度不满。“穷,男儿未济中”则强调了人生一世穷达的不可预知性,在这里,我们可以感觉到诗人对眼下的“穷”抱了一种隐忍的态度。《周易》中有《未济》卦,同时又有《既济》卦,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组合。人的一生也是如此,眼下的未济固然是上天的安排,有谁知到上天就不会再为他安排“既济”的未来呢?接下来把人生的坎坷比做“风波”,把人生一世看成是幻化,这都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正常的心理状态,“穷”时,他们要尽量淡化功名,用融入自然的方法求取内心的宁静不扰,那样一来,做钓翁也就变成一件惬意的事了。



金字经(夜来西风里) 马致远

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本首曲子是《金字经》组曲中的第三首。刚才我们说到第一首感情十分丰富,而本首,我们只能说它感情十分激越。像这样情绪激烈的曲子,在诗人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以前我们已经读过数首,除了思妇、闺情之作外,大多是写自己超然物外的闲情和与世无争的逸趣,本首可把他的面具全都撕下了,读完之后,我们甚至怀疑本曲是否真的出自马氏之手。为了功名二字,他几乎变得声嘶力竭了!看来诗人绝非天生的大贤大圣,也是受不住名利的诱惑。本曲首二句气象宏大,西风之惨烈,本已有呼天动地之势,在这猎猎西风中,雕鹏直冲九霄,足以见作者自诩不乏凌云之志。随后用极其怨愤的口气大叫道:中原一硕儒,如今却被困在草莽,不得一展雄才,上天何为如此不公!又一个“悲”字,把壮志难酬的痛苦心情毫无遮拦地袒露出来。末句用王粲登楼难觅天梯的典故,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本曲的怨怒之气自始至终一贯到底,读之让人气促而心跳。
本首曲子直披肝胆,一点儿也无含蓄,理解上自然没有阻碍。尽管诗人这时怒不可遏,我们倒有必要冷静下来好生分析一下他怒从何来。中国有句古话叫“人生识字忧患始”,此话颇有道理,读了书,就能知是非,明善恶,就希望把自己所学所思用到改造社会的实际生活中去,因为不论何时,社会总不可能尽善尽美,总有需要完善修补的方面,那么这个“忧患”,显然就是忧国忧民。所谓展始才华,就是指通过自己的努力使社会变得更尽人意。没有一个人是想饱读圣贤书后心甘情愿去做樵夫钓叟的。封建社会中出现的所谓“隐士”,也没有一个是纯纯粹粹的,关键在于能否为社会所容。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才真正把知识分子的全部的内心与行为囊括殆尽,“达”是追求的目的,“穷”则是说不得已而退步抽身。认识了这个规律后,我们就找到了解开诗人内心愤懑与无奈两种心态的钥匙,这不仅有利于我们理解这首曲,也同样会对诗人那些哀叹人生如梦、愿做乡夫野老的曲子有了更详细的认识。



折桂令(叹世) 马致远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

本首曲子是由楚汉之争生发感慨的,本曲中所说的所有人物,又都是围绕着“功名”二字加以评判。所谓“咸阳百二山河”,代表着天下,代表着政权。这个政权,首先是刘邦、项羽二人相争,最终是“项废”而“刘兴”,没话说,刘邦是完成了功名。而刘邦这个大功名,是由韩信等无数的小功名组成的合力促成的,因此诗人来了个“话分两头”:先说刘邦,一辈子机关算尽,好不容易坐上了金銮殿,没多久就死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不跟南柯梦一样吗?再说那韩信,为刘邦出生入死,戎马倥偬,终于混出了个人样儿来,可是好景不长,甭管真假,反正是不断有人告他谋反,于是由楚王降为淮阴侯,又由淮阴侯入朝送了命,不但功名没了,连脑袋也搬家了,难怪他临刑时感叹“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功名”是什么?是你韩信杀了成千上万的生灵换来的,允许你杀别人,就不许别人来杀你吗?这就叫“证果”。如此说来,古人所谓“功名如浮云”的说法还算是客气的了。再说韩信就不能不提蒯通,此人也算得上十分聪明,他早就看出韩信为刘邦卖的力气越大,刘邦最终除掉他的决心也就越大,古人称这种大聪明叫“知机”。他劝告韩信的话绝没有错,然而究其内心,他是不是也想在韩信那里求点儿功名呢?如果不是,他根本就犯不上给韩信出那样的主意。可惜他碰上了韩信这样一个大傻瓜,算了吧,功名咱也不要了,还是装疯卖傻保住小命吗。这一次显示了蒯通的知机。
说起韩信还不能不提到萧何,这位对刘氏忠心耿耿的萧丞相,既救了韩信,又害了韩信,说穿了还不就是为保住自己的功名?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人怎样看你呢?在刘邦眼里你是功臣,那是他哄你的,因为你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粒棋子而已。韩信是个特别自我的人,他的功名立马就烟消云散了;萧何是个没有自我的人,那功名也就无所谓功名了。



拨不断(布衣中) 马致远

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一场恶梦!

本首小令的主题与上首《叹世》皆同,都是消极地否定人生功业的。“布衣中”三字是说自己的身份。身为布衣,便想探究一下英雄的王图霸业。自古及今,英雄们都在何处呢?你只看那六朝的宫殿和成千上万王侯将相的坟墓就知道了。死者固已矣,就连他们生前用尽智数、拚尽气力谋取功名的过程,也不过如同做了一场恶梦,这实在是一种悲观厌世的态度。
古人有时也十分可恨,他们心里向往什么,却偏偏说什么最要不得,“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这是古今往来许许多多假撇清的人惯用的手段,诗人也绝没脱俗。其实诗人由于怀才不遇,未能捞得一官半职,曾经气得死去活来,眼瞅着那些峨冠博带、高车驷马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说这些家伙饭桶也好,恶棍也行,到底也算是有名分的王侯将相,他何曾不眼热呢?只不过这样的好事轮不到自己身上来,于是便说:一切都是恶梦,不如自己无官一身轻。如果我们追问一句:你作者的一生算不算一场恶梦?不知他该做如何回答。以上这几句话大概会把诗人的心刺痛,我们还是从积极的方面略作分析,或许会给他九泉之下的灵魂一点安慰。其实人生一世,不妨把心境放平和些,既要有所追求,又不要为追求所苦。比如曲子中这些帝王将相,不光是“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更可悲的是,他们只能作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想也怪没意思。而“马致远”三字,至今为人们所崇拜,因为他是青史留名的元曲高手,人们并没有因为他生前不是达官显宦就鄙弃他,这也算是失便宜处得便宜吧!人活着的时候往往会为当世穷达所困苦,如果真活得通透,就不必于此计较太甚,因为许多生前的荣耀到了身后会成为罪证,而许多生前的遗憾,却会成就万世佳名。一个人生前的得失里,掺杂着太多的人事因素:为权势所抑,为嫉妒所损,为贫困所窘,为诬陷所伤,谁能说得清?身后就不一样了,后人会用公正之心来评论你的功绩,那些假冒伪劣、阴暗潮湿的东西,不等打击便会销声匿迹。



拨不断(莫独狂) 马致远

莫独狂,祸难防。寻思乐毅非良将,直待齐邦扫地亡,火牛一战几乎丧。赶人休赶上。

本首曲子是说世情的,在唐诗宋词元曲中,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主题的作品并不多,但它却是人生必读课程之一,诗人以过来人的经验禁告读者:切莫当了别人的靶子。
全曲六句,前两句直切主题,短短六字,明白地道出做人要善于收敛,不可轻狂。中间三句以例说明,像乐毅这样的良将,受到中伤后尚且死里逃生,而接替他的骑劫也没见有什么好下场。末句总结出一套哲理:争强虽然是人的本性,但一定要适可而止,可不要做那立于鸡群的白鹤。本曲所揭示的,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人生真谛,中国民间也有不少类似的谚语,如“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之类,与“赶人休赶上”说的是同一道理,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人这种动物固有的劣根性,即被儒教、佛教等列为“四贼”之一的嫉妒,这种嫉妒之心,往往会使受害者防不胜防,一部二十四史里,多少人死于非命、诛杀九族,都是由于赶人太赶上的过,大则嫔妃争宠,中则将帅争功,小则百姓之间,也是“恨人有,笑人无”,你比我强了,我就要想点损招儿置你于死地,我不好受,我就要想方设法地让你比我更难受,看你还敢比我再强!
其实说真的,是利益的问题,比如项羽看见秦始皇威风八面,从心底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欲望,耕于垄亩的陈胜,也坚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贾谊少年得志,绛侯灌夫就要把他撵到长沙去,灌夫敢在田丞相面前不恭,就整你个家破人亡,还不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当然,古往今来也不乏明白人,也比如春秋时越国的大夫范蠡,尽管勾践许下诺言说:“灭吴之后,与范大夫各分天下之半。”范大夫还是一叶扁舟到了五湖,如果他真敢于与勾践平分天下,那他的死期也就为此不远了。孔夫子提出个中庸之道,曾救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可惜真懂中庸的人毕竟不多,更有不少人直到上了断头台,才明白“赶人休赶上”的道理,这时岂不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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