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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集㈠

沁园春

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团团。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

熙宁七年(1074)十月苏轼离开海州赴密州道中作。词中抒发出作者辅君济世的远大抱负及其不得实现的牢骚愤懑,是词坛上最早写政治情怀的言志词之一。词的上片写景,连用七个四言句,前三个是排比句,后四个组成扇面对,由“渐”字领起,贯穿到底,绘声绘色、真切细致地描绘了静寂、凄清的旅途景色,画出了一幅秋日早行图。进而即景生情,由自然界引向现实人生,抒身世之感。下片主要是议论,回首往事,直抒胸臆,表达不被重用的感慨。此词是东坡早期词作中的长调,已能将写景、叙事、抒情、议论合为一体,使诗、文、经、史融会贯通,铺张排比、勾勒提掇、转折停蓄都挥洒自如、很有气势。词风清爽飘逸,超旷不平,已显出东坡豪放词的风格,是东坡改变词风的可贵尝试。不足之处是议论过多,下片形象薄弱,结尾不够含蓄。



江城子

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借写打猎习武,抒发渴望为国杀敌立功的壮志豪情,在词的题材、内容、风格上都具有开创性。首句就显示出豪放的格调。作者纵情放笔,由叙事而抒怀,使一个“狂”字贯串始终。词中写射猎武夫千骑如飞、倾城出动围观如堵的场面,加上孙权射虎的传奇故事,结尾处走马弯弓劲射的特写镜头,多角度多侧面地勾勒、烘托,凸现出一个鬓染微霜、英气勃勃、希望驰骋疆场杀敌报国的英雄志士形象。通篇显得胸襟磊落、壮怀激越、辞锋凌厉、音韵铿锵、节奏急促、气势逼人,具有一种粗犷豪迈的格调,与当时婉约柔丽的词风形成了鲜明对照,为南宋慷慨激昂的爱国词开了先河。作者对此词也颇为得意,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柳永)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表明他是有意创作“自成一家”的豪放词,与柳永那些依红偎翠风靡天下的词风相对抗的。
如按钟先生的新释,于“千骑卷平冈”的急管繁弦中插入红妆美人观看太守出猎的旖旎风光,更能活现欲以武功炫于众美人之前的太守的“少年狂”态,全篇更富生活情趣与浪漫色彩,章法也显得顿挫起伏、摇曳多姿。



浣溪沙

彭门送梁左藏

怪见眉间一点黄,诏书催发羽书忙。从教娇泪洗红妆。
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颊带冰霜。归来衫袖有天香。

元丰元年(1078),苏轼在徐州为送友人奉诏赴京而作。上片抒写同友人惜别的意绪。下片鼓励友人为国献军政方策,克敌立功。“上殿”二句,想象友人赴阙犹如展翅鲲鹏,直冲霄汉;论兵辞气慷慨激烈,恰似风霜凋杀草木。这两个比喻,使人如见梁左藏雄姿英发,深通韬略,谈锋犀利。全篇语言生动形象,笔势骏发凌厉,节奏明快,音韵铿锵。“从教娇泪洗红妆”一句,展现梁左藏赴阙时妻妾因离别而哭泣的情景,缠绵悱恻,婉约柔丽,更反衬出豪放阳刚的风格。



阳关曲

赠张继愿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南旧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这首赠人之作,前两句连用孙权、项羽两个典故作比喻,刻画出友人张继愿的勇武形象。后两句转折,惋惜友人不能上疆场杀敌立功,其实正表现了作者关注国防、渴望得到任用杀敌报国的心愿。语意斩截,音节响亮,风格雄放,赋予阳关曲豪迈高亢的音调。
唐代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唐代曾被谱曲广泛演唱,又称《渭城曲》《阳关曲》《阳关三叠》(因后三句要反复叠唱)。苏轼这首词同王维诗都是七言四句。首句平起,次句仄起,三句又平起,四句又仄起,二诗的平仄声调毫发不爽。显然,苏轼是按照王维诗的平仄声调来写的。所以,这首《阳关曲》也被看作七言绝句,收入苏轼的诗集。



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元丰五年(1082)秋作。这首怀古词上阕描绘赤壁的雄奇景色。开端从滚滚东流的长江着笔,布设了极广阔悠远的时空背景,把读者带入千古兴亡的历史气氛之中。在点明赤壁之后,作者大笔渲染乱石、惊涛、雪浪,写得有声有色,气势飞动,形象鲜明,境界奇险,令人惊心动魄。由此激发出“江山如画”的感慨,为英雄人物的出场作了有力的铺垫。下阕借咏古代英杰抒情遣怀,集中笔墨塑造周瑜的形象:作者用美人烘托他的青年有为,风姿潇洒;用“羽扇纶巾”刻画他的仪表装束,显示他作为主帅临战气度从容,指挥若定;用“樯橹灰飞烟灭”高度概括地展现这次战争的壮丽场景,突出他妙用火攻谈笑破敌的豪气。最后又设想周瑜的神灵重游故地赤壁,对当年的战场深情眷怀。于是周瑜这位儒将的英雄形象形神栩栩、血肉丰满、跃然纸上。在词中塑造历史英雄人物形象,是苏轼的卓越开创。
此词上阕“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下阕的“早生华发”“人间如梦”,抒写了作者仕途坎坷、屡遭磨难、壮志难酬的愤激不平,也表达了作者对宇宙、历史、人生的深沉思索,更显示出作者善于以超然旷达的态度消解历史的悲剧意识与人生失意的忧伤。在“人间如梦”的感叹之后,以“一樽还酹江月”收束,可见作者放眼大江,举酒酹月,把人生挫折的悲愤引向高远之处。全篇情绪激昂又起伏跌宕,笔力劲拔,气象雄奇阔大,可谓高唱入云,又发人深省,故历来被公认为东坡词中清雄旷放风格的代表作,具有永恒的思想艺术魅力。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九评云:“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
沉醉农家·谁家煮茧一村香



郿坞

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
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

嘉祐七年(1062),苏轼往眉县处理狱囚,行经郿坞,作此诗。诗人选取董卓生前死后几个可鄙可笑的典型事例,以浓缩手法在四句诗中生动表现出来,再以“行何惧”“退足凭”“谁得似”“不须灯”挖苦、揶揄,对这个汉末权奸贪婪残暴恶贯满盈的可耻下场作了辛辣的讽刺。清人纪昀却批评此诗:“太涉轻薄,便入晚唐五代恶趣中。”(纪昀评点《苏文忠公诗集》卷三,以下称《纪评苏诗》)恰好反映了他不懂得寓庄于谐的讽刺艺术。



山村五绝

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
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

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
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
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

熙宁六年(1073)春天,苏轼视察杭州属县新城等地,见到王安石新法推行中产生的一些流弊,写了这一组讽刺诗。第一首以山村幽美的春光反衬山村农民的贫穷。诗人讽刺说整个村庄只有孤烟一缕,就是所谓“太平”的征象?第二首讽刺新法中的盐法峻急,穷苦老百姓被迫放弃耕稼佩带刀剑去贩卖私盐。第三首反映农民生活困苦,七十岁的老人还要腰插镰刀到深山里割笋蕨充饥。百姓长期淡食,以致几个月不知盐味。第四首讽刺青苗法不利于促进农业生产,反而使农民流入城市胡混而不想耕种。第五首说自己不忍心见到农民在丰年也忧愁的景象,想抽身引退。诗人当时只看到新法推行中的弊端,没有看到新法特别是其中的青苗法对于抵制豪强高利贷盘剥和发展农业生产的积极作用,这反映了他的政治偏见,但诗中确实表现了诗人对人民疾苦的深切同情和焦虑。新党中的舒亶等人后来在奏折中攻击苏轼写这组诗“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 (dú)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是无限上纲,恶意陷害,欲置苏轼于死地。清代《纪评苏诗》卷九曰:“五首语多露骨,不为佳作。”亦非确评。这组诗的前四首将讽刺寓于生动具体的情景、人物的境遇以及典故的巧妙运用之中,语带情韵,有生活气息,有诗味,并非“露骨”的指斥、谩骂。纪昀不喜欢讽刺朝政的作品,有意贬抑这组诗的艺术,实属偏见。



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

(二首选一)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
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

元丰三年(1080)苏轼赴黄州途中,经岐亭山,曾到陈季常寓所做客,诗约作于此时。诗人为友人珍藏的古画题咏,借题发挥,揭示当时农民遭受封建官府苛捐杂税盘剥的痛苦。诗人因被政敌罗织“以诗文讪谤朝廷”的罪名而被捕入狱,幸得神宗皇帝赦免,贬官黄州,却仍关心民瘼,敢于继续以诗抨击时弊,令人肃然起敬。诗写得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戛然而止。
同题的第一首云:“何年顾陆丹青手,画作朱陈嫁娶图。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诗人赞美朱陈村甘于清贫、不慕富贵的淳朴习俗,赞美村民们不愿意花钱买门第,同崔卢诸姓的高门大族结亲。将两首诗对照起来读,更能感受到诗人对被官府横征暴敛的农民苦难境况的无限同情,以及对“今不如昔”的深长慨叹。



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苏轼第四子遁出生(朝云所生),小名幹儿。诗作于满月时。洗儿,谓满月。《东京梦华录·育子》:“至满月大展洗儿会,亲宾盛集。浴儿毕,落胎发,遍谢座客,致宴享焉。”此诗写满月浴小儿,以游戏笔墨,借自嘲刺世。诗人说自己被聪明所误,一生坎坷。但愿孩子愚鲁,才能得到高官厚禄。反讽手法的妙用,使此诗对世态和官场讽刺辛辣、尖刻;而自我揶揄、诙谐幽默的语调中透出内心的沉痛、愤懑。这是饱蘸泪水的“游戏”之作。清人查慎行说:“诗中有玩世嫉俗之意。”(《苏诗补注》卷二二)是中肯的。纪昀却说:“此种岂可入集?”(《纪评苏诗》卷二二)恰好表现了他的审美偏见。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

(三首选二)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元符二年(1099)春作于海南岛儋耳。这两首七绝抒写了作者和黎族人民的亲密关系,也表现了作者在海南乐观自得的思想感情。诗中描绘儋耳农村的风物人事,真实新鲜、朴素生动,富有情趣。第一首敢于把士大夫认为粗俗的“牛矢”取作诗材,写入诗中,令人耳目一新,感受到诗人对农家生活的亲切感情。家在牛栏之西,就凭“牛矢”辨路,情景真切,饶有生活气息。第二首写黎家总角儿童口吹葱叶迎送做客的老诗人,两笔就勾勒出黎族孩子的纯朴、天真、活泼可爱的形象。而老诗人竟在穷乡僻壤的清溪边发觉了古代贤士所向往的那种清爽的自然环境,那种自由自在的精神生活,这使他忘却了被贬逐天涯的失意之感。这种感受,真率自然,又超旷闲逸。两首诗都写得浅俗,却在浅俗中显出了高雅的情操、清丽的意境。



新城道中

(二首选一)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熙宁六年(1073)二月,苏轼巡视杭州属县,在赴新城道上作此诗。山行途中,积雨初晴,东风朝阳,野桃溪柳,景色清新明媚,诗人心情愉悦,更为春耕农民的欢乐情景深深感染,在诗中抒发出厌恶俗务、热爱自然、与民同乐的情趣。首联写东风知心,吹断雨声,以拟人手法状物,奠定了全篇轻松欢快的调子。元人方回说:“起句十四字妙。”(《瀛奎律髓汇评》卷一四)。颔联用“披絮帽”和“挂铜钲”分别比喻岭上晴云与树头初日,方回与清代纪昀都批评比喻“颇拙”“究非雅字”(同上),汪师韩《苏诗选评》(卷二)也认为“未免着相”。其实诗人取譬于农家日常生活习见的事物,以俗为雅,新奇鲜活。这两个喻象小大相形,银白与金红的光色相辉映,饶有象趣与情趣,不失为佳联。当代诗人兼诗评家流沙河评论说,唐代李贺“羲和敲日玻璃声”句明说太阳有声如玻璃,“苏轼借去,……久雨乍晴,太阳金灿灿的如一面铜锣挂在树梢。比喻新鲜,暗示太阳有声如鸣锣,更妙。太阳巡天,鸣锣开道,比敲玻璃又好多了。”(《十二象·无理的幻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8页)评得美妙。颈联白描出江南山乡春天秀丽迷人风光,景物意象快活自在又相亲相爱,浅易中尤见诗人运笔流丽工稳、浑然天成。清代汪师韩赞此联:“铸语神来,常人得之便足以名世。”(同上)是精当的。



蝶恋花

密州上元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熙宁七年(1074)十一月,苏轼抵达密州任所,此词为次年正月十五日在密州作。作者用白描手法勾画出杭州和密州两地上元节情景:前者灯月交辉、花团锦簇、香飘乐奏、热闹繁华;后者巷空人稀、灯火零落、云垂雪野,只有农家祭神的箫鼓声点缀着山城的冷落寂寞。这两幅节令风景画和风俗画互相映衬,前后对比,既表现了作者对杭州的怀念,更流露出他对密州连年蝗旱、百姓困苦的忧虑。全篇不用典,语言生动活泼,流畅自然,情意蕴含于景色画面之中。



望江南

春已老,春服几时成?曲水浪低蕉叶稳,舞雩风软苎罗轻,酣咏乐升平。  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

熙宁九年(1076)春末作。这首咏春词,是《望江南》的双调。前调描写作者与僚友们身着春服,在密州流杯亭曲水流觞,纵情饮酒赋诗的情景。看来,作者带领密州军民祈雨筑堤,抗旱抗洪有了成效,因此心情爽畅,酣咏升平。在欢乐之中,作者身为太守,念念不忘农耕。所以在后调中勾画出一幅声色俱美的田园春景。前调创构的“春服”“曲水”“蕉叶”“舞雩”“苎罗”等意象,都有浓厚的文人风雅情味;而后调呈示的“百舌”“桃李”“柘林”“鹁鸪”“芜菁”,却带着田园气息,前后映照,互相融合,正是文人笔下的田园乐章,既有书卷气,又有泥土味。作者竟能使二者和谐融合。前调的两个七言句对仗精工,后调的两个七言句不求工对,有自然之美。全篇语调轻快活泼,音节优美悦耳,风格清新流畅。“老”“低”“稳”“软”“轻”“属”等字眼都用得很准确、生动。



浣溪沙

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潭在城东二十里,常与泗水增减、清浊相应。

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村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归来说与采桑姑。

此词写石潭周围的村野风光和谢雨时的欢乐热闹情景。全篇紧扣“谢雨”来写。上片写红日照彻深潭,水中游鱼活泼,连村树林深绿,乌鸦欢乐啼鸣,聚观谢雨的黄童白叟喜笑颜开,是久旱得雨后的特定景象,洋溢着作者与村民们的喜雨之情。下片写麋鹿和猿猱以不同的性格神态与人群安然相处,表现山乡的淳朴风俗,更衬托出谢雨场景的欢乐气氛。前五句写实,一句一景,写人状物,绘声绘色,宛然一幅有动静、明暗、远近、高低的山乡谢雨图,色彩丰富,情调欢快,意境清丽。结尾再虚写采桑养蚕村姑一笔,以虚衬实,深化喜雨之情,含而不露,耐人寻味。



浣溪沙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写作时间与前首同。这一首上片写农村姑娘拥拥挤挤看州官的情景,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她们高兴、迫切、好奇、害羞的神态、动作、心理。下片写农村的迎神赛会,只勾勒了满村农民扶老携幼踊跃赴会和乌鸢盘旋低飞不去这两个细节,就显示出庆祝丰收的欢腾景象和迎神祭品的丰盛。结尾推出醉翁卧黄昏一个特写镜头,更生动简洁地表明祭神活动持续了一天,人们直到傍晚才尽欢而散。晚唐诗人王驾的七绝《社日》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与此词一样,都以高潮过后渐归宁静的景象收尾,宕出远神。



浣溪沙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 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写作时间同前首。这一首写麦收时节农民的劳动和生活情景:茂盛的青麻叶在艳阳下润泽闪光,小伙子在村路旁捋新麦炒干粮,满村飘荡着煮茧的清香,缫丝姑娘们笑声朗朗,太守与醉眼迷离的扶杖老人亲切话家常。在这幅农家乐图画中,洋溢着作者对农民的诚挚关心和美好祝愿。作者调动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多种感觉来写,状景逼真生动,生活情味浓郁。前后片各用一问句,更显得语调亲切、欣喜。



浣溪沙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写作时间同前首。这一首写作者在路上行走时的所见所闻。上片写枣花飞、缫车响、村民在柳树下卖瓜,画出一幅散发着浓厚田家生活气息的初夏村居图。下片以“酒困”“欲睡”“人渴”“思茶”“敲门试问”几个细节,刻画太守朴实谦恭的形象,表现他与农民之间融洽亲密的关系,也抒写出他对农村生活情景的沉醉。全篇语言浅显、风趣。“簌簌”描摹枣花纷纷飘落的状态和细微声息,尤为真切。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六引《高斋诗话》,评赞“村南村北响缫车”与宋诗僧参寥的“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以及秦观的“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都是“奇句”。清代王士禛《花草蒙拾·春晓亭子》评云:“‘牛衣古柳卖黄瓜’,非坡仙无此胸次。”



浣溪沙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嫩草茸茸,村路无尘,桑麻闪亮,蒿艾飘香。这幅雨后乡村田野的景色,清新洁净,生机蓬勃,使置身其中的作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直率地表白,愿归耕田园,做一个老百姓。结句同作者在一首诗中所说“我是识字耕田夫”一样,表现出他要当农民的自豪感。这种思想感情在古代确实难能可贵!全篇写景与抒情错综层递,上下贯通,浑然一体。“泼”字形容桑麻叶子在日光照射下的鲜亮润泽,就像泼上去的水一样闪光;“薰”字比喻蒿艾的香味如同薰香一样浓烈好闻。用字生动、新警、美妙。



浣溪沙

惭愧今年二麦丰,千畦细浪舞晴空。化工余力染夭红。
归去山公应倒载,阑街拍手笑儿童。甚时名作锦薰笼。

作于元丰元年(1078)。此词抒写了作者面对庄稼丰收景象的喜悦之情。上片“千畦”句写麦浪汹涌,境界壮阔,气势飞动;“化工”句将天公造化拟人化,亦有声色气势,饱含激情。下片妙用山简故事表现自己与民同乐的意态与情景,更是明快活泼,天真烂漫。词仅六句,作者竟能毫不拘束地写景、抒情、叙事、用典,淋漓尽致地挥洒才情,张扬个性,正显示出他那“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的艺术才能。



黄牛庙

江边石壁高无路,上有黄牛不服箱。
庙前行客拜且舞,击鼓吹箫屠白羊。
山下耕牛苦硗确,两角磨崖四蹄湿。
青刍半束长苦饥,仰看黄牛安可及!

嘉祐四年(1059)冬,苏轼与弟苏辙随父洵由眉山赴汴京途中作此诗。诗中写黄牛庙里的神牛高高在上,既不拉车负重,反受人祭祀膜拜;山下的耕牛却终年累月,劳苦饥寒。两相对比,表达出诗人对尸位素餐、不劳而获的统治者的愤慨,对饱受苦难的劳动者的同情。诗人妙用比兴寄托,寓意深刻,耐人寻味。“两角磨崖四蹄湿”的细节描写,生动展现了耕牛“苦硗确”的情状;而在“长苦饥”后又添上“仰看黄牛”、无奈叹息的镜头,使耕牛这一象征性形象形神栩栩,跃然纸上。



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

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
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

熙宁五年(1072)夏作。词中写正当蚕老、麦黄之际,偏遭淫雨,这对农夫桑女是很沉重的打击。白衣仙人观音菩萨却高坐堂上,无动于衷,漠不关心。表面是责备神像土偶无知,实际是讽刺当政者只知养尊处优,不管百姓的死活。全诗语言通俗,状景生动,音节流畅,声调和谐,讽刺之意含蓄不露,耐人寻味。纪昀评“似谚似谣,盎然古趣”“妙于不尽其词”(《纪评苏诗》卷七)是精当的。



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熙宁五年(1072)十二月作于浙江湖州。这首诗是在江南秋雨成灾的背景下写成的。诗人借田妇的感叹,集中描绘了江浙一带农民的悲惨生活情景。诗紧扣“叹”字层层展开,步步深入:先叹稻熟苦迟,次叹秋雨成灾,复叹谷贱伤农,结尾揭露官吏逼民投河。其中夹杂了诗人对王安石新法的偏见,却也触及新法在推行中的流弊,字里行间渗透了诗人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忧虑与同情。这是苏轼继承与发扬杜甫、白居易新乐府诗揭露黑暗同情人民的可贵创作精神写出的杰作。全篇以田妇这个典型人物的口吻叙事抒情,并精心选择、提炼农民的劳动生活情节和细节。“杷头”句将常景写成奇句,“眼枯”“龚黄”二联写得沉痛,全篇感情鲜活饱满,显示出诗人敏锐的观察力与丰富的想象力。



无锡道中赋水车

翻翻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蜕骨蛇。
分畴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抽稻芽。
洞庭五月欲飞沙,鼍鸣窟中如打衙。
天工不见老翁泣,唤取阿香推雷车。

这是宋诗中继梅尧臣的《水车》后又一咏水车的诗作。作者因咏水车而写到旱灾给农民带来的痛苦,表现了他对农民的生活和农业生产的关心。诗中描写农民踏水车引水灌田插秧,由飞转写到静止,连用乌鸦衔尾、长蛇蜕骨、浪走云飞、绿针刺水等新奇活泼的形象比喻形容,又精心锤炼生动准确的叠字描状。后半篇更驰骋想象和幻想,既表现了当时旱情的严重、农民的忧伤,又传达出他盼望天降甘霖解脱农民困苦的心愿。一个很容易写得枯燥乏味的题材,在苏轼这支犹如魔杖的笔下,竟然写成了情趣横溢、诗意盎然的佳作。清弘历《唐宋诗醇》卷三四评此诗:“只是体物着题,触处灵通,别成奇光异彩。”《纪评苏诗》卷一一评云:“节短势险,句句奇矫。”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四评曰:“突然而起,戛然而止,笔力惊绝。”分别从体物和气势、音节、笔力的角度,赞赏此诗的奇丽。



答吕梁仲屯田

乱山合沓围彭门,官居独在悬水村。居民萧条杂麋鹿,小市冷落无鸡豚。黄河西来初不觉,但讶清泗奔流浑。夜闻沙岸鸣瓮盎,晓看雪浪浮鹏鲲。吕梁自古喉吻地,万顷一抹何由吞?坐观入市卷闾井,吏民走尽余王尊。计穷路断欲安适?吟诗破屋愁鸢蹲。岁寒霜重水归壑,但见屋瓦留沙痕。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旋呼歌舞杂诙笑,不惜饮釂空瓶盆。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诗美酒聊相温。人生如寄何不乐,任使绛蜡烧黄昏。宣房未筑淮泗满,故道堙灭疮痍存。明年劳苦应更甚,我当畚锸先黥髡。付君万指伐顽石,千锤雷动苍山根。高城如铁洪口快,谈笑却扫看崩奔。农夫掉臂免狼顾,秋谷布野如云屯。还须更置软脚酒,为君击鼓行金樽。

熙宁十年(1077)七月,苏轼到徐州任三个月后,黄河决口,洪水涌到了徐州城下。苏轼忘我地带领徐州军民抗洪,保卫了徐州城。十月,水渐退,河复故道。苏轼因此受到人民的爱戴和朝廷的嘉奖。这首纪实诗生动地描写了这次抗洪斗争的经过、欢庆抗洪胜利的场面以及作者要组织生产争取农业丰收的决心。诗人以大气魄、大手笔表现这一重大题材。全篇激情充沛,气势奔放,浑灏流转,笔笔老健,一韵到底。无论叙事描写、抒情议论,都淋漓酣畅、神完气足。“夜闻沙岸鸣瓮盎,晓看雪浪浮鹏鲲”,形容洪水声势气象,令人惊心动魄。而“付君万指伐顽石”以下八句,笔力千钧,显示出人定胜天的伟大力量。此诗堪称苏轼的七言长篇杰作。



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葱昽晓光开,旋转余花弄。下马成野酌,佳哉谁与共!须臾晚云合,乱洒无缺空。鹅毛垂马鬃,自怪骑白凤。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攲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敢怨行役劳,助尔歌饭瓮。

熙宁十年(1077)元日作。时苏轼奉诏离密州移知河中府赴任途中。诗人马上遇雪,行役劳顿,仍关心着农民在连年蝗旱侵迫下的痛苦,希望瑞雪带来丰年,让人民得以温饱。诗中写景,由雪到晴再到雪,诗人的情绪,也由欢快到沉痛再到欢快,情景对应,起伏跌宕,波澜壮阔。“老农”二句写农民的痛苦,语极惨切。诗人善于点化前人诗句。“瘦马”句出自唐代刘驾《早行》的“马上续残梦”,将“马上”换为“瘦马”,“续残梦”换成“兀残梦”,形象更生动,表达出自己独特的感受。“鹅毛”形容雪,本是俚语,却接以“自怪骑白凤”,形容绝妙,饶有奇趣;“骑白凤”又点化了唐代曹唐《小游仙诗》的“侍从皆骑白凤凰”句。至于“助尔歌饭瓮”句,不避俚俗,点化农谚,情味深长。通篇押去声“送”字韵,音韵斩截有力,用险韵而不失自然,显示出作者的艺术功力。



石炭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湿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门无处换。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 万车炭。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煅。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这首诗记录开掘煤炭的场面,描写徐州人民发现煤炭的欢喜心情,歌咏煤炭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体现出诗人对开发矿藏、发展生产、制造兵器、加强国防、改善人民生活的关心。诗人对诗歌题材作了大胆的开拓,将人们没有表现过的新鲜事物描写得十分生动、奇丽。全篇造语精悍,气势豪迈,如“根苗一发”到“烁玉流金”四句。结尾说,要以石炭为君百炼出宝刀,好斩杀入侵之敌酋,既与首句“君不见”桴鼓相应,又提升诗的思想境界,表露为国杀敌的横槊气概,尤感奋人心。



鱼蛮子

江淮水为田,舟楫为室居。鱼虾以为粮,不耕自有余。异哉鱼蛮子,本非左衽徒。连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庐。于焉长子孙,戚施且侏儒。擘水取鲂鲤,易如拾诸涂。破釜不著盐,雪鳞芼青蔬。一饱便甘寝,何异獭与狙。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

元丰五年(1082)作于黄州。这首诗描写江淮农民不堪忍受封建地租的残酷剥削,纷纷逃到江上以捕鱼虾为生。他们住在木排上低狭简陋的竹屋里,吃的是青蔬杂鱼虾的菜羹,买不起盐来吃;又因为在竹屋里整天弯腰躬背,他们的子女不是驼子便是矮子。尽管像水獭和猕猴那样可怜地活着,他们仍然感到庆幸,避免了“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这一笔画龙点睛,强烈控诉了封建地租剥削的无孔不入。诗人选择和提炼出典型的细节,把这些“鱼蛮子”的悲惨生活境遇刻画得极其真切、生动,令人触目惊心。特别是诗的结尾,写鱼蛮子悲泣哀求作者不要把他们逃避租税的事告诉当政者,更有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同时,这一笔也是诗人对当时封建官吏借推行新法向百姓巧取豪夺的尖刻讽刺与愤怒抨击。全篇的思想主题与艺术构思,与唐代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相似。《纪评苏诗》卷二一评:“读之宛然《秦中吟》也。”可见,此诗继承与发扬了白居易新乐府诗针砭黑暗现实的创作精神,使人想到白居易的新乐府诗名篇《卖炭翁》。



秧马歌

春云濛濛雨凄凄,春秧欲老翠剡齐。嗟我妇子行水泥,朝分一垄暮千畦。腰如箜篌首啄鸡,筋烦骨殆声酸嘶。我有桐马手自提,头尻轩昂腹胁低。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两足为四蹄。耸踊滑汰如凫鹥,纤纤束藁亦可赍。何用繁缨与月题,朅从畦东走畦西。山城欲闭闻鼓鼙,忽作的卢跃檀溪。归来挂壁从高栖,了无刍秣饥不啼。少壮骑汝逮老黧,何曾蹶轶防颠 。锦鞯公子朝金闺,笑我一生蹋牛犁,不知自有木  。

绍圣元年(1094)八月初,苏轼南迁惠州途中,经庐陵(今江西吉安)作。此诗歌咏当时农民创造的新式农具“秧马”即插秧机在种稻中的良好效能,记述了秧马的形制,表明诗人即使在贬谪中仍然关心农民的生产和生活,想借此诗使秧马得以更广泛的推广。这是苏轼开拓宋诗题材的出新之作。全诗想象丰富,形象生动,用典贴切,语言活泼,既有书卷气又有平民生活气息,既雅又俗,雅俗结合。明代陈天定赞:“形容琐物,如飞如动。”(《古今小品》卷四《秧马歌引》)清代纪昀评:“奇器以奇语写之,笔笔欲活。”(《纪评苏诗》卷三八)



游博罗香积寺

二年流落蛙鱼乡,朝来喜见麦吐芒。东风摇波舞净绿,初日泫露酣娇黄。汪汪春泥已没膝,剡剡秋谷初分秧。谁言万里出无友,见此二美喜欲狂。三山屏拥僧舍小,一溪雷转松阴凉。要令水力供臼磨,与相地脉增堤防。霏霏落雪看收面,隐隐叠鼓闻舂糠。散流一啜云子白,炊裂十字琼肌香。岂惟牢九荐古味,要使真一流天浆。诗成捧腹便绝倒,书生说食真膏肓。

绍圣二年(1095)三月在惠州作。诗人游香积寺,看到寺房下溪水可以利用,就建议县令筑陂塘、建碓磨,以利民众。诗中描写了田野上生机盎然的麦穗稻秧,又想到碓磨磨出的白面蒸出香气扑鼻的馒头,还可以酿制甜醇的美酒。这些联想和想象,体现出苏轼即使是在遭贬流放中,仍然对当地人民的生产与生活关怀体贴。诗的题材新颖,贴近民众,生活气息浓郁,写得情趣横生。通篇除首尾二联与“谁言”联是散句外,皆为对仗句,对属精切,语意贯通。又多用动词、双声叠韵联绵词和叠字词形容景物的形、声、色、香、味,调动多种感觉状物,极生动活泼。诗多硬语排奡,字字熔铸而成,既有回万牛之力,又有转丸珠之巧。



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绍圣二年(1095)夏作于惠州贬所。诗中由感叹汉唐向皇帝进贡荔枝的弊害,联系到当世向皇帝贡茶、贡花,同样给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诗人愤怒地揭露皇帝的穷奢极欲,对唐代的李林甫,本朝的丁谓、蔡襄、钱惟演等官僚贡茶贡花以媚上取宠的罪恶行径指名斥责。诗人虽以文字之祸屡遭贬谪,当时又是被远贬海隅的逐臣,却仍关注现实,忧国忧民,敢于以诗笔为民请命,令人肃然起敬。此诗突兀而起,以急促的节奏,画出一幅车马飞奔、惊尘溅血的献荔图;中间以逆笔倒叙史事,评论古今,感慨深沉,节奏舒缓;“君不见”以下一段,针砭时事,笔锋犀利,感情愤激,节拍加速。诗人引古刺今,叙议结合,敢怒敢骂,一针见血,令人惊心动魄的警句迭见。全篇章法变化,笔势腾掷,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深得杜甫记事名篇的乐府诗之神髓。正如纪昀所评:“貌不袭杜,而神似之,出没开合,纯乎杜法。”(《纪评苏诗》卷三九)
孤鸿缥缈·天容海色本澄清



 上访道人不遇

花光红满栏,草色绿无岸。
不逢青眼人,长歌白石涧。

诗的前二句写霅上春色之美,后二句写访道士不遇,却因风光之美而长歌遣兴。篇幅小而境界阔,文字少却意味长。四句皆对仗,又流畅自然。诗人在每句中间分别用了“红”“绿”“青”“白”四种颜色字,有实有虚,交织成光色绚丽的山水图画,融情于景,风格颇似王维的五绝。



吴江岸

晓色兼秋色,蝉声杂鸟声。
壮怀销铄尽,回首尚心惊。

诗人突然被捕,押解汴京。途经吴江,正是初秋。惶急之中,无心作长篇歌诗,仅以口占五言小诗抒发惊恐、悲凉情绪。前两句用加一倍写法状景:“晓色兼秋色”,一片清冷凄寒景色扑入眼帘;“蝉声杂鸟声”,虫鸟在秋风中的哀鸣声杂乱无章叩击耳鼓。声色对映互衬,句中自对而又上下相对,渲染出浓烈的悲剧气氛。诗人身为囚犯,生死未卜,壮怀能不销铄而尽?回首入仕以来坎坷遭遇,能不惊心动魄?后两句从景中自然引发而出,情与景融成一片。诗虽短小,却有强烈的心灵冲击力。



吉祥寺赏牡丹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作者在《牡丹记叙》中说:“熙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予从太守沈公观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又说:“州人大集,自舆台皂隶皆插花以从,观者数万人。”此诗即是当时纪实之作。前一联生动地再现出当日杭州市民观赏牡丹的热烈场面和自己白发簪花的神情意态,显示出他对人生乐观自信、倔强洒脱的情怀。后一联写他赏花醉归,引得全城轰动,十里花街,珠帘半卷,佳人仕女,纷纷探头观看。诗句夸张,语意诙谐,真是风流倜傥。前后联均暗用前人句意,用得贴切灵活,不着痕迹,如同己出。“人”“花”“老”“羞”四字有意重复使用,更使诗的音节回环往复,有助于喜剧情调氛围的渲染。



南堂

(五首选一)

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
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

南堂四面临水,水天相接。这是写作者夏日在南堂扫地焚香,闭阁而眠。因客来而梦醒,恍然间竟不知身在何方。次句两个比喻,将阁内与阁外打通,阁内亦有烟水迷茫之景象。当句对仗,重言错综,音节流畅,声情俱美。结句挂起西窗,见水天相接,再次用此内外打通法,拓出江浪接天的阔远境界。全篇表现出诗人在谪居中从容安闲、悠然自得的神情意态,可见其旷达乐观的胸襟。全篇兴象自然,意在象外。正如清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三评云:“境在耳目前,味出酸咸外。”后来诗人谪居惠州时作《纵笔》:“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与此篇前后相映,气韵相似。



淮上早发

淡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
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此诗前二句写淮上晨景:月色暗淡,浮云散薄,角声呜咽,微风吹水,碧波粼粼。在凄清、幽寂的景色中透出悲哀的情调。后二句直抒胸臆,在“默数淮中十往来”的无言情态中表达出一生奔波、浪迹江湖、老大无成的深沉感慨。全篇语言明浅而蕴含深广,篇幅短小却情味悠长。情景交融,意境浑成。纪昀评赞:“语淡而意深。”(纪评苏诗》卷三五)



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绍圣三年(1096)在惠州作。诗人以白描手法,抒写自己饱经风霜、满头白发、老病缠身,却对艰苦的贬谪生活淡然处之,安闲自适。诗写得轻松潇洒,音节舒缓,情趣盎然。据曾季貍《艇斋诗话》载,苏轼的政敌章惇读了此诗,恼怒不已,再贬苏轼到海南儋耳。纪昀说得好:“此诗无所讥讽,竟亦贾祸。盖失意之人作旷达语,正是极牢骚耳。”(《纪评苏诗》卷四〇)



纵笔三首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溪边古路三岔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月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元符二年(1099)腊月在儋州贬所作。第一首自嘲衰老,以错觉制造诗味,笑中含悲。第二首写他在斜阳下古路口点数行人,显出无聊寂寞,以含蓄胜。第三首写生活困窘,表现他与当地人民同甘苦之情,以真率胜。三诗皆有可悲可愁之情事,诗人都以风趣或恬淡笔触写出达观的怀抱,故而情趣横生,余韵悠然。三诗纯用白描,又妙用绝句,第三句陡然转折使前后幅对比映照的手法,显出诗人炉火纯青的艺术功力。清人王文诰评:“此三首平淡之极,却有无限作用,未易以情景论也。”(《苏轼诗集》卷四二)所谓“无限作用”,即指作者心境与诗境的超旷闲逸,令人回味无穷。



澄迈驿通潮阁

(二首选一)

馀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元符三年(1100)六月,苏轼北归,离儋州赴廉州,途经澄迈县时作。此诗抒发即将离开生活数年的海岛时悲喜交集之情。前二句用《楚辞·招魂》句意,以天帝喻朝廷,以招魂喻召还,并隐以屈原自况。在貌似平淡的叙述中蕴含着难以言说的痛苦、绝望和深沉的感慨。后二句以登高北望所见的邈远之景抒写出对中原的深切怀念与急迫思归情意。诗人抓住海南荒僻空旷的特点,以鹘鸟飞没处的一根微细发丝喻写天际青山,借以表现视野之悠远与思念的殷切,神思飞越,语言奇警,意象新颖。纪昀评这一联是“神来之笔”(《纪评苏诗》卷四三),施补华赞此诗“气韵两到,语带沉雄”(《岘佣说诗》),洵非过誉。



雨晴后二首

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
海棠真一梦,梅子欲尝新。
拄杖闲挑菜,秋千不见人。
殷勤木芍药,独自殿余春。

高亭废已久,下有种鱼塘。
暮色千山入,春风百草香。
市桥人寂寂,古寺竹苍苍。
鹳鹤来何处?号鸣满夕阳!

元丰三年(1080)三月在黄州贬所作。苏轼的五律作品不多,艺术质量也较七律逊色。这两首描写夏日雨晴后郊行所见所感,流露出寂寞无聊、孤芳自赏的情绪。写景绘声绘色,有真有幻,错落有致,自然流转如古风,似乎不受格律约束,风格清淡闲旷,颇得唐人刘长卿、韦应物五律神韵。两首诗都点化了唐人的诗句,如“雨过浮萍合”化用王维《萍池》“靡靡绿萍合”,“春风百草香”化用杜甫《绝句》“春风花草香”,“古寺竹苍苍”化用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独自殿余春”化用柳宗元《牡丹》“窈窕留余春”。难得的是点化无迹,与前后句紧密呼应、融合。



南康望湖亭

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
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
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
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绍圣元年(1094)苏轼赴英州途中,在安徽当涂接到了再贬建昌军(今江西南城)司马、惠州(今广东惠州市)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诏命。此诗是本年八月经南康军(今江西星子县)时作。贬谪途中,秋风凄紧,万象萧疏,片帆急驶,暮霭山孤。诗人一再遭受打击迫害,报国济世之心未改,却苦恨匡时之术不被采纳,又忧伤投老难归万里外的故乡。深沉悲凉之情与萧疏阔远之景交相融合。“片帆急”与“一山孤”既是实景,又似带有象征意味。全诗苍凉激楚,颇有杜甫晚年五律气韵。《纪评苏诗》卷三八说此诗“存唐人声貌”,却又云“无味可咀”,是苛刻不实之评。



倦夜

倦枕厌长夜,小窗终未明。
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
衰鬓久已白,旅怀空自清。
荒园有络纬,虚织竟何成!

元符二年(1099)秋在儋州贬所作。此诗写长夜无眠的愁思。诗人借犬吠虫鸣,反衬出孤村残月环境的凄清、寂寥,将愁情融于景中。汪师韩评:“虚廓寂寥,具臻妙境。”(《苏诗选评笺释》卷六)尾联以荒园络纬虚织无成,寄托自己虚度岁月报国无门的悲慨。象外有意,所以纪昀评:“结有意致,遂令通体俱有归宿。若非此结,则成空调。”(《纪评苏诗》卷四三)查慎行说:“通首俱得少陵神味。”(《初白庵诗评》卷中)所言亦切当。此诗从诗题、意象、章法、句法,到意境、神味、风格,均似杜甫拗体五律,但沉郁顿挫尚不及杜。



病中游祖塔院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
闭门野寺松阴转,攲枕风轩客梦长。
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
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这首诗写病中闲游寺院,前四句写幽静的山寺风景和自己在寺中亭轩临风昼眠,表现出诗人风流潇洒的意态与闲适自得的心情。四句皆对,连用四种颜色,又表现出凉意与香味。后四句用佛典,点题意,表禅理,感人生,提升诗境,兴味深长。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〇评析此诗章法甚精细:“先写游时景与情事,风味别胜,不比凡境。三四写院中景。五六还题‘病中’,兼切二祖。收将院僧、自己绾合,亦自然本地风光,不是从外插入。”严谨的构思与细密的针线,却以自然流畅出之,可见苏轼杰出的艺术才华和表现能力。



圣主如天万物春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这首七律抒写在狱中的凄苦和对亲人的怀念,感情沉痛,其中凝注着与弟弟苏辙的深厚手足之情,是血泪凝成的绝命诗,故能撼动人心。纪昀评曰:“情至语不以工拙论也。”(《纪评苏诗》卷一九)诗的章法严整,平仄、对仗俱工稳,却又抑扬顿挫,自然浑成。



十二月二十八日二首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因为爱才的宋神宗宽恕,诗人获赦出狱。这两首诗抒写自己脱身囹圄重获自由的喜悦。所用“前韵”即指在狱中写与苏辙的两首诗的韵。前一首直抒胸臆,重在写大难不死的侥幸;后一首多用典故,着意于吸取教训。诗人感叹“平生文字为吾累”,却又以自豪的口吻写出“试拈诗笔已如神”,并以不无讥讽的语气写出“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之句。可见,“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诗人照样以豪放旷达态度对待人生,并表示决不因为这一场灾祸而抛弃心爱的诗笔,也决不投当局所好,邀欢取荣。二诗都节奏轻快,语言爽朗流利,雅俗结合,具有清旷豪健的东坡本色。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三说:“诗狱甫解,又矜诗笔如神,殆是豪气未尽除。”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抵黄州贬所,作此诗。诗人以自嘲口吻,表面说自己为谋生糊口得咎,暗指因言事和作诗获罪,又自嘲被贬闲置,同历史上的许多诗人一样做了水曹郎,于是让官家花费不少折抵俸钱的退酒袋。满腹牢骚怨愤,却以谐谑的诗句化解;但在幽默诙谐中,仍能感觉到诗人内心兀傲不平之气。“长江”一联写由长江联想到鱼美,由竹山联想到笋香,用“举因知果法”将视觉意象迅即化为味觉嗅觉意象,描绘江城的山水美景与丰饶物产,表现自己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开朗乐观情怀,意象灵动,奇趣横生。鱼笋的香美又照应首联的“平生为口忙”,使全篇章法严谨、浑然一体。这14个字犹如脱口而出,自然天成,却又文词优美,对仗工整,现景传情,是苏诗的名句。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
稍闻决决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
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
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元丰四年(1081)正月在黄州作。前四句写“往岐亭”途中所见。“摇”字后接以“村”字,活画出春风荡漾、江柳轻拂的神态,又使人感到满村江柳都在摇摆,仿佛整个村子都在摇动。山谷中冰解水流,春草掩没了烧山后的痕迹,确是早春景象。加上“决决”“青青”,绘声绘色。“稍闻”状早春溪流之细,“尽放”渲染新生野草的蓬勃气势。看似信笔挥洒,其实观察敏锐,表现精妙。五六句写女王城饯别。借留住和温酒,抒写出三位友人对自己的深厚情谊。末二句因饯别而联想到去年来黄州途中的凄苦、孤寂,无人“把酒慰深幽”。结句化用杜牧《清明》诗意,既明写对去年今日的回忆,又暗写今年今日自己正是“路上行人欲断魂”,此结寄慨悠远,含蕴深广。全诗紧扣题意,一气浑成,语意天然,用事无迹,气机生动,似感一片空灵奔赴诗人腕下,不受格律束缚。



杜介送鱼

新年已赐黄封酒,旧友仍分赪尾鱼。
陋巷关门负朝日,小园除雪得春蔬。
病妻起斫银丝鲙,稚子欢寻尺素书。
醉眼朦胧觅归路,松江烟雨晚疏疏。

元祐二年(1087)作。此诗写官居汴京的家庭生活。新年将到,朝廷恩赐官酿的黄封美酒,老朋友又送来了红鲤鱼,使地处陋巷终日闭门的作者一家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作者到小园中拨开积雪,采摘春蔬;病妻也从床上起来,剖开鲤鱼,把它切成银丝细条;幼子一见剖鲤鱼,就想到古诗上的话而去找鱼腹中有没有书信。自我的喜悦,故人的情谊,病妻的贤惠能干,孩子的天真活泼,笔笔生动,全都跃然纸上。作者酒足饭饱之后,醉眼蒙眬,好像回到了盛产鲈鱼的吴淞江畔,在烟雨迷离中寻觅归隐安居的路径。全诗写家庭生活情景真切如画,意趣盎然,与杜甫在草堂生活期间所作的《江村》等七律风味近似。



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绍圣元年(1094)八月七日,苏轼赴惠州途中始入赣江(指万安县以南一段,今江西南部)时作。此诗抒写他暮年遭贬,在远谪途中的艰危孤独处境和悲苦哀痛。前半语多凄苦,后半转以旷达语和自嘲语出之。诗为七律对起格。首联连用六个数字,组成句中自对又上下相对的工巧对句,突出了被贬路途遥远、自身形貌衰老、环境险恶与处境孤危,表现新颖警策,妙手天成。颔联将“黄公滩”改作“惶恐滩”,以对“喜欢铺”,妙用地名双关对偶,借以抒发因远离故乡与朝廷而生出的失望、惶恐、凄楚、怨愤之情。句法浓缩,意蕴丰富。后来南宋文天祥学习借鉴,在《过零丁洋》中写出了“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千古名联。颈联写舟行所见江景,观察细致,表现准确。“帆腹”“石鳞”,意象生动,对偶工致。尾联“充水手”与“略知津”仍紧扣舟行抒情寄慨,语意双关,反讽之意见于言外。全诗转接自然,显出诗人兀傲自信、纵逸不羁的个性。



六月十二日酒醒步月,理发而寝

羽虫见月争翾翻,我亦散发虚明轩。
千梳冷快肌骨醒,风露气入霜蓬根。
起舞三人漫相属,停杯一问终无言。
曲肱薤簟有佳处,梦觉琼楼空断魂。

此诗写诗人酒醒后散发步月,理发后卧草席而寝,情调既闲散放达又伤感悲凉,显出一种兀傲不羁的神气。诗以羽虫绕月飞旋的意象发兴。次联用“冷快”和“醒”字表达梳理头发所引起的肌骨清爽之感,以“霜蓬”比喻散乱的白发,并设想深夜风露之气已渗入霜蓬之“根”,真是感受独到,想象新奇。第三联写月下独酌,化用并组合李白诗句意,借鉴中有独创。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七评:“语简而静,纸上有凉气扑人。”前句似应易之以“语奇而动”,更为恰当。



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元符三年(1100)春在儋州贬所作。当时,诗人已接到遇赦内迁的诏命。怀着对人生未来的希望,带着几分豪情逸致,品尝着自烹的清茶,在荒城的深夜听着更鼓声,等待天明,等待北归。查慎行在注释中说杨万里极赏此诗,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杨万里《诚斋诗话》说:“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枯肠……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喫到七碗,坡不禁三碗。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评析极其精细。在杨万里看来,此诗确实可称“句句皆奇”。而在我眼底心中,颔联尤为奇妙,妙在想象力的新鲜。你看,月映水中,用大瓢往瓮里倒水,好像把月亮也装到瓮中了;用小勺取水,好像将一条江水分流入瓶中。这样写,就能小中见大,从大瓢小勺中写出了月亮、大江。正如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下所评:“贮月分江,小中见大。”“第六句对法不测。”



儋耳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阑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死,徽宗即位。五月,苏轼改移廉州(今广西合浦县)安置。此诗作于离儋州前,写他初得诏书的欣喜之情,同时又抒发风烛残年、万念俱灰的深沉感慨。诗的起笔雄劲,属对精警。首联既写雷雨后的黄昏景色,又暗喻朝政由昏暗转为清明。颔联同样亦实亦虚,比兴兼具。以“雌霓云端下”象征政敌小人失势,以“快意雄风”喻指内移诏命传至海上。诗人化用了柳永《竹马子》词“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残暑”句意,构成反对式对偶句,绘景壮丽,抒情酣畅,含义深邃,14个字词意直贯而下,又是“流水对”,非常精彩,故而清人方东树誉为“奇警”之句(《昭昧詹言》卷二〇)。诗的结尾稍嫌消沉,但从全诗看,不失为清雄之作。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元符三年(1100)六月苏轼渡琼州海峡赴廉州时作。前半首写景,在景色中隐喻政治风暴和漫长灾难已经过去,象征自己心地光明纯洁,无论政敌怎样毁谤诬蔑,都是白费心机。后半首抒写绝处逢生的喜悦、在海外的远大抱负和对人生哲理的深刻领悟。最后豪迈地宣称:此次被贬逐南荒的磨难,是自己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奇绝漫游。八句诗,凸现出一位气节坚贞、品格高洁、胸襟阔大、性情超旷的志士兼哲人形象。全篇紧扣深夜渡海的题旨,大笔挥洒海上月夜奇丽景色,使写景、抒情、议论水乳交融,有深邃的象征意蕴,有壮美的境界。尽管前半四句都用四字作叠,由于气充力厚,而不觉其板滞。此诗亦可称“奇绝”,可为东坡七律压卷之作。



浣溪沙

山色横侵蘸晕霞,湘川风静吐寒花。远林屋散尚啼鸦。
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

此词原不编年。今人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编于嘉祐五年(1060)正月作。今人朱靖华在未刊稿中经详细考证,编于嘉祐四年(1059),苏轼在故里服母丧毕,与父洵、弟辙沿江东行返京途中。今从朱说。此词抒写旅中思乡之情。上片写山村日暮景致。山色、晚霞、寒花、啼鸦,以动衬静,以声写寂。此一片荒寂之景,正是词人旅中所见所闻,并进入他的梦境。下片写梦返故园,道路漫漫;酒醒南望,相隔天涯。强烈又深切的思乡之情直抒而出。结句,展现月明故园、千里平沙的明净阔远景色,而故乡更在远方,乡情即融化于美景中。全篇采取景——情——景的结构方式,上下片一气贯通。上片句法凝缩,意象密集,节奏急促。“横”“侵”“蘸”“晕”“吐”“寒”“散”等字,都见出锤炼之功。下片句子自然舒放,如见词人曼声长叹远离故园之恨。声情契合,沁人心脾。



蝶恋花

京口得乡书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回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熙宁七年(1074)春,苏轼在润州得乡书,作此词。词的上片,以雨霁后北固山碧水环山的清新秀丽景色反衬想念留居杭州妻子的愁情。下片以春已回乡、人不得归、以酒浇愁加倍渲染思乡的伤心痛苦,抒情层层递进、深入。词的首句“雨后春容清更丽”,白描兼拟人,展现出犹如二八佳人般清丽的春色。“碧琼梳拥青螺髻”,描绘雨后的碧水青峰,想象奇丽,比喻生动、贴切。以一个“拥”字组合两个喻象,一个镜中美女的形象呼之欲出。这是对唐人名句“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望洞庭》)与“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雍陶《题君山》)的点化与出新。“洗”字、“拼”字、“破”字也用得新颖精警。



南歌子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此词为元丰五年(1082)五月在黄州到沙湖相田之作。词中描写他在雨霁天晴沿溪边沙路趁着落晖骑马赶路的情景。笔调清新轻快,意象优美生动。在逼真细致地表现天气和景物的动态变化中,传达出自己舒畅喜悦的心情。“细”“软”“轻”三字既是状景,又融入了内心的感受。下片飞腾浪漫的想象,以裴航、云英成婚升仙的神话传说,自我揶揄未能像裴航那样交上桃花好运,却有多情流水,伴他行走于美好风物中,从而显露出词人风流潇洒的性情,更表达了他执着于从自然景物和现实生活中寻求精神慰藉,增添了词的情趣韵味。



南乡子

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此词是元丰五年(1082)重阳日在黄州与友人宴会赏菊而作,借伤秋的传统题材,抒写政治失意的苦闷和以旷达乐观襟怀解脱的复杂思想感情。词以景起,以情结,句句扣题,运笔洒脱而不黏滞。写秋景仅二句,观察敏锐,表现精练。以“霜降水痕收”状深秋水位下降。“浅碧”承江水,“鳞鳞”喻状如鱼鳞之微波,亦可见风小,为下文“风力软”“帽恋头”预伏一笔。“露远洲”,正因水位下降,露出江心沙洲;“远”,点明是登楼遥望所见。12个字,状秋景字字切时切地,意象组接紧密,画面感强,暗中点题,开篇便拓出清远境界。“破帽”句既不同于孟嘉以风吹落帽为风流,亦有别于杜甫“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整冠”(《九日蓝田崔氏庄》)以不落帽为风雅,竟然说“破帽多情却恋头”,把“破帽”写得如此多情,语意新颖,饶有奇趣,乃用事妙笔。下片抒情,既发出“万事到头都是梦”的人生感慨,却又要以酒送秋,聊且忘忧。结句意谓重阳节过,明日再无人赏菊,花愁蝶也愁,含蓄地表达今日应尽情欢乐。这也是苏轼的得意之句,曾在徐州所作的《九日次韵王巩》诗中用过。



念奴娇

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清代王文诰《苏诗总案》谓此词为元丰五年(1082)中秋节在黄州赏月时作。
同是写中秋月,本篇不是像《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那样以把酒问天发端,也不是从问月、飞月、望月、怨月、慰月、舞月中虚写月光,而是从凭高眺远起笔,用虚实结合的笔触正面描绘圆月飞升,清冷的月光浸透了一碧无垠的秋空;在玉宇琼楼中,仙人们乘鸾来往飞行;月光朗照大地,江山如画,烟树历历。下片再写自己举杯邀月,月下起舞,乘风飞升,在水晶般透明的月宫里吹奏出响彻云霄的笛曲。全篇营造了一个高洁清凉的月宫仙界,并笼罩上美丽迷人的神话色彩,意境瑰奇飘逸。尽管未能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那样表现出世与入世、退隐与进取的矛盾心理,也未能从赏月中引发出关于自然宇宙和人生的哲理思考,意蕴韵味不如《水调歌头》那一篇丰富深邃,但仍然抒写出词人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充分表现了词人超迈豪逸、旷达乐观的个性情怀,亦堪称咏月的佳作。明代杨慎评曰:“东坡中秋词,《水调歌头》第一,此词第二。”(《草堂诗余》卷四)



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本篇是元丰三年(1080)二月至五月间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作,为抒怀之词。上片点染出一幅凄清冷寂的月夜图景,凸现了幽人独行、如鸿影缥缈的形象,抒写出词人内心的苦闷抑郁。下片承“孤鸿影”句专写孤鸿,细腻地刻画了孤鸿的神情动态和内心世界,正是词人刚出台狱、惊魂未定、愤郁不平、顾影自怜的生动写照。结尾二句,寄托自己宁愿引身隐居也不肯随人俯仰的孤高自赏之情。全篇笼罩了一层浓郁的孤独与感伤色调。
清人陈廷焯认为此词的表现方法是“兴”而不是“比”。他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复缠绵,都归忠厚……东坡《水调歌头》《卜算子·雁》等篇,亦庶几近之矣。”(《白雨斋词话》)这就是说,东坡这首词用空灵隽逸的笔调描绘“幽人”与“孤鸿”或分或合、相互映照的孤高凄寂形象,营造了一个象征境界。读者沉吟在这个象征境界中,不禁深深感受到词人心灵的寂寞与空虚、坚贞与孤洁,也自然感到其中寓意深远而又不确指的境界。这种象征境界,是那些“托喻不深,树义不厚”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同上引)的黏滞坐实的“比”体词难以企及的。正因为这首词语语双关,格奇语隽,象征境界幽深清绝、意味无穷,所以前人赞赏为“超诣神品”(清黄苏《蓼园词评》)。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九引黄庭坚评此词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临江仙

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苏轼初到黄州后,曾居住在临皋。元丰五年(1082)在东坡筑雪堂五间,作为游憩之所。随后不断往来于雪堂、临皋之间。本篇作于是年九月。据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载,苏轼与客人在江上饮酒夜归,见“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感而作此词,与客人大歌数过而散。不料第二天哄传苏轼挂冠服于江边,乘舟逃走。太守徐君猷连忙赶赴苏轼寓所去看,苏轼却“鼻鼾如雷”,睡意正浓。这件事后来传至汴京,甚至引起了宋神宗的怀疑。可见这首词在当时就广为传诵。
词的上片写醉归。仅四句,就写出他纵饮的豪兴和醉眼蒙眬的情态。再从敲门不应、倚杖听涛的行为动作中,写出他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与达观超旷的精神世界,一位风神萧散的“幽人”形象已呼之欲出。同时,借助于家童的鼾声、词人的敲门声以及江声的衬托,营造出一个安恬静美的秋夜境界。情、景、事、理四者妙合无垠。“倚杖听江声”一句还自然引出下片的慨然长叹。“长恨”“何时”两句,议论带深情迸发而出,化用庄子语意不着痕迹,表现了词人要摆脱功名利禄羁束、追求精神自由超脱的心愿。在这两句之后插入一个写景句,以繁密的意象,展现秋夜江天风平浪静、寥廓美好的景致,活画出词人顾盼自如、欣然陶醉的意态神情,隐寓着词人对静谧空阔的理想天地的向往与追求。此句承上而启下,于是从词人的笔底,流出了结拍两句,唱出了驾舟流逝、浪迹江海、将余生融入大自然的心音,也使全篇增添了飘逸浪漫的情调。此篇语言平易、流畅、精练、优美,在短小的篇幅中写出了真景致、真性情,饶有理趣,是东坡小令词的妙品。



满庭芳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这首告别黄州的词所抒写的思想感情非常丰富、复杂:有思归西蜀故里而戴罪之身不能如愿归去的失意惆怅,有对黄州的山川风物和父老乡亲的深情眷恋,有宦海浮沉、南迁北徙的政治牢骚,还有瞻望前程欲以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化解愁苦的心态……如此纷繁的思绪和多种感情从词人肺腑中流泻而出,交织在词篇中,波澜起伏又浑然一体,是此词的一个鲜明特色。词人善于捕捉亲切感人的日常生活细节来抒情表意,如黄州儿童的“楚语吴歌”,山中友人的“鸡豚社酒”,嘱咐邻里乡亲莫折堂前细柳,恳请父老时时为晒渔蓑。这些具体感性的生活细节描写,把本来抽象的感情表现得使人如闻如见,可感可触,从而使人如同触摸到苏轼那颗对当地正直官员、士大夫、贫寒书生特别是父老儿童满怀感激、眷恋不舍的赤心。



满庭芳

余谪居黄州五年,将赴临汝,作《满庭芳》一篇别黄人。既至南都,蒙恩放归阳羡,复作一篇。

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  无何,何处有?银潢尽处,天女停梭。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

元丰八年(1085)二月,苏轼在南都接到了朝廷批准他居住常州的诏命,怀着欣慰的心情作此词。上片以丰富的想象描绘阳羡美好的山水风光,表达了对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的向往,对朝廷的感激,以及建功立业理想不能实现的遗憾。下片以游仙的浪漫形式,描叙在天宫与仙女的对话,既回顾自己屡经风险的人生境遇,又以道家关于人生短暂神仙长存的思想自嘲自戏,抒写自己要摆脱现实苦难与天地宇宙融为一体的愿望。全篇蕴含着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意境由真实到虚幻,奇谲超旷,又有幽默谐谑之趣,活现出乐观旷达的个性风神。清代词论家刘熙载《艺概》卷四认为词中“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几句,“语诚慷慨”,但未能达到“不犯本位”的高境,不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空灵蕴藉”。刘氏所评固然有理,但似不应过分执着于一种表现方法。
南宋周必大《书东坡宜兴事》谈到此词说:“军中谓壮士驰骏马下峻坂为注坡,其云‘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注平坡’,盖喻归兴之快如此。印本误以‘注’为‘驻’。”所言甚是。“驻”当作“注”,注平坡言快而平稳。苏轼《百步洪》诗有“骏马下注千丈坡”句,言快而险。



如梦令

寄黄州杨使君二首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手植堂前桃李,无限绿阴青子。帘外百舌儿,惊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

这两首小令作于元祐二年(1087)正月,时在开封。词中表现了词人对黄州生活的深情回忆和无限神往。写得清新明快,语调亲切,真挚动人。词中景物环境都出于他的回忆与想象,用白描手法轻描淡写,无论是“堂前桃李”“绿阴青子”,还是“雪压小桥无路”“江上一犁春雨”,以及“五更春睡”“小桥流水”,都饶有诗情画意,韵味无穷。



千秋岁

次韵少游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此词落笔开门见山,“岛边天外”点明自己身在儋州,并以未老身先退写自己遭贬。然后以泪溅心碎、聆玉佩之声、观金带之色等细节,抒写身在万里蛮荒仍心念朝廷。下片直承上片,写自己的志行节操与思想矛盾。最后表示要乘桴浮海,超然出世。据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七载,苏轼曾对其侄孙苏元老评秦观原作有“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之意”。这“超然自得,不改其度”八字,用以评苏轼此词也十分恰当。与秦观原作相比,秦词即景抒情,情景交融,写得清丽深婉;此词多直抒胸臆之语,寄慨深沉又酬畅淋漓,老健中有清旷之气。



守岁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本篇写记忆中故乡守岁的情景,用白描手法分别描绘儿童和大人除夕守岁时不同的行为和心态,写得逼真、亲切,能使读者回味自己也有过的守岁体验。更妙在于:开篇六句把旧岁比为游向幽壑的蛇,想象新奇,比喻绝妙,道人所未道,可谓独创。更妙的是还能将这一喻体坐实,让它有行为动作,进而写人们既不能遮挡这条“赴壑蛇”的去路,也不能系住其尾,说明守岁徒劳。真是认假作真,妙想联珠。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称之为“曲喻”,并有精辟的分析。此诗从反面入题,到结尾才表明守岁有理,应该爱惜将逝的时光,显示出作者积极奋发的精神。诗的章法谨严,又有虚实、开合、起落变化之妙。纪昀说:“‘坐久’十字真景。”(《纪评苏诗》卷三)王文诰评:“全帽矫健,此为三诗(指《馈岁》《别岁》《守岁》)之冠。”(《苏轼诗集》卷四)



司竹监烧苇园

官园刈苇留枯槎,深冬放火如红霞。枯槎烧尽有根在,春雨一洗皆萌芽。黄狐老兔最狡捷,卖侮百兽常矜夸。年年此厄竟不悟,但爱蒙密争来家。风迴焰卷毛尾热,欲出已被苍鹰遮。野人来言此最乐,徒手晓出归满车。巡边将军在近邑,呼来飒飒从矛叉。戍兵久闲可小试,战鼓虽冻犹堪挝。雄心欲搏南涧虎,阵势颇学常山蛇。霜干火烈声爆野,飞走无路号且呀。迎人截来砉逢箭,避犬逸去穷投罝。击鲜走马殊未厌,但恐落日催栖鸦。弊旗仆鼓坐数获,鞍挂雉兔肩分 。主人置酒聚狂客,纷纷醉语晚更哗。燎毛燔肉不暇割,饮啖直欲追羲娲。青丘云梦古所咤,与此何啻百倍加。苦遭谏疏说夷羿,又被词客嘲淫奢。岂如闲官走山邑,放旷不与趋朝衙。农工已毕岁云暮,车骑虽少宾殊嘉。酒酣上马去不告,猎猎霜风吹帽斜。

治平元年(1064)冬在凤翔作。这首诗写深冬烧苇会猎场面:风声火势之猛烈,苍鹰猎犬之机警,打猎武官的豪情胜慨,黄狐老兔的走投无路,都被诗人描绘得异常真切生动,活灵活现。写打猎突出壮观惊奇;写猎后满载而归,畅饮美酒大啖野味,则着力渲染一个“狂”字。由这场狩猎,诗人又联系古代君王好猎亡国之祸和忠臣词客劝谏之苦,抒写自己身为闲官狩猎之乐,渲染猎后的得意心情。议论风生,兴会淋漓,深化了诗的意蕴。结尾句,“用独孤侧帽事,恰合会猎情景,而役使无痕,但觉有余韵逸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全篇显示出作者逞才求奇的审美趣味。运笔遒劲精悍,又善于排荡盘旋,纡徐曲折,收纵自如,加上窄韵巧押,因难见巧,都表现了苏轼学韩愈诗的倾向。事实上,此诗写法上与韩愈的《汴泗交流赠张仆射》《雉带箭》等篇都有相似之处。



西斋

西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病夫朝睡足,危坐觉日长。昏昏既非醉,踽踽亦非狂。褰衣竹风下,穆然中微凉。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以光。鸣鸠得美荫,困立忘飞翔。黄鸟亦自喜,新音变圆吭。杖藜观物化,亦以观我生。万物各得时,我生日惶惶。

这首诗描写西园初夏的景物和闲居生活,以自己“昏昏”“踽踽”“非醉”“非狂”的神情动态,透露了仕途失意的苦闷和独处的无奈。但整首诗的基调仍是开朗、乐观的。诗人以敏感的诗眼、诗心,观察、感悟大自然中景物的勃勃生机,也体察、思考社会人生。尽管感慨生不逢时、常年颠沛流离、不得安闲,却从自然万物各得其时、自得其乐中获得精神愉悦与解脱。状景绘声绘色,语言清新流畅,音韵铿锵,是一首既赏心悦目又发人深思的佳作。清代弘历《唐宋诗醇》评此诗:“目见耳闻,具有万物各得其所气象。昔人称渊明为古闲淡之宗,此则升堂入室矣。”纪昀也说:“善写夷旷之意,善用托染之笔;写物全是自写,音节字句亦皆一一入古。”(《纪评苏诗》卷一三)都是中肯的。“观我生”的“生”字用古韵,似是小疵,一本作“行”。



九日黄楼作

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靴袜。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莫嫌酒薄红粉陋,终胜泥中千柄锸。黄楼新成壁未干,清河已落霜初杀。朝来白雾如细雨,南山不见千寻刹。楼前便作海茫茫,楼下空闻橹鸦轧。薄寒中人老可畏,热酒浇肠气先压。烟消日出见渔村,远水鳞鳞山  。诗人猛士杂龙虎,楚舞吴歌乱鹅鸭。一杯相属君勿辞:此景何殊泛清霅。

元丰元年(1078)重阳节作于徐州。诗中先写去岁徐州大水,因他率领军民抗洪护城,无心过重阳节;再写今年重阳,洪水已退,黄楼建成,他大宴宾客,盛况空前。诗人以大开大合笔法,把去年今年,雨夕晴朝,阴阳晦明,各写得逼真如画,淋漓尽致。特别是“朝来”到“楼下”四句,描绘黄楼上所见雾中景色,驱涛涌云,令人如观大海闻海空橹声,气魄宏大,感受独到。诗句如龙跳虎卧,变幻飞动,活现出意气洋洋的自我形象。以“鹅鸭”对“龙虎”,幽默诙谐,嬉笑成文,更增添了作者的赏节佳趣。



又送郑户曹

水绕彭祖楼,山围戏马台。古来豪杰地,千载有馀哀。隆准飞上天,重瞳亦成灰。白门下吕布,大星陨临淮。尚想刘德舆,置酒此徘徊。尔来苦寂寞,废圃多苍苔。河从百步响,山到九里回。山水自相激,夜声转风雷。荡荡清河堧,黄楼我所开。秋月堕城角,春风摇酒杯。迟君为座客,新诗出琼瑰。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赋归来。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

此诗描写徐州的形胜和景物,缅怀与当地有关的历史英雄豪杰,表现诗人对世事沧桑人生短暂的深沉感慨,也抒写了他对离徐友人的惜别情意。全篇情景交融,句意流畅又曲折往复,营造出壮阔久远的时空境界。结尾处用“对面写”手法,写他日友人归乡必登楼怀念自己,更深一层地表现自己对友人的情谊。“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收语豪迈。诗的语言遒劲凝练,句式或骈或散,挥洒自如。动词“绕”“围”“响”“回”“激”“转”“开”“堕”“摇”等字状景生动传情,无不精警动人。



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

(五首选二)

父老何自来?花枝袅长红。洗盏拜马前,请寿使君公:“前年无使君,龟鳖化儿童!”举鞭谢父老:“正坐使君穷。穷人命分恶,所向招灾凶。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

古汴从西来,迎我向南京。东流入淮泗,送我东南行。暂别还复见,依然有余情。春雨涨微波,一夜到彭城。过我黄楼下,朱栏照飞甍。可怜洪上石,谁听月中声?

这两首诗抒写了离别徐州时的情怀。前一首写徐州父老为他送行,感激他率领全城军民抗洪救灾之恩。诗人感谢百姓的情谊,却毫不居功自傲。诗人与父老的对话,情真语朴,千载下谆谆如闻,历历如见,凛凛如生,感人肺腑。后一首写他对徐州城的眷恋之情,却借汴水相迎、相送抒发,于无情处生情,构思巧妙,文情宛转,曲折尽致,气局浑成。



大风留金山两日

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朝来白浪打苍崖,倒射轩窗作飞雨。龙骧万斛不敢过,渔舟一叶从掀舞。细思城市有底忙,却笑蛟龙为谁怒?无事久留童仆怪,此风聊得妻孥许。潜山道人独何事,夜半不眠听粥鼓。

元丰二年(1079)赴湖州过金山时作。诗写他过金山遇到狂风巨浪,却从容谈笑,乐观旷达。起笔陡峭突兀,暗用典故,用拟人手法写塔铃独语,新奇有趣。次句写塔铃之语,句中妙用“颠”“当”“断”“渡”这几个字音来模拟“丁零当啷”的铃声,可谓声情谐和。次联写浪打苍崖,倒射轩窗犹如暴雨飞洒,笔力恣肆,富于动态和气势。前六句写大风之景,开合抑扬,波澜顿挫,真能状丹青所莫能状。中间三联都用了对仗,对得工整又自然,尤其是“龙骧”一联,以“龙骧万斛”“渔舟一叶”这两个“大小气焰不等”(《冷斋夜话》卷四)的意象相对,有意打破上下句意的平衡,造成一种新奇感与参差之美。后四句写童仆、妻儿、道人面对风浪的不同心态行为,颇幽默风趣。



舟中夜起

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

元丰二年(1079)赴湖州途中作。诗写舟中夜景,从静中逐层显现极奇极幻极远极近境界。第四联上句写潮水暗涨,其声低咽,恰似寒蚓蠕动之音;下句写落月挂在柳条之下,犹如悬在丝端的蜘蛛。比喻新奇,体物微妙,营造出凄寒、诡异的意境氛围,从而透露诗人在静夜中紊乱不宁、忧惧重重的心绪。诗中化用前人诗句也自然无痕。如起首二句写初听风声,疑其是雨;开门视之,月乃满湖,学习唐代释无可《秋寄从兄岛》“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的表现手法,但所描绘的情景更具体、真切、丰富、曲折。又如“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一联,既写出奇妙之景,又蕴含妙悟禅理。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二赞叹此诗:“空旷奇逸,仙品也。”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惜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元丰三年(1080)二月寓居黄州定惠院作。诗中写他在月夜偶出漫步,春意虽浓而欢意渐谢。诗人在罹难之后,心有余悸,打算诗酒自娱,闭门谢客,任人嘲骂,流露出一种随遇而安、旷达闲适的生活态度。但“醉里狂言醒可怕”一句,却又真切地表现了当时环境的险恶和诗人愤激忧惧的感情。可见,他在初到黄州贬所时的心绪是很紊乱复杂的。诗人描绘月夜景物,静中有动,清幽明媚;叙写谪居生活情事,真切生动,又能活现出自我的神情意态。全篇除首尾二联外,句句对仗,诗意仍流转自如;通首押去声韵,一韵到底,却无凑韵之病,是一首精心结撰的佳作。



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鱼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元丰五年(1082)寒食节作于黄州。前一首以苦雨中凋谢泥污的海棠花象征自己的命运遭际,寓意较浅直,“暗中”二句用事亦生硬牵强。但用“燕脂雪”比喻在雨中纷纷落下的海棠花瓣,又把被久雨摧谢的海棠拟为少年病后变成白发老人。喻象或点化出新,或纯然独创。近人高步瀛赞此首:“词清味腴。”(《唐宋诗举要》卷一)后一首写自己居室的荒凉危险和生活的穷困艰难。起句“春江欲入户”已雅丽新奇。“小屋”“濛濛”二句以妙喻逼真描状荒凉之景中渗透了悲痛之情。“空庖”“破灶”二句提炼生活细节极切实、典型。有了这些鲜活、传神的描写,使结尾四句的长歌之悲格外沉痛。结语上承“湿苇”,既是写实,又是用典,双关寓意,余韵悠然。清代汪师韩认为:“二诗,后作尤精绝。”(《苏诗选评笺释》卷三)可谓见仁见智。



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渡吴王岘。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宋代费袞《梁溪漫志》载:“东坡去黄,夜行武昌,回望东坡(地名),闻黄州鼓角,凄然泣下。”可见,诗人离开谪居数年的黄州时,心情是十分悲凉、复杂的。诗中的清风、山峦、明月、江声,特别是黄州鼓角、江中鼍龙、江边枯柳,都对离去的诗人满怀深情,或如惜别亲密的朋友,或为诗人发出悲壮、愤郁之音调。结尾二句,诗人表示他年将重返黄州,希望黄州鼓角还吹此曲欢迎他,可见他对黄州已有深厚的感情。江上景物,都被诗人赋予了生命和性灵。情与景,客体与主体,融为一片。全篇情调悲壮,又开合动荡。散句单行,押仄声韵,一韵到底,章法浑整。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四云:“已去之地鼓角多情,新至之处曲声悲健。妙是半杂江声,通彼我之怀,觉行役宵中,有声有色。”比较确切地指出此诗所抒之情和表现艺术。



新居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

诗人被贬逐海南,寄居官舍,又被逐出,幸得结茅村巷。于秋凉之际,注情于“畦菊发新颖”,并以“俯仰可卒岁”聊以自慰。身处逆境,而胸次悠然。旷达情怀,漫溢纸上。全诗情真语淡,神似陶、韦。前四句写景抒情,情中蕴含境之无穷在心而不在境之理,清妙微远,寄悟无穷,与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同一高致。结尾“何必谋二顷”活用苏秦典故以抒恬淡情怀,不露用典之迹,亦妙。
笔底江山·身行万里半天下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

(选二)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本组七绝作于熙宁五年(1072),时在杭州。这里选录的前一首描绘夏天西湖的一场暴雨。在诗人的笔下,云起、雨降、风来、天晴、水涨的过程,先是迅疾猛烈,极有气势,后转为轻松平静,真是变幻莫测,雄奇瑰丽。以“翻墨”与“跳珠”分别形容黑云白雨,更是有形象、有声音、有光色、有动态。全篇一句一景,瞬息变幻,正是苏轼“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的生动体现。这由雨转晴的自然景象,暗寓着诗人对待政治、人生的疾风骤雨的坦然态度。其所包蕴的哲理,与作者在《定风波》词中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以及朱熹《水口行舟》中的“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相似。后一首写卧船观山和月夜泛舟的乐趣,把鱼鳖、荷花、青山、风船、明月都写得自由自在、活泼有情,表现出诗人与大自然契合无间的情怀。这两首诗都显示出东坡七绝旷放潇洒、妙趣横生的鲜明特色。



夜泛西湖五绝

(选一)

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
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熙宁五年(1072)七月在杭州作。诗写夜泛西湖景象:菰蒲无边,湖水茫茫,荷花夜开,清香沁人。船在月色下行进,渐见寺观前的水上浮灯远射湖面。这充满了光、色、香的忽朦胧忽明亮的景象已令人陶醉。但诗人仍未满足,他还要等待观赏月落后湖光的神奇之景。全篇意境清丽、奇幻、幽远。近人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评:“末句未有人说过。”



望海楼晚景五绝

(选二)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
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

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
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

熙宁五年(1072)八月在杭州作。苏轼《答范梦得书》说:“某旬日来,被差本州监试,得闲二十余日,在中和堂望海楼闲坐,渐觉快适,有诗数首寄去,以发一笑。”就是指这组七绝。这里所选前一首写海潮,初仅远海一线,顷刻间冰雪成堆,又如银山奔崩,笔下有飞动之势与壮丽之境。后一首状雨后电光,以“时掣紫金蛇”形容,比喻瑰奇。“雨过”句意象密集,字凝句练。“壮观”句是诗人观景的会心得意之言。二诗均善写瞬息变幻之景,与夺人眼目之光色。而这变幻莫测的大自然,又能诱发人们联想人世间的风云突变。苏轼的诗,总是在景趣中暗寓理趣,这两首七绝又是例证。



饮湖上初晴后雨

(二首选一)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熙宁六年(1073)作于杭州。此诗赞赏西湖晴雨景色之美。前一联实写,但实中有虚,暗以晴天比浓妆,雨天比淡妆。“水光”对“山色”,“潋滟”对“空濛”,“晴方好”对“雨亦奇”,对仗工整自然。特别是“潋滟”与“空濛”这两个叠韵形容词非常生动、形象、优美。后一联由实入虚,把西湖比作越国的美人西施,并与前联呼应,说她无论是“淡妆”“浓抹”都那么适宜。这个比喻空灵又贴切、妙丽又新奇,在前一联绘形的基础上画龙点睛,传出了西湖的意态风神,是才情横溢的诗人妙手偶得的神来之笔,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清代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云:“多少西湖诗被二语扫尽,何处着一毫脂粉颜色。”近人陈衍说:“后二句遂成为西湖定评。”(《宋诗精华录》卷二)从此,西子湖成了西湖的别称,这首七绝也被公认为咏西湖的千古绝唱。今人程千帆说得好:“这种由于思考而产生的奇巧比喻,乃是情感与智慧的结合,也是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统一。”(《古诗今选》)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

(选一)

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熙宁六年(1073)中秋作于杭州。此诗描绘钱塘潮汹涌而来的壮丽景象和磅礴气势,纯用虚笔,即调动想象,凭虚构象。首句以江神河伯之渺小,反衬海神之巨大,借用《庄子》典故中“醯鸡”的意象来形容江河,新奇、巧妙、贴切。次句正面写海潮东来,吐气如虹,令人想象其惊心骇目的声色气势。三、四句活用典象,盼望有穿水犀甲的三千雄兵用强弩射潮头,使其俯首退却,气魄更大,将战胜海神使潮不犯城的心愿表达得淋漓酣畅,从中也表现出苏轼积极用世的思想和奋发进取的精神。此诗可谓雄丽豪放又有韵味之作。



次韵沈长官

(三首选一)

造物知吾久念归,似怜衰病不相违。
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

熙宁七年(1074)五月作于吴江县。在诗人的笔下,造物主有情有义,知道诗人早就想归去,又怜悯诗人衰病,因此呼风唤雨,使诗人能乘着顺风顺水的归舟,尽快返回杭州。诗的后一联,用浅俗的“饱”“肥”二字分别绘状鼓满风的船帆和雨中陡涨的江水,新鲜活泼,生动有趣,使人感觉帆和江水都好像有了生命活力,体现了苏轼善于以俗为雅、俗中出奇的艺术才能。



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

到处相逢是偶然,梦中相对各华颠。
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离杭州通判任,到元祐四年(1089)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相距正好15年。此诗即作于此年八月。诗的前二句写故人重逢,彼此白发新添,老境逼人,恍若梦中。后两句写旧地重游,雨中醉饮湖上,想起当年曾有“白雨跳珠乱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句》)之句,此后不见跳珠已有15年。全篇主要是叙述情事和抒发感慨,只突出捕捉住“西湖雨”的“跳珠”这一最美、最有诗意、最使诗人难以忘怀的意象,表现对西湖的无限眷恋,更表现出岁月倏忽、人生如梦的深沉情思。诗的情调喜悦又怅惘、豪放而悲凉。“一醉西湖雨”,既是说醉饮湖上,又可体会是因西湖雨之美而陶醉,再加上“还来”“不见”上下呼应,低回婉转,唱叹有情。
此诗旨在抒怀寄慨,仅以“华颠”“西湖雨”“跳珠”三个意象点缀,并未对它们加以描绘。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诗词有“意与境浑”“以境胜”“以意胜”三种类型。此诗可谓“以意胜”。它不及《饮湖上初晴后雨》那种“意与境浑”、意境融彻之作,但也是诗中一格。



题宝鸡县斯飞阁

西南归路远萧条,倚槛魂飞不可招。
野阔牛羊同雁鹜,天长草树接云霄。
昏昏水气浮山麓,泛泛春风弄麦苗。
谁使爱官轻去国?此身无计老渔樵!

嘉祐七年(1062)春在凤翔任上纪游之作。诗写登阁所见景色,抒发思乡愁情。全篇颔、颈两联对仗工稳,首尾联感慨深长。其中,颔联描绘西北高原野阔天低、草长树茂,牛羊与雁鹜似乎同在草海上浮游的景象,极生动真切。诗人善于捕捉景物特征,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但颈联平弱,未能振起全篇,也暴露出青年诗人才思敏捷却锤炼不足的缺点。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熙宁四年(1071)九月末苏轼赴杭州通判任途中作。善于绝妙地运用比喻和典故的苏轼,在这首拗体七律诗中却不用一个比喻和典故,纯用白描手法,把舟行情景写得宛然动画。尽管中两联对仗字字工稳,却使人不觉得是对仗。全篇如行云流水,一气直下,极富动态美,令人从诗句的流动变化中感觉到船行的疾速。尤其是“青山久与船低昂”一句,写波涛起伏,人在船中,感觉到青山亦随船一道一起一伏,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透过轻松畅快的文字和节奏,我们能体味到诗人复杂矛盾的感情。首句字面上实写离京路程的漫长,已寓有诗人远离京城、漂泊江湖的忧郁;次句从白居易“枫叶荻花秋瑟瑟”(《琵琶行》)句化出,点明时令,描绘萧瑟又明朗的秋景,映衬自己一路观赏景色的“秋兴”,却暗示他以旷达乐观的秉性驱散了心头的忧郁。结句不说自己思念故人,却想象故人在苍茫暮色中久立等待自己,情味深长。苏轼自己对这首流动俊逸的拗律也颇得意,后来他写《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诗,有“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一联,就用了此诗第七、第四句,直到晚年被南贬到江西时,还草书此诗,并作了题记。



龟山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
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
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
元嘉旧事无人记,故垒摧颓今在不?

熙宁四年(1071)十月,诗人于赴杭途中再次路过龟山,想起刘宋文帝在龟山拒北魏事,兴吊古怀今之情。但诗的主旨并不在吊古,而是抒发眷念朝廷却无望归朝实现政治抱负的苦闷,感慨人生漂泊无定、宦途风波险恶以及岁月流逝、生命短促。这些丰富复杂的情思都从叙写舟行感受和暗用典故中含蓄表达,故而颇耐人咀嚼。颔联对仗,不求工对,语脉流动,诗意疏离,一句写己,一句写僧,一句阔远,一句静闲,灵活不拘,是苏轼诗艺的过人之处。纪昀在《纪评苏诗》卷一八说:“霸业雄图,尚有今昔之感。而况一人之身乎?前四句与后四句映发有情,便不是吊古套语。”指出诗的前后幅相互映发,使吊古与伤怀自然融合,是很有眼光的。



有美堂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作于熙宁六年(1073)七月。诗人在杭州吴山山顶有美堂上观看钱塘江,描绘江上一场暴雨。诗末以暴雨为泉,视之为诱发诗意之媒,颇具象征意蕴,并显出诗人豪迈磊落之气。前四句叙写云雷交作,风卷海立雨飞,奇气突兀,极有力度与紧张感。杭州在钱塘江西岸,其地夏秋暴风雨均从东南海面吹向西北,故此联写景又切时切地。“天外”句化用杜甫《朝献太清宫赋》“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语意,“浙东”句取自唐代殷尧藩《喜雨》诗“淛东飞雨过江来“句,但与上句配合,相互映发,如同己出。风是“黑风”,雨是“飞雨”,有炫目之色,有飞动之势,营构出雄奇新警的意象。后四句用比喻与典故,描绘江水浩大如酒满金樽凸起,暴雨声如千杖敲击之羯鼓声,又继之写泉洒谪仙,鲛室倒倾,想象瑰奇,吐属随意,极富浪漫情调与色彩。全诗的节奏、音韵,也与所写之狂雷、疾风、暴雨相合拍。此诗堪称诗史上具大魄力、大气象的山水佳篇,亦是苏诗中清雄风格的代表作。



吴越溪山兴未穷

(二首选一)

吴越溪山兴未穷,又扶衰病过垂虹。
浮天自古东南水,送客今朝西北风。
绝境自忘千里远,胜游难复五人同。
舟师不会留连意,拟看斜阳万顷红。

诗人与几位诗友同游松江,抒发对吴越溪山美景之无穷兴致,及人生难得知交胜游之感慨。全诗一气呵成,意脉如行云流水,自然畅快。中二联对仗毫无板滞之感。诚如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说:“‘浮天自古东南水’二句入许丁卯(引者注:指唐代诗人许浑)手,便成板对。其才气短小,不能驱使动宕也。”尾联宕开一笔,以舟师“拟看斜阳万顷红”之景结情,意境绮丽。诗风清新而老健。但第三、第五两句在同一位置重复“自”字,应是小疵。



寿星院寒碧轩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
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
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这首诗写夏日游览山寺的情景。全篇捕捉并创构了“清风”“修竹”“苍雪”“绿雾”以及蝉鸣、鸟飞等意象,笔笔切题,句句写寒碧,一气贯注,层层渲染,营造出一个寒碧幽谧的意境,似信手而成,却又一气贯注,浑成洒脱。南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东坡寒碧轩诗》评云:“初若豪迈天成,其实关键甚密。”诗中以动衬静,以声写寂手法运用巧妙。三个叠字形容词“肃肃”“纷纷”“冉冉”或摹声或拟态,无不生动谐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的意境经营方式,有“写境”与“造境”之分。此诗可说是“写境”与“造境”的美妙结合,因此“寒碧”之意境既合于自然,又是诗人心中的理想天地。无怪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〇评曰:“奇气一片。”王士禛赞叹说:“予每读之,辄如入筼筜之谷,临潇湘之浦,而吟啸于渭川千亩之滨焉。”(《带经堂诗话》卷五)



浪淘沙

昨日出东城,试探春情。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  绮陌敛香尘,雪霁前村。东君用意不辞辛。料想春光先到处,吹绽梅英。

作于熙宁六年(1073)杭州通判任上。此词写出城探春。上片写城中早春景色:槛内群芳尚未吐芽,但墙头红杏已盛开,倾垂下来,将地面都遮暗了。诗人捕捉住不同景物的特征,逼真地表现出早春大地温润、花卉拘涩而又生机勃发的情态。他以“群芳芽未吐”反衬“墙头红杏”,却妙用一“暗”字,极衬出杏花之繁盛、秾丽。南宋江湖诗人叶绍翁《游园不值》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为脍炙人口的名句。其诗意,似已蕴含在东坡“墙头红杏暗如倾”句中。下片写城外春色。因前村雪后放晴,故而被红红白白梅花遮蔽的小路上,香气馥郁,尘土不扬。比起仅有“墙头红杏”的城里,城外春光来得更早,气象更开阔、绮丽。这使词人深深感激司春之神东君的不辞辛苦,感激他最先吹绽了神清骨秀、不染尘俗的梅花。词人以空灵之笔,让城内与城外、红杏与梅花相互对比、映衬,唱出一首清新明丽、节奏轻快的春之歌。



行香子

过七里濑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熙宁六年(1073)二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曾视察富阳、新城、桐庐等地,此词作于途中。这首山水行旅词,将物是人非、人生如梦的深沉感喟,融化在七里濑的水光山色之中,表现出作者否定功名利禄和皈心大自然的思想感情。作者用白描兼比喻手法写景,上片写水,下片写山,笔墨简洁,动静交错,意象幽美空灵,令人悠然神往。全篇用线状铺叙法,江上各种景物顺次呈现,显出舟行的动态流程,宛若一支立体的、时空不断变换的歌曲,体现出作者在创造空明清幽意境中将诗情、画意、音乐美融为一体的艺术匠心。这是北宋山水词中的杰作。



望江南

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熙宁九年(1076)暮春作于密州任上。作者登超然台,眺望满城烟雨,触动乡思,涌起愁绪。但他能以超然物外的态度解脱,认为应当在品茶、酌酒、吟诗中抓紧时机领略大好春光。全篇主旨在“超然”二字,创造出一种超然的审美的人生境界。这是一首重调小令词。前调写景纯用白描手法勾画密州春景,从小景到大景,从工笔细描到泼墨写意,生动准确地表现出暮春季节的景物特征,层层拓展,最后展现出烟雨笼罩千家万户的大景观,显出大手笔、大气魄。后调抒情正由前调所写之景触发,却又从抒情中令人进一步领略密州春景的蓬勃生机。前后调,景与情融为一体。在句式上,前调的两个七字句不对仗,但下句却是句中自对,散中见整;后调两个七字句对得精工美妙,既是重言错综句式,句中自对,又上下相对,宛若行云流水,洒脱流畅。在其前后的五字散文句式的烘托下,又显出整中有散。前调与后调句式相同中有变化,并不重复、呆板。从这首双调小令词,可见东坡“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见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的艺术本领。



江城子

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闲。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  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

熙宁九年(1076)十月苏轼即将离开密州时作。作者在傍晚时登上超然台,瞻望城外青山、碧天晚云,再等待冉冉上升的一轮皎洁明月,对这座相处了近两年的山城充满了留恋之情。“莫使”句说,不要让这些美好的景物和友朋以及自己心中的回忆像云雨般消散。下片紧接过片,描写月下恬静、幽美的景色。那如轻烟一般翩翩飞去的鸥鹭,触引起词人韶光易逝、人事凄凉的感慨。结尾三句,是他发自肺腑的深情的自我叮咛:不要忘记曾经在这里欢歌朗笑过的乡土,不要忘记曾经为自己遮阴蔽日的垂柳和矮槐,不要忘记人生旅途中这偶然留下的雪泥鸿爪。全词情景交融,深情绵邈,语言清新自然,意境凄清深沉,是一首动人心弦的佳作。



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瀰瀰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攲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此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三月。全篇写春夜醉卧溪桥,以月光为中心,顺情直下,一气贯穿,使旷野、层霄、玉骢、溪水、绿杨、芳草等景物都笼罩着银色月光,形成清幽旷远、空明澄澈的意境,给人以梦幻般的感觉,表现了作者幕天席地、友月交风、在大自然中放情自适的旷达情怀。结句杜宇一声,静谧的春夜顿时活跃起来。作者有意留下“空白”,让读者想象溪桥春晓的清爽迷人,真是余韵袅袅。
全篇语言平易精练,生动优美,如状春溪用“弥弥浅浪”,摹淡云言“隐隐层霄”,以“芳草”代郊野,称溪月为“琼瑶”,马曰“玉骢骄”,桥云“绿杨桥”,语言高度诗化、雅化,使意象奇美,色彩明洁,音声爽朗。词的小序也写得富于诗情画意,与词篇珠联璧合。清代陈廷焯评此词“写得洒落有致”(《词则·放歌集》卷一)。



蝶恋花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  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樽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取闲中趣。

元丰八年(1085)六七月间,苏轼在宜兴听到要任命他知登州的消息,将行,怀念荆溪,写了这首词。上片描绘荆溪云水萦回、青山环绕、月白沙汀、鹭鸟安眠的清幽秀丽景色,表现词人眷恋田庄山水美景和超尘脱俗的心情。下片假借“溪叟”相看私语,表达自己心中为官与归老的矛盾,希望日后仍要归来分取躬耕之余的“闲中趣”。全篇写景如画,用典贴切,语句清爽中有沉郁,是一首耐人咀嚼、品味的小令词。



减字木兰花

钱塘西湖,有诗僧清顺,所居藏春坞,门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络其上。顺常昼卧其下。时余为郡,一日,屏骑从过之,松风骚然。顺指落花求韵,余为赋此。

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

这首词是元祐五年(1090)五月,苏轼任杭州知州时过藏春坞为僧人清顺而作。作者在动与静、声与寂的对比映衬中,表现古松、湖风、凌霄花、喜鹊自由自在的生机意趣,也表现昼梦的僧人整个身心融化在这虚静清空的自然之中,全篇隐隐透露出禅机。词的开篇写古松,如白甲苍髯的双龙在烟雨里飞腾,借幻象传古松之神,有拔地千寻、突兀凌云之势,富于阳刚之美;而写凌霄花和湖风,分别以“疏影”“微香”“清软”“红轻”等词语生动准确地形容,饶有阴柔之美。顾随先生评赏结句“下”字之妙说:“凡花之落,皆可曰下,此有什奇特?然而须理会得此是凌霄花百尺之英,自古松白甲苍髯里,徐徐坠落,所以是下也。”(《顾随文集·东坡词说》)全篇无一句主观抒情,全是意象的组合和呈示,一个优美含蓄、超旷空灵的意境便营造出来了。



临江仙

惠州改前韵

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  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

绍圣二年(1095)暮春,苏轼将再迁居嘉祐寺,与知州詹范会饮于合江楼,触景生情,作此词。上片写残春景象,表达惜春情绪;下片抒写与佳人共赏山水美景,既潇洒自适,又流露出岁月消逝人生易老的愁绪。全篇融情于景,借景抒情。“雨翻”两句,形容成熟的榆钱在空中飘落翻飞,犹如阵阵春雨洒落;柳絮集结成一只只花球在地上滚动,好似春风把它们踢来踢去。“水光”两句,分别以佳人明净之眼波和含愁黛眉喻状水光山色,人景兼写,相互映衬。作者运用多种手法将合江楼暮春风光表现得十分准确、生动、传神,有景趣、有情味,对仗又自然。它们置于歇拍处,犹如词人最后的点睛之笔,使全篇神韵全出。



减字木兰花

己卯儋耳春词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首春词以欢快跳跃的笔调和平易清新的语言,热烈赞美海南立春日的风俗和绚丽的春光,写得色彩鲜丽,生机勃勃,境界壮阔,地方色彩浓郁。在作者的笔下,海南如同中原一样美丽迷人,使他发出“不似天涯”的感叹,显示了他随遇而安、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情趣。这是词史上第一首对海南之春的美妙赞歌。
此词上、下片句式全同,在对偶中又有变化。句句押韵,两句一换韵,平仄韵交叉,音调抑扬起伏,和谐悦耳。全篇八句,共用了七个“春”字,灵活的间隔使用,突出渲染了春光的浓郁、热烈,显得错落有致,而无平板堆砌之感。上下片结句都用了重言错综的句式,句中对仗,语言复叠,也增加了音节之美,使词的艺术感染力更强。



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这首五言排律作于嘉祐四年(1059)十月,苏轼与弟苏辙随侍父苏洵赴京途经嘉州时。诗中写舟发嘉州时的景况心情,特别是描绘奔腾的江水从大佛脚下流过,锦水渐远、蛮江清澄的雄秀景色,抒发对前程的展望和对故乡的眷恋。全篇气韵洒脱,格律谨严,情景交融,造语俊爽,节奏轻快。开篇与结句叠字词“阗阗”“潺潺”,篇中联绵词“奔腾”“旷荡”,都增添了音节之美。



江上看山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
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
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
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作于嘉祐四年(1059)冬南行赴京途中。诗中描写在江上看山如万马惊奔等奇景。起势雄悍,笔墨飞动,意象迅疾变幻,亦如马奔鸟飞。



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
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
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熙宁五年(1072)秋在杭州作。诗写梵天寺秋夜之景,以疏淡的写意之笔,创构出一个幽深清远境界。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评:“峭茜高洁,韦柳遗音。”



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乌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苏轼赴杭州途中,经金山寺访宝觉、圆通二僧,夜宿作此诗。诗中所抒思归之意,正是诗人因反对新法被人诬告请求外调、心情抑郁的反映,是苏轼七言古诗的代表作之一。诗对寺本身略而不写,而写登眺望远所见山水景色,将诚挚浓郁的乡情与迷惘抑郁的思绪融入景中。诗的首联,高屋建瓴,言简意赅,自然高妙,正如前人所评:“将万里程、半生事一笔道尽。”(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确是游金山寺发端,确是东坡游金山寺发端,他人抄袭不得。盖东坡家眉州近岷江,故曰‘江初发源’;金山在镇江,下此即海,故曰‘送江入海’。”(施补华《岘佣说诗》)以下写景各联,有动有静,有声有色,有想象有写实,笔法多变。比喻新颖贴切,色彩绚丽,境界壮美,又传达出空旷、幽静的氛围。将眼前所见写得奇幻诡丽,触引起惊惧、怅然、茫然心绪,并由此思及“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最后指江为誓,俟置得田后必归故乡。全篇将游寺观景与望乡归山挽合,寄慨深沉,想象奇特,兴象超妙,波澜阔大又章法严谨,是宋代山水游览诗的名篇。



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熙宁四年(1071)冬,苏轼到杭州通判任不久,访诗僧惠勤、惠思,作此诗。全诗仿佛是一幅冬日山行访僧图卷。诗人以其善于捕捉景物动态的本领,连续勾勒出云雪楼台、游鱼水石、深林啼鸟、盘纡山路、幽峭竹屋、坐睡和尚、整驾仆夫、连绵林木、鹘盘浮图……联翩佳句,看似信手拈来,毫不着力,呈现出一个饶有动态生机的清幽意境,极清新流丽之致。汪师韩评此诗:“语语清景,亦语语自娱。而道人有道之处,已于言外得之。栩栩欲仙,何必涤笔于冰瓯雪碗。”(《苏诗选评笺释》卷一)纪昀亦赞曰:“忽叠韵,忽隔句韵,音节之妙,动合天然,不容凑拍。”(《纪评苏诗》卷七)但此诗所押“孥”“蘧”等已是险韵,作者却自作和诗三篇,因难见巧,逞露才气,却失去了原作的新警自然。



催试官考较戏作

八月十五夜,月色随处好。不择茅檐与市桥,况我官居似蓬岛。凤咮堂前野橘香,剑潭桥畔秋荷老。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屠。人生会合古难必,此景此行那两得!愿君闻此添蜡烛,门外白袍如立鹄。

这首戏作的七言古诗,分别以两个五言诗联领起两段奇文。前段写八月十五夜月色之高朗,意境清远幽丽,宛若蓬莱仙岛;后段写八月十八日钱塘潮之雄奇,写得气势磅礴,有声有色。诗人从这两幅图画中引发出人生会合与良辰美景难以两得的感慨。结尾一联,点醒题旨,而想象中“门外白袍如立鹄”的情景亦饶有谐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二)盛赞“鲲鹏”“组练”一联“可括枚乘《七发》观涛一篇”。



游道场山何山

道场山顶何山麓,上彻云峰下幽谷。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陂湖行尽白漫漫,青山忽作龙蛇盘。山高无风松自响,误认石齿号惊湍。山僧不放山泉出,屋底清池照瑶席。阶前合抱香入云,月里仙人亲手植。出山回望翠云鬟,碧瓦朱栏缥缈间。白水田头问行路,小溪深处是何山。高人读书夜达旦,至今山鹤鸣夜半。我今废学不归山,山中对酒空三叹。

熙宁五年(1072)冬作于湖州。这首诗描述游览道场山何山的见闻感受,抒发欲辞官归隐而不得的惆怅。诗的构思布局有独到之处:开篇四句先总写两座山,以下生动细致地刻画道场山的湖水、山势、松风、溪流,还描绘了山寺中的流泉清池、阶前桂树,更设想是“山僧不放山泉出”,幻想是“月里仙人亲手植”。又用“出山”二句写回望所见,摇荡入情,不厌其详。而对何山,只缅怀高人山中攻读,不复模山范水,带笔点染,意尽即止。全篇散体单行,有自在流行之妙。诗纯用唐人转韵格,四句一转韵,平仄韵交错,音节宛转多姿。



法惠寺横翠阁

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折为君容。幽人起朱阁,空洞更无物。惟有千步冈,东西作帘额。春来故国归无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锦,更看横翠忆峨眉。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易老。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觅吴山横处来。

熙宁六年(1073)春作于杭州。诗人由写吴山的纵横多态,联想到故乡的峨眉濯锦;从怀念故国杳无归期,触发出人生短暂兴废无常的苍凉之思。全篇奇气横溢,意蕴丰厚,寄慨深沉。写景化静为动,又以拟人手法传山水之神。章法错综变化,波澜起伏,前呼后应,首尾相衔。前八句五言写景,后十句七言抒情,借鉴民间歌谣重叠而略有变化的句式,有对偶句,有散句,三组四句一换韵,一组两句一换韵,韵脚平仄交错,使诗的音韵节奏在整齐中有变化。诗的风格,正如汪师韩所评:“作初唐体,清丽芊绵,神韵欲绝。”(《苏诗选评笺释》卷二)



神女庙

大江从西来,上有千仞山。江山自环拥,恢诡富神奸。深渊鼍鳖横,巨壑蛇龙顽。旌阳斩长蛟,雷雨移沧湾。蜀守降老蹇,至今带连环。纵横若无主,荡逸侵人寰。上帝降瑶姬,来处荆巫间。神仙岂在猛?玉座幽且闲。飘萧驾风驭,弭节朝天关。倏忽巡四方,不知道里艰。古妆具法服,邃殿罗烟鬟。百神自奔走,杂沓来趋班。云兴灵怪聚,云散鬼神还。茫茫夜潭静,皎皎秋月弯。还应摇玉佩,来听水潺潺。

嘉祐四年(1059)冬南行途经巫峡作。诗人利用道家关于巫山神女帮助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一反巫山神女传统的艳科题材,创造了一个战胜洪水为人类造福的新的神女形象。因此,前人评论此诗:“神女诗不作艳词……是本领过人处。”(纪昀《纪评苏诗》卷一)“徘徊神境,仿佛仙踪,不袭用玉色 颜及望帷褰帱一切猥琐漫亵之语。”(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全篇意象神奇,气魄雄伟。“神仙”“玉座”两句精警,“横”“顽”等字锤炼有力。通篇藏“水”字不露,至末句才出“水”字,点明题旨。结尾四句恍惚杳冥,诱人遐想,更增添浪漫神奇氛围。



巫山

瞿塘迤逦尽,巫峡峥嵘起。连峰稍可怪,石色变苍翠。天工运神巧,渐欲作奇伟。坱轧势方深,结构意未遂。旁观不暇瞬,步步造幽邃。苍崖忽相逼,绝壁凛可悸。仰观八九顶,俊爽凌颢气。晃荡天宇高,奔腾江水沸。孤超兀不让,直拔勇无畏。攀缘见神宇,憩坐就石位。巉巉隔江波,一一问庙吏。遥观神女石,绰约诚有以。俯首见斜鬟,拖霞弄修帔。人心随物变,远觉含深意。野老笑我旁:“少年尝屡至,去随猿猱上,反以绳索试。石笋倚孤峰,突兀殊不类。世人喜神怪,论说惊幼稚。楚赋亦虚传,神仙安有是?”次问扫坛竹,云“此今尚尔:翠叶纷下垂,婆娑绿凤尾,风来自偃仰,若为神物使。绝顶有三碑,诘曲古篆字。老人那解读?偶见不能记。穷探到峰背,采斫黄杨子。黄杨生石上,坚瘦纹如绮。贪心去不顾,涧谷千寻缒。山高虎狼绝,深入坦无忌。溟濛草树密,葱蒨云霞腻。石窦有洪泉,甘滑如流髓。终朝自盥漱,冷冽清心胃。浣衣挂树梢,磨斧就石鼻。徘徊云日晚,归意念城市。不到今卅年,衰老筋力惫。当时伐残木,芽蘖已如臂。”忽闻老人说,终日为叹喟!神仙固有之,难在忘势利。贫贱尔何爱,弃去如脱屣。嗟尔若无还,绝粮应不死。

嘉祐四年(1059)冬南行途中作。苏轼在此诗中写巫峡,不仅随其奇伟转折变化具体描绘其形象,夸张表现其气势,而且处处结合自身的强烈感受来烘托、渲染,这样写,形神俱活,撼人心魄。写神女石,仅“俯首见斜鬟,拖霞弄修帔”二句,便表现出诗人俯瞰江中,见到神女绰约倒影,仰望山顶,神女在云霞里披肩飘拂的曼妙风姿,笔墨极生动精练。在这幅奇险壮美的巫峡山水图上,诗人又刻画出一位砍柴老人的形象。老人笑说神仙的虚妄,却向诗人描叙神女庙中扫坛竹之奇丽,碑文篆字的古奥,更细述他在深山中采斫黄杨的艰辛危险。诗人自然抒写出对老人贫困生活的同情和对世态人心的感慨。全篇既富于浪漫色彩,又洋溢着生活气息。清代纪昀评赞此诗:“写景入神”,“波澜壮阔,繁而不沓。”(《纪评苏诗》卷一)颇中肯綮。



百步洪

(二首选一)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竄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  师所呵。

元丰元年(1078)十月在徐州作。此诗即景抒情言理,从洪水的流逝联想到人生的短暂。既然人生有限,宇宙无穷,人应超脱旷达,不为物役。险中作乐,亦是人生快意之事。诗人以佛道思想批评尘世间的争名夺利,以通达的人生哲学开阔胸襟,使诗歌富于理趣。诗的前半写景,连用七种形象比喻洪波冲激一泻千里轻舟飞驶之疾,笔墨飞动跳跃、错综利落,喻象新鲜活泼、奇逸有气势,是苏轼的独创。清代查慎行说:“联用比拟,局陈开拓。”(《初白庵诗评》卷中)纪昀评:“只用一‘有如’贯下,便脱去连比之调;一句两比,尤为创格。”“语皆奇逸,亦有滩起涡旋之势。”(《纪评苏诗》卷十七)赵翼赞曰:“六七层譬喻,一气喷出,而不觉其拉杂,岂非奇作?(《宋金元三家诗选》批语)钱钟书先生则称之为“博喻”,并作了生动精辟的论述:“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宋诗选注·苏轼小传》)博喻法的妙用,确使此诗意象迭出,雄放奇纵,淋漓恣肆,堪称诗史上的奇观。



开先漱玉亭

高岩下赤日,深谷来悲风。擘开青玉峡,飞出两白龙。乱沫散霜雪,古潭摇清空。余流滑无声,快泻双石谼。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愿随琴高生,脚踏赤 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元丰七年(1084)五月苏轼赴汝州,途经庐山作。这一首写庐山开先寺漱玉亭从傍晚到月出的幽奇瑰丽景色。起笔两句,点出开先寺漱玉亭在高岩之下、深谷之上,又点出时为傍晚,红日沉落,风生深谷,已使人感到环境的幽僻、清冷。以下,诗人集中笔墨写亭下瀑布。“擘开”两句,把两道瀑布比喻为两条白龙从青玉峡中飞出。十个字,画出瀑布的声色、气势与飞动之态。“乱沫”二句先以飞散的霜雪描状乱溅的水沫,再表现古潭因瀑布汹涌流入,恍然如摇,更显清空。“余流”二句,改用白描,以“滑无声”“快泻”五字描摹其余瀑水迅疾无声地流过以石为底的峡谷的状态,极其准确、精妙。继之,以“我来不忍去”句作一顿宕,随即写月出景象,却又变换笔墨,驰骋幻想,化实为虚,展现天上月宫与水中水精宫相互映照,境界由暗变亮,一派澄澈空明。最后,更幻想自己跟随仙人乘赤鲤持白荷,进入水精宫遨游,将瀑布溪流之瑰美形容极致。全篇将“按实肖象”与“凭虚构象”穿插交错,显示了诗人丰富的美的想象力与传神的艺术表现力。纪昀评:“不必定有深意,直是气象不同。”(《纪评苏诗》卷二三)汪师韩赞:“写瀑布奇势迭出,曲尽其妙。”



栖贤三峡桥

吾闻太山石,积日穿线溜。况此百雷霆,万世与石斗。深行九地底,险出三峡右。长输不尽溪,欲满无底窦。跳波翻潜鱼,震响落飞狖。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空濛烟霭间, 洞金石奏。弯弯飞桥出,潋潋半月彀。玉渊神龙近,雨雹乱晴昼。垂瓶得清甘,可咽不可漱。

此诗写栖贤谷水势之汹涌险恶,极尽艺术幻想、夸张、渲染之能事。如写水势猛烈,以“百雷霆”“万世与石斗”形容;写水流深险,夸张说它“深行九地底”“险出三峡右”;写水势盛大,竟说其欲灌满无尽之溪与无底之渊;写水之跳波溅珠、声如雷霆,竟说可“翻潜鱼”“落飞狖”。“清寒”一联,说水之清寒已浸透山骨,并使满山满谷草木尽变坚瘦,言人之所不能言,故而纪昀赞此联为“十字绝唱”(《纪评苏诗》卷二三)。王文诰评下句:“五字瘦劲,确是三峡桥草木。”(《苏轼诗集》卷二三)此诗与上首《开先漱玉亭》摹状庐山山水景物俱奇警惊人,鲜明体现了苏轼山水诗清雄奇富、变态无穷的特色。但二诗气象风格有别,前首近似李白,此首近似韩愈。



登州海市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功。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元丰八年(1085)十月,苏轼到登州知州任,五日后任礼部郎中赴京,诗作于其时。此诗描写登州海市蜃楼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景象,抒发正直能感动鬼神、向自然造化寻求精神慰藉的旷达情怀。全诗写景、抒情、议论结合。写景仅“重楼翠阜”一句正面写海市蜃楼奇景,前后以“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和“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的海天景色衬托;此外,几乎全用议论。诗人妙用“避实击虚”手法,避免了将海市幻景写成真境有可能造成的平实板滞之病。全篇运笔挥洒自如,变幻莫测,具有清雄旷放风格。结尾在“斜阳”“但见”二句后又加“新诗”“相与”二句,表达海市灵奇不可以端倪的意绪,有唱叹无穷之妙。



泛颍

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语,使君老而痴。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此岂水薄相,与我相娱嬉。声色与臭味,颠倒眩小儿。等是儿戏物,水中少磷缁。赵陈两欧阳,同参天人师。观妙各有得,共赋泛颍诗。

元祐六年(1091)九月在颍州作。此诗写泛颍自娱,表现出诗人淡泊明志、出污泥而不染的个性。全篇着意写一个“泛”字,以细致的观察,曲折无不尽意之笔墨,把颍水写得变化多姿。写自己同颍水以及自己在水中的影子相互嬉戏的情景,更是生动传神,诙谐幽默,机趣横生。“画船俯明镜”以下六句,“眼前语写成奇采”(《纪评苏诗》卷三五),正是“随意吐属,自然高妙……情景涌现,如在目前”(方东树《昭昧詹言》评苏诗语)。全诗章法波澜起伏,舒卷自如。结尾叙议数句,又从泛舟观景中悟出人生哲理,升华与深化诗境。清代查慎行盛赞此诗:“游戏成篇,理趣具足,深于禅悟,手敏心灵。”(《初白庵诗评》卷中)此诗确是苏轼五古的代表作之一。



白水山佛迹岩

何人守蓬莱,夜半失左股。浮山若鹏蹲,忽展垂天羽。根株互连络,崖峤争吞吐。神工自炉鞲,融液相缀补。至今余隙罅,流出千斛乳。方其欲合时,天匠麾月斧。帝觞分余沥,山骨醉后土。峰峦尚开阖,涧谷犹呼舞。海风吹未凝,古佛来布武。当时汪罔氏,投足不盖拇。青莲虽不见,千古落花雨。双溪汇九折,万马腾一鼓。奔雷溅玉雪,潭洞开水府。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我来方醉后,濯足聊戏侮。回风卷飞雹,掠面过强弩。山灵莫恶剧,微命安足赌。此山吾欲老,慎勿厌求取。溪流变春酒,与我相宾主。当连青竹竿,下灌黄精圃。

绍圣元年(1094)十二月十二日在惠州游白水山而作。此诗描绘白水山佛迹岩的绮丽景色,大量运用想象、幻想、夸张与神话传说素材渲染、形容。全篇奇气奔涌,善于布势,工于设色,妙于写动态,句句警拔。如开篇至“融液相缀补”八句,写罗浮山形成的神话传说,意象雄奇,境界壮阔。篇中写峰峦开阖、涧谷呼舞、回风卷雹如强弩掠面,奇思异想,笔飞墨舞,读之令人动魄惊心。唐庚评论说,“潜鳞”“掉尾”一联,用“渴”字写出虎饮水招灾,“饥”字便见蛟食其肉。十个字说尽一段传奇,叙事简洁,语言精练至极,而又自然劲爽,不见用力之迹。(强幼安《唐子西文录》)查慎行评曰:“字字刻画,句句变化,云烟离合,不可端倪。”(《初白庵诗评》卷中)赵克宜更评赞云:“奇情异采,一气喷薄而出。此为神来之笔,作者殆不自主。写实境警动极矣,虚步收束亦复酣足,得力在回风卷雹一联跌起下文也。”(《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一七)



四州环一岛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绍圣四年(1097)六月,苏轼渡海后从琼州到儋州途中作。在被贬到天涯海角、可谓穷途末路之际,诗人仍壮观大海,啸咏天风,借急雨催诗,并相信自己归家有期,显示出乐观旷达、自信自赏的精神状态。全篇想象瑰丽,气魄雄伟,顿挫跌宕,一气呵成,奇趣横生,展现了壮美的海南风光。“千山”“万谷”比喻奇特,令人耳目耸动,是诗中的奇警之句。清代吴仰贤《小瓠庵诗话》卷二指出:“上句从杜诗‘石鲸鳞甲动秋风’句化出,下句从杜诗‘万壑树声满’及‘疏松夹水奏笙簧’句化出。一入锤炉,便异样精彩。”诗的前半篇写实境,极其沉郁;后半篇运幻想,极其酣畅。全篇紧扣诗题,章法严谨,层次分明,又前后勾连,顿挫烘托。结尾“妙声”双关,既指因风声而联想之钧天广乐,又暗指自己的诗篇,自我赞赏,豪气兀傲。前人对此诗评价很高。纪昀说:“以杳冥诡异之词,抒雄阔奇伟之气,而不露圭角,不使粗豪,故为上乘。”(《纪评苏诗》卷四一)此诗堪称东坡五言古诗的压卷之作。



虎丘寺

入门无平田,石路细穿岭。阴风生涧壑,古木翳潭井。湛卢谁复见,秋水光耿耿。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幽幽生公堂,左右立顽矿。当年或未信,异类服精猛。胡为百岁后,仙鬼互驰骋。窈然留清诗,读者为悲哽。东轩有佳致,云水丽千顷。熙熙览生物,春意破凄冷。我来属无事,暖日相与永。喜鹊翻初旦,愁鸢蹲落景。坐见渔樵还,新月溪上影。悟彼良自咍,归田行可请。

熙宁七年(1074)五月游苏州虎丘寺作。此诗写虎丘,独辟蹊径,别开生面。正如《唐宋诗醇》卷三四评析说:“作虎丘诗者,多是缘情绮靡。若此诗,则但见其幽折闲静耳。……观前此白居易于东虎丘有‘怪石千僧坐,灵池一剑沉’之句,于西虎丘有‘摇曳双红斾,娉婷十翠娥’之句,乌鹊黄鹂,红栏绿波,唐时已极繁华艳冶矣。故知此诗是有意避喧,力求岑寂也。”诗中“阴风”、“古木”与“铁花”、“杀气”二联,幽森冷寂,令人凄神寒骨。其中“生”、“翳”、“绣”、“噤”等字,精心锤炼,奇警动人。



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

肩舆任所适,遇胜辄流连。焚香引幽步,酌茗开净筵。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忽登最高塔,眼界穷大千。卞峰照城郭,震泽浮云天。深沉既可喜,旷荡亦所便。幽寻未云毕,墟落生晚烟。归来记所历,耿耿清不眠。道人亦未寝,孤灯同夜禅。

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抵湖州任知州。此诗作于五月初五。前半写山寺周遭微雨中景色,深沉幽妍,用墨较多,写得真切自然。纪昀赞“微雨止还作”“四句神来”(《纪评苏诗》卷十八)。诗人自己也颇为得意。《东坡题跋》卷三《自记吴兴诗》中抄录了这四句后说:“非至吴越,不见此景也。”后半写登高塔远眺所见山城和太湖风光,旷荡浩渺,着墨不多,令人心旷神怡。诗人寓目辄书,毫不着力,详略已各尽其致。“深沉”“旷荡”,是湖州景色特征,是此诗风格,也是诗人当时心境的写照。“幽寻”二句再加衬托,更有幽致。结尾写自己追忆白日游历,清夜不眠与道潜孤灯夜禅,前后映照,更有余味。日本国赖山阳《东坡诗钞》卷一评:“清淡隽逸,五古最至者。”
鸿爪雪泥·也无风雨也无晴



已外浮名更外身

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熙宁六年(1073)六月作。这是一首哲理诗。人们站在山头,听到雷声就像婴儿啼哭之声那么低弱。诗人从唐道人所述天目山这一奇特的自然气象景观中引申出一个哲理:所谓“雷霆之威”,对于一个超尘出世、把身名置之度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反之,即使是刘备那样的英雄,由于胸怀争霸天下之意,当他势孤力单寄人篱下时,也会害怕好猜忌的对手曹操识破自己的心事。诗人巧妙地运用关于刘备的典故,使自然意象和历史典象相互配合,含蓄地表现自己看轻浮名、置身度外、无所畏惧的人生态度,并提升为耐人寻味的深邃哲理。这样的诗,是感性与理性融合的结晶。



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元丰六年(1083)作。此诗写他月下独行于东坡的感受。诗仅四句,画出了雨后清新月色、幽静夜景,更画出诗人在嶙峋山石路上踽踽独行的潇洒形象。我们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他的铿然曳杖之声。真是简洁传神。三四句还显示出诗人不避坎坷、视险如夷乃至以险为乐的豪迈乐观情怀。全篇意境清远,耐人寻味。纪昀评此诗“风致不凡”(《纪评苏诗》卷二二)。陈衍说:“东坡兴趣佳,不论何题,必有一二佳句,此类是也。”(《宋诗精华录》卷二)虽未切要,尚可参考。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元丰七年(1084)五月苏轼游庐山作。这是一首著名的山水哲理诗。作者身在庐山之中,横看庐山,像是绵延起伏之岭;侧看庐山,却又成了直插云霄之峰。庐山中的远景、近景、高处、低处,各个不同。这使他突然感悟:身在其中,未必能认识庐山的真面目。诗人启示我们:要全面、深刻地认识事物,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近人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说:“此诗有新思想,似未经人道过。”确实,此诗表达出一个关于认识事物的新颖、精辟的思想见解,有普遍意义,又未经人道过,显示出诗人的睿智卓识,又以诱人深思的警句出之,故而脍炙人口,千古传诵。



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元祐五年(1090)十月知杭州时作。此诗借荷、菊、橙、橘四种时物的变化特征,表现深秋初冬江南的景色,写得色彩明丽,风骨遒劲,生机勃勃。诗人托物抒情,抒发自己旷达开朗、不同凡俗的性情和胸襟;又借景喻人,含蓄地赞扬刘景文的品格节操;更即景寓理,暗示时间和人生的宝贵,启示人们要珍惜美好年华。诗的构思和章法似从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二)而来,各有妙处,但都是情、景、理交融的佳作。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五评云:“浅语遥情。”



慈湖夹阻风

(五首选三)

捍索桅竿立啸空,篙师酣寝浪花中。
故应菅蒯知心腹,弱缆能争万里风。

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
且并水村攲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绍圣元年(1094)六月赴英州(今广东英德)途中作。这组七绝描写贬谪途中的自然景色和生活情景。第一首写阻风泊舟。诗人望着船上捍索桅杆在高空中呼啸,篙师在浪花中酣眠。他感觉到缆绳都懂得舟中人的心意,敢以自己柔弱的身体同万里狂风抗争。第二首写四面青山无数,湖水汹涌拍天,景象荒凉凄寂,使诗人感到前途凶险,归路渺茫。然而,就在如此冷落的湖湾中,竟有小船划来,声声叫唤卖饼,诗人喜闻村镇墟落就在山前。第三首写诗人卧看落月,起唤清风,船帆半鼓。当船儿贴着水村倾斜着通过险窄的水路,使诗人省悟到人间处处都有险峻巉岩。这三首诗,把荒湾旅泊的情景写得逼真如画,表现出诗人在贬谪中复杂的心情和对人生的深刻体验,每一首都是感慨深沉,蕴含哲理。一、三首的哲理,借结句语意双关的警句表出;第二首的哲理,就隐藏在全首叙事抒情之中,其意蕴类似陆游《游山西村》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嘉祐六年(1061)冬,苏轼赴凤翔任重过渑池(今属河南),而老僧奉闲已死,旧日题壁不见,心中触发出今昔变迁与人生无常的感怆,又读了弟弟苏辙的《怀渑池寄子瞻兄》,遂写了这首和作。前四句用飞鸿踏雪泥,爪痕顷刻灭没,鸿亦东西飘忽喻指人生无定、际遇偶然、陈迹易消。想象奇妙,比喻生动新颖,单行入律,一气呵成。后四句再以所见所闻所忆的情景深化“雪泥鸿爪”的感触。全篇发自性灵,表现了带有普遍性的人生体验,蕴含深邃哲理,故能动人深情又发人深思。诗的起势超隽,运笔自如,意绪畅达,意境恣逸而苍凉,既是东坡本色,又显出宋代七律的新特色,成为历代传诵的名篇。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元丰五年(1082)作于黄州贬所。此诗写与友人出郊寻春,重游旧地所触发的人生感慨。“事如春梦”,人在世间的一切往事、经历、思绪,包括喜怒哀乐、得失荣辱,都像春梦一般,时过境迁,了无痕迹;但“人似秋鸿”,南来北往,感信而动,年年如此,从不懈怠。“来有信”,是说自己如鸿雁一样准时,去年今年都是正月二十日出郊寻春。但这个“信”,也可解释为信念、信心、信义、信诺。正因为人有信,也就有了温暖的友情。尽管自己正遭受贬逐,身处逆境,但就在这荒僻的江城中,年年都可以同新交故旧春游欢聚畅饮,驱除烦恼。此诗表现了诗人以随遇而安、超然旷达的态度对待灾难,也表现了诗人执着于现实人生的精神境界。全篇发自肺腑,出语自然,一气贯注,但自然中有奇警。中两联对仗精工巧妙。尤其是颔联,比喻新颖贴切,又用反对法,在带禅味的诗句中深蕴人生哲理。纪昀评曰“警策”(《纪评苏诗》卷二一)是不错的。方东树却说:“此诗无奇,开凡庸滑调。”(《昭昧詹言》卷二〇)有失公允。



满江红

东武会流杯亭,上巳日作。城南有陂,土色如丹,其下有堤,壅邞淇水入城。

东武南城,新堤就,邞淇初溢。微雨过,长林翠阜,卧红堆碧。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试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座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

熙宁九年(1076)春三月三日,苏轼与僚友会于密州流杯亭,作此词。上片描绘雨后河水初溢、长林翠阜卧红堆碧的暮春之景,已寄寓了岁月倏忽、春光易逝的感伤。下片写流杯曲水、满城争出的热闹场面,并由此引起对古人兰亭集会的遥想,抒发韶华易去、物是人非的感慨。全词漫溢着一种深沉的、历史的悲剧意识和人生的空幻感,看似消极颓唐,其实内蕴着作者对于抱负难展、功业无成的悲哀,也是作者思索人生价值的体现。全词都用散句,一气贯通。结拍处巧妙化用《兰亭集序》的写景寄慨名句,使词境韵味悠长。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六赞赏此词:“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 陶 文 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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