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痖弦《山神》

痖弦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提起诗人痖弦,就让人想到他那本风行海内外的诗集《深渊》。诗评家罗青曾给予这诗集高度评价:“自五四运动以来,在诗坛上,能以一本诗集而享大名,且影响深入广泛,盛誉持久不衰,除了痖弦的《深渊》外,一时似乎尚无他例。”他的诗作,追寻青年时代的梦想,呼应内心深处的一种召唤,并尝试在时间的河流里逆泳而上。早年他崇拜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早期影响痖弦最大的是30年代诗人何其芳。何其芳曾是他年轻时候的诗神,《预言》里的重要作品他能背诵。对于他后来长久停笔写诗的空白,他解释说是因为他一任很多可写的东西仅止于可写的境界,思想钝了,笔锈了,时代更迭,风潮止息。他在努力尝试体认生命的本质之余,自甘于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的淡泊,承认并安于生活即是诗的真理。
关于台湾诗坛争论不休的传统与西化问题,痖弦有很好的看法,而这些看法也成为他写诗的指导思想:“在历史的纵方向线上首先要摆脱本位积习禁锢,并从旧有的城府中大步地走出来,承认事实并接受它的挑战,而在国际的横断面上,我们希望有更多现代文学艺术的朝香人,走向西方回归东方。”关于诗的懂与不懂的问题,痖弦有很深刻的见解:“历来每次提出诗歌大众化的问题,并不是一般老百姓,甚至也不是一般的读者,而是自己本身读诗的写诗人。唐代的元白就是例子。当诗人所写的诗连自己的同行都无法欣赏了解的时候,那应当检讨的是诗人本身,而非读者。”症弦还对台湾诗坛作过这样的批评:“从徒然的修辞上的拗句伪装深刻,用闪烁的模棱两可的语意故示神秘,用词汇的偶然安排造成意外效果。只是一种空架的花拳绣腿,一种感性的偷工减料,一种诗意的堕落。”读痖弦的诗,最大的感触就是,他的诗以质取胜,不追求创作数量。他的诗所写的都是他的体验和体会,诚如他自己所说,是内心深处的召唤和梦想,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对于生命本质的体认,如果一时还没有这种体认,他自甘于淡泊。



痖弦《山神》


猎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

栈道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

当融雪像纺织女纺车上的银丝披垂下来

牧羊童在石佛的脚趾上磨他的新镰

春天,呵春天

我在菩提树下为一个流浪客喂马


矿苗们在石屋下喘气

太阳在森林中点火

当瘴疠婆拐到鸡毛店里兜售她的苦苹果

生命便从山鼬子的红眼眶中漏掉

夏天,呵夏天

我在敲一家病人的锈门环


俚曲嬉戏在村姑们的背篓里

雁子哭着喊云儿等等他

当衰老的夕阳掀开金胡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红叶也大得可以写满一首四行诗了

秋天,呵秋天

我在烟雨的小河里帮一个渔汉撒网


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着

怯冷的狸花猫躲在荒村老妪的衣袖间

当北风在烟囱上吹着口哨

穿乌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

冬天,呵冬天

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儿烤火




在《诗人手札》一文中,痖弦曾说:“从未产生过一个没有脐带的作家。在里尔克那里你会找出罗丹的斧痕;在庞德身上会发现但丁的投影;纪德跟布莱克•陀斯退也夫斯基有着微妙的姻亲关系,近代的某位作家可能与另一古代的作家患着极强烈的同性单恋。血系,任何人都有着他的血系。”(《现代诗导读》)《山神》,正是一颗年轻的诗心对另一颗年轻的诗心感应的记录。《山神》继承了何其芳《秋天》的精神并有新的发展。

山神,又称山君或山灵,屈原《九歌》中的《山鬼》篇,塑造的就是最早的山神的形象。痖弦所塑造的山神,性情温厚,富于同情心,对底层的劳苦人民广施博爱,春日为流浪客喂马,夏天为患瘴疠之疾的村民治病,秋天为风波烟雨中的渔夫撒网,冬寒为烤火的乞儿提供柴薪,这是一个亦神亦人而可敬可亲的艺术形象。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台湾当代诗歌与五四以来优秀诗歌传统的某种渊源。
《山神》注意从动态而非静态地来构筑它的画面,它的春夏秋冬四时图像空间的图画,也如同时间的音乐,意象鲜明而活跃。第一节的六行,除了“春天,呵春天”这一复唱之外,每一行都是动态的意象呈现。“猎角”是听觉意象,“松果落入春泥”是视觉意象,它们本身已富于动态,加之“震落”这一颇具力度的词连缀其间,给人以强烈的冬去春回的感受。第二句中的“栈道”本来也是静止的,这时也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诗人将栈道拟人化,赋予它以生命感。第三行写融雪及其所化的淙淙溪流,出之以“银丝披垂”的比喻,这一比喻本已是鲜活的了,这银丝却又出之于“纺织女”的“纺车”,这样就更加强了运动的美感。牧羊童“磨他的新镰”的动作,是发生在“石佛的脚趾上”,这不仅渲染了山村常有的宗教的气氛,加浓了生活实感,而且显示出神人之间的和谐。最后一句写山神为流浪客喂马的动作,表现山神兼爱宽厚的胸怀,使得山神的形象更加跃然纸上。这种感性的动态的意象呈现,在其它三节诗中也表现得颇为鲜明。
《山神》的结构细密和谐。诗人以山神的“眼睛”为摄取外景的镜头,他所描绘的景色都是从山神的视野所见到的,而且每段的结句都出之以“我在××××”这种句式。山神直接以主叙者的身份出现,在主叙者的主观外射方面,诗人又以整个“山村”作为镜头的焦点,但他又不是事无巨细时无先后地随意铺排,而是诗心独运。从时间上,他顺序选取了春夏秋冬四个相异的切入角度;从空间上,他根据节令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景物情事来描绘。如第一节写“春”,第二节写“夏”,第三节写“秋”,第四节写“冬”,而每节的抒写对象又各有侧重。第一节着重写人,如“猎人”、“香客”、“村姑”、“牧羊童”、“流浪客”;第二节着重写物,如“矿苗”、“太阳”、象征瘟疫与传染病的“瘴疠婆”,传说中会带来灾祸的“山鼬子”(黄鼠狼);第三节以写物为主,写人为辅;第四节则人与物合写,这样,整首诗细针密线,完整和谐,构成了一个颇具美学价值的艺术整体。( 李 元 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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